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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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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黄叶村

每逢节假日,我总到京西的黄叶村去。那里环境清幽,游客又少,是个不错的休息地方。像颐和园、恭王府、故宫那些地方,是断然不敢去的。有几次,我随着人潮误入门内,进去后真是苦矣,前面是人墙,后面是人墙,如被夹在了开赴前线的千军万马之中,脚下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样的游玩,怎么能让身心得以休息呢?所以我常到黄叶村去。

                                         中国人的理想住宅

从西山脚下的植物园进去,沿小河往北走,不上二里,远远望见一处灰砖黑瓦的院落掩映于绿树之中,这就是黄叶村。若是秋天来,这里漫山遍野黄叶萧萧,景色不输其他季节。据说这黄叶村是曹雪芹晚年的住所。

从西侧小门进去,迎面一株古槐,树心已被虫子蛀蚀一空,苍黑的枝干上仍绿叶如盖,地上芳草及膝,几乎把曲径淹没了,尽头是一个小窄门,里面有一方小院,北边座落着三间正屋。

登上台阶,步入室内,这里明窗静几,书籍满架。在幽静的古琴声中,游客或在欣赏画册,或翻看最新的红学书籍。墙上的玻璃大木窗给屋外的青枝绿叶镶上了一个画框。我拿起一本清代孙温绘制的《红楼梦》画册坐在窗下细细地看。古人所谓“琅嬛福地”,大概就是如此吧。看书眼睛累了,抬头望向外面,院子里清空明亮,数棵古松斜倚天外,几枝翠竹轻轻俯首,前排房屋的黑瓦一棱一棱紧密排列着……在这窗下坐一整天,也不会累啊!

晚上,游人散去,这里又该是怎样的呢?夜游神缓缓从对面山坳里站起来,缓缓地向黄叶村吹气,很快把个黄叶村染得如墨桶一般。骤雨和疾风摇撼着孤岛般的房屋,纸糊的窗户透出一点儿黄晕的光。屋内,面色黧黑的屋主人执笔立在窗前,他望向广漠的暗夜,眼睛里包含着悲愤,忽而低头飞快地写下几行诗句: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我站起来,沿院中夹道来到前面的两进院落。这里与后院格局大致相同。有几棵大枣树、柿子树,都瘦而高。

出了门,一望空阔,一个大水塘,水那边又有山。这种布局让我想起了故乡,还有很多我去过的乡村,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门对青山,户纳绿水”。再转到屋后,槐树榆树的枝丫伸展到房屋的后坡了。旁边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后山,有几个游人正躺在那边休憩。我走到那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躺在山坡的青草上,枕着胳膊,看天上白云悠悠而过,听清风拂过山岗……那感觉就像我小时候在山坡放牛,自在极了。

我在想:好的建筑是什么?这处房屋就是中国传统民居的典型代表,既生活便利,冬暖夏凉,又具高下之势,藏风聚气。到这里的人,无论他来自哪里,都好似回到了故乡,又常常会生起归隐乡间的想法。

好的建筑决不是挑战天际线的摩天大楼,无论建筑大师赋予它多么美妙的象征符号;也决不是混泥土制作的方匣子,无论是乡村的二层小楼还是如鸽笼子一样的城市公寓都难说好看。无论中西,好的建筑一定是讲求自然的,一定是美的。或者说正因为讲求自然,所以才是美的。中国古代百姓的房子,即便是茅草屋,也很美。古人有“竹篱茅舍自甘心”“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句,你看这茅屋不就与草木、山水、天地融为一体吗?不单看起来美,而且住起来冬暖夏凉,通风透气。

那些已经远去的茅草屋、砖瓦房,总引人怀念。

                                          曹雪芹在此著《红楼》

1971年的黄叶村。一个老妇人在挪床。哗啦一声,一片墙皮被碰得脱落下来。奇怪,墙里竟藏有字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轻轻地敲打附近的墙皮。随着墙皮的掉落,一大片墨迹清晰的毛笔字渐渐呈现出来,组成了一个个优美的扇面、菱形、方形!再细细一读,竟是都是诗词和对联!其中一副“菱形”对联最引人注目。

