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三湾村的第一声鸡叫,田松就醒了。到三湾村驻村三年多,他就从未睡过一次懒觉,以公鸡打鸣为“闹钟”,养成早起的好习惯。
待田松洗漱完毕,太阳也还没有从三湾村的山尖伸出头来。一条乌江支流从三湾村横穿而过,激荡着一路奔腾不息。对面大约一公里处的擦耳岩岩顶与天空的交接处,一缕一缕红云镶着金色的边,周边天空的颜色也是金一块红一块。再往上,靛蓝中泛着白。到头顶的正上方,一片青黛。而靠西南边那侧则是青黛中夹着一点红。
又是一个明朗的晴天。田松自言自语道。时值春末夏初,黔北高原的晨风还带着一丝丝凉意。田松和往日一样,站在他驻地寝室的阳台上。所谓的驻地寝室其实是村委会四楼的一间杂物室,简单收拾出来,还挺不错。迎着微凉的晨风,看着对面擦耳岩头顶那一片青黛。突然,一个念头闪入脑际,感觉那太像一顶帽子了,但他心中坚信着只要太阳一出来,这顶帽子就会消失。
当整个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时,田松仿佛已看到擦耳岩最后一公里,开始花繁叶茂的样子。
三湾村属省级一类贫困村,是该县贫困程度较深的村。回首刚到三湾村时,一个又一个彻夜难眠的日子,满脑子呈现的是:泥泞的烂稀泥路,灰头土脸的村庄,破旧不堪的房屋,愁苦阴霾的脸庞……
“贫困”的帽子笼罩在这高山陡坡,土地贫瘠,无水源,不通公路的三湾村的头顶上。
种地吃饭全靠望天水,上街赶场全靠两双腿。三年的时间,田松为全村27个村民组解决了水、修通了公路,眼看着村民即将脱贫摘帽,过上富裕生活。然而,在“最后一公里”路上,还有一户人家却让田松一直纠着心。
第五竹曾是村里最早的建档立卡户,他的母亲吴大娘六十多岁,他的父亲去世已有两三年,近两年他家日子仍不见好转,怎么会越过越困难?
2017年,在田松来这个村子里之前,只知道三湾村很穷,仅凭想象还不知道有这么糟糕,这一了解走访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第一次到第五竹家走访,前脚还未踏进他家院坝,就眼见着院坝里嘎嘎乱叫乱跑的鸡鸭。躺在屋檐下的一只大黄狗,见有陌生人前来,腾地站起来,对着来人汪汪汪地狂吠。
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坐在堂屋门槛上焉搭搭地裹着叶子烟,扯着嗓子对着狗大声呵斥,叫哪样叫?大黄狗听到主人的训斥声,立即夹着尾巴向后退了几步,委屈似的呜呜了两声,脸丧垮垮地趴在地上,时不时又抬起头来对着来人汪两声。
和田松一起前去的村干部小李喊道,第五竹,田书记来了。
见他不理不睬,又看着满地鸡鸭粪便的院子,小李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小李伸出右手去拉田松的衣角说,书记注意,不要踩到了……
田松赶紧一低头——已经来不及,他伸出去的右脚正好踩到了一大滩鸡屎。其实,这哪里还有下得了脚的地儿?他摆了摆手,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
小李小声地解释道,我前几天才和村里的干部来帮他家打扫过,今天又是这个样子,油盐不进哪,真拿他家没办法……
三柱二瓜的木房子破旧不堪,窗子上破旧的塑料布飞一块耷一块,风一吹,呼啦啦地响。右侧一间猪圈东倒西歪,一棵小腿粗的橘子树,长在猪圈旁边。猪圈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在三湾村,竹子、橘子是最常见的。
田松转过头,小声地问小李,他家为什么没有纳入危房改造呢?
