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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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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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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农村老家过年

我的公公去年冬天去世了,婆婆也在十多年前去世了。我问老陈(我丈夫)今年在哪里过年。他说他父亲在世时,过年都要祭祀祖先,不能他父亲去世了就丢掉不管了,他得回去。我们中国人讲究慎终追远,我这么一想,就决定和他一起赶回老家过年。谁知这主意一定,天天脑子里竟想的都是老家。去年回家的情形总在脑海里闪现。

地铁、火车、出租车铆足了劲接力,终于在黄昏时分把我们送到了那个千里之外的小村。临近小村,我们激动地紧盯窗外。“大河!大河!”我们叫起来。可此时的大河,河床内沟壑纵横,只剩河心浅浅一洼水。大河像一个手术台上的病人,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天底下。我们一面为大河惋惜,一面又庆幸开采河沙的行为终于在前几年被禁止。我想,假以时日,大河定会恢复水清沙白的景象。

出租车拐进村口,我远远望见了我家的大门楼,它正翘首等待我们。

过去,门楼的建设非常重要,它是主人的脸面,所以它第一特点是高,远高于后面的住房,像龙头一样矫首昂视。与普通住房比,它还有一个特点是前坡短后坡长,前坡短但能保证雨水不能淋湿大门;后坡长使得门内有更大的空间供人玩耍或休息。在结构上,我们这门楼在门框上面有精美的木制花窗一直到顶,其余部分则以门框为水平线,上方用夯过的黄澄澄的黄土垒就,下面是大块的青砖和白石板砌成。虽历经岁月沧桑,它依然挺拔坚固,明亮而富有光彩。

我婆家并非高门大户。当初,他们祖上迁居到这河边小村,辛苦劳作到第三代,约在清嘉庆年间,开始建设家园。他们有五兄弟,建了五个大门楼,门楼后面各有三层院落。老三居中门,中门的门楼即全村的中轴线。这中门的房屋,传到我公公他们手中,尤其是我公公,他是那种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肯错花一分钱的人,我婆婆在吝啬方面与公公并驾齐驱,她的口头禅是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当全村那些土坯房子轰隆隆倒下变成砖瓦房,又过若干年砖瓦房变成楼房的时候,大门楼因他们的吝啬得以保全下来,巍然屹立。

推开大门楼的木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前方是笔直的露天过道,过道两侧是高墙。西墙上开了一个小门,里面有一方小院和3间土坯瓦房。这里原住着老爹(即大伯)一家。现在卖给我们户族另一户人家。前几年他们把土坯房推倒,建了一层平楼。沿过道往前走是二门楼,过了门楼,西墙上也开一个小门,里面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院和3间土坯瓦房。这所院落就是我婆家的。20年前老陈把土坯瓦房改建为砖头瓦房。再往后是三门楼,后面是我二叔一家。二叔的儿子靠着勤劳致富,在城市化的大潮中搬到了县城。前几年又回村里建房,因嫌门楼过道太窄,汽车进不来,就在村西头建了小楼一座。尽管大门楼的房子有一些局部的改变,在这里仍可以感受到唐诗宋词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以及中国古代民宅布局统一、聚族而居的特点。

二叔家后面是个大竹园了。那里一杆杆翠竹直冲云霄,把你团团围住,让人不辨东西。黄昏,一群群的鸟儿在竹林上空盘旋,早晨天没亮,千鸟大会就召开了,叽叽喳喳,扰人清梦。现在竹园无人管理,竹子也稀落了,鸟儿也少了。

大门楼的排水系统也很独特。每户院中的东南方有一个废水池,水由此沿水沟往东南穿墙越户,最后排出村外。

门楼的东边,一墙之隔,是我们东邻的楼房。据老陈说,他们那边房屋格局原跟我们这边一模一样。他们最先把大门楼扒了,盖起了楼房。现在村里的住房基本都是楼房,位置、朝向、大小、高度、样式、排污都自出心裁,整体看上去七扭八歪。《桃花源记》中“屋舍俨然”的景象已不可见了。

推开我们家的院门,一股幽香拂鼻而来,原来是花坛里红梅开了。红梅树下有蕙兰一丛,苍幽茂盛。这一梅一兰原是去年种下的。我们户族的三毛儿开了一个苗圃厂,老陈参观他的苗圃时,买来一梅一兰。他的设想是过年的时候,我们回去,正好红梅开放;清明时节,他回去祭祖,正好蕙兰开放。三毛儿只要了个成本价,又到我家给种好。这一梅一兰,无人看管,尤其是夏季干旱的时候无人浇水,时常惹我牵挂。老陈清明回去,说兰花开了三个很高的花柱,隔墙就闻见了香气。前不久他回去,我问他红梅开没,他说红梅有苞了,估计过年会开。这真是“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没?”