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

疏亲慢友,因财而散天下多。

这副对联的意思是:远离富人接近穷人,以礼与人相交接,这样的人天下太少了;疏远亲戚怠慢朋友,因财而致亲友离散,这样的人世上很多啊!写对联的人是谁呢?他与相传在西山生活过的曹雪芹确有几分相似。《红楼梦》在开篇说这本书“大抵言情”“而非伤时骂世”,这是障眼法,从全文内容来看,他说不是“伤时骂世”,其实就是“伤时骂世”。遥想当年,泥墙平平整整,就像泛黄的宣纸,见惯了世人白眼的曹雪芹拿着毛笔在墙上信笔写下了这副对联,最后又用“真不错”三个字画龙点睛,讽刺那些不讲人情的趋炎附势之人。

这副对联与《红楼梦》孽海情天的对联写法上很相似。那副对联是: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雨债难偿。

更令人惊异的是,我从黄叶村的一本红学书籍中看到附近有“补天石”,书中还说曹雪芹由此石获得了创作灵感。我立即动身去寻那“补天石”。出黄叶村,慢慢地爬上碧云寺的台阶,再沿着碧云寺的墙脚一直走,再下到樱桃沟里,在沟里仰头四望,四周重峦叠嶂,山势雄伟,与天相接,游人如小矮人一般匆匆在谷底穿行。真的有“补天石”么?终于,在残存最后一丝力气的关头,我们得见“天颜”。这“补天石”真是危乎殆哉,似乎马上要滚落下来,万幸有一棵大树将它拦腰挡住,否则我们这些小矮人真要成为齑粉肉浆。

站在巨石下面,你不得不佩服小说家曹雪芹!一块凌空滚落的巨石,在他眼中,它是女娲炼石补天所剩余的一块石头。他还给这里起个了扑朔迷离的名字: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接着,这石头被一僧一道携入红尘,化作一块美玉,被贾宝玉衔着来到人间。故事情节就此铺展开来。补天石本来才能堪以补天,但是在人间则如何呢?贾宝玉虽“天分高明,性情颖慧”,但这是一个以假为真、以错为对的荒唐人间,贾宝玉鄙视世俗的价值体系,讨厌四书五经,不愿意走科举正途,还痛骂那些醉心科举热衷做官的男人浊臭逼人……他不按照社会机器既定方向运转,成了百口诮谤的“于国于家无望,古今无能第一”之人。

附近还有一巨石,裂缝里长着一棵小松树,下方的牌子上赫然写着“木石前盟”。大概当年曹雪芹看到这块石头,灵感又霎然而至,他虚构出了“木石前盟”的故事:在西方三生石畔,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浇灌一株绛珠仙草。他们投胎到人间,一个成了贾宝玉,一个成了林黛玉,林黛玉便将一生的眼泪还给他。既有木石前盟,曹雪芹又想出了与之相对的金玉良缘——人世间认为的有价值的婚姻。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纠葛就此展开。最终,在现实面前,真爱败给了世俗的金玉良缘。

我们不得不佩服文学家的想象力、创造力及深刻性。我想作家他们看到的东西,他们的所思所想定与其他人不同。比如,那些擅于描写风景的人,他的眼睛应该是像照相机一样,给他们的大脑输入了一帧帧画面。而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这些在他人眼里无生命或无感情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却像人一样有生命有感情,与人平起平坐。我常听到学校里的老师指导学生作文时说“你多用修辞手法啊!”不禁哑然失笑。而那些写小说的人,他们对于世态人情更是有独道的体会。别的且不说,就单看《红楼梦》的对话吧,人物个个能言善辩,就连贾宝玉、薛蟠、丫鬟、婆子们,哪一个是笨嘴拙舌的?要不然怎么说“人情练达即文章”呢?

                                         相信或属荒唐

如果你在黄叶村细细地看,就会有一个疑问:这里真的是曹雪芹的晚年的住所吗?

