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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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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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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业寺问梅

一个寒冷的周末,独自一人驱车前往大秦岭中的净业寺。

沿着西沣公路,一路向南。车子在冰封的公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碎冰的声音恰似诗歌的韵脚,一排排树木就像参差的诗行,古老的村庄就像童话中的仙境。大地粉妆玉彻,浩然一色,犹如遍地开满了梨花,分外妖娆。隔窗眺望,巍巍秦岭绵亘蜿蜒,银峰罗列,连云迭嶂,好似朵朵盛开的雪莲。好一派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壮丽而雄伟。仿佛一个画家在浩瀚的生宣上,凌空取势,以草书入画,粗豪破笔,一挥而就的大写意水墨画。我置身于人在景中,景在画中,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至臻意境中,心情格外舒坦。

选择雪后登山,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不同以往的兴奋。一来能观赏山路十八弯在冬季的自然景致,二来能感受雪后千年古刹“萝幌栖禅影,松门听梵音”的那种超然,当然最重要的是逃离都市的喧嚣,舒缓多日疲惫的身心。有了这份信念,内心更加执着与坚定,即使前方的道路再曲折坎坷,也能使其成为坦途,就这样颠簸着孤独前行。其实,这只是冲破思想牢笼的一个过程,实则是一种盛放。不久便到了山下,山门石牌楼上的“依无上觉”四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我一边领悟其中之含义,一边走向山门。

