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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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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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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那时想当兵

侵华日军投降那年深秋,我这个身高刚一米五多点儿,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在凌晨听闻到“跨跨跨”的脚步声,急惶惶蹿跑到林西街头。母亲与弟弟相跟着。母亲捏紧我的手,捏得死死地问:“部队是要去哪儿?”我摇摇头。“你就一直跟着?”“嗯。”我点点头。“要是不行你就回来。”我心里一阵绞痛,看向一旁的弟弟:“照顾好咱娘。”弟弟揉揉眼睛,声音哽咽:“姐,你放心走吧。”

天上星光渐白,秋叶落光的枝条杵在空中仿佛母亲的手,我不能回头。回头是岸,岸愈离愈远,我的内心波涛汹涌,紧紧抓住身上的背囊,就像抚慰岸边那只牵肠挂肚的手。

就这样义无反顾,我蜷卧在了苍翠肃穆的烈士陵园。我并非烈士,陵园里没有我的墓、我的碑,我在骨灰寄存处的玻璃柜里沉睡。人说我是大地的女儿。其实我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性别是模糊的。曾经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在玻璃柜前久久伫立,脸上的泪水一串串往粉腮唇角滑落,泪水眼看欲坠地之时,她掏出素白的手绢擦了,擦拭过后,新的泪水又再次从她的眼睛里五彩斑斓地涌出,她再次擦拭,擦掉泪水,又擤了把伤心的鼻涕,随即,将素白的手绢折叠着放进衣兜走开。

有人说这个落泪女孩是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是与不是。沸腾的血液全部淌进了大地沃土,与我血脉相承的子女有吗?中华民族晴空万里的时代,天空在天上蓝得发亮,灵魂挣扎着探寻历史过往——辽西丘陵深处,几十户人家的北店村里,最受敬重的收生婆拿一把剪刀,瞧着大汗淋漓、将一块手巾都咬烂了的母亲说:“这一准是头胎,不好生。”父亲端来一盆温热水,连连点头称是。收生婆又嘟噜:“八成是男孩。”父亲喜不自胜,忙叨叨去邻家借鸡蛋,给收生婆煮水蛋,备喜包。

多不凑巧,我竟以瘦弱的女儿身,扫荡了所有人的企盼。这一年,正是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东北三省那一年。

母亲虚着身子躺在炕上,歉疚地瞧向父亲:“没给你生出个男娃。”颓丧地瞥一眼破夹袄里裹着的肉团团,父亲唉了一声叹:“这糟年月,丫头片子生来就得受欺负。”“哇啊哇”我大声啼哭,哭声昂扬,脸色酡红,脑袋歪来歪去。父母无法解读我的驳斥,我的名字将成为一种光荣,将永远铭刻在共和国历史的长卷上。我还没有名字,母亲只以她伟大的母爱与想当然的意志,赶紧把她的奶头凑进我幼弱的口,硕大的奶子贴着我的脸,鳞棒葱似的奶头吮出了鲜香的汁,恰似大凌河水汩汩流淌……我们家在辽宁凌源。

两间茅草屋,谷草勒制的门,麻秆扎棂纸糊的窗户。三亩河滩地贫薄贫瘠,产得粮食掺和荠菜、婆婆丁、灰灰菜、白蒿子、地木耳许多杂七杂八的野菜,勉强填得饱全家人的肚皮。这日子清苦,并不可怕。就怕鬼子飞机隔三岔五头上转,嗡嗡怪叫着掉下几个蛋!都见过的,那蛋掉下来,连人带鸡鸭鹅,炸得血糊满天,整个世界零零碎碎。再怕老天爷凑热闹跟着瞎搅合,老天爷折腾起人来更容易,比鬼子还厉害。

卢沟桥枪炮轰隆“七七事变”那一年,龙王爷跑到凌源歇了脚,三天三夜大雨连绵,大凌河跟着发了疯,汹涌的洪魔狂卷着浊流沙石,把活人都赶到了山梁上。眼巴巴看着栖身的草屋、赖以生存的河滩地,全都栽进了水里。苦楚的人们双膝跪天,求菩萨灾消难满。懂得多的人说:“在天降雨的龙王爷,是被东洋鬼子闹事儿给气得,见天枪炮响,龙王爷正困着觉,睡不着,就降大雨撒气。要不然咱这块宝地,能出这大乱子?”于是,人人咒着东洋小鬼没什么蹦儿。

