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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正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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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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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梦

娘应是与我爸婚后听人说了他之前风流韵事传言后,从而长了心眼,逐步并用尽心思盯牢我爸月薪。我爸去世后,身为长囡,我首当其冲成了娘薅羊毛的主顾。

娘抠。我爸却疏财仗义!他小学毕业,在千里之外的北方拖拉机联合加工厂工作。每月从邮局寄钱必来信跟我娘说声钱寄过来了。信中字迹漂亮,极有灵气。让我佩服。

每年春节探亲除了带些自种的大红枣、核桃,总不忘分送些叔伯邻舍。书是必带的。特爱看小说。我像爸爱看小说。

最早看长篇小说是我爸回家过年随身带上的长篇《播火记》、《红旗谱》。

还在小学三四年级,我的课余时间一旦看到文学小说类书籍,就会如饥似渴阅读,聚萤积雪。

那年我将读完小学,区小学跟白中仅相隔一条铺满鹅卵石的路。我特向往对面这所中学。常在梦里出现。我的小学毕业同学都有条件升初中。我知道自己想读初中,难如登天。这一年,阿爸突然患病,因为只想着挣钱而忽略了病情,拖到很晚才告诉家人。回家途经上海亲戚家,表叔表姑才悉知我爸得了血液病。事后跟我们说,像我爸的病若早来上海医治,能治愈。

这使我深感可惜!我的好爸!为了一家五口生计,病了还硬撑着上班挣钱,顾此失彼。

我想说的是,我爸的一切后果,都因娘,只要马儿跑,不给马添草。把我爸当“摇钱树”。使得我爸病拖得越来越重,时日不多才回老家,看看亲生囡,尤其是我。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送往天台人民医院12天后,回家的当日去世。我大哭。

那是1967年夏。阿爸的去世意味着什么,我十分清楚;爸的去世,家中断了经济来源,娘失依靠,会更暴戾。贫穷落后会吞噬孩子的读书梦,我能想象到后面的日子会是煎熬的。

但现实比想象更煎熬。

我和同村同班的阿芸站在区小学的楼上,扶着栏杆,望着相隔一条路的白鹤中学校园和球场,想到自己读不了初中,辛酸的泪顺着两颊爬下来。

阿芸听见啜泣声,好生奇?惊问,泥音,你咋哭了?我哽咽不能言。过了会儿,断断续续拖着哭腔说,你能读初中好幸福!我眼馋读书。阿芸说,跟你妈要。一句要读书。深深扎痛我,忍不住大哭。虽是夏日,我却犹在寒冬里被人从水里捞起那样,浑身筛糠般地哆嗦,难受。

老话讲,“饱汉不知饿汉饥”。饿过会对食物一辈子珍惜。

同理,读书的梦想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风景。

而阿芸过的日子则是衣来伸手,“少年不识愁滋味”。叫她又怎能理解我家的艰难困苦?跟阿芸比,她爸娘双全。爸是人民医院牙科医生,很吃香。她的娘知书达礼,是从县城嫁到村里,两口子比一般人见识广。家里还购有一台面机,为上下三村制作面条收取8分或1角加工费,小副业收入,比农业社收入好。能供得起阿芸五兄妹读书。而我的家呢,兄弟姐妹原本五个,唯一一个小弟偷偷跟随村人到大山里、在山脚撒尿时,被山上滚落乱石砸中,血淋淋惨不忍睹。那是冬季农村一年一度的开山斫柴日,大人们把柴捆扎好从半山腰推下山脚。8岁小弟便是被山上柴捆滚落下的石头砸中倒地、人一抽一抽鲜血“咕嘟咕嘟”往外冒,眼睁睁看着他断气。众人泣不成声,队长哽咽着说,这细佬喜人,可惜!可惜!

娘哭得呛天呼地。

两天两夜里,娘拖着哭腔连带着骂我们几个囡命硬克死小弟。

丧父之痛,殁弟之哀,阿芸怎能体会?

话又说回来,我是有机会念初中的,前提是,必须由老娘“包办”,念初中的费用由男方家提供。十来岁的囡头,读点书为什么要与婚姻捆绑一起?痛不堪忍。可娘打小算盘,要拿我换钱。我知道一个囡头(少女)被拴上“牛算环”的结局。在学校读书会被同学指指点点,成“另类”受歧视。将来夫家又认作你是被买去的“物件”,人前人后矮三分。宁肯放弃读书也不愿被许人。这点常识是从书本上玩味出来的。

正如我对后果所预料那样,邻村西山头的妙龄囡头杏花,念完了初中的当年,不肯屈嫁给包办的新郎官。然而她是拴了“牛算环”,男方家出钱供她读的书。为她出的“定钿”即定金,定钿当时一般188至220元,加之糯米、小麦各4斗4升,四套衣服面料中包括一套灯芯绒。3年前拿到手的定金其兄长娶妻生子传香火早花光了。你一个被许配有婚约在先的囡头愿不愿嫁由不得你。

初中毕业的正月初四,怕夜长梦多,杏花的爸爸硬把哭得死去活来、尽管杏花趁人不备一头撞向磨盘鲜血直流,送卫生所简单包扎后,被捆绑在“四尺凳”上抬去成亲。消息传到我们村,大人们说杏花绑去成亲,都因为钱,当年的定金 已“冷饭落死人肚”吐不出了。只有把十六岁的杏花绑四尺凳抬去成亲了事!娘死得早,杏花可怜!