山并不高,是大秦岭北麓的一个余脉,人称后庵山,因山腰的净业寺而闻名。沿着弯弯的山路,拾级而上,四周一片寂然,白雪皑皑,山野苍茫。厚厚的雪被下,山草做着春天的美梦。清寒山林,玉树琼枝,没了叶子的喧嚣,个个静默如僧,仿佛了悟,入定。上山的台阶愈来愈陡峭,路面湿滑,可谓举步维艰。尽管酷寒难当,腰酸腿软,但我依然镂刻不停,砥砺前行。常言道,高处不胜寒 ,我偏要在凛冽的寒风中追寻大山的巍峨。我临风而立,蓦然回首,“独上云峰,山雾缭绕乱人心。环顾宇内,试问天下谁是英雄”的豪情油然而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飘飘然如遗世独立,仙气淼淼,神清气爽,有种欲乘风归去,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让人恍然若梦。身处雪山小径,聆听空谷禅音,在阳光和雪光交融的空明澄澈中有如遁入空门。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抵达净业寺。净业寺起于隋朝,依山而建,直面悬崖,规模不算很大,但气势恢宏。唐初时为得道高僧道宣的弘法道场,因而成为佛教八宗之一“律宗”祖庭。循木鱼声望去,有皈依者诵经礼忏,梵呗赞偈,声入人心,随之我也变得虔诚起来。环视左右,我放慢脚步,生怕一个粗心的举动惊扰了这禅意空间的静谧。庭院深深,琼楼玉宇,仙界楼台,绣闼雕甍,无不凸显佛国胜境的尊贵神圣不可亵渎。令人乐闻的微妙梵音,仿佛幽谷中的天籁,我的肉体在香烟缭绕中被融化,变得轻灵飘逸,或许这里就是灵魂的栖息地。恍如隔世的古建筑闳敞轩昂,古朴而沉稳,庄重而典雅,整个寺院显得威严和肃穆,声势气派令人敬畏。作为佛教律宗始祖的道场,的确是一方空灵净土,清幽安谧,古韵十足,无论路基上磨薄的砖块,还是房檐上冲损的瓦当,甚或古旧的门窗,还有那“绿云覆盖,云拥雾护,形如宝盖”的千年古槐,无不彰显净业寺昔日的辉煌,也印证了佛教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寺院甬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僧人清扫的干干净净,四季青排在两边,像列队的僧众,脚步悠然其间,有一种被夹道欢迎的荣幸。引领而望中,冷风拂面,有暗香扑鼻而来,顿觉诧异。寒冬腊月,地冻天寒,百花凋谢,万木枯萎,何来花香?我茫然四顾,突然发现甬道一侧不远处的墙角下有一树迎着寒风昂然盛开的腊梅花,黄色的花瓣光润透明,泛着冰清玉洁的雅韵,蜡一般的晶莹,摇曳生姿,仿佛灵动的精灵在用生命舞蹈。时而“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时而“疾风高翔像鹊鸟夜惊”。朦胧又梦幻,像雾像雨又像风。明朗又清新,似玉似蝶似云絮。花虽不语,但婀娜多姿,不仅给人以美的熏陶,还给人以心灵的启迪。让人魂牵梦绕的腊梅,虽然在不起眼的墙角,但它流风回雪的样子和它金黄艳丽的花容却占尽寺院风光,让人流连忘返,迟迟不肯归去。难怪诗人称其为奇友,当之无愧。如此清欢,寒香中氤氲一场岁月静好,怎能不让人为之振奋。墙头、屋脊、远山的积雪,和满头白发的松柏作为一种简约的陪衬,腊梅花更显优雅和高贵。正如元代耶律楚材的诗所赞:“枝横碧玉天然瘦,恋破黄金分外香”。这便是对腊梅花迎霜傲雪,久放不凋,香气浓郁,艳而不俗的讴歌,其实腊梅花本身就是雪胎梅骨,冷韵幽香。清心淡泊的腊梅花,浩然正气,大善似山,在身处苦寒的境遇,即使悬崖百丈冰,仍能不卑不吭,在严寒里超然竞放,从不掠春光之美,甘愿做春天的使者。这便是腊梅花的高风亮节,也赢得了世人的崇敬和赞赏。据说,腊梅花因花瓣的颜色如蜜蜡,并在腊月开放,状似梅花,才称其为腊梅。腊梅花开在严冬,为万花之首,先花后叶,花与叶从来都是“相见不如怀念”,怒放时雪花飞舞,所以又称作雪梅。流云之下,高山之中,怒放的腊梅,使整个律宗祖庭禅意更浓。净业寺这株腊梅也叫素心腊梅,其心洁白,浓香馥郁,象征着“慈悲为怀的仁爱心”,与净业寺神魂合一。在数九隆冬里,腊梅没有任何呵护,却能悄然枝头,在孤独中尽显风流。之所以能成为万花之首,就是由其内在品质所决定的。你看她花团缠枝,舞姿翩翩,尽显妩媚。她从不鄙弃冬天的颓废,也不亵渎雪的圣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一味的保持缄默和隐忍,在如蜜的金黄中默默无闻的奉献。她卧寒食冰雪,无怨无悔,没有一丝红尘羁绊,除了半枝残雪映照,任何枝节都洁净得没有半点杂念和牵挂,高贵冷艳得只能让人聆听她盛开的声音。就像北宋道士白玉蟾的诗所言:“破苍如凝蜡,粘枝似滴酥。恍疑菩萨面,初以粉金涂。”的确,在风雪载途,寒凝大地的时候,腊梅冲破时令和花界的清规戒律,秉承着对生命不息的信仰,怀着对大自然的尊重,在百花凋零的严冬如火如荼的盛开。这种“凌寒独自开”的孤傲,展现的是奋勇当先,不屈不挠,奋发图强的精神品质,其实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也是中华民族的象征。

