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出单位东门散步,发现不知何时这里竟有了一座小公园。翻过馒头般的山丘,眼前豁然开朗:一棵萧疏的古柳下一湾碧水,水那边有一处水榭。我沿着池塘往水榭那边走,踏过一道曲桥,不多远便看见一个朱红的大门,里面正对着的就是那水榭。走进去一看,院中左右各刻着纳兰词《眼儿媚·咏梅》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出了院门,仔细看门外的牌子,才知道这里是纳兰园,是2023年上庄镇政府利用腾退地块,依据纳兰词打造的一处标志性园林。这水榭,就是仿制纳兰性德(字容若)与友人当年雅集唱和的渌水亭。因为容若喜欢梅花、梨花,公园里又大量栽种梅与梨。梅花品格高贵,在容若的眼中它是身著白色霓裳的仙子;梨花洁白淡雅,容若又常把它比作所思念的女子。想到这里,我心头大喜,等到春天,我一定要来赏花。
往回走时,忽然望见公园南边层层叠叠的现代民居之中,竟藏有一片古迹。我直奔那古迹而去。不料走到近前时却被一带橙黄色的土墙挡在外面。转过土墙,果然有一座窄门。进门去一看,南面有一座钟楼,正面有一座硬山顶建筑,其拱形门上可见石刻的“瞻岱之门”四个字,字迹娟秀飘逸。再往后有一座单檐庑殿顶大殿,屋顶出檐深远,好似唐代风格。再往后,又有一座硬山顶建筑。目之所及,灰瓦青砖、风化了的黑色斗拱,屋顶上连片的荒草,地上的断壁残垣……在西风里荒凉而沧桑。然而破败中仿佛有着一种强大的气场: 这四座建筑物,好似四位老者,身著布衣,岿然端坐,目光清朗,神态肃穆。
这里曾是何人所居?
待出来看到门外的介绍,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一代词人纳兰容若家族的封地及家庙。他去世后也归葬于此。在回去的路上,我记起我学生时代曾有一个时期特别迷恋纳兰词。记得我第一次读到他的词“谁念西风独自凉”“我是人间惆怅客”的时候,惊讶极了:没想到词到了清代,已经是到了衰微的时候了,竟然还冒出来一位大家!我忽然对他来了兴趣,买来多个版本的纳兰词来读。不知何时,我的头脑里总停留着一株古柳立在一湾碧水旁的画面。其实,容若除了喜欢写梅花、梨花之外,还喜欢写柳,他有一首《临江仙·寒柳》写得极好。
临江仙·寒柳
纳兰容若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词人面对一株冬天的柳树,首先想到的是春天的时候,那时它正值青春时期,柳絮飘飞,美丽动人。于是不禁发问:那漫天飞絮飞花都到哪里去了?那是冰雪无情摧残的结果。“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化用了南北朝时期萧悫的名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容若虽是化用,但他依然能再造名句。“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一棵脱尽叶子瘦硬的柳树垂下一枝枝长条,而明月正挂在柳枝间,那种美术上的线条感以及萧瑟清朗之美,分明就是一幅古画。就连德国科学家艾伦堡也感叹:为什么一棵被狂风摧弯的秃树在冬天晚空的背景下现出的轮廓给人以美感,而不管建筑师如何努力,任何一座综合大学高楼的相应轮廓则不然?词中“寒”“憔悴”两个词语又使画面弥漫着浓重的孤寂清冷之气。柳树垂下稀疏的枝条,清寒的夜气肆意流淌。然而正当我们为柳树哀叹时,一句多情明月来相照,又陡然平添温情。
容若选择寒柳来写,并不是要别出心裁。我们通观容若词,可以发现他特别喜欢写寒柳、黄叶、梨花之类凋零清冷的物象,再配以月夜、残雪、斜阳、西风等自然之景,或辅以画屏、疏窗等幽闭的空间意象,营造一种凄凉孤独的气氛。
下阕“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中“春山”指女子的眉毛。枝叶摇落后,更让人想起当初那片片青翠的柳叶,想起心中那位眉如柳叶的女子。接下来作者用一个典故来具体展开。
“湔裙”用的是李商隐《柳枝词·序》中的典故。这个典故说的是一个叫柳枝的少女,她十分奇特,能吹叶嚼蕊,调丝弄弦,奏出天海风涛般的声音。恰巧李商隐的堂兄让山与柳枝为邻,有一天他吟诵李商隐的《燕台》诗,被柳枝听到了。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得意地回答说是自己家族的一个青年所写。柳枝将衣带截下一段,托他向李商隐求诗。第二天,李商隐和让山骑马路过柳枝家旁的小巷。柳枝立在路边,梳着双髻,双手持一柄团扇遮着脸部。风很大,鼓起她的一只衣袖。她指着李商隐,问道:“你就是那位做《燕台》诗的公子吧!三天后我要去河边参加湔裙仪式,我用博山炉焚香待你,你也来吧!”湔裙是古代习俗。正月月末(晦日),女子到河边浣洗衣裙,以祛除灾祸。很多青年男子于是也来到河边,这个节日就成为男女约会定情的机会。柳枝的意思明显,李商隐也慨然应允。谁知,一位与李商隐同往京城的朋友恶作剧,悄悄把李商隐的行李带着先上路了,李商隐发现后立即去追那位朋友,与柳枝的约会便不了了之。不久,柳枝被一位镇守边疆的节度使娶走了,李商隐惆怅不已,写下《柳枝五首》来怀念她。