大太阳总算是赶跑了漏天的雨。水,仓惶逃进了人的眼。站在本该是家的地方,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念叨着:“家被龙王爷收去了。”我抬头凝望父亲愁蹙蹙的脸,大颗粒的泪珠噙在他的眼窝里面。怎么办?几亩贫薄的河滩地,净剩下光溜一地石头子,连一捧土都不见。有人说:“拔锅卷席,走吧。在这儿是个死。”我们只得鸭子过河随大流,背井离乡。

杂沓的脚步,叮咣的家什,哪儿哪儿都是逃难的人,鸟散,兽奔,乌鸦扑棱棱乱飞,冷不丁周遭一声叹:“唉,亡国!亡国奴啊!”我们没有实落的去处,父亲对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走一步就离凌源远一步,像是走了十年,又像是一眨巴眼皮,眼前一片无际的原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啊,兔子,娘,快看灰兔子在草那边。”我攥着母亲的手兴奋地摇晃,母亲放下怀里的弟弟,一屁股坐在巴林草原不想动弹。辗转一个来月,我们都走不动了。母亲瞅着父亲:“咱心里得有个数。再走,就该刮白毛风下大雪了。”

“我去打听打听。”父亲拐拉着腿,头也不回掩进了超神旷缀缀小花的草场。蚂蚱在身边的杂草里蹦蹿,我两手一捂,逮住一个伸到弟弟脸前,母亲说用火烧烧能吃,我说我知道,肚子里有籽的螳螂会更好吃。父亲挺着腰杆回来了,满脸兴奋:“我找到地主翁德臣了,他答应借给咱们两间草棚子。”“啧啧,谁说地主都黑到骨头了?到哪儿都有好人呐!”

我们一家人生活有了着落。只是日子越过越不对劲,好似我们生活在一个矛盾的世界中,一方面,地主的物质财富不断积累;另一方面我们贫苦、劳累、疾病、恐惧、生活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这些话我当时自然想不出来,只能形容掉到井里打扑腾,死不死,活不活。

天空低垂,阴沉地注视着,七岁的我夹着鞭子,赶着地主家的猪、牛,在林东草帽山野猪沟一带,气喘不停地奔走。小我三岁的弟弟吸溜着鼻涕,拽着我的衣袖。秋风苍凉,秋变成了冬,弟弟说:“姐,我的手冻裂口子渗血,像开了花。”“姐给你哈哈气儿。”打了春,入了夏,日头穿透没有云彩的三伏天空,遍地流火,到处蚊蝇。弟弟说:“姐,你看看我后背,是不是晒秃噜皮了,一流汗,火辣辣地疼。”我擦抹几把头上的汗说:“姐给你唱山歌。”“嗬哈,姐唱歌像百灵鸟啁啾。”

熬冬捱夏,一年一年的,苦日子拦不住我跟弟弟的长大!难以承受的劳苦,父母承着呢,种地、打场、割柴、推碾子倒磨、扑倒身子干活……翁老财说:“想我就是心善,收留你们一家子这么些年头,要不你们往外走走试试,东洋鬼子正在修人圈,赶到里头就别想活。”父亲一个劲儿屈膝、颠屁股,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咱是逃荒来的,也不挣工钱,这不,又添了个丫头,多出一张嘴,财主,你大仁大义行行好……”我气不过,暗地问:“爹,咱们全家天天累死累活,为什么咱还得求他?”父亲说:“穷不跟富斗,鸡不跟狗斗,咱在人家房檐底下住,咱得活,就得忍着。”

