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草。在乡村,树木的高度让我们仰视,庄稼的厚重让我们臣服,只有低到尘埃里的草,甘愿俯身于我们脚下,春荣秋枯,无怨无恨,活得自自然然,明白晓畅。
我常想,了解一棵草,是否比了解一个人更难呢?
它们既可阳春白雪,也可下里巴人。《诗经》中有许多名字很美的草:柔荑、蒹葭、卷耳、荇菜、蓼蓝、香蒲……葳蕤在诗句中,散发着典雅的气息。而在乡村,人们给草的命名,土得掉渣,却最接地气:像狗尾草、车前草、灯芯草、牛筋草、马唐草、地肤草、虎尾草、麦瓶草、益母草、莎草等。
草的名字,不仅仅是称谓,更是直抒胸臆的诠释。可食用的、可入药的、可做编织的、可作饲料的……每一种草,都在大地这个舞台上,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我们做人如果没有了理想和追求,还不如一棵草,更有意义和价值。
草太多了,像人海茫茫,各色各样。直立的,匍匐的,攀缘的。长叶的,开花的,结果的。有用的,无用的,有害的。它们铺满乡村的沟沟岔岔,偏僻角落。有人的地方,就有草。没人的地方,也有草。物竞天择,它们比人更适应贫瘠的生存环境。
千人千面,千草千态。你很难认全它们,更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我曾无数次靠近它们,注视它们,抚摸它们,轻声的呼唤着它们的乳名。像诗人顾城那样向它们致敬:“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如果树木是得道的高僧,我愿意把草看作是艰难跋涉的苦行僧。我能感受到它们的内心装着一个辽阔的草原。那是它们的天堂。面对它们,我能暂时忘却或忽略自己。我知道,自己深陷红尘的肉身,包裹着并不完美的灵魂。我求索过,忏悔过,顿悟过。至于它们喜不喜我,已然不重要。人的快乐,多半是自以为是的快乐。而一棵草的快乐,那才是真正的快乐。所谓境由心生,当是如此。
一株草,生长在什么地方,便注定了什么样的命运。像人,会挣扎、会反抗、会妥协。也不像人,它们更隐忍、更执著,更长久。
长在庄稼地里的草,与长在野地的草,其实并无二致。只是我们选择了庄稼,那么草就是对立的,有害的。于是,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除掉它们。用手媷,用刀割,用锄铲,甚至用上灭草剂。一个真正的农民,从出生那天起,就在和田里的草做斗争。草年年除,岁岁长,总除了不根。人呢,也是如此。爷爷把锄头交给儿子,儿子再交给孙子,绵延不绝。人与草,斗了一辈子。最后,人还是斗不草。一代又一代土里刨食的人,耗尽了所有的光阴,躺进泥土里长眠后,那一个个隆起的土堆上面,草又长了出来。它们是最终的胜利者,也是孤独的收获者。庄稼不是,人也不是。
长在田地外的草,也有各自的悲欢。它们或是被一把锋利的镰刀刈割,成为牲畜的饲料。或是被车碾脚踩,成为路的一部分。或者寂寞的枯荣,成为灶膛里的柴火,成为荒芜的火焰。还有一部分草,历经宿命的轮回,开花结子,完成一个家族的延续……
我相信,每棵草都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没有哪一种植物会去模仿和追随另一种植物。所以,重要的不是开出什么样的花,而是开出自己的花。阳光下的安详、夜色里的静谧、微风前的曼舞……草的每一种状态都是有内涵的。是它们的柔和本分和不事张扬,时刻提醒着我们——做人要像植物一样。
多年以后,我喜欢静坐在月光下,看干草堆上面闪烁的银光。如霜一样洁白,如雪一样纯真。它们保留着我们青春的气息。那么平和安详,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眉宇刻满沧桑,眼中盛满陈事旧影。她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有温暖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滑落……
“青山犹古人,碧草亦大雅”。漠漠红尘中,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又都是永远的守望者。人生大抵如此,一如草结出的种子,被不期而遇的风吹走。我们都在辽阔的大地上彷徨着,寻找着幸福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