容若这首词所咏对象是柳。他由柳忆及一位曾经相恋的女子。她眉如春山,在水边浣洗衣裙,青春的模样真是好看。他们一见钟情、山盟海誓,但很快由于某种外力两人被拆散了。多年以后,他多希望能与她再续前缘,但已是不可能的了。词的末尾从女子的身份设想,西风吹来,怎么也吹不散她皱起的眉头,吹不散她的哀愁。再联系上阕的寒柳,我们不难感觉那位女子已经衰老憔悴了。
纳兰词里这类词很多,有人猜测容若在娶卢氏之前有过一段美好的恋情,但由于某种外力爱情刚刚开始便结束了,就如同一个偶遇,然后在命运的驱遣下两人各自走向各自的人生轨道,再无消息。所以他常怀“溅裙梦断”之叹。
幸运的是后来他遇到了妻子卢氏。他与她琴瑟和鸣,但婚后第三年,卢氏(21岁)便亡故了。他写了很多悼亡词,篇篇都是泣血之作。他形容她的坟墓,“冷悄悄,一片埋愁地”。他想与她来世再做夫妻,但又怕来世又像今生一样不能白头偕老,“还怕两人俱薄命,又缘悭,剩月零风里”。
在容若笔下,既没有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那种男性视角下对女性相貌的描写,也没有晏几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男女间的纵情声色。他写的是真正的男女爱情。他怜香惜玉、一往情深,他这样的人恐怕只有小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可以相比,而他写情又写得非常细腻真挚,尤其是把思念、分离的痛苦写得真率自然,所以王国维说:“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人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
容若的重情还体现在对师友上的情感上。容若初次见到顾贞观就有相见恨晚之感,几天后就写了一首词《金缕曲》给他。词中有“后身缘,恐结他人里”,表达了要与他来世再成为朋友的愿望。若是单看这一句,读者大概以为是男女之间盟誓呢。大约一年后,顾贞观南归,容若写了《于中好》词送别。词中有“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一句。你能想象一个男人在分别时拉着好友的手泪流不止,埋怨这一年到头总是在分别之中吗?
正由于他的这种气质禀赋,他选择了偏于言情的词来表达情感。他的词一旦涉及爱情与分离,便如珍珠得到了夜光的照射一样焕发光彩。他的这类词得到了朋友的交口称赞。这类词于是又反过来成为他常写的内容。
当然,一个作家写什么,不仅跟他的气质禀赋有关,还有更为深广的生活背景。
容若的痛苦是多方面的。
他年纪轻轻,却体弱多病。他的词中“病”字并不少见。他有寒疾,年年三月都会发病,有一年竟因病无法参加殿试。他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有时甚至一病半年,而他的工作愈加繁重了。他常常一年到头四处奔波,还多次深入到苦寒的塞外。“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在鞍马劳顿中生病,心情无疑是恶劣的。他特别想念家中的妻子,当他提笔给她写信时,又害怕她知道自己生病了。
但一切都没有办法,他的职业是皇家侍卫!这种工作让他常常觉得身心俱疲。他除了在宫中值守稽查,由于康熙皇帝还喜欢到处巡幸,他要时刻随行护驾。这份工作他做得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闪失。“身向榆关那畔行”,是身体不得不向榆关移动,不想走但不能不走。就像陶渊明所说的“心为形役”——心反而被身体役使。
在身心俱疲中,他厌倦了所谓的建功立业、功名富贵,甚至把兴亡成败都看破了,“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他从更大的时空观上否定了历史上兴衰成败的无意义。然而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面对的是他那位精于权谋的宰相父亲,深不可测的铁腕皇帝,险恶无比的官场,他除了在好友那里发出一两声莫名的哀叹之外,在稠人广众之中他常常默默无言。
他终于熬不住了,在31岁那年溘然长逝。
容若的一生都处于困境之中,所以他一下笔常常表现那种爱而不得的隔离与错位。这就如同李商隐喜欢写那种转瞬即逝、虚无缥缈的爱情一般。他们的作品都是内在情绪纡徐不得吐的个性化表达。
春天到了,我又到纳兰园去,去看那株古树。它皴黑的虬枝已焕发生机,垂下了一缕缕碧绿的柳丝。我忽然想到容若竟然极少写春柳春花。他常在秋柳、冬柳下怀念故人,或在征途中感叹“又到绿杨曾折处……不恨天涯行役苦,恨西风,吹梦成今古”,他哀叹天涯行役之苦,觉得碌碌尘世不过一场大梦。我站在柳树下,为这位才华盖世的词人的生平遭遇和他的英年早逝而伤怀。正如叶嘉莹在谈到他时说:
经解曾传通志堂
英年早折实堪伤
词心独具无人及
一卷长留万古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