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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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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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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生修得到梅花

友人在京郊购置一所宅院,在院落周边栽花种草,其中以梅树为最多。每年春分之后,便开几辆车邀朋友前去赏梅。

这些梅树枝干粗大、笔直,大大小小的梅花点缀其上,明艳可爱。大家坐在亭中赏花,品茶论文。其中一位画家评论道:“他这梅花,一是舍不得剪,二是舍不得压。你看在自然中生长的梅花,比如说受到山石的阻挡,它就旁逸斜出,这样的梅花才有韵致。”

老陈接着说:“梅花在艰难的环境中,突破压力和阻挠,这样的梅花它身上才更具梅花的精神。人也是这样,一个人很顺的话,这样的人通常没多大意思,而那历经磨难的人,就有韵致。”

那一次我没有前往,老陈回来后把这番对话说给我听。我反驳道:“梅花就应该让它自然生长。龚自珍写《病梅馆记》就批判了对梅树枝条进行剪切、压制的做法。当时流行的审美是‘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为了满足这种病态的审美,不惜对梅树大肆剪切、捆缚、压制。龚自珍还说要建一个病梅馆来存放病梅,穷余生的光阴去疗梅。”

老陈笑道:“《病梅馆记》其实是一个政治寓言,不可以当真。你可能没见过原始状态的梅花树。梅花树,它是下面开花,上面尽抽的是枝条——俗称‘气条子’。如果不剪,难看得很。”

“气条子”是啥样,我没有见过,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去年过年回南方老家,听说村边苗圃内有梅花树卖,我们决定去那里采购几棵在自家院中栽种。此时恰值梅花花期,苗圃内红梅、绿梅都竞相开放。果然,一团繁花之上尽抽的是一尺多长的枝条,好像气疯了的人,头发根根都竖了起来。种苗圃的人正站在一株红梅前拿一柄大剪刀喀喀地剪去那些“气条子”。所过之处,梅树纷纷给剃了个小平头。如何造就出梅花的旁逸斜出之美,种苗圃的人哪能懂得呢?就像龚自珍说的,“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

对于培植梅树而言,修剪、压制还不够,梅树旁边还须布置岩石或堆叠假山,下面须有流水环绕,如此方能突出梅花的清幽高洁。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所以受到了历代评论家的推崇,其原因正是如此。当年王君卿宴请苏轼,在酒桌上大言不惭地说:“林逋这两句诗用来咏杏与桃李,也都可以!”苏轼的回答很幽默,他说:“可则可,只恐怕杏花、桃李花不敢承当。”像水、月还有雪这种环境,与梅花最相宜,对招摇在春光中的桃李来说,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梅花,古人把它写得那么美,现实中它真有那么美吗?正当我怀着疑惑,没想到得见梅花之美的好机会说来就来。

今年清明节前,北京植物园微信公众号里发布了清明节赏梅预告。到了4月4日清明节那天,我与老陈兴冲冲赶到那里去看梅花。一进门,真是令人惊叹。几株古树苍老的枝干上开满了粉嫩的花朵,那花朵的鲜妍明媚,恐怕只有少女的脸颊才可以与之相比。再近前细看,花开五瓣,朵朵浑圆。“是梅花!”我喊老陈赶紧过来看梅花。他只远远地看,又掏出手机来扫,然后大笑道:“这是杏花!哈哈!”

“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难怪王安石写诗笑话当时北方人把梅花当作杏花,这两种花实在太像了。王安石年轻时曾生活在南京,当时江南地区的梅花可以说誉满天下,他当然认得梅花。而北方的开封,由于气候寒冷不适合梅花生长,梅花很罕见,所以北方人不认得梅花,于是就闹出了把梅花当作杏花的笑话。北宋诗人石延年写了一首《红梅》诗。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意思是你要是把梅花认作桃花的话,你注意梅花是没有叶子的;你要是认作杏花的话,注意梅花是有青色枝条的。谁料此话一出,惹得苏轼一通嘲笑:“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他笑话石延年:“您老真是太鄙陋了,居然不懂梅花,梅花与桃杏的区别岂在绿叶青枝的有无哉!”苏轼还说梅花“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桃红杏色,尚余孤瘦雪霜枝。”梅花是因为担心自己冰清玉洁的容颜不合时宜,才迟迟开放,并让自己的颜色酷似桃杏,但它稀疏瘦硬枝干、经霜历雪的品质是桃杏所没有的呀。”由此看来,我们赏梅不能只看“形”,更应该领略它的“神”。