日子也就这样了,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咬着牙,受得住也就过去了。直到一九四三年消耗殆尽,迎来了东洋鬼子最凶狂的年份,指不准哪里就有一堆腐烂的肉和死去的骨头,到处害疫病,鼠疫、伤寒、霍乱、炭疽,这在当时叫不上名字的细菌害死了许多活生生的人。到了冬天,尖利的西北风在草原上嚎叫不停,冻云遮着天,大暴雪接连不断,我们住在草棚里,吐口唾沫也能成冰蛋。夜里全家人躺在冷炕上,哆嗦着挤出一点热乎气,脚仍觉着麻痛麻痛,手也不听使唤。我问父亲:“爹,咱每天砍那么多柴火,为什么咱不能用?”父亲唉一声:“财主不是要往警察署里送烧柴么!”叹着气,父亲就又去柞树洼砍树疙瘩了。

傍晚回来,父亲像个雪人。柴火担子还没放下,就听翁老财在外面喊:“水缸都见底了,你跑山上歇息去啦?”父亲气得挂着冰凌的眉毛一抖一抖,拎着水桶就去了井台。天下万物都冻着,井台哧溜滑,那一桶水的代价是父亲一跟头栽在井沿上,脑袋着地,瞎了一只眼睛。

母亲劝父亲:“在家歇两天,缓缓伤指不定眼睛就好了呢?”父亲不能歇,穿上破棉袄,用根麻绳扎了腰,扛起镐头又得上山。弟弟冻得上牙打下牙,甩着大鼻涕问:“爹,你眼睛看不见,能刨柴吗?”

父亲罗锅着腰,偏头大睁着那只好眼:“儿子,爹这只眼好着呐,再熬几年,等你长壮实了,宽肩膀,粗胳膊,最能干活时候,爹给你娶媳妇。”

“要是能不去就别去啦,雪地大日头,好眼也给晃瞎了。”母亲闷声嘟囔。

父亲瞅了眼母亲,像是一望望尽永远的深潭,母亲愣怔一下,父亲走了。

冬天天儿短,眼瞅着日头过了头顶,偏到了西,父亲没有回来。母亲说她右眼皮子老跳,我说草原上有狼,瘦骨嶙峋的。母亲一跺脚,将小妹放到炕旮旯,带着我跟弟弟钻进风雪中。

枯树一棵一棵在暗影里杵着、僵着,父亲常去的柞树洼背风湾子不见他的人影。嘎巴嘎巴冷的空气中响彻着我们的声声悲呼:“爹啊——,孩子他爹——”狼嚎声传了来!弟弟恐惧地抱紧母亲的大腿,我绷着身子,举起手中的大木棍,母亲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雪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

父亲没有死,只是蜷在那里干挺干挨。我们生拉活扯好半天,父亲嘘出一口气儿:“我眼前黑糊糊的,黑糊糊的。”我说:“爹,天黑了。”弟弟也说:“爹,天黑了。”父亲的枯手抖抖颤颤:“我这只好眼也看不见。”

翁老财耳尖,腿还勤。隔天大清早,就满脸嫌恶地迈进我们住得矮草棚子,斜一眼土炕上的病人,干叫道:“你们住的这间房赶紧腾出来吧,我总不能白养闲人。”

我们提着铺盖卷,搀扶着双目失明的父亲孤立于冰雪中。雪在持续地下,风搅着雪,天地间一片迷茫。小妹刚三岁,脑袋耷拉在母亲瘦瘪、早就吮不出汤的奶子上,一个劲儿喊饿喊冷!

饿,冷,我和弟弟不是感觉不到,肚里的食儿早就消耗地干干净净,身上都冻木了,弟弟怯怯地靠向母亲,母亲正横起袖子擦泪,我搀扶着父亲,父亲激愤地张着嘴望着天——天穹阔大苍茫,俯视万物似也熟视无睹。父亲用力哀号,声却哑弱如蚊蝇:“老天爷,老天爷你的眼睛难道也瞎了吗?我拖家带口,黑天白日劳作六七年,到头来鸡抱鸭子干忙活啊。老天爷,你也瞎了吗?”