读小学时,杏花比我低一个年级。因她每天放学回西山角打从我们村里过认识的。还有隔壁村青青,她也是没到法定年龄就订亲。不同的是青青跟男方是认识的。而杏花十三岁就被“包办”的。

正月初四,忽听说杏花被捆绑抬去成亲,让我震惊!替她惋惜。她与我同是苦命人。杏花比我惨!她年少无知,糊里糊涂被穿上“牛鼻环”。 这或许跟不读小说有关, 连自己读初中,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爸从体面的定金中只不过就一碗水舀,匀几块钱供杏花念初中,这就像给孩子买棉花糖哄其开心一样。杏花没厘清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倒是能读懂小说的我,对世事理解比杏花多了一点点。她若跑到乡政府求救,将会是另一种结局。但她没想到这一点。她只是采取了以生命为代价的反抗方式。

此前,读初中的杏花在我印象中,总穿新衣,穿蓝底印花新衣的她,脸上光彩照人,紧身衣衬出她的胸部格外凸出,让人惊叹其娇艳。相比之下,我穿旧衣捡狗屎、斫刺。两者有得有失。我暗暗庆幸自己拼命反抗才不至于被捆绑成亲。

忤娘意,娘处处找碴儿。曾因连日阴雨天气,夜里喉咙难受咳嗽吐痰弄醒娘,遭娘从对面那头一脚踹过来,防不胜防的我,头部被撞向床板,发出“咣当”一声,疼痛使我“哇哇”大哭。娘用脚跟更使劲敲我脚,呵斥道:“咋不死嫁人去!害我家吃死饭”。( 害:赖)

那是张老款“漆帐眠床”,有顶盖板,一张床睡3人。同屋里还有2个妹妹睡木板条拼搭起的床。

后来,我要吐痰不敢爬进爬出,唯恐影响娘睡觉挨揍。便将痰偷偷吐入“稿荐”内。一段日子里,娘以为我将痰咽回肚里了。

忽一日,晴空万里,娘晒“稿荐”。这一晒,发现我睡的那一头稿荐一片黏糊糊,一摸活似蜗牛黏液,看着腻心。娘顿时明白过来,怒骂贱货!追打我。我两脚生风,小鹿一般顺着弄堂这头跑往那头。

娘追打我时,被站一旁芸的娘看见,一把拉住我娘手臂,说婶婶消消气!气坏自家身子骨不值。

娘就大声嚷嚷,你不知道呀!这贱货!一大堆痰吐稿荐上,恶心!

我知道芸的娘喜欢我,常夸我生得喜人,像朵“栀子花”。每回娘追打我,都会宽慰我娘,娘气消,我少吃顿死柴。

娘说痰腻心。我就想,娘没捡拾过狗屎,烈日下贴着狗屎,铲狗屎才腻心。

娘常说,“老官饭吃出汗。儿囡饭吃出泪”。而我是娘的饭吃出泪。

从做农民角度来讲,我也没出息。不能像我的妹妹牛样健、有力气、能挑260斤柴。

读小说给了我活着的勇气,部分地抵消我身心上的疼痛与酸楚。

若干年后,我爱看《动物世界》,对自然界动物有了更深的认知;原来自然界一些动物跟人一样具有感知能力。它们为了不断适应环境变化,在进化过程中,对天气变化有了敏感的反应能力,挪窝。同样,我不肯被老娘当物品卖,这也得益于读小说有了感知力,比杏花多一些了解,就凭这一点点让我处于磨难中不断思考,从中积累出一点经验,比方说,我仅会阅读,别无所长,不能给娘换钱花,娘恨我硬头硬脑!斥责、谩骂!为少吃死柴。我装聋作哑。

娘在艰苦的岁月中,物质匮乏,能注重保健,吃“十全大补丸”。跟娘过日子,或多或少受她影响。为健康,看书,苦中作乐。

队里不出工的日子,我不能待家偷看书,斫刺、拾狗屎,才有粥喝。家里长年煮薄粥喝。薄粥洗肚肠。

大搞积肥时,队长喊大家拾狗屎给记工分。大都摇头说不去。只有老姆说去。问我去吗?我点头。

家所烧柴火全由我去山沟里斫刺,担回家晒干烧。夏日里,刺丛里见着蛇吓得嘴唇发麻发苦,双腿抽筋似的震颤不已。回家后我不敢告诉娘说我害怕蛇。

因那时农村搞封山育林,禁止上山斫柴。斫柴被望山人逮住要罚场电影。我只有天天出去做活儿才能喝上粥。

春夏日子里,四姐妹进进出出赤脚穿过灶膛前,脚底常被膛前地上的刺扎进肉里痛的尖叫,半大囡头眼亮,拿枚针把刺挑掉,吐一口唾液抹刺孔,消炎止痛。

娘春夏从不赤脚。说自己早年跟着我爸在外地做临工,拉板条淋雨落下小病,不赤脚也从不做水田活。她重视寿元。

说到柴,我家老式木结构阁楼足有千把斤的柴爿码着,这些柴都是娘出2块钱一担向同村妇人买进的湿劈爿,湿柴便宜些。我当没看见。

立夏前两天,我照例跟着老姆捡狗屎,到离家七里地的下芦村堂时,我和老姆便分头找狗屎。我竟如一头兴奋的小猎狗从村前村后屋脚菜园一路嗅过去,在菜园里壁的苎墩发现足有好几斤新鲜狗屎。时值上午10点,灼热的日头烤在一大堆狗屎上散发出腐尸般的恶臭。可有狗屎捡就能换几个工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拿锄一铲一铲地将狗屎铲入铺了些许草叶的畚箕里。铲完所有狗屎,心想,就今日来讲可以向老娘交账了。