看完杏花,我们往植物园深处的梅园走,一路杨柳如烟,一树树的红花、白花夹杂其间,我们走走停停,欣赏不尽。走到卧佛寺,忽有幽香阵阵袭来,猛回头,侧边有几棵桃花开得灼灼的。是梅花吗?我走过去低头猛嗅花心,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老陈看我趴在一朵花上使劲地嗅,笑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不跟他理论,只冲他招招手。果然拐过去正是梅园,沿溪大大小小的梅树,一树一树,红红白白,长达二三里路。游人极盛,水边栈道上、山坡梅树下、路边石头上到处是人。

溪边一株“武藏野”,极有风致。这是一棵古梅树,枝上缀满了不知几千几万花朵,铺展开来占了大半个河谷。花朵有三四层之多,又大又圆,粉嫩透亮。清风吹来,花雨纷纷,宛如仙境,惹得游人阵阵喝彩。

沿溪边往上走,尽头有一个石潭,右行到岸上,又有一株古梅树,其名为“淡丰后”,比“武藏野”更大。此时已经过了盛花期,缀着一些零星的白色花朵,仰望如粒粒珍珠散落开来。

其他各种小梅树不可胜数,苍黑奇崛的枝干上缀满了或红艳、或粉嫩、或青碧、或洁白的花朵。每一树,每一枝都是一幅好画。站在梅树林中,不由得让人赞叹天地造化的恩赐。

尽情赏玩之后,出梅园往回走,一路的桃花、李花、杏花、玉兰、连翘都觉得粗俗起来,连看也懒得看了。

舍不得这些梅花,第二天吃罢晚饭,我与老陈又骑电瓶车去植物园看梅花。晚风微寒,香山路很快暗下来。进植物园的时候,门口的工作人员见我们还往里走,说:“现在进去你啥也看不见啊!”此时游人正一群群往外走,进门没多远,10米开外已如一团墨荡开了一般。我心里一紧,梅园还在几里路外的山崖之下,往前走分明是去聊斋呀!继续往里走,所遇到的游人寥寥无几,头顶上高大的松树,如黑衣巨人个个伸长手臂,我低头紧走,不敢斜视,只听见自己通通的脚步声。

我们在四面黑黝黝的林间乱走。忽然间视野开阔了,我认得是到了万生苑(温室)了。西山像天墙矗立在前方,虽然我确定这里是万生苑,但夜黑如井,无法辨东西南北了。老陈提议打开手电筒寻找路牌,于是我们像那个武陵人一样,寻向所志,只不过,这个标记是公园做的罢了。越往里走,越黑,老陈问我是不是带着他乱闯。焦急中,忽然仰面一座牌坊立在半空中,我长舒一口气,肯定是到了卧佛寺了。既然到了卧佛寺,那梅园就在不远处了。

四下里都是黑黝黝的树林,不知道梅园在何方?

我约摸着往西走,果然看到几株小灌木,看似像梅园的入口,但又觉得不像。我打开手电来看,那花朵已经蔫了,低下头去嗅——隐隐有幽香,再用手电往远处一照,山坡下有一条小河。“是梅园!”我兴奋地大叫。

我们在梅树林中穿行,用手电光射向一株一株梅树,那株株梅花恍如世外仙女。忽然就觉得高启的梅花诗写得极好。诗云: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李清照说世人写梅花,一下笔就俗了,她试着写了一篇,果然如此。像李清照那样的高手都写得一般,梅花难写似乎是一个定论。没想到三百年之后明代的高启打破了这个魔咒。他的这首诗好就好在“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两句。

这两句是两幅画。第一幅:积雪满山,无路可通,一位隐士在山中茅草屋内安然而卧,旁边一株老梅正在盛开。第二幅:月色皎洁,梅花白色的花瓣轻轻地飘落,一位美人从梅树林间缓缓下来。

