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提到他儿时在故乡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说这些东西都是使他思乡的蛊惑。说也奇怪,无论是历史上的伟人还是普通百姓,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会怀念儿时吃过的东西,想念它的味道,甚至于想方设法去搜求,而一旦得到,就像如获至宝一般。
烧饼
远大路金源购物中心有一家小吃店,里面有烧饼卖。那烧饼圆圆的足有大碗口那么大,一指厚薄,个个金黄,看那卖相不像北方的烧饼,倒像我儿时在故乡吃过的烧饼。花七元钱买一个,放在嘴里一嚼,果然,那熟悉的面香味扑面而来,遥远的童年也全都苏生似的清晰起来。
那时候,每个集市上都有一两家做烧饼的,都是当街放一个半人多高的红瓦炉子。那炉子腹大口小,里面烧着通红的炭火。做这活儿的多半是男人,一个人和面、擀饼,用一根小擀面杖一推一拉间就把一个湿淋淋的面团拉得像薄纸一样,再托着往滚烫的炉子内壁里一贴,盖上盖子,几分钟后用一柄长铁铲伸进去一触,烧饼纷纷滚落到下方的一个铁丝框里。这时候,做烧饼的会趴在炉子口往里看,拿个长铁钳子将不太黄的地方调整到更接近炭火的地方。这烧饼经炭火一烤,面香全被激发出来。花一毛钱在炉子上买一只甜口的,外层焦脆喷香,内里柔软香甜,特别好吃。
那时候,我父亲赶集回来常带一个烧饼奉给我奶奶。奶奶坐在堂屋门口,将烧饼又分给我们小孩吃些。那烧饼,黄澄澄,热乎乎,表层涂着一层薄薄的蜂蜜,沾在嘴唇上甜丝丝的,好吃极了。
我在村小读四年级的时候,陈老师给我们讲分数,就举烧饼作例子。陈老师的声音像唱歌:“你爸上街买回了一个烧饼喽,你吃一半,你弟哩吃一半,你吃了多少哩?二分之一哩!要是你和你弟弟你爷你奶四个人分哩,每个人吃多少哩……”我印象里那节课是我们全班听得最明白最开心的一节数学课。后来,陈老师请假了,换了一个年轻的数学老师,他讲分数的时候,举的例子不是分烧饼,忘了是其他的什么了,我们本来听得很明白的分数忽然又变成一锅糊涂浆子。
讲分数,在我们那里,非分烧饼不可。
粽子
北方人包粽子,取两张粽叶,交错相叠,折出一个漏斗,然后一只手握紧漏斗,一只手往里面塞米,米快满的时候再加两片粽叶来封口。这时候就到了紧要关头,需要一手捏紧粽子,万不能松懈,另一手用绳子使劲缠,五花大绑,最后一个粽子终于包好了。这过程好像在包裹一个木乃伊或者像做土木活儿层层夯实。这粽子坚如磐石,又寡淡少味,只一个就能把我们对端午粽子的念想全部灭掉。
南方人包粽子,取一片粽叶,弯成漏斗状,放米也并不放满,然后把上面多余的叶子折过来覆盖上,用一根蔺草围着漏斗的尖角绕一个环,再拧起拉到底部,再套回环上,勒紧,系上。这粽子不仅包的灵巧,而且最得竹叶与糯米的优长。大火煮熟了,剥开来,薄薄的一个三角,通体都透着箬竹的清亮。撒上一小勺白糖,用筷子夹取一小块送到嘴里,满透着箬竹的清香,又有一星一点的甜。大概这就是端午的味道。
这南北粽子的差异也不能全怪北方人。北方人包粽子用的是芦苇叶,北方芦苇极多,但做粽叶不仅小而且极容易破,所以需要用粽叶层层包裹,严防死守。南方人包粽子用箬竹叶,那叶子极宽大,黄澄澄的带着麻点,像皮肤一样柔软结实。在米上,南方人用长粒江米而非圆江米,煮熟后既软糯细腻又晶莹剔透,再加上箬竹的包裹,通体都透着箬竹的清香清亮。北方人为了吃粽子,大包大裹,实在是没有得到粽子的精髓。