一辈子忍让屈从,顺乎天道摆布的我父亲!三天不到,双目圆睁,大口洞开,去世了。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西北风的怒吼,雪花“沙沙沙”的落地声。

秋的天空,又高又远,几簇白云一前一后相跟着。母亲搁在行囊里的烙饼原本是热的,现在凉了,凉了的烙饼吃进肚里,我幸福地嗝呃,抹一把嘴,嘴周沾满饼屑,母亲把所有的粮食都烙成了我背囊里的饼,她明明是那么不情愿我追随部队。

半块破草席裹埋了父亲后,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除了偶尔从雪里枝棱出来的枯枝衰草,连只觅食鸟都不见。小妹饿得眼看着成了小柴棍儿,大哭几声就只能张着小嘴轻喘了。有人看上了我,拽着我的手腕,朝母亲极富煽动性地比划了一个数字,又加了句:“咋样?”母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把将我扯进怀里,嗓子劈了:“就是饿死咱也不卖!”我困惑地注视母亲,母亲摸着我粗长的辫子说:“剪了吧,娘不能让你受了欺负。”

我变成了一个散着头发的假小子,和弟弟一起到处寻活儿讨饭做小工。不久之后,我跟弟弟喜气洋洋地带回来半斗谷子。母亲一粒一粒数着,数出一小把,小心翼翼下进支起的炉灶内,火在燃,水在滚,我和弟弟的脸都被映红了。我抱起小妹:“快看,看哪,是小米粥!”小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只是她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冰冰凉了。

母爱中的部分塞进牙缝里了,我折根草棒剔着牙,遥望百米开外的部队,似乎,队伍是在向林东方向开进!

生命兜转往复,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母亲不说话,我和弟弟把眼神从吃死人肉的野狗身上撇过去,少年老成地看天,天儿短,一会儿就被我们看黑了。黑了的天上有月牙,月牙上弯着小妹和父亲。接连失去父亲与小妹,母亲那双哭天抢地,哭乏哭胀的眼时睁时闭,我和弟弟讨到几口饭,立刻端到母亲眼前齐齐喊:“娘”。母亲忽就流露出了天空般深邃的希望:“记得你二叔一家早先好像逃荒到了林西县。”母亲说这话时,弟弟一下子从那过于沉重的神情里显现出了孩子该有的稚气与喜悦:“林西?娘,那咱这就从‘林’的‘东’县去到‘西’县。”听说现今从林东到林西只需一趟动车,二十几块钱。我们,用命运丈量。持枪警备军在林西城门守着,门洞子前挂着呲牙咧嘴血肉模糊的人头,贴满了杀人布告。

2

弟弟压根不记得二叔的模样,我模糊中尚有二叔的影子,当门被哗啦啦卸了闩,当啷一声打开的刹那,我跟弟弟不是睁眼瞅着探向门外的二叔,而是抽着鼻子吸嗅从门缝散出的饭香。很快,我们的注意力被母亲拽回到二叔身上:“他二叔,咱这娘几个也是没法子,我死也就算了,可这俩孩子啊……”瘠瘦的母亲拽着同样瘦得跟干柳条似的我和弟弟,扑通跪向了世上唯一与我们有紧密联系的人。

膝盖覆于大地,二叔托住母亲的胳膊将母亲拽起,不大一会儿功夫,热腾腾的粘饼子,热糊糊就被我们吞了个精光。二叔唉一声,满脸凄凉:“还以为我那老哥拉家带口在林东过得挺好,这年月,鬼子,败兵、土匪,折腾来,折腾去,我的生活也几近吃不上,住不下啊,唉!还有我那儿子……”说话间,二婶一直在连炕锅台前呜咽,所有的目光聚向二婶,二婶眼泪一抹:“都是一家人,咱不照应谁照应,我这就去把东房屋拾掇拾掇,往后日子啊,怎么也能对付着过。”

那一夜,我们饱饱地睡下,父亲和小妹全在我的梦里幸福。

幸福来得太突然,天地间所有的混沌渺茫,突然就消逝不见。鬼子的刺刀没了,“膏药旗”抖了几下,也在林西县城消失了。这年八月十二号吃罢晌饭不多时,街面上开进了苏联红军。人都出门去看,我站在人群中好奇地观望,一辆、两辆……这是卡车,一辆、两辆、三辆……这是坦克,后面还有一门一门大炮,有坐车的兵,有走着的兵,都是卷头发、高鼻子、蓝眼珠,他们还从车上拿出大列巴面包分给沿街百姓。惊喜、激动,人群中有人高喊“乌拉!万岁!”