将锄柄穿在畚箕交叉档内扛回家。畚箕里的狗粪在烈日烤烘下,裹挟着热风散发出阵阵恶臭呛入我灵敏的鼻孔,被熏得直想作呕,额头发烫、发晕、眼前发黑,得站立片刻方能前行。这是又渴又饿的缘故。

走到村口已是中饭时分,当看见小学同学长江手拿本书,嘴里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小曲回家吃饭时,眼前鲜明的对比下,我肩上的狗屎担一下沉重起来,腿立刻酸软,两行辛酸泪巴达巴达落下,一路抽泣。当离家门越来越近时,还得擦干眼泪,如让老娘看见我哭丧着脸,她会马上借机发泄;在我家委屈?怎不“粥家死饭家去!赖在我家吃空头米饭。老话讲;捉只(头)小猪养大还可卖钱。养人不如养猪”。

想着伤心事,不觉到了晒谷场,小队长用奓杠秤一称,狗屎6、1斤,老姆捡的狗屎一称1、7斤。老姆直夸,囡囡惠!捉来噶多狗屎。

我忘不了从下芦村捡狗屎返回时的情景,我碰见从田野扛锄回来的陌生婶婶们满眼的怜惜之神,她们小声说着,噶小囡头在日头下曝晒捉(捡拾)狗屎。这囡少年老成。她娘铁石心肠!不心疼囡儿!

娘何止铁石心肠呢。我听后五味杂陈,我是花季少女,可从未体验过阳光年龄的欢乐。着娘打补丁的“大襟士林”衣,婶们疼爱我,说该读书的囡头出来捉狗屎。听了这番话,泪断线似的落下。我落泪并不是因为捡拾狗屎觉可怜,也不是婶们的话刺激了我,而是失去读书良机。

我以为忍痛割爱放弃读初中,捡拾狗屎,老娘就会死了包办心。可娘还老揪住一句口头禅:“嘴要紧!救觜如救火!有田卖田,没田卖囡”。

阿爸去世,家里少了进账,我又不能变钱给娘花,又同一屋檐下捧她的饭碗,我显得碍眼。加上外婆怜老娘家计重,眼光总在我身上转,当我面唠叨“养大猪有名声,养大囡没名气”。

挨打骂使我在村里出了名。

我做不来庄稼活,拔秧会断根,田又种不直,割稻手脚慢摸,跟谁搭档都分给我最低工分,看那些没踏进校园一步的机灵孩童都能上田野牵牛割草,都是农活一把手。十五六岁的囡头及我的妹都能评上妇女全劳力的底分,7分半。我没能评上。不计较,有书看就好。

我属三队人。少言寡语的队长憨厚老实,我对他很有礼貌。路头路尾见着他甜甜喊老伯。他可怜我,农忙时节分派我烧牛水(牛食)。在晒谷场靠墙脚搭有地灶,在地灶镬孔上支一口当年吃食堂时所用过的大铁镬,在烈日炎炎下,我手捧一本砖块厚的《苦菜花》,一边看一边添柴火。水沸滚时,撒入玉米、黄豆、大麦等碾碎颗粒,搅煮成黏糊状,搅拌时,常让沸水烫着脸和手,但却欢喜这份美差,多亏了60岁的老队长照顾,给了我有看书的机会。隔过三四天又换来一本《青春之歌》。有人就笑说我是牛的炊事员,说囡儿家应学针指。他的话对的。而我的针线活是最蹩脚。我常想,如果就让我烧烧牛水、斫斫刺、捡拾狗屎,哪怕一直穿老娘的旧衣也很知足。

可娘总盘算着我值两头成年生猪钱,早兑、早宽心。

儿囡少是宝!多是草。娘唠叨囡嫁不出。赔钱货!被小队会计当笑料喊“元宝厂”。众人大笑。

娘怎肯留我这棵草或者说“活元宝”。

老娘在外婆的撮合下,要我嫁给姨婆的儿子。姨婆家住15里远的山坑,山坑盛产毛芋、番薯。

姨婆的儿子18岁,学油漆手艺3年了。他对老娘说:只要泥音肯嫁我,每月40块工钱交你。

那时做油漆老司的工价每月40块。送番薯毛芋和答应的40块钞票,使老娘铁了心要我嫁他。弄得在村里笑话一串;“柴爿花稠加稠,外甥女嫁娘舅”。那是1968年,姨婆的儿子比我长2岁,他羡慕我小学毕业能看懂书,而我不光是嫌他没读书不识字。更主要我还没成年。逢白鹤殿赶集挑着番薯毛芋来我家。他从不白吃我家一顿饭。挑来的食物够我家吃上许多日。

夏天,他来我家,娘留他宿夜。老娘急着让我俩“订亲”,便能得到每月40块,40块钞票在那时能起间矮屋。老娘日思夜想的是进账。

夜,老娘硬拦着不让我出去乘凉。把两条退色的红漆长板凳并排在堂前门口,门前是塘有长石板铺着供人行走。娘让姨婆的儿子躺下歇息。把蒲扇递给我,要我替他扇风凉,我手一挡不接,老娘当着他面恶狠狠扇了我一耳光,顿感眼冒金星,羞愧难当,我哭了。姨婆的儿子心疼得冲我娘大喊;“大姐!不能这样打泥音”。

我爱面子,捂住嘴跑出去。脑子里一连串的问号?我这样乖巧捡拾狗屎,亲娘对亲生囡还这样薄情?

