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这没站牌,车来了,你招招手才能上车,你看看手机地图,地图上写的招呼站,三轮车师傅耐心的给我讲解道。
人生也有这么个阶段吧,到了没站牌的招呼站,你想上车去往遥远的地方,就要打招呼。招呼好打吗?不好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往往都是不平等的,先打招呼的一方总是弱势,愿求是否实现要看对方的脸色。万一翻了脸怎么办,我总是在打招呼前就这么想。
喂,还上不上车,司机有些恼怒,认为我浪费了他时间。我是什么时候招手停车的呢?仿佛现实与体感分离开了一样,记忆出现了断层。
至今为止,我还是没考取驾照,拥有自己的车,可是以前是有的,一辆自行车。我私认为自行车是最好的代步工具,方向盘远不如车把更有带入感,其次就是自行车更自由。是的,自由,行进时不像汽车、火车等要有个‘壳’,自行车将人赤裸裸露在道路上,坦诚的面对着前方。
我系好安全带,把自己绑在座位上,一阵颠簸后,客车载着人启程。车里的气氛很闷,每个人各顾各个,看手机、睡觉、打着电话,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气氛的,感觉自己仿佛海上的一块木板,乘着一阵热浪,漂泊。
车途漫长,闲着也是闲着,低头把玩起手机,漆黑的手机屏幕上是我的脸,油腻邋遢的面孔,一双忧郁的眼底下叠着同样的眼瞳,很显老,可我并不老,稍稍感慨后按下开机键,色彩驱赶着我,从屏幕的外侧到里侧,一番信息轰炸后,就是心灵上的空虚和精神上的思念。
我以一种宁静的心境从屏幕里逃脱,空荡的身体牢牢的钉在手机屏幕上,出窍的灵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思考生于身体,又独立于身体。
面对着自己,浩荡思索成了舞台,各种情感浓括成一个个演员,你害怕什么,他们就给你演什么。
最先登场的是父亲,他就站在那里,不说话,我就已经怕了,既是源于血缘,又是出于孝义,我这个儿子在父亲面前总要低着头的。
这是不对的,父子不是君臣,我怎么能怕呢?抑制不住,怕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刻在我的血脉与思索里,仅仅是父亲这个称谓就足以让我怕了。
更何况父亲的话呢,父亲一个不字,就让我紧紧闭上了嘴。我知道该说什么去反驳,却都堵在喉咙里,像一个个弹珠,弹进喉结里,压沉了我的脖颈。
低着头,我连父亲的脸都看不见,可从他的话里,我的大脑自动绘出了父亲的脸,愤怒、失望、无奈,一个父亲的不甘和艰辛都透过言语,绘成了画。
父亲表现的像是火,燃烧跃动;我表现的像水,沉默呆滞,实际上是反着来的,我是火,一团想要燃烧却一次次被浇灭的火;父亲是水,一次次掀起波浪浇灭火焰。
我们谁也无法从中脱身,只要还没产生灰烬。父亲,再等一等吧,灰烬的到来是如此漫长。
之后登场的是高中班主任的一句话:“你不像是个男人。”我回想起来当时的心情,一股恼怒骤然袭来,骤然消失,体会到话语的毒辣,一边感叹老师锐利的目光,一边像吞下鱼刺一样,艰难地蠕动喉咙,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不太像个男人的。
从世俗的认知上来说,我最为缺乏身为男人的胆量。我实在是太胆小了,胆小到离开了文字,我就不能和人真诚地交流,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实话敷衍人。交谈是如此可怕、如此困难,亲人劝我要搭腔时,我想到的是搭腔不同于答腔,它是有一只手的,那只手里握着刀剑,请求与我握手。
我是什么时候看到手里的刀剑的?怕是小时候就见到了吧,当我从邻居四叔家回到家,父母问我他们问了什么,我给说了什么,我就看见了一问一说间,闪亮亮的刃。血缘相系的亲人之间尚且如此提防,更何况陌生人。我是彻底怕了,这一怕就是几十年。
我不得不承认我拥有比女性更为敏感的心灵,这样一颗心灵放在男性身上,把人的胆都给藏起来了,我必须去找,捏着心脏去找。
接着是根绳子摆在我面前,它自己动了起来,把我紧紧捆绑住,然后往上拉,我抬头看了看,是天空,圣索菲亚大教堂穹顶一样的蓝天。我不禁疑惑,往上通向天堂?
回头再看绳子时,绳子上打出了绳结,我数了数,一共四百三十六个,这是分数,我反应过来了。原来所谓的天堂也要给人打分,那我这分数是不是太低了。
想想吧,分数低了,还能去哪?高中老师说过分数够高是你选学校,分数低是学校选你。低分哪来的主动权,这大概就是绳子绑我的原因吧。
可这分数是怎么评判的呢?不管怎么评判,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打分的必定不是自己。自己打分不客观,别人打分又觉得不自在。打分这种事情,凭什么交给别人呢,哪怕是神,也蛮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就像在打仗时,向敌方主将主动献出了自己的头颅一样,成了他人的战功。可这的确也是公平的,毕竟敌人不会阿谀奉承,头颅在他们眼中自有一套成熟客观的评价体系。我无从否定这种评价体系,它是公认的权威,是规定,像圆周率一样,无限不循环的一串极有意义的数字。我所能做得只能是伸出头颅来,任人评价。
这么一想,高分真得有主动权吗?不论分数的高低,总要伸出头颅来,交人评价。那种不自在感,是不会消失的,我敢肯定。就像一列火车,行驶在既定的轨道上,头颅是必定要交出去的,这是头颅既定的轨道,脱轨只会带来致命的灾难,我们既要为自己负责,也要为车上的乘客负责。
被绳子提上去的过程无异于坐电梯,身处定向无界的笼子里,把自己交了出去。当绳子越过云朵,提示我们已到最高层,目的地就到了。
人生中有很多目的地都是意想不到的,它们或好或坏的蛰伏在前方,当我们经过时突然袭击,打个措手不及,让我们狼狈不堪。本来到达的过程就够狼狈了,像我,被绳子绑得这么紧,一提拉,收缩的绳子就在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勒痕,结果还要背着勒痕到个不尽人意的地方,哪来的干劲呢?
与我预料的差不多,我到的地方是个提不起干劲的地方。是啊,四百三十六个绳结,绑到地方会好到哪去,我脚下是一片长着野草的荒地,头顶是起了赤潮的河流,在绿色与红色的强烈对比下,我夹在中间,像一锅粥里的老鼠屎,肮脏且格格不入。
天堂不是现实,现实还会给你机会,让你奋力奔跑,离开舒适的窝,天堂是用窝把你扣住,再跑也是围着窝跑。好窝坏窝都一样,都是待不长久的地方,任谁都会想逃的。
逃到哪去?我是实心的,是占空间的,无论把我放到哪里,都有万有引力,吸引事物过来,形成一个窝点。我想通了,所谓的理想的生活就是不断的逃亡,从一个舒适窝到另一个舒适窝,逐新弃旧,好比一辆行使在数学概念直线里的单程列车。
车,对,我还在车里,急刹车提醒了我,我还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