整个院落共三进,房子十余间,院中有七八棵枣树,两棵柿子树,出大门有一个大水塘,一抬头南山便在面前。来到这里的游人无不感叹:这里真像陶渊明隐居的地方啊!赞叹之余,又不禁令人疑窦丛生。有这么多土地、树木,大塘里又有鱼虾,曹雪芹生活上应当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而且相当富庶,何至于“举家食粥酒常赊”呢?何至于“绳床瓦灶”呢?我猜可能这里就像国内大多数的旅游景点一样,比如杜甫草堂,是后人造出来的景点。这大概就是很多历史名人难逃的宿命——生前贫穷,死后富贵。

这所三进的院落整体看来并不方正,格局也不尽相同,这完全不符合传统民宅的特点,尤其第三进院落里还有古柏,这更令人生疑。因为松柏这些树木一般出现在墓地,比如,古诗云“松柏冢累累”。我猜黄叶村本是一个村子,各家各户应该是被迁走了,他们的房子或被推倒或纳入曹宅,所以现在只剩曹宅一家了。

我突然对“题壁诗”也生疑起来了。回去一查资料,果然如此。当初这里发现了“曹雪芹故居”,启功觉得属于子虚乌有,并不前往“捧场”。关于此事,他还写了一首《南乡子》词:

一代大文豪,晚境凄凉不自聊。闻道故居犹可觅,西郊。仿佛门前剩小桥。

访古客相邀,发现诗篇壁上抄。愧我无从参议论,没瞧。自作新词韵最娇。

难怪我在黄叶村看到启功题写的匾额是“曹雪芹纪念馆”和“黄叶村”呢。他为什么不题“曹雪芹故居”这几个字?因为“曹雪芹故居”表示这里就是曹雪芹当年的住所,启功既然认为它子虚乌有,自然不会作此题词。

至于“题壁诗”是不是曹雪芹所作,吴世昌说得更明白。他在《调查香山健锐营正白旗老屋题诗报告》中写道:“题诗者并不署名,只写‘偶录’、‘学书’、‘学题’,可知是抄录他人的诗。从其抄错的字,可知他并不懂得做诗的技巧——平仄(例如‘底’误写为‘低’)……这些题诗,一看即知与曹雪芹无关。”

在曹雪芹纪念馆门外,一个导游正拿着喇叭对着一群研学的学生讲道:“《红楼梦》的作者是谁呀?曹雪芹!记住!曹雪芹就在这所房子里写了《红楼梦》!”学生们立住了,低头在小本子上匆匆记下。大概是看到门外的灯箱上有顾城对《红楼梦》的评价,这位导游又提起了顾城,忽然讲起了他在激流岛杀妻的事情。

我心里突然十分悲哀。当年,胡适主张以考证的方法来研究学问,1921年,他在《红楼梦考证》中认为该书为作者曹雪芹的自叙传。而此前,《红楼梦》是索隐派的天下,当时索隐派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是蔡元培。他在《石头记索隐》中认为《红楼梦》是政治小说,抒写的是亡国之痛,贾宝玉是康熙朝废太子胤礽,金陵十二钗影射康熙朝文人。胡适在文中批评蔡元培等索隐派牵强附会,是“猜笨迷”;蔡元培拍马上阵,与之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辩论。然而胡适并未驳倒蔡元培。就在胡适四处搜罗资料之际,《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横空出世,大大地帮了胡适一把。其实,只要细看脂砚斋的评语,不难看出此人无非是在灌水,处处彰显自己是曹雪芹的密友,有意无意地透露他的生平事迹。既是密友,为何与《红楼梦》中的基本思想观点存在种种抵触之处呢?

女娲炼石已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

《红楼梦》已是扑朔迷离,有关作者的资料及研究更是迷离扑朔。

但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有人在这里建了一座曹雪芹纪念馆,设若没有这处房子,只剩巍巍西山、莽莽草木,那还有什么意趣呢?就像古人在画那些崇山峻岭、清流急湍时往往会在林木茂密处画一处小屋,这小屋就是点睛之笔;否则画面就没有了生气。这黄叶村就是植物园的点睛之笔。游人来此,或闲看西山,或遥想古人,或读书思考……一洗世间的尘埃和疲乏。

所以说,京城俗气到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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