是我软弱?克制?可我斗不过娘的这张嘴巴。我死了,娘还有仨囡儿在,不缺我。

门外,夜色朦胧,踩着鹅卵石,不敢哭出声。怕给人当笑料,噶大囡头还被打。会计曾当众说笑,囡没人用,拿来给我用。

多么讽刺!

所以,我从不跟娘斗,娘不会退步。跟娘斗倒霉丢脸的是我。

小跑着来到离家百米远的碾米厂,米厂夜里关门。离米厂约5米之处有口深井,我一时想不开曾恨不能一头扎入深井里,永远告别 “苦黄连”的日子。让老娘啥也捞不到。

我的心挣扎着,一阵风吹来,清醒起来。心里想,我死了,姨婆和他的儿子会心疼不已。姨婆一直喜欢我,怎忍心让姨婆娘俩白送番薯芋喂我一家人?要报恩。这样想时,眼泪扑簌簌掉入深不见底的水井里。

因为刚才姨婆的儿子见娘下手重,他心疼我,冲娘吼叫。男孩心地蛮好,即便成不了亲也不反目成仇,倒还惜香怜玉。对我灵魂触动大。使我记住他们的恩情。但也不至于因内心被打动而改变主意。我会报恩。

好死不如赖活,不死总会出头。

使我鼓起生活的勇气,敬畏生命,是书中所传递的正能量起了作用。活在那个贫困年代谁都不易,面对娘的打骂,是无奈、是定数。物质生活苦,不算苦,身心的折磨,也见怪不怪,活着最重要。其他可忽略。

娘以为我不声不响,不顶嘴、不寻死。拿捏得住。仍旧苦逼。

我的主见不变。仍不肯与姨婆的儿子“订亲”。

感激与订亲是两码事。

次年,娘选在二月二,百样种子好落地的日子,让我主动把自己送姨婆家去。我觉自己被作贱!好可怜!这一回,娘被长囡忽悠了。我在被逼无奈下,拎着娘叫我送姨婆家的一满篮“饺饼筒”,逃!

不敢在村头马路小站上车,怕被熟人撞见。绕田埂小路边走边打听离皇渡桥小站还有多远。日头很好。手提满满一篮饺饼筒,走得满头大汗。

羊肠小道约走了20里,才到新昌皇渡桥小站头买票,枯等着,从家乡车站的车路过这里,上车。跨上车门那一刻,我忽觉孤寂,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又是孤身一人,五味杂陈,忍不住落泪,又把泪擦掉。从这站到另一个站转长途汔车去上海。

去上海全程花7、41元的车费是一位上海退休回家的阿婆看我太可怜助我3元,其余部分是我养长毛兔卖毛攒下的。

躲亲戚表叔家。第二天上午,走在街上。当繁华大街上空忽然飘来经典红歌《十送红军》天籁之音时,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驻足聆听,陶醉而过瘾。生平第一回,听到这么动人心弦的歌,值了!值!

一住22天。

逃离!逃离!我仍脱离不开这个“窝”。

车站设在同村两三百米远的马路边。村人都叫马路头。那日下午从公共汔车下来,一眼就能看到村舍尽头鹅卵石紧连接家门前的塘。

天阴沉着,如我的心情,辛酸往事涌心头,我流泪了。22天繁华城市的生话忽被切换到家乡画面,家乡、村子,突然让人觉得如此窄小,小得还得让我重新适应。

通往村里黄泥基耕路的左面是3小队稻田。靠大路的田坎上是一米高石墙、人们通常称石头墙。边上住户习惯地把菜干晾晒石头墙,晒干后收进屋内储藏。

我心铅样沉,腿似千斤重,娘在我心里让我颤栗、生分。

从上海回来后,听小伯说,老娘起先曾打算让小伯去县广播台寻人,因收费贵放弃了。等收到上海亲戚来信,娘才知我没死,还活着。

从上海回来的当天,因失而复得娘善待了我一回。当天,娘破天荒地烧了碗鸡子茶端给我吃。我毫无胃口,也从不与娘对视。这一瞬间,她不知我心里在想啥?我在怨恨她生我。她是“暴君”!往事历历在目,泪一下子滚落鸡子茶碗里。

日子一切照旧。娘认为我整日里得空儿便捧本书,书读多了武艺大。怀疑阿芸借书于我,她就上阿芸家劝说不要借书给泥音,再借,就上门骂。还说,你们有爸有娘,家庭条件好,自己懒还会带坏我囡。

但我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书看。如《红日》、《红岩》、《踏平东海万顷浪》等十来部。

奇怪的是,处在恶劣、莫可名状环境里,我幻想当工人!我说过此话。那时候退伍军人陆续招工。我又何尝不想。想过后又觉这种想法可笑。

机遇垂青于能忍受住打骂坚守初心的人。

在那个贫困年代,镇里分一个招工名额给村里,必定会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米筛上的女孩哪个不伸长脖子想吃“皇粮”。