院中还有桂花树一棵,是婆婆去世后老陈所植,至今已有十年,枝叶团团如盖。

跨过一丈见方的小院,上台阶,打开堂屋的门锁,推开木门,堂屋上方的供桌,下方的方桌、椅子,一切井然,然而灰尘密布,空落落冷冰冰。

“泼子!泼子?”忽听得过道里有人在喊。一听就知卢大嫂来了。“泼子”是当年她给我儿子起的诨名。我们那里满月后的猪崽子能吃能喝,精力旺盛,破坏力强,大家称之为“泼子”。卢大嫂笑吟吟提着一副猪蹄膀,两条大鱼,说送给我们过年吃。

这卢大嫂,可是女中豪杰。可惜前几年,生龙活虎的她家大哥竟得了不治之症去世了。大哥去世后,大嫂竟然把猪场撑下来了。

大哥40岁时发恨创业,在离村半里的田野之中盖了一个猪场。那时候我们回村里,常去他家吃饭。我们一家三口出了村子往西走,走过如棋盘般的油菜田、小麦田。不上半里,就到了大哥家了。大嫂炖了一盆盆的肉给我们吃。我举起一只鸡腿问是鹅腿还是鸡腿儿。大哥笑道:“鸡腿儿!都是你大嫂喂的,她喂什么都发旺,种什么成什么,长的还都比别人的大好几号。等吃完饭,你们吃甘蔗,你大嫂种的,甜得很。你们要是夏天来,还有西瓜吃呢!”吃完饭,一盆盆的花生、荸荠,人把高的甘蔗都拿出来给我们吃。老陈与大哥喝茶聊天,聊到半夜我们才告辞而去。路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默念道:“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没想到大哥前些年竟离世了,我们也没有闲情过乡居生活了,也很少登大嫂的门了。

送走了大嫂,我开始做饭。正做着,二叔的儿子请我们去他家吃饭。他家住在县城,平时在外面承包工程,也是过年赶回来的。我们跟随他到村西头他的二层小楼,妯娌早迎出来。堂屋里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方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个火锅和一盘盘的炒菜。地上火盆里红通通的炭火烧得正旺。

吃完饭,我们围着炭火聊天。一个亲戚发微信问我是不是在别人家吃饭,说是在抖音上看到的。我很奇怪。妯娌笑着说是她发的。亲戚说你那妯娌可不简单,是有名的网红。网络时代,即使是偏僻的小村,纵然陶渊明在世,他也归隐不成啊!因为一不留神就要被现场直播。

聊到半夜,我们起身要走,妯娌留我们在他家歇息,我担心她又要拉扯新被子出来,就坚持回自己家。儿子嫌老屋冷,说要跟他家哥哥睡。我点头同意。

回家后,我赶紧用压水井压水,那水出来热气腾腾的,正好擦洗桌椅碗碟。一抬头,忽见冬月爬上墙头,空月寒澄,无限清寂。我喊老陈来看月。那月真美,我们拿出手机来拍。老陈让我站在桂花树下看月,果然那月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格外清幽。

桂花树下有一个大水瓮和一个捣米的石臼。那瓮极大,能藏下两个大人。我从井里压水倒入瓮中,再将那一瓮清水一瓢瓢舀出来使用。

清洗了半夜,该休息了。晚上,老陈爬上梯子,从顶棚上一个樟木箱子里,把被子一条条都拽出来。那被子个个硬得像块板,铺在床上又凉又湿,我把下面铺三床,上面盖三床,压得都喘不过气来,却丝毫不觉得暖和。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林冲那床被子。那床被子,是林冲从被雪压塌了的草屋里拽出来的。没地方睡,他找了一个破庙打算在那里度过一宿。庙里太冷了,他把被子扯来盖住下半身,为了御寒,提着那葫芦的冷酒来吃,又用那怀里牛肉下酒。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水浒传》中就有这样一幅插图,画中神像下方,林冲坐在被子上,捧着葫芦往嘴里灌酒,一包牛肉在腿上摊开着。

婆婆在世的时候,一切都不用发愁。那时候婆婆60多岁,她身材高大,脸膛黑红,十分能干,自来卷的小圈圈缀在额头和耳边,又显出几分温柔。她爬上梯子去箱子里取被子,她搬出一床10斤的新被子,说是给我新打的。我赶忙去接那被子。她指着那樟木箱子,说:“毛儿啊(长辈对年轻女子的昵称),这屋里没值钱的东西,这个大樟木箱子挺好的,将来给你。”