净业寺这株腊梅独辟一隅,其实并不孤独。甬道一侧的墙下是一排苍劲挺拔的竹子,凛冽的寒风中,它们依然青翠不惊寒。竹子虚怀若谷,刚正不阿,清秀俊逸,顶天立地,守节如一,彰显朴素谦逊柔中带刚之美。无论春夏秋冬,都与腊梅相依为伴。另一侧墙外,松柏成林,林下“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刘桢的《赠从弟》诗曰:“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这便是松柏精神命脉所在。有这样矢志不渝的守卫者,腊梅自然不会孤单。它们就像一个命运共同体,不仅拥有初心,还能顽强地与风雪作斗争,同舟共济,互相扶携,用生命书写经冬不衰勇者无敌的神话,让人十分敬佩。虽然不同属科,却在岁寒中同生,都有铁骨冰心不畏严寒的高洁品格,他们聚义不仅是忠贞和友谊,更像是尊重生命的践行者。一座座雪峰、一座座殿宇、古佛,松柏、经堂、佛塔、翠竹、腊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交相辉映,和谐完美,宛若禅定。雪后净业寺,朔风怒号,寒枝腊梅,水袖飘动,仿佛一位倾城娇艳秀春舞。如同严冬,它闪着寒冷的光,可它蛰伏着惊鸣,只是春的伏笔。当然也有对审美苛刻的人,如宋代卢梅坡诗曰:“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其实这只是诗人的管窥之见,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净业寺是佛教律宗的发祥地,据《长安古刹提要》载:“律宗之净业寺,犹相宗之慈恩寺也。因道宣住终南山,有称为南山宗,今寺为各丛林之冠。”所以它的一草一木都有着优秀的基因,其声名也是无与伦比的。在水瘦山寒之际,腊梅傲骨铮铮,凌雪绽放,以富有个性的色、香、韵傲立于能生长道芽圣果的地方,即使无雪无诗也一样不同凡响。清雅俊逸的腊梅,在风霜雪雨中激流勇进,它以芳艳藐视冷酷无情的寒冬,颠覆了世俗的眼光,但没有丧失自我,它坦然无惧的在苦寒之地孕育出冰雪精神,塑造着坚强独立的灵魂。腊梅与严冬的较量并不是简单的游戏对抗,而是钢铁意志的对决,正因为有这样的钢铁意志,才创造了生命的奇迹。由此我想起了苏武牧羊的故事,在天汉元年,汉武帝派遣苏武以中郎将身份持汉节出使匈奴,抵达匈奴后,单于想要苏武归顺匈奴,多次威胁利诱,苏武软硬不吃,拒不投降。单于一怒之下将苏武扣留,后流放到北海边荒凉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扬言等公羊产了羊仔才能归汉。苏武历尽千辛万苦,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苏武这种不辱使命、不畏艰难,不畏险阻,与恶劣环境作斗争的生存勇气,展现了其顽强拼搏、吃苦耐劳、不屈不挠的坚韧品格。这不正是腊梅的精神所在吗!敬仰腊梅,是因她有如雪般的情操,有高尚的气节,还有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腊梅,把最青春的时光奉献给最冰冷的季节,从不与群芳争奇斗艳。即就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它也是欲语还休,眉目含春。盛开的花朵更是落落大方,嫩蕊轻摇,一笑百媚。赏其“疏影横斜的”秀枝,闻其沁人心脾的醇香,令人心旷神怡,遐思无限。

腊梅心静若水,它独辟蹊径的选择并不偏执,反而昭示了它有无比顽强的生命力,和在逆境中战胜严寒的泱泱气节。腊梅,干瘪的秃枝上,生命不息的脉搏永远都在跳动。腊梅,贫寒中铸就了坚强,逆境中活出了精彩。腊梅开在冬天,当万物复苏,春色即近时,她却无意苦争春,默默地怀着满腹的心事留下春的温馨悄然离去。花语虽无声,沉默都是歌。沉默,是心灵与自然的一种默契。仿佛净业寺的沉默一样,是超然于世外的一种淡泊。其实,腊梅与佛有深厚的渊源。腊梅不屑风雪,不惧酷冷,高洁有傲骨,但品高不骄。身处贫寒,却能“上善若水,德行天下”。这和佛家理念一脉相通,倘若人人都有腊梅之胸襟,若水之境界,德善之情怀,就不会被万丈红尘所迷失,定会创造智慧人生。

一阵山风吹过,一个寒颤使我从沉思中惊醒,忽然回首,我已人在山下,山色依旧。从木鱼声橐橐的空灵中我又回到了人间俗世,叩响灵魂的洪钟之声向我说再见,诵经念佛以洗尘心的梵音远去了,在若有所失的怅惘中,像鲁女泣荆一样不断回味。仰望山巅,雾霭中的敬业寺仿佛浮云上面的一抹剪影,显得分外肃穆而沉静。告别敬业寺,我仍旧沉浸于久久的腊梅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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