村书记的养囡与一小队队长囡儿竞争,争得面红耳赤,无果。

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有人提名泥音。

我幸亏有位小伯在县委组织部任副部长。小伯家育有五个儿子,没有囡。认我是亲囡一般。看我实在可怜!小伯便与村大队长商量,泥音太可怜!让泥音招工。先由我们3队、就是照顾我烧牛食的小队长提名推荐我。

大队长说行。然后说,咱村两个大人已经为子女在争抢招工名额,情况复杂。大队长脑瓜子灵活,知我小伯为人正直,厚道。隔天小伯小姆去大队长家商量这件事时,大队长跟我小姆玩笑着说,让泥音娘准备两条烟。

那时太穷,长辈们所抽的都是手卷烟丝。没有人出得起钱买条好烟撒众人抽。

当说要出钱买烟,娘割肉般心疼。她寄希望于我能有份工作给她养老又不肯意思意思。

两年前,娘有一笔进账是瞒不了小伯夫妇,所以小姆对我娘说,你个能货!你比我们有(宽余),我五个儿子,以后讨媳妇钱不知生哪儿?你四个囡儿,猪蹄汤有吃。叫你拔点出(出点烟钱)以后,你老有依靠。经小姆劝说,娘脑子开窍。应允。

娘虽然患得患失,辗转难眠。最后,娘总算出几块钱买两条好烟,准备到时候,撒烟给本次讨论招工的大小干部抽。

能出得起烟钱一事,更证实了我对家庭经济的判断,娘手头捏着一笔钱。一直来,娘是“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我们家由于我爸能挣钱算不上最困难家庭。争招工名额的人家,谁都拿不出“大前门”“新安江”来分给在座十几人抽。

娘手头有钱用自己身上舍得。那些年里,常去卫生所买“十全大补丸”补身子。在囡儿身上一毛不拔。一旦拔出,一定百倍的收回成本。

她对我爸同样吝啬。这个家是我爸在千里之外工作,辛苦挣钱抚养我们,在他去世,娘手头捏着抚恤金,还有一笔是关于拿每月“抚恤金”还是一次性领取的一笔钱握手里。那时,我15岁,得益于看小说,能听懂厂方领导与我娘之间的商谈。娘眼光短,选择领取一次性的钱。

小伯小姆知道我娘手里有钱。在丧事上,娘不顾叔伯邻舍劝说,就是不给我去世的爸买树棺,而给他买27元的水泥棺。

几天后的一件事,大家都觉我娘不近人情。她为自己百年做寿衣、寿材,仅松木寿材就花掉40元。花自己身上大手大脚。67年的40元可以起一间矮房。

1970年,我能招工进厂,这个消息成村里爆炸新闻。阿芸娘见到我直夸,囡惠!靠你自己有头脑,吃尽死柴不肯被许人。才有出头日,“中状元”。如你被许人,就轮不到你进厂。

我知道,被穿上“牛鼻环”的囡就是他村人。进不了厂。眼下若没有小伯、小姆在村里能说得上话,是进不了厂的。

农村囡儿能进厂。全靠政策好!政策好!也与小伯、村干部、村民的支持分不开。

从此,我告别清贫与屈辱,少些控制,可看更多书。

工厂和农村都纷扰,农村、家庭又多事,扰你,不提。

由“粥家到饭家”很幸运。还须有精神层面的追求。当工人的十多年里,我每回梦见踏进校门,何其惊喜。醒来是梦,泪湿枕边。

魂牵梦萦读书梦。

1985年,机遇来了,报读电大,选了汉语言专业。那年第一学期去临海考试结束后,我竟四门功课都不及格(包括一门开卷),我伤心极了。长这么大我从不饿肚,因为小时候我总听大人们说常饿肚会得胃病,严重起来得开刀。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饿自己。老娘不给饭吃时,我跟芸的娘要吃。而这一夜,我饿到深夜2点钟,一直在床上落泪,想我恐怕真的像全厂职工所预料那样不会毕业。由于一直醒着,肚饿得厉害,我还是爬起来烧了3个鸡子茶吃。我懂得珍惜自己”。

每学期都去台州临海考试。

低学历读书吃力。人家是事半功倍,我却是事倍功半。终于毕业了,领到校长商景才颁发的毕业证书,圆了读书梦。跨出了校门,是一步三回首,别的学员二年毕业。我却一路补考比其他学员多花了一二年才毕业。几年的时间磨平了我的棱角、锐气,多了些许沧桑。心里倒平衡了,至少厂里四百多人不会取笑我。在四百人的厂里只有朱书记说中了我。他那时说,不要小看泥音,我信她。

电大工作站有记载,(85级)第一学期考生为320人,毕业时仅40位学员拿到盖有钢印、由商景才签名颁发的毕业证书。

活着,无论处在哪个时代做到完全公平是有难度的。

同事春英,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能坐上出纳位置。我不稀罕。她老公升为副厂长。都靠占有资源获得。春英公公是邻厂书记,跟我们厂书记是哥们。春英因身体不好,做不了挡车工苦力活。才换吃轻松米饭。