我小时候,端午是重大节日,包粽子是必不可少的节目。端午的早晨,祖父踏着晨雾从外面跨进门槛,自顾自大声说道:“今日过端午嗬!” 顺便把一束艾蒿挂在门楣上。端午,便在这一声宣告中开始了。上午,我和奶奶围着泡着糯米的大瓦盆边包粽子。小院里清空明亮,杜鹃鸟不停地唱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糯米晶莹透亮,奶奶的脸笑盈盈的……她一边给我示范,一边讲历史上,还有她所经历的有关端午的趣闻。那天她好像跟我有说不完的话。
农村夏天的晚饭
前面提到的都是零食或过节才有的美食,其实,更蛊惑人味蕾的是故乡的饭菜,尤其是夏夜的晚饭。
那时候,奶奶在灶上忙碌,我在下面烧火,两个人都汗流浃背。太阳下去了,暑热也消退了,饭菜也差不多好了。我把小木桌搬到院子里,再拎来6把椅子围着,然后忙着端饭端菜。我用大毛巾把一大盆滚烫的面条先端上桌子。这面条是奶奶擀的,一指宽;面是自家打的,淡黄色,飘着淡淡的面香。我又端上一小盆炒米饭,这米饭是中午吃剩的干饭,炒过后粒粒分明,又香又扛饿。最后端的是一盘盘的菜。夏季蔬菜很多,黄瓜、西红柿、茄子、韭菜、豇豆等等都下来了。晚上一般有三四个菜,像凉拌荆芥黄瓜、西红柿鸡蛋汤、辣椒炒茄子、豇豆炒焖罐肉、韭菜炒臭豆腐卷都是常做的。
凉拌荆芥黄瓜十分可口,既有辣椒油和醋的香辣凉爽,又有荆芥、黄瓜新鲜冲鼻的气息。
西红柿鸡蛋汤光是色泽就够诱人。熟透了的西红柿像樱桃一样红,鸡蛋花黄澄澄的,热热地喝上一大碗,所有的疲乏、燥热都被一扫而尽。
辣椒炒茄子很下饭,那种茄子极小,拳头那么大,跟青椒和香葱一起炒,软而香,不像现在的茄子嚼起来像海绵一样松软无味。
豇豆炒焖罐肉中的肉块总是很快就没了。焖罐肉可不是鲜猪肉,那是过年的时候用连精带肥的猪肉炒成的,一直炒到肥油都滋滋冒出来,最后连肉带油趁热舀入坛子里,待凉了把口封好,等到农忙时节拿出来炒菜吃,极方便,极好吃。它肉香扑鼻,全无腥气,又肥而不腻,可以说是一道人间至味。我感觉它跟《红楼梦》中的让刘姥姥感叹需要费十来只鸡的“茄鲞” 做法类似,都是炒肉,然后用坛子油浸密封,再等过几个月后食用。
最后这臭豆腐更绝了,只我们县才有,也只有夏天才有。我们那里盛夏时节家家户户饭桌上都有一盘。豆腐店把水豆腐卷成一尺来长,三四公分厚的豆腐卷,放置两三天,这豆腐借着夏日的高温便长出灰白色的绒毛。外地人看见了总是惊叫不已:“坏掉啦!扔了吧!要吃坏人的!”只要我们回答一句,管叫他们闭口,管叫他们拿起筷子就放不下,那就是我们这里世世代代都吃这个。做这道菜的时候,先将臭豆腐卷切成半厘米宽的小块,放热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再加入韭菜,大火炒得喷香软糯,吃一口真是既能消暑又有益于肠胃。韭菜因为气味重在佛家那里属于不宜食用的“五荤”之一,但把它和臭豆腐放在一起炒便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两种气味互相压制,又相得益彰,于是造就了这样一道人间美味。说到臭豆腐的气味,我们那里的臭豆腐全无异味,只是豆腐发酵的味道。我吃过某地的臭豆腐,入口如茅厕粪窖的污秽之物,臭不可闻,简直挑战人类底线。
鲁迅《风波》里曾写到绍兴农村夏夜的晚饭:
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不知道为何,每次读到这儿,我总对那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咽唾沫。你看,米里没有人为的抛光,菜里没有那种厨师气,又原始又纯净,难道不是最好的家常饭菜么?否则天天嚷着活够了的九斤老太怎么活到了79岁还那么康健?离开农村,远离农业社会,才知道寻常农家饭弥足珍贵。
古人说布衣暖菜根香,不是虚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