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的路,时间久了,便成了怀念。回头看看,阡陌已经远了。像从前的时光,只剩下唏嘘和怀念……
曾经,阡陌是年轻的,蓬勃的。那时候,生活很小,世界很大。我还生活在宛东平原的一个小村庄,那里遍植小麦,盛产红薯。那是我的故乡。
阡陌是田野的经纬。它宽窄有度,宽能行车,窄可过人。它亦长亦短,长至天边,短到眼前。有人的地方,自有阡陌。有阡陌的地方,就有故事。
每天,乡亲们牵着牛,赶着羊,领着孩子,拉着架子车,从炊烟缭绕的村庄,沿一条条阡陌,走向田野,走向四季,走向不同的人生。年少的我跟在大人们后面,低头不语。去时朝霞满天,归时星光点点。沿着时间的脉络,我在阡陌上丈量长长短短的心事。它记录了我的彷徨,我见证了它的感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深陷其中的当事人,亦是冷眼旁观的看客。
我刈割过路边的野草。那些草,有牛爱吃的,羊爱吃的,鹅爱吃的。我喜欢听镰刀划过茎杆时,那清脆的刷刷刷声。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喜悦,无可意会,不可言传。舍与得之间,生命的价值得以彰显。在瓦蓝的天空下,幸福的诠释原本很简单。一篮子天然的青鲜,在牛羊的咀嚼中,散发着母性的芬芳,有着让人迷恋的澄澈。
我采过路旁的野花。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些花儿,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它们寂寞的开着,凄楚的凋谢。每朵花儿,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身世,都有对生活的憧憬和期许。相对于它们的无助,我所能做的,就是将它们轻轻地采撷,捧在胸口。我把牵牛花送给妹妹,野菊花送给母亲,蒲公英送给族家的老奶。每朵花,都是怀春的少女,需要有个好的归宿。
我和草丛里的动物交过朋友。蚂蚁无愧模范丈夫,每天奔波忙碌,不知疲倦。蚂蚱还是楞头青,居无定所,形踪不定。和我促膝长谈的蟋蟀是个隐士,喜欢夜深人静时抚琴长啸。我曾和修行悟道的苦行僧——蜗牛打过赌,看谁可以先放下身上的包袱。后来,我输了。它说,你内心的欲望和执念,比我的壳沉重,何止万千?
阡陌是一条甬道,通往岁月深处。沿车轱辘碾出的车辙,可以找到隐藏在土层下面的艰辛与挣扎。一滴滴滚烫的汗水,一串串沉重的脚印,一声声嘶哑的吆喝。那是阡陌内心的隐痛。它铭记着农谚,节令和气候。它见证了天灾,人祸和泪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在一声牛鞭的炸响后,坚韧、顽强,负重前行。生活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残酷而真实。
收获的季节,车来人往,阡陌上会遗失许多粮食。无论是一穗麦子,一株黄豆,一棒玉米,一朵棉花,都不能坐视不管。我挎上篮子,弯下腰,拍打掉上面的尘土,让它们颗粒归仓。我在想,在我捡起它们的那一刻,是我救赎了它们,还是它们宽慰了我。当一个人学会弯腰向大地鞠躬时,他已然懂得了感恩。感恩父母,感恩万物。如果有一天,我遗失在阡陌上,会不会有人把我捡起,并用温暖的话语安慰我说,人与庄稼相依为命,永远不离不弃。
有时候,我会俯下身子,抚摸着阡陌上的泥土。看那些纵横交织的纹理里,有多少喜悦与悲伤,迎来与送往。那里面找得到村庄的履历,数得清土地的历史,却未必理得清生生不息的血脉与绵延不绝的香火。一条路,就是村庄的编年史。
有时候,我单纯的认为,每一条阡陌,都能通往幸福。可事实并非如此。像坐着牛车嫁过来的奶奶,在阡陌上晃了几晃,缕缕青丝就晃成了满头白发。像躺在棺材里长眠的爷爷,在阡陌上颤了几颤,也没能睁开自己紧闭的双眼。
多少人背起行囊和牵挂,背井离乡,成为客居的游子。多少人装满浓浓的乡愁,风雨兼程,只为见一见白发苍苍的双亲。阡陌是故乡与游子之间的脐带,每一次离别,都是疼的语言,痛的回忆。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沿着阡陌走出很远。我想看看天边,或者从前。我相信,阡陌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神秘而美好。那里容纳着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亲人。它与我们只隔着一道浅沟,一个土坎,一条小路。只要跨过去,就是根源,就是起点,就是永远。一个人的内心,一旦埋下了希望的种子,生活对于他来说,便有了追求,更有了意义。
这一生,注定要经过无数的别人,也要经过一个最终的自己。我踯躅的背影,是留给阡陌,无言的抒情。
我常常在暮色苍茫中无功而返。路边点点萤光如灯,指引我回家的方向。那里有红薯饭,玉米粥。有父亲的胡茬,母亲的皱纹。那里还有一场旧梦正在酝酿。梦的开头是:在阡陌旁的麦田里,一个婴儿睡在凉席上,他穿着红肚兜,身上盖着母亲的花布衫。正午的阳光下,父亲接过母亲递过的一碗白开水,用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珠。他们望着熟睡的婴儿,微微笑了。一阵五月的风吹来,麦田卷起波浪,缓缓推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