小李说关于危房改造的政策,他们之前也是天天宣传,天天来做思想工作,可第五竹的母亲死活就是不愿意拆房重修……而且他家环境卫生是村里最糟糕的,生活上也从来不讲究。每次上面要来检查,都是村里干部来突击帮他家打扫,你看嘛到处是鸡屎……
看到他家的环境卫生情况,真的只能用“脏、乱、差”来概括了。门口堆放着大堆脏衣服,沾满泥土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到处乱搭乱扔。
对于田松和小李的到来,第五竹一声不吭,既不打招呼也不说话。点燃叶子烟后,只管“叭嗒叭嗒”地抽。
第五竹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让田松心里有些失落;再一看第五竹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乱糟糟的头发已经盖住了耳朵,外套随意斜跨在肩上……四十岁不到的人,却是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年纪轻轻就养成一身懒病,既不下地做农活,也不外出打工去挣钱,看到他的样子就让人窝火。
第五竹的母亲听到外面的声音,先是从她家灶房里探了个头看了看,才走了出来。
小李又赶紧对第五竹的母亲介绍道,吴大娘,这位是我们村的第一书记——田书记。
吴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转身把板凳上那堆脏衣服抱起来,又丢进旁边一个大木盆里,然后说,你们坐嘛。
那条板凳上面糊了一层干泥,脏兮兮的,怎么坐得下去嘛。
田松说,大娘,我就不坐了,就站着说,以后我挂帮你家,我们就是亲戚了……
见吴大娘没说话,田松忍不住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大娘,你家的卫生怕是要抽空打扫一下哦。
哪点得空嘛?她的回答很干脆。
不得空?她的儿子第五竹坐在那里抽烟的闲功夫,难道就不能叫他打扫一下?在干干净净的环境中生活,自家也舒服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田松的心里真犯嘀咕。
田松心里虽然很生气,但还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关切地问道,你家有哪样困难没得?
第五竹和他母亲都没有回话,而那只大黄狗却忽然又汪汪汪地叫了三声,对田松这两人的到来,一直表示很敌意。
估计那一袋烟的功夫已让坐在门槛上的第五竹养足了精神,他从嘴里取下烟斗,指着大黄狗说,你叫个铲铲啊,你再叫?然后,把刚抽完烟的烟斗放在门槛上重重地磕了几下,烟斗里的烟灰、烟屎直接掉在他的脚下。随后,他就站起来,拉了拉肩上快掉下来的外套,两眼一斜,一脸的不屑,瓮声瓮气地说,能有哪样困难?你看到的,就是缺钱,缺媳妇,你能发啊?
他的话顿时让田松哑口无言。
田松心里明白,以前有个别帮扶,来到村里就是像一阵风来,一阵风去。老百姓之前眼见的除了走过场,就是无所作为。村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亮,也看不到帮扶成果,像第五竹这种不良情绪比较大的村民,虽然田松也有思想准备,但确实没想到会是这样。
第一次去第五竹家,田松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村委会后,他彻夜未眠。“第五”这个姓氏在本县很少,以前似乎都没听说过这个姓氏。在三湾村,第五竹的祖爷爷那一辈逃荒从外省迁至这里,作为外姓人,那些年他们家也不受村里人待见,又是几代单传,集体下放后按人头分得几亩薄田瘦土,靠天吃饭,加上劳动力不足,一直未能解决温饱问题,更不要说过上幸福生活了。前两年,第五竹的父亲去世,姐姐随后就出嫁,家里就剩他和他的母亲了。因第五竹长期懒散、不理事,又不愿意外出务工。家里太穷了,自然就取不到媳妇,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眼看着村里脱贫的脱贫,致富的致富,而他家却是越过越糟。
去年年底前,母子俩住进了新房。房子正好是赶在县里验收前完工,按照危房改造的政策和要求,田松为他家争取资金,修建了一间标准住房和厕所。修建房屋的资金主要来源是危房改造补助,而他家里的两张床铺、一个沙发还有洗衣机等家具家电则是在田松的牵线搭桥下,让人捐赠的。
其实,说难听一点,是田松厚着脸皮去跟人家要的,他想就凭着这二十年来在县城里积赞下来的人情和信誉,田松相信自己就算是“化缘”,也能为贫困户做点事。
第一件事,是帮他家把房子修好了,看着空空如也的新房子。田松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第二件事,得想办法给他家弄些家具、家电。
思来想去,还是要厚着脸皮去为第五竹家这个“亲戚”去“化缘”。田松首先想到的是去找一下梅大华。梅大华是县里CBD家居店的老板,他是田松舅子的媳妇的姑父的侄子,常常听舅子说这个梅大华是个非常热心肠的人。所以,田松想,既然有这层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但他还是有点不自信,毕竟平时也没怎么联系来往,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那天豁出去的田松,硬着头皮把从舅子那儿要来的电话,拨了出去。
喂,梅老板,我是田松。
哦,松哥,你好,你好,你好!