突然,英姿飒爽的队伍中冒出了几名女兵,我的眼睛刷地一亮,呵!呵!手抱大列巴,我的眼神粘住了那些女兵,第一次看见,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是活的,她们胸前还挎着转盘枪,多美!望着那些女兵,一个念头蹿进脑海:都是女子,咱也要当兵。

部队走得极快,我一溜儿小跑地跟,一天了。我两腿发飘,浑身冒汗,眼见着可怜的月亮爬上了天,我愣怔着眼看着部队的影子在月亮地里拉长,缩短,变胖,变矮。夜深了,风凉飕,掠一大抱荒草,睡在乱蓬蓬的草地上,我融在想当兵的拗劲儿里……

洋八路我是参加不了的。我跑遍了林西县,把嗓子都跑得冒了烟,太阳往西赶的时候,一个半截眉毛的人眨动着眼皮喊住我:“你是要吃白面卷子炖猪肉?”我好生奇怪,横起袖子擦头上的余汗:“我想当兵。”那人一挤眼睛:“这就对啦,跟我来吧。”我高兴坏了,紧随着他。

左拐右拐,天踏实地的要黑了,街上的行人不经意间变得稀少。半截眉毛越走越快,似乎哪里不对劲,这人该不是坏人吧?越想我越怕:“嗳,你要带我去哪儿?”“不远儿啦,就到地方啦。”半截眉毛转过脸嘻嘻,这笑带着邪乎劲儿。“我还是不去了吧。”“嘿,可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啊。”我被心中想当兵的欲望牢牢地钳住,再次谨慎地跟着他,倒要看看能搞出什么鬼,情况不妙,我撒腿就跑!

荒草散着宽广大道沟渠里的气息,空气浮游,寒意透彻,天上怎么连颗星都没有?从草窝里爬起,轻手轻脚地摸向部队,队伍依然矮在那里,我心安了。转回草窝踏实地睡去。有双久经黑夜锻炼过的眼睛盯着我睡下的草窝瞧了几眼,又瞧了我几眼,疑疑惑惑。

僻静处,一歪腿方桌胡乱摆着。负责人穿着一身黑衣,头发在暗黑的天色中闪着贼亮,他用十分近乎的口吻问:“为啥子要参军?”我搔搔头,一时答不上来。带我来的人说:“这孩子就是想吃白面卷子炖猪肉。”我急得鼻尖冒汗,急摆手:“不是,就是想当兵革命!”“好,好,好!”头发贼亮的黑衣人一连答应了几个好。

就这样报名当了兵。脚步涩滞踉跄的回家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军人了!母亲眯着眼问:“啥好事儿?”我抿嘴一乐:“过几天你们就都知道啦。”

过了几天,林西县飘来了分外鲜艳的红旗,一面、两面、三面……人们呼呀,喊呀,漫天震响,身背行囊的战士向欢迎的人群手一招一招的,满脸喜庆……我站在人群外面,眼神困惑迷茫。想来想去,我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几天前,招我入伍的参军处找不见人影了!

正碰上二叔挑着挑子伫立观望。二叔常年卖烧饼倒个小买卖,日寇“膏药旗”像招魂幡儿般在林西飘摇的时候,二叔就带着儿子串街走巷,叫卖的吆喝抑扬顿挫。后来儿子没了,尸体被炸得零零碎碎,这也是二婶乍见母亲带着我跟弟弟,眼泪像漏天的雨哗哗流的缘由。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二叔早在磨难中见多识广了。

“二叔”,我远远地喊过去,凑到跟前:“二叔,怎就又来一拨兵?八路军不是早在县城里了么,他们还设有招兵处,怎就又来一拨?”