换作我身体差,是轮不到我吃轻松饭。我不稀罕所谓仕途上的飞黄腾达。所以,我跟女厂长吵过一回。她是丝绸系毕业懂专业技术,1970年按排进丝厂并有卓越贡献的温岭人。85年我读书她反对。她说我不做好本质工作。我跟她争辩了几句。事后厂里人说,她的口才不及我。我汉语言专业毕业,她连个单位意见都不愿填写。她不相信我只读6年的小学毕业生怎能跟上大专课程,从梯底级跳空六格跨上第七格,怀疑毕业论文哪能随便通过。我在白鹤区中心小读书时,当时还有个7年级的班级。我读了7年书。

在这之前,女厂长听说我报读了电大时,她托春英做我思想工作,劝我别读,努力一年,给我个车间主任当。也许没听从她的劝说,她面子上过不去,给出难题,最后动员我停薪留职也是她。

那时实行厂长责任制。女厂长握有实权。她在乎我。希望我能跟她一条心,作她助手。我理应懂她,却没做到。只因喜欢做自己热爱的事。没听她的话。

我已有大专文凭,跟我一样持有85级文凭者,大多升官加爵。

我停薪留职。一晃9年。

走过一些地方、积累了一些生活经历。办私企,鼓捣过制衣,将真丝衫销往杭城、上海。征了地块计划着在炒地皮上打翻身仗。然而我们县自1993、94年征下的地块直线下跌,几年了不见回升。土地开而不发,连背景过硬的开发机构都亏了数百万,无力回天,何况我们夹缝里生存的小尾虾。负了债,逾期款无力偿吃官司,我的屋就被执法机关拍卖了,因此我成了房客。

成房客后,我才真正了解到最底层生活。那是个闷热的夏日,我所租住的四楼,三间客房门都关着,白天不见人。离我住房一两米右边就是公用厕所。我想看看这里的环境。先看厕所,厕所是间照不进一丝丝光线的毛坯房,暗暗的。刚入内,一群绿头苍蝇轰一下向我满头满脸撞来。天!它们从地上手纸堆飞来的。霉烂手纸散发出腐尸的恶臭,我旋即退出门外。想,自己没钱,租不起好一些的房子。只能租90元一间。闻不惯恶臭,也只能将就。我没有退路。转身回西侧屋里拿来“洁厕精”倒入坐便器内,等它个把钟头使其溶。污垢软化才能铲掉。

先处理掉地上手纸。清理一堆霉烂手纸时,我想到了火钳夹。就去各住户门前找。二楼煤炉脚下有把火钳夹,这对夫妇干的是人力车活儿,日里人不在。拿火钳夹处理霉烂手纸。廊下闷热得要命,穿件短袖,汗流浃背。

当时是没有口罩的,挥着手不停地驱赶叮人的绿头蝇。

然后,拿把无木柄的锅铲耗掉个把钟头把坐便器内的积岩铲除得洁净如新。

我像极了环卫工人,能把坐便器内岩层污垢清除干净,这跟少年时捡拾狗屎有关,娘叫我贱货。打娘胎里就这个贱命。这么一想,自己摇摇头笑了。

我不觉得做这工作可怜。我不需要同情。一贯认为同情一文不值。自然从不提这种小事以及说做人可怜。走什么样的人生路一切是自己跟自己商量过的。一句话,自己心里早有数的。

合用的饮水池常常干涸了无人去打水,所谓打水就是上顶层拉一下绳子。头一天清洗过的坐便器隔日又积污了,还得继续清理。常住的包括我就有五六人。我打扫卫生,从没听到一声感谢。同一层常住的三位高中学生,嘴上不说,想必心里是感谢的,这从他们眼神里能看出。

他们周末得空,有同学来玩时,来问有没有扑克牌,听说有。便来我住所打扑克,消磨时间。十一放假,对门的一米八天中学生过来抱走我的电视,几个同学一起通宵看。

我刚租住进四楼时,从窗口看过去,对面阳台上住着踏三轮车的两口子,总就着阳台一角小便,妇人时时朝我窗口张望。我极为反感,便急急拉上窗帘。住上半年了,从不打招呼。六月份我参与天台石梁笔会回来,一件始料不及的小事使我对这妇人刮目相看。因二妹来,我门关着进不去。天已晚不舍花钱住旅馆,准备将就着睡我租房门口水泥地上。却因夏日蚊多跟人讨蚊香,去了对面妇人住所讨。对面的便将我二妹接进她家住了一宿。我回来听说后,灵魂感触很大。也很感谢踏三轮的人。即人力车夫。我站在窗口前问阳台的她,为什么心眼这么好?她说,都是出门人可怜见儿的。一句话说得我几乎想落泪。从此,我与她要好起来。买了香蕉送她吃。一度时间打算搬走、朝阳台看她的身影,依依不舍落下泪。

成为房客的我,晚饭后喜欢跟朋友遛街。两岸摆满地摊的小贩,不管有无买客,他们夜复一夜坚守阵地。从他们身上,对比自己,我活得是幸福的。我不用付出任何一点劳力,日后就有退休金拿,没有了房子算不了什么,还有2亩6地块放那儿。我断言日后会增值。

这些年来,我没有亏待老娘。打从我进厂后,就跟我讨要零用钱。先是热衷于替我去世的爸“关魂”。即关魂婆代言天堂人与我娘对话。苦惯了的我,有工作有工资发,娘讨要,手头有就给。不会说自己不够用的话。有时连回厂上班3角5的车费都没有,走37里路到国清厂里上班。那时,路上总会遇同乡人去城拉货,搭坐拖拉机去城里。去厂还得走7里。转正前,月工资18元,6元打队,即缴生产队。没多余钱。娘讨酒,我只得掏腰包买酒给一家子人喝。转正后,她每月跟我拿5块再10、20的,只增不减。那时期工资很低。10块钱可以用来买米捣年糕过个好年了。