梅老板的几声你好你好,听着那语气热情得像三月的春风,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也顿时让田松没了拘束感,之前想好的客套话一句没说就直奔了主题。
田松告诉他,他在三湾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并简单的告诉了他此次打电话的目的。
家具?好啊好啊好啊!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你为三湾村找水、修路的新闻报道,也很感动啊……没问题,没问题,我也正想为扶贫做点儿事,捐钱捐物都可以的。没问题没问题,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真没想到,田松的第一个电话打出去就把这件事落实了。
本来,那天下午梅大华是要出差的,结果他改了行程时间。叫田松把清单给他,当天下午就把清单上所列所需的家电、家具亲自拉到三湾村第五竹家,并全部安装到位。
梅大华在临走时还硬塞一个装有3500元的爱心红包在第五竹母亲手里,说是新房落成一定要送个红包表示祝贺,让老人家再添些衣物和家什。
第五竹一家很感激田松为他所作的一切,从那之后田松再到他家走访,第五竹和他母亲就变得很客气。
春节假过后一星期,田松开始今年第一次进村入户。进门的时候,田松就发现第五竹发型变了,剃了个板寸头,与以前那个不修边幅的第五竹简直判若两人。眼前这个第五竹看起来年轻、时髦,正坐在木沙发上看电视。见田松来了,赶紧站起来让座、倒水,客气得很。
新的帮扶手册要填写年度帮扶计划,田松问第五竹有没有打算外出打工。
第五竹说,有。
想去哪儿?
还没想好!
一个初中毕业生, 快四十的人了,没有外出过也没进过厂,本县城工业园区的厂也不好进,毕竟没文化也没啥技术。
去工地上干体力活,只要勤快,应该能行。田松凭印象列了几条,没敢把话说死。
工地上?他犹豫地摇了摇头。
帮扶三年多了,田松早看出来了,第五竹其实并不笨,他精明着呢。
有一次入户调查的时候,啥帮扶政策啊,报收入和开支情况啊,脱贫前和脱贫后政策有啥不一样啊,有时候他倒问得田松支支吾吾,让他感觉扶贫工作压力山大。
按理说一个老娘想把唯一的儿子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没舍得让他外出打工也算说得过去。村里但凡头一年外出打工的,都有务工收入,都能列入年度计划脱贫户。第五竹家没有务工收入,单凭土里那点苞谷、水稻种植,仅仅能够解决温饱问题,收益还远远达不到脱贫的收入标准,只能列入下个年度计划了。
当村里脱贫计划公布以后,第五竹语气和表情放松了些。
田松曾经告诉他脱贫后一样还能继续享受扶贫相关政策。
第五竹眼睛盯着手中的表册,头也不抬,反应倒是很快,似乎瞬间就捕捉到足够的信息,而且话里有话。他说,这政策上的事我见多喽。
平时,田松从侧面了解情况的基层工作方法对他很难奏效,然而对第五竹的母亲这样一个农村妇女来说,真的很不简单。田松到村里久了,就很快跟这个寨子的人混熟了,他常跟他们拉家常,谈打算。他们对第五竹母亲吴大娘的评价出奇一致,又苗(强势)又抠。同时,让田松不解的是,吴大娘曾积极帮忙给附近十里八村不少人做过媒,成功率算是80%以上,可自己的儿子却还迟迟成不了家。
田松问过吴大娘,为啥不给自己的亲儿子说门亲事呢?
不曾想到,她没好气地回他,哪有端公跳自家神的?