二叔冷哼一声:“那是李鬼,是打着八路军旗号的王八兔子鬼吹灯。”

“什么?二叔你说什么我没明白。”

二叔转过脸,对着一路向前的红旗翘起大拇指:“这才是正牌八路!打日本,剿土匪,爱百姓,其余那都是官胡子,吃喝队,伪满汉奸,邪派……”

我捏着衣角,直立着窒息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日头已经将没不没,我一手按住膝盖,一手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眼前,八路军战士在抬铺草、背马料,打扫宿营,八路军就驻扎在林西西北角城墙根儿处的磨坊院,也招兵,只是不招女兵,年龄小的也不要。

“还知道回家啊?你是要急死个人还是咋的?锅里有剩饭。”母亲生了气,一巴掌拍死只蚊子,上了炕。我连掀开锅盖的心思都没有,思绪飘飘散散……不是谁都能参加八路军的,我想当兵,也许只能成为我隐秘的冲动!母亲和弟弟在炕上发出了鼾声,我不想上炕,坐到门墩上,看着月光。我太想当兵了!就像一个人突然想去做某件事,迫切地想,想得几乎要发疯!也许这是一种使命,人生而俱来的使命。“使命”这词儿,当时我也想不到,我只是有种类似的想法——人活着终归要去做某件事情。

一缕发丝被我缠在手指头上绕,绕着绕着,忽就有了想法:若是我的头发变短了呢?相比八路军的平头,我的头发太长了。风拂动着我的发——我的意识有些朦胧,母亲说过,到了二叔这儿,日子安稳了,留几年头发,等大辫子又粗又长的时候,我就可以嫁人了。会嫁给什么人呢?我会有孩子吧?……我羞羞地摸着发,将不长的发编成了两条小辫子,垂挂耳旁,小辫绕指柔,我又解开了发辫,发丝经过一编一解,有些弯曲,我反复地抚摸……天将亮微亮时,我拿起了剪刀,咔嚓咔嚓,发丝滑落脖颈,我给自己剪成了小平头。蹑手蹑脚地溜到街上,奔跑……白云在瓦蓝的天空游荡,风散着老哈河水的秋爽新鲜。尽管一夜未睡,我依然精神振奋。起床号悠扬的八路军营房,一个高大个头的首长迈着沉稳的步子走来,我的嗓门呼啦一下放开:“首长,我要参军!”声音一出口,我意识到喉头干哑哑的。

奇怪,我原本清脆的百灵嗓儿,咋就一夜间变成了驴叫天呢?我下意识地捏捏脖颈,感觉左喉里有个上吐吐不出来,下咽咽不下去的疙瘩。沿街逃荒时听说书人说古,伍子胥一夜白了头,我还不信,这下好了,我也不用故意男腔男调了。

首长的目光矮下来,端量我,从他的目光中,从身旁走过的精壮士兵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自己坯子差了,个矮贼瘦,好像不会是一个敢打敢拼的战士。我的心开始慌,能有什么办法?父精母血,生就了咱女人的身骨。首长微笑着:“小鬼你多大?”

我眼睛机灵灵一转:“民国十八年生,属蛇。”

“不够年龄啊。”

我瞪眼惊讶,难道报大年龄被首长看穿了?我呜呜哭了起来:“首长,你知道我父亲怎么死的吗?翁老财赛阎王,父亲当牛做马死后无处葬……”一大堆的死说活说,软磨硬泡,到最后我哭得更凶猛了:“首长,我要参军,我要报仇!”

首长发了怵,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沫:“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开会研究研究。”

我破涕为笑:“真的吗?首长说话可要作数哦。”眼泪鼻涕一抹,我兴奋地奔跑回家。母亲见我脸色红彤彤,又见我头发剪短了。追着我的屁股问:“咋了,这是?”

“娘,没啥,就是心里高兴。”

母亲困惑地看着我激动的背影。我跑开了。我要等到随部队出发那天,再告诉母亲,省得她提前担心。暂时,就让我一个人嘻着嘴乐吧。

等待的日子,太阳升起来,很慢;太阳落下去,很快。月亮爬上天,我企盼明天就会有人来喊我到部队报道。明天过去了,到了后天,后天也过去了,大后天……七天了,秋渐凉,小燕子都陆续迁移林西了,我依然没等来去部队报道的通知。我去部队打听,说是部队负责清剿日军残部和伪军残余势力的任务已经完成,马上要开拔!

3

从草窝里一睁眼,天空仍被黑色罩着,暗沉灰蓬的阴雨天。晚秋的雨没完没了,从早晨落到黄昏,我在雨中跟着部队跑,衣服裤子粘在身上,鞋子里的水呱唧呱唧,有个背行囊的战士在注意我,像只惊了枪的小兽,我隐到树后,四下看看,犹疑着继续跟上部队往前走。

“看你往哪儿跑?”身后有人猛追而至,我急回头,衣领已被战士从背后揪住,被逮了个正着。我简直要哭出来了,扑腾着大喊:“我想当兵!当兵!”