大热天,我回家看望娘,小队里的大人小孩都端着饭碗‘迎饭碗“坐弄头三角口石凳上。芸的娘对我说,看你娘穿着的面料多好,真纺绸衫,的确凉裤。我们说噶好面料只有泥音出手大方会买。她就是不吭声。在场的小姆,马上接腔说,这“老货”靠的是长囡!还有三个囡。人越吃越嫩,过的日子神仙样。我有你小伯拿单位工资都不如老货爽。

小姆面色红润是生理性健康色,双眸明亮透着智慧以及爽朗笑声,她跟我娘和好了。前段日子关系紧张。

自当工人后,我纳闷,总怨娘跟小姆关系紧张,弄得我夹中间里外不是人。

小姆起屋的日子,我从厂食堂分两次共买了80个大馒头,送小姆家。帮起屋的人说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馒头。

这时,小姆、婶婶都说我娘有福气。是的,自我进厂有了话语权,就对三个妹妹说,趁娘健在,好好待娘,娘百年后咱就不后悔。我能提早告诫妹妹善待娘是源于一句老话“生不孝敬,死后嚎啕”。顶啥用。

所以,当娘向我提出她想真纺绸衫穿。我便陪娘去大街供销社扯了6尺,1、1元一尺的白色真纺回来,送供销社对门那家名裁缝给娘做衣。工资那么低的长囡能给娘买这么高档真丝纺绸,邻里叔伯、姨婆都眼热。

我说过感恩姨婆。

姨婆后来逢市都来白鹤殿中心街摆地摊,卖扫帚、洗镬帚、(筅帚)木桶之类等日用品。

那个礼拜日恰好市日,上午在街上忽见姨婆在街边摆摊,惊喜万分。喜滋滋上前喊声姨婆,握手,问姨婆中饭几点吃?姨婆说中饭都很晚。边上有面店,买吃方便。我告诉姨婆等会儿我送面条来。姨婆连说不用。我已转身走了。

我买了鲜肉、油泡、豆腐干,面条,青菜家中有。烧了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送姨婆吃。姨婆感动得像孩子,眼放光。连连说香,好触(吃)。叫我下回不用仔细,别送了。

只送了几回吃。忽一回,市日,姨婆摆放的摊位换了一老汉。我心里紧了一下,担心姨婆出啥事。回来时候心慌慌问娘,妈,姨婆怎么不见了?她怎么了?娘的回答我放心了,泪却流下来。

原来姨婆跟娘说,泥音乖!老给我送吃,难为情,罪过相。我不赶白鹤市,去赶平镇市。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想到日后见不着姨婆。我心里埋怨娘。我说,妈,姨婆对咱家有恩。咱们欠姨婆的情。你要烧给姨婆吃。招待姨婆的饭食钱我出。劝姨婆别去平镇。娘不语。

时值中午,我跟娘站老屋后门镬灶膛说话。灶膛后壁积满灰尘,挂着被烟熏黑的蛛网。想起姨婆曾坐灶膛方凳上,说自己吃得饱饱的,就看我们吃她家送来的番薯粥。她笑着看我们吃。慈祥的样子让我难忘。回想起姨婆那几年送吃的种种好处。心里有种别样的温暖。

但没有好好报答姨婆。

在岁月的长河里,我这粒尘埃所起作用微乎其微。有月薪后,娘的零用我出。妹妹未出嫁前,头痛脑热鼻塞,发烧,没钱买药,躺床不出工,娘让她们到厂找我给妹出钱医。住厂一礼拜,病愈后,回家的盘缠7角跟我报。问,来时娘给你车费了,还跟我报3角5。妹说,娘先垫钱,要还娘。不给,过不了娘这关。不回家。

我家成员由娘受意都向我伸手要这要那已成定律。,

那些年头,不只是月光光,有上顿,没下顿借同事饭票吃也成常态。我不欠家人,只欠姨婆。

姨婆,年轻时很漂亮。老了仍收拾得清清爽爽。

丈公去世多年了。姨婆跟娘同是单边人,将心比心,知娘不易。说话不点破。又不要我给她送吃。悄然去平镇。让我鞭长莫及。

往后住厂里的时候,对姨婆的思念日益加深,在节日到来前,我准备步行30多里去山坑,同事小翠愿陪我一起去山坑村姨婆家送中秋月饼。

姨婆节约,从不买月饼。我要让她知道,在困难的年头里她没有白疼我。

娘借许囡给姨婆当媳妇为名,哄吃哄喝。我于心不忍,对姨婆家的亲情永志不忘。

对村里有恩于我的人遇机会分别表心意算是答谢。

生活有了依靠,日子过得滋润的娘完全变了个人。皮肤白净年轻许多。

娘啊娘,在我还小不能给您带来好处时,无情打骂我后悔吗?这是我常想的问题。

这时我忽冒出个想法,连自己都吓一跳。这想法跟娘贱视我有关。婶婶们都赞我爸生前后生好,笋梗样。娘多了心眼。娘曾跟婶们说过,他(指我爸)说生两个就够了,多生负担重。娘回答我爸,能怀几个就生几个。