其实,还是因为一个字:穷。
年前,趁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家过年,田松与村干部商量,大家都关注一下村里和其他村大龄姑娘或是离婚的小媳妇,反正就是给第五竹物色合适的对象。村干部们为第五竹的婚事其实也没少操心,一年时间里,前前后后给找了五、六个。不是人家嫌他年纪大、家里穷,就是他嫌人家脸上刮仿瓷嘴上抹猪血,说那种女人不正经。
之前也有好心人好不容易通过邻村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三十二岁的姑娘。对方姑娘答应可以先见见面。哪知第五竹头一回去,带了两包红金橘到了人家家里,一紧张,话就说不撑搌,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给你们吃……
然后,才把就把两包橘子搁在了桌子上。姑娘的父亲说,你坐,坐下说话。
第五竹红着脸,搓了搓双手,侧身拉了一下凳子,屁股就坐了上去。捱了好几分钟,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紧张的空气,让他更不知该说什么话了。
老人摸出叶子烟袋,给第五竹卷了一支。第五竹连忙摆手。老人知道第五竹抽叶子烟。第五竹说他不抽,老人缩回伸出去的手,把叶子烟嵌入自己的烟斗里,用火机点了叭嗒叭嗒地嘬了几口,只管吹出烟雾来,不再看第五竹。
后来,第五竹是怎么灰溜溜跑回家的,故事都出了好几个版本。但是谁也不曾想到,在他离开时,居然不忘顺手把那两大包橘子带了回家,这是事实。这事弄得附近几个村子人尽皆知,也成为村里村外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待第五竹走后,老人对自家姑娘说了两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辈子穷光蛋。一笔写不出“第五”这两个字,只有他家这个姓的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田松问第五竹,其实他也很委屈,说老人一听说他家是贫困户,不咸不淡地“哦”一下,满脸的嫌弃,然后就不吭声了。第五竹说自己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五竹自己受不了那脸色、那窝囊气,心里气脑子急,就说不出话来。他当时心想,这事肯定没戏,再搭上两大包红金橘就可惜了,好歹三十来斤,差不多值一百块钱呢。
回到家,母亲见到见儿子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此事又泡汤,见他那副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 数落过后,咬着后槽牙冲他狠狠地啐,话说得很难听:看你这怂样,啷个找得到媳妇哦,看老了谁给你送终,你就是这个命!咱家香火怕是要断了。过年以后,这是第五竹母亲在家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第五竹自己也急了。就说这几年,村里和他那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一年两年的,个个领了媳妇回来,出双入对。办喜酒的,生娃儿的,可把他给馋得晚上做梦都流口水。
竹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扛事了。
我啷个扛?我还不都得听你的!
你这个背时的,你哪哈听过我的,你看你这副样儿?吴大娘的话,田松一个旁人听起来都觉得很有杀伤力,像把砍刀, 硬生生把第五竹的话尾斩断,说的话哪句都不中听。
难怪村里人都说你苗……第五竹斜了一眼他的母亲,马上闭了嘴。
田松向第五竹看过去,正好看到他眼神从母亲身上缩了回去,而她正瞪着眼望着他。
村里人曾给吴大娘起了个外号“吴大炮”,都知道她在家里说一不二。听说她刚嫁过来那会儿还有另外一个外号叫“吴海椒”,性格尖酸泼辣。
你和你爹一个德行。吴大娘鼻孔里哼了一声,继续念叨,谁家里不得有个主心骨拿主意啊?你爹在的时候,脑子也没人家好使,你也一个样,能把人活活气死,整天杵在那里样事不做,啥事都等着我来安排,费心费力,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我愿意受累啊?还埋怨起我来了,你们第五家人良心都让狗吃了?吴大娘换了个坐姿在那里生气。忽然,吴大娘愣一愣,才感觉还有旁人,便瞬间收敛了起来。说,田书记,你看嘛,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田书记啊,让你看笑话了,嘿嘿。
田松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田松得跟第五竹合计一下帮扶计划(种养计划)。他不愿外出务工,如果又不在种养上不下点功夫,那就真的没办法脱贫了。
田松建议第五竹把他家荒山调整出来种脆红李、老虎姜,两口人的口粮种一亩水稻足够了,后山脚的几分熟地种辣椒。田松了解过了今年行情应该不错,用现成的猪圈养三、四头大肥猪,还有猪圈边那一大片竹林圈起来,林下养鸡鸭,还有就是把之前的二亩红金橘进行品种改良等等。
第五竹都以劳动力不足、年轻人没本事为由,让田松尽可能登记少一些。
劳动力不足?我可以赞助工钱请村里人帮忙,为让他家能如期脱贫,田松差不多豁出去了。
第五竹的手里拿着手机,眼睛一直盯着手机,一声不吭。
吃了饭再走吧,田书记。吴大娘见田松套上笔帽,开始整理文件袋,转头对第五竹说,竹子,不要玩手机了,你去土头弄点菜回来,把那只老母鸡杀了。
弄哪样菜哦?真要杀鸡啊?不是留来下蛋卖钱的吗?
第五竹回着话,头还是不抬,眼睛也一直盯着手机。
吴大娘顿了一顿,嚯地转过身,右脚跺着地,朝着第五竹吼了起来,你这个憨包娃哦,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儿!唉哟,气死我算了!