首长得知有个小鬼,一见是我:“怎吗,又是你?你就这样跟着部队跑了二百来里地?”首长已经见我三次了。得知队伍要开拔的消息,我急得脚下着了火,硬闯着去见首长:“首长,别人能参加革命,我怎么就不行,我个头是不高,可我浑身带劲,越瘦越机灵……”我的眼泪哗哗地。首长很耐心又很肯定地答复我:“咱们部队不是普通部队,你年龄小会吃不消,等年龄够了,再参加革命也不迟嘛。”“我不等,我现在就要当兵革命,现在就要!首长,我绝累赘不了部队,我就是心眼里觉着部队好,……”首长没了耐性:“你这小鬼咋这么拗,哭哭啼啼,像个丫头。”首长说我什么?我瞪着首长的脊背,哭嚎吞进了肚里。

八路军部队不要我!我蹙着眉,脸色涨红,一路走回家。母亲见我像霜打过的庄稼软蔫蔫地,问:“怎么了啊?”“没什么。”进屋朝炕上一躺,我两眼望着棚顶发呆。母亲吵嚷起来:“大天白日躺什么炕,出去帮你叔吆喝买卖,不然晚上没钱出新的卖。”

我心情毛躁、蔫头耷脑地往外走,再抬眼时慌觉我又走向了八路军的驻地营房,远远地,那面红色的旗,被风吹得鼓起,充满张力,仿佛要带我去远方。事儿是人干出来的,事儿难道不是人干出来的吗?

我开始天天注意部队的动向。八路军进林西县时,身后都背着行裹,我也偷摸打点起自己的行裹。远路无轻担,有的东西我塞进去,又拿出来,有的我拿出去,又塞进去,母亲看见了,惊讶:“你这是干什么?”我知道瞒不过了:“娘,我想参军,部队首长不要我,我没别的办法,就寻思偷摸跟着部队走,走到半路,首长总不至于把我撵回家吧?”我说得极委屈却也平淡,母亲却像五雷轰顶,一把拽走我的包裹:“不许去,你一个女孩家,怎就想当掉脑袋的兵了?”

“娘,我爹是怎么没的?小妹又是咋糟蹋的?”

“正因为咱家残了半个,娘才不能让你去。你弟还小,你要是没了……”母亲说到这儿,眼里噙了泪。

我的声音顿时软和下来:“娘,我只是去拿枪杆子,我有了枪,就可以把汉奸财主坏蛋都给嘣了。”

“你是个女孩家,硬拿脑袋往牛角尖上戳,会死的。”母亲的话神不知鬼不觉转回到了原点,母亲固执。我同样固执:“娘,你甭管我是男是女,我就是要去拿枪杆子,看谁还敢欺负咱。娘,王八吃秤砣,我铁了心的。”

母亲看着我,好像咂摸出我这话也说两遍了,哪个当娘的不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性,再说什么都白搭,她一屁股坐在门坎子上,屏障般横着:“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安生在家里待着。”

我狠着心说:“娘,你就是段木头,钉在门框上,我要走也照样能走。”

母亲的眼泪吧嗒吧嗒……

我蹲下身,抓住母亲瘦骨棱棱的手:“娘啊,你放心,女儿一定在部队里混出个人样儿。”

“首长,你已经不要我两回了,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我眼跳绿光,狠狠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哭最没用,在首长面前我已经乞怜般哭两回了。我要走正路行大道,没什么阻拦得了!首长“啧”一声,扳着的面孔无奈地阴转晴:“行吧,那你到通讯班当通讯员吧。”倏地,泪水沿着我积满灰垢的脸热乎乎地流下来,心里原本准备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大话就这么给吞了,我的个天,喜悦带我轻飘飘地跨进了圣殿!心在呐喊:满载爱的年华,我愿意将其献给党,牺牲个人,终身为党的利益而奋斗。白云携着小鸟向我飘来,全身上下咯吱窝都在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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