多生能管住男人的钱。

照这么说,我明白了,娘本身不爱囡儿。多生娃只是为了拴住和守住我爸的钱袋子。娘只爱她自己。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时间改变了妹们曾经的纯朴。嫁人育儿的妹们变味了,婶们说她们全上了娘种。基因,跟娘一样样的了。

唯一不变的,尽管我负了债,娘仍喊小妹来城讨钱。这个下午12点半,恰巧在人民东路大街碰见小妹。她跟我说,娘喊她来跟我要钱。我对妹说,我已“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妹未全听懂,盼着,我僵持着。妹便补充说,我从乡下赶到城里,总不能空手回。给50块也好。娘说的,50块总有吧。这一回,我觉得自己变得拧巴。我不情愿掏钱是有原因的。

我从不抱怨谁,但娘做事太绝!我太憋屈。趁妹替娘来讨钱,我一反常态,说,成租客后,娘没看望过我,按农村习俗,囡儿遇变故,娘家须送米送面来的。我不要娘送物品,空手来看我一趟就知足了。娘不来,还好意思向我讨零用钱。

县城的人民东路是热闹街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妹缠着替娘讨钱。她就是早年来厂叫我贴钱给她医病并向我报销盘缠的小妹。

我要去药厂工地做几日临工。妹一直跟我身后。很无奈,自己都没钱花,吃不过缠只能从牙缝里挤。

临了,一西、一北,妹朝家的方向走,我去药厂工地搬砖。时间尚早,望着小妹那件格子衣衬映得极其美丽的倩影,在街道人流中尤为显眼。那件薄呢衣服是妹跟我要去的新衣。穿她身上好漂亮。

妹没白走,替娘要钱,给钱后,我反觉轻松、愉悦。我常体会这种悦感。我舒出一口气,庆幸给出了50块。忽然,我又转身追妹。跑到妹跟前,喊声了声“猫猫”,这是妹的小名。因小时她长得漂亮,大家叫她猫猫。

我从衣袋取出20块钱递给妹,说,给你当路费。

妹一下哭了,我双眼蓄泪。不由得想,做人能被他人惦着说明你还有价值!不被人惦,不要你臭钱可能也是一种悲。

妹倒是厘清了我的纠结原因是因娘冷酷无情!说姐心噶好!眼泪夺眶而出。亲情在我心里重千斤。小妹舍不得花钱买车票,会走30里路回家。于心不忍啊!给她20块小钱,算是安慰。

这件小事,时过境迁,小妹或许会忘掉。而我不会。因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宁肯苦自己把钱给她的。

因我负债,娘显得落寞。

“爸有娘有不如自己甏里有”是娘早年常说的话,如今不再把这话挂嘴上了。人老了许多。我也苍老了。

在悄无声息容颜渐老时,我心里仍挂念着当年被绑四尺凳抬去成亲的杏花,她过得怎样?

85、86读汉语专业那两年里,我在教师进修学校卫生间出来,遇见过小学同学青青,急着打听杏花现状。青青来教师学校进修。那杏花呢。青青告诉我杏花这次也来进修学校函授,获得文凭就能转正。

90年代中期,我再次遇见杏花。这次邂逅白鹤镇卫生院大门前。我高兴地喊杏花,问,这些年过得可好?杏花摇摇头说,身体不好老犯胃病。常买药。诺!说着她将手里拎着的一袋中草药在我眼前晃荡一下。还说见着熟人自卑。

问她还是住岭根?跟他过?

杏花告诉我还是原配。说两儿子很乖,为了儿子不离婚。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她很憔悴,但依然漂亮。

临别她告诉我可能调到白鹤中学教书。问我能不能在礼拜日去她岭根家玩。我点头答应。

望着她的背影,惋惜她。我的眼眶不由得潮湿起来。

我去了杏花家。当时她在一间简陋、宽敞的集体屋里,分别教着小学一、二、三、三个班级。爱30多个不同班级的小学生,杏花才拖着迟迟没调动。

离别时,杏花硬要送我大捆番薯粉面。这种自做的番薯面营养丰富、软糯好吃。她太可怜!我不忍心接受,又盛情难却。我被她的美与善良所吸引。

又逢礼拜日,我拎了苹果、香蕉、切了几斤豆腐、油泡等,骑着自行车去杏花家。

2013年春,在人民东路保险公司门前邂逅青青。又急着向青青打听杏花现状。听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说杏花早四五年就死了。霎那间,胸口似被拳重重击了一下,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又问了一句,青青,你是说杏花她人不在了?

杏花死于胃癌。在这一年她刚被评上高级职称。还没来得及领上职称工资。

杏花自岭根调白中再调到县城跟青青同一所中学后,一位男教师得知她不幸身世,对杏花无比怜惜,总找她聊,从备课、写教案,说、听、评课,相谈甚欢。这位大龄男教师追求杏花,杏花为了两儿子以及家的完整。她同情为人厚道、少言寡语、辛勤劳动的老公,不离。一直相思杏花的那位男教师后来神志不清精神恍惚,病退,终身未娶。

我靠党的政策好!还清债赚了钱。

人生在世,以善为本必有福。试想,当年如果我生性尖刺,跟娘长幼不分,针尖对麦芒、一味顶撞。那么,小伯、小姆还会怜爱我,助我进厂?圆读书梦?

要知道,父辈们是从他们的视角看问题的,晚辈留给父辈的印象有多重要。

于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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