田松连忙站起来摆手,吴大娘,您别客气了, 我回村委会吃,食堂给我留有饭的。
田书记,你都看到了,我这憨包儿子,屁大点事都得我教他,不教就不会干,教了也不干,你说气人不?要是哪天出远门,怕是会被人卖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整天守在家里,早就废了,谁要啊!第五竹大声怼着他的母亲,还故意侧过身去。
只听“砰”地一声响,紧接着又是“啪—啪—”的两声。田松刚走出大门,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吴大娘把第五竹的手机扔到了地上,第五竹把手拍在桌上,倏地站了起来。第五竹又弯腰去捡手机,坐回沙发上。
田松本想回头进屋再去劝一下,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第五竹家的大门出来,田松又听到了几次拍桌子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的时候,田松听到第五竹大声吼叫,我爸就是让你给气死的!
村里人说,吴大娘特别苗,跟人吵架,吵不赢就抠人眼睛,拿扁担打人,不管是谁。
过了十天,田松开始入户登记第一季度的贫困户收入。
这天,上午的阳光轻灵得像一群早起的鸟儿,跟着他一起入户登记,他照例到达第五竹家。屋檐下,那只拴着的大黄狗,看到田松,汪汪了两声,便朝着她使劲地摇着尾巴,在他面前兴奋得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这三年多来,它已把田松当成自家人了。
第五竹家的门紧闭着,田松就给吴大娘打电话,没人接,转而拨了第五竹的号码。直到第四十八秒后,他才接了田松的电话。
你到哪里去了?你妈?你妈也不在家。第五竹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我已经出来了……
田松一愣,你出哪儿了?他问答,我在浙江永康的一个工地上。我妈她可能去了田坝我大姐家去了。
这出乎田松的意料,本想问他怎么下决心外出打工,有什么打算。他在电话那头说,你看到的,我妈就是个苗子,我都差点破相了, 再不走命都没了……我也不知道在这能干多久,从没干过这么累的活。
田松只好简单问他具体工种、地点和务工时间,嘱咐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几天,每次看到手机通讯记录里的“第五竹”,田松脑子里就自然地浮现出他在工地上挥汗如雨,龇牙咧嘴被工头大声训斥的场面。
更感到意外的是第五竹的母亲吴大娘,他的儿子从小唯唯诺诺,从未出过远门,这次竟如此决绝地离家外出打工,对她刺激很大。但每次提到这事她都愤愤不已,唉声叹气。她说如今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脸都差不多丢光了。这个儿子算白养了,幸庆自己生有这么一个女儿,又省心又贴心,自己再不指望儿子养老了。
后来几次,田松竟然都联系不上第五竹。
吴大娘听田松说打不通他电话,恨恨地说,这傻儿子脑子缺根弦,怕是被人拐没了。说完又叹气,眼睛周围泛红了。一贯要强的她也有悔意?大概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夜里十二点过了,田松正在睡觉,第五竹突然来电话。他一看是“第五竹”愣了一下赶紧接了。
电话那头叫了声田书记,就没声了,但田松隐约感觉他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喂,听得到不?
你到是说话呀?
我……我想回来了!
想回来?回来干什么?哦,听说你好像有点手艺,会手艺不?编背兜、编竹筐算不算?小时候我公就教过我。
这倒提醒了田松,他记得有个初中同学去了江西,他在同学群里提到过有竹制品厂。
田松赶紧辗转着打电话,找知情人,联系厂家,了解用工需求情况。
妥当后,田松打电话问第五竹愿不愿意去竹制品厂,他又犹豫了。
活路多不?老板凶不凶?按时发工钱不?……
这憨憨气不气人?!田松心里又有些窝火。
你自己要好好考虑清楚,哪里的活路都不会轻松,你是要回家,还里去碰碰运气?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是个大老爷们就好好的去打拼,混出个人样来,别让人瞧不起你,要得不?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第五竹悄悄挂了电话。
又到七月初,田松又照例要登记第二季度收入。
下午,被太阳暴晒的水泥板能把脚板烫出泡来,在外打拼了几个月的第五竹,到底挺下去了,没说要回家的事。
吴大娘几次跟我旁敲侧击打听他儿子的消息,自从上次通了电话以后,第五竹的电话就一直是空号,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躲着田松和他母亲。为了给吴大娘有个交代,在田松几个初中同学的接力帮助下,终于打听到第五竹的电话。
第五竹果然是换了地方去了江西,换了手机号码,他接了田松的电话,你跟我妈说,我赚到钱了。
一接通电话,第五竹一口气讲了一大通话。田松一听,这第五竹还是能说会道的嘛,这是他吗?他在心里打上了一个问号。
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呢?我妈没少骂我吧?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容易,还上了年纪,你忍一忍,给你妈打个电话。
这次出远门算对了,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自己中意的事,更是没让我妈满意过,要是还守在家里也许就真的废了,真的。听得出,这第五竹说到这儿,兴奋得很。
这边竹制品卖得好,很有名气,厂子当时正在招人,幸亏我听了你的话。小时候跟我公学编竹筐,编竹篓,打个簸箕跟玩似的,想不到我随便给他们编了个篓,老板就要我了。在这里,熟练工一个月开四千多的工资呢,自己花点,还能存个三千左右,多美的事!这得感谢田书记您。
听到这话,田松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特别让他欣慰的是第五竹有了可靠的收入,说话也撑搌多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他也能赚钱?吴大娘听田松说第五竹打工赚到钱,马上乐了, 鼻子里虽然在哼哼,嘴里说出的话也是对自己儿子的不肯定,但感觉到他这个当母亲还是十分欣慰的。
就他那点能耐,摆龙门阵呢?糊弄老娘这么容易?给我找个儿媳妇回家那才算本事!
九月初,有一天大清早,第五竹主动打了个电话给田松,问今年是不是可以脱贫了。
田松问他能不能干下去。他说能。
田松说,能干下去就能脱贫,不过要列入脱贫计划,你和你老娘得先商量下,同意了就告诉我。
第五竹说好,他在电话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第五竹就回了电话,说他妈同意了。
这办事效率让田松对他刮目相看。
田松问第五竹,你是怎么说服你妈的?他说,其实说穿了也简单,第一步,我把我银行卡的流水拍照给我大姐看,让他来跟我妈说清楚,我妈就信我大姐的话;第二步,我告诉他,我上个月找到媳妇了,过年就带回来给他看,也把我对象照片发给我姐,不由得我妈不信,嘿嘿。
田松由衷地赞了他一句,竹子,你行啊你,出趟门收获不小嘛,脑子也开窍了,还会做思想工作了!
嘿嘿,谁不知道,就冲我家那条件,想找个媳妇多难。我媳妇说我编筐有天赋,坐得住,她遇到的其他人没一个像我这么踏实的。其实,主意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媳妇给我出的。嘿嘿。
看样子,你这媳妇有头脑,我为你高兴,你妈也肯定喜欢。
我们想好了,干几年攒够本了,技术和管理学到手了,就回老家创业,先搞个竹制品作坊,我们村里那么多的竹子,以前都砍来烧火,真的是可惜了……
好好干,田松鼓励他。
他又聊起了他的对象, 三十岁,比我小八岁,从四川出来打工好多年了,读过高中,人模样长得周正,好看,有见识又有主见,他是越说越高兴。
田松说,你现在说句话都不一样了,出去见过世面就是不一样哦,你看你现在……
田松话未说完,第五竹就大声赞同,他说不出来真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多行道,就知道种点田土,饿不死,早晓得早些出来打工就好了。
很多时候,脱贫需要一个契机。第五竹家的整个脱贫程序进行得很顺利,期间跟第五竹又通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时,他说生产任务重,忙得连轴转,工资又提高到五千多了。
第二年国庆节收假后上班的第二天,第五竹打电话说他打工回来了,让田松抽个时间去他家吃顿饭,要好好感谢感谢他。田松原本也是要下村的,就答应周末的时候去他家吃中午饭。
田松直接把车开到第五竹家院坝头,还没到十二点。一下车,他就听到第五竹的屋里传来菜板“咚咚”砍肉骨头的响声。
在去之前,田松特意开车上街买了一只卤猪蹄和一只烤鸭。
他刚走近大门,就听到第五竹喊了声,田书记您来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做饭的第五竹,从窗户伸出个脑袋正冲田松咧嘴笑着。
田松进到厨房,只见一条花围裙套在第五竹的那套黑色西服外面。这样也能一眼就看到他笔直的身形,牙齿也变得白花花的。这几年,第五竹戒掉了叶子烟。
田松把带来的东西递给他。他先是一愣, 犹豫了一下才接下来,笑着说,怎么能让你买菜呢?我刚杀了只老母鸡,说起老母鸡,特别不好意思