婆婆说这樟木箱子是几十年前公公给人治好了病,那人大夏天满头大汗地背了个大箱子进门来,说打了个樟木箱子给她。她想着几十里路背着这么沉的一个大箱子送来作什么。想不到这箱子却好得很,衣服放里面都是香的,还不担心虫蛀了。”

婆婆一辈子当家庭主妇,直到她去世后多年我才回味过来,这箱子大概是她最宝贵的财产了。

婆婆在世时,我们不仅过年回,暑假也回。那时婆婆做好一日三餐,我们整天地玩耍。第一大乐事是去河里玩儿。7月里正是最酷热的时候,我们热得受不了就跑到河里去。河水清亮无比,沙滩平坦干净。我与老陈常在水中坐而论道。

老陈把儿子环在怀里,看着我笑,说:“我写了一首诗,想听不?”

“快说快说!”

他吟道:“鸡鸭成群晚不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

“狗屁不通!鸡鸭是庄稼吗?要收!”

我们在水中辩论起来。

“鸡鸭成群晚不收,是说晚上不用管它们,自然都知道回家。”

“鸡鸭成群俗气!最关键不能用这个‘收’字!”

“怎么俗气了?农村过年鸡埘子上贴的不都是‘鸡鸭成群’吗?”

“所以俗不可耐呀!”

“鸡鸭成群,房屋周围都是桑树和蓖麻,这田园风光怎的不好?你再看下面,‘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这地方生活自给自足,一天到晚吃饱喝足,啥都不羡慕。就像庄子说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嗯,这句还有点儿意思。”

“看下面这句怎样?‘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你看这河,它不停地往一侧翻滚,不断侵蚀河岸,河岸不断凹陷。等到发大水的时候,大水一过来就把这个凹陷冲断,截曲取直,河就改道了。原先的河道就会成为沙洲。”他指向西边那一大片沙滩和树林,说,“那边就是原来的河道。我小的时候,大河离村子很远呢!”

“嗯,这句有理趣!”

他狡黠地一笑,说:“收尾这句啊,‘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是说当地人说这地方的人不是嫁给了姓余的人家,就是娶了姓周的女儿。”

“不对啊,你这村没这两个姓呀?瞎写一气!”

“你知道谁写的不?”

“谁?”

“辛弃疾!”

“胆敢骗我!”我掬起水洒向他。

“哈哈哈哈!你不说狗屁不通吗?”

婆婆去世后,公公搬到县城女儿家居住,我们的乡居生活也结束了。

我公公虽然大家都说他难以相处,又极吝啬,但一辈子辛苦攒下的钱都留给了子女。其实公公人也是极好的。去年上半年他生日,本来我白天还记着,想着晚上下班后给他打电话,结果晚上单位有任务,竟把这事儿忘了。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他,说昨天他的生日我忘了。正尴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忽听得电话那边传来“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几十年的相处,我也有很多做的不对的地方,他从来都不记恨。

还有一回,那时我还在老家工作。有一年公公生日我正好要考试,给小姑子打电话说不能过去了。现在想来真是万分追悔。

我们河南人喜欢听豫剧《打金枝》,讲的是金枝倚杖公主的身份,不给公公郭子仪拜寿,驸马郭暧打了金枝,金枝闹到了皇宫让父母帮她出气。国母批评金枝道:“丫头你不知礼!敢把你公爹欺?”“你公爹拜寿你不去,你赶快赔礼莫迟疑!”每当听这戏的时候,愈加心里十分不安。

现在我也垂垂老去,当我开始慢慢回味公婆的这份情感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

回乡几天,火都没开,天天被请去吃席。看到老陈他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着从主家屋里出来,我就忍不住笑:“哈哈!鹅湖山下稻粱肥,家家扶得醉人归。”城市,是我们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地方;乡村,才是让我们休息放松的地方。

沉思往事,缺憾与进步,幸福与痛苦,热闹与冷寂,萧瑟与繁华……似乎都有,似乎都并行不悖,而又难以区分。就小村的农民来讲,他们都富裕了。这富裕的不仅仅是物质,他们的聪慧与勤劳,见识与豁达,都远超上一辈。

天气预报说河南这几天有暴雪,回家的路定是风雪载途,但回家的心是任何东西阻挡不了的。因为那里还有小村、老屋、大河、花草、树木、户族、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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