这两句一写阴,一写晴,呈现了梅花在两种不同环境下的美。这两句诗不仅画面美,而且具有丰富的内涵。有人认为“雪满山中高士卧”用的是袁安的故事。《后汉书·袁安传》记载袁安在洛阳的时候,雪下得有一丈多深,人们都纷纷出外谋食,他在家中安然高卧,宁可饿死,也不愿向人乞求钱财食物。我认为这里用的应该不是袁安的故事,因为袁安住在洛阳,而不是山中。它用的应是刘长卿的诗句:“高士卧在深山中,满山积雪已难寻。”说的是高士隐居在深山中,因为积雪太深,作者无法找到他。高士抱定操守,不为荣华富贵所动,在贫贱面前处之泰然,把他与梅花两相比拟,实在是太合适了。

“月明林下美人来”用的是赵师雄遇梅花仙子的典故。据《龙城录》讲,隋文帝时期,有一个叫赵师雄的人游罗浮山,日暮时分在松林边睡去,梦中看见一位淡妆素服的女子从林间出来迎接他,两人在月下对坐而谈,那女子芳气袭人,谈吐不俗,赵师雄又与之对饮,不觉颓然醉倒,醉梦中只觉得风寒逼人。这时候天亮了,赵师雄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棵白梅树下,他这才醒悟梦中女子系是梅树所变。高启把梅花比作林间美人,突出它冰清玉洁、出尘脱俗的气质美。他的这两句诗真是把梅花的品格、神韵写到位了。

我拿出手机,试着把这些梅花拍下来,将它的美丽定格住。没想到,在手机自带的闪光灯的辅助下,那一张张照片简直美得令人窒息。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喜欢月下的梅花。因为当外界的一切褪去,连日光也褪去,只剩下夜空作为背景,在澄澈的月光下,梅树的整体轮廓以及每一枝的线条都显得清楚而有姿态,花朵也如粉雕玉琢的一般。

待我们走到武藏野面前时,可惜才一天时间,它竟已大半凋零,枝上蜷缩着些零星的花朵。“淡丰后”的花更少了,屈指可数。但那零星的花朵缀在旁逸斜出的枝干上仍是一幅好画。

虽然这两大株梅树凋谢了,其他梅树开得正盛。

夜黑谷深,四寂无人,并不怎么害怕,因为感觉身边的梅花就是品格高洁的朋友。

走着走着,觉得香气在身边浮动,一浪一浪的,连衣襟上都粘着梅香。我们带着这梅香走出植物园,骑行在香山路上,那香气一路飘散,飘散……等我们回到家里,屋里也染香了,连日不散。

梅花是中国人最喜爱的花,可以说没有之一。陆游赞它是群芳之首,“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辛弃疾说它简直不是花,“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王冕为了赞美梅花,直接把桃李一通贬低,“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如果谁敢对梅花说个不字,那肯定会遭来一顿“暴击”,没准儿还会贻笑万年。前面我们提到的王君卿和石延年就是例子。北宋的王禹偁写过一首琼花的诗,因为贬低了梅花,六百年以后仍有人站出来跟他理论。我们看王禹偁这首《后土庙琼花》诗。

谁移琪树下仙乡,

二月轻冰八月霜。

若使寿阳公主在,

自当羞见落梅妆。

琼花颜色洁白无瑕,王禹偁借用二月的春冰、八月的霜花来写它的洁白晶莹。王禹偁赞扬琼花没关系,他错就错在把梅花拉过来,通过贬低梅花来达到赞扬琼花的目的。“若使寿阳公主在,自当羞见落梅妆。”相传南朝宋武帝女儿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下,殿前梅树被风吹落一朵梅花,恰好飘落在公主额上,众人都觉得很美,于是女子们纷纷模仿起来,在额头上画一朵小梅花,“落梅妆”从此成为一种时尚潮流。王禹偁说假如寿阳公主见到了琼花的话,她一定羞于见到“落梅妆”,觉得它丑死了。

清代的纳兰性德喜欢梅花,他写了很多梅花词,其中一句是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意思是你不要把琼花和白梅相比,谁也比不了白梅花,白梅花像身着白色霓裳的仙子。纳兰性德这话明显是针对王禹偁说的。

有人说,我们中国人是爱梅的。这话不差。梅花,它本绽放在百丈崖上、冰雪林中,中国人把它移植到园林里、庭院中,又从南疆移植到北国,让它绽放在自己眼前。梅花,它还绽放在从古至今的诗词歌赋、翰墨画卷中。这梅花,照见了古人,也照见今人。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人,在俗世中沉浮,更应该见梅思齐,砥砺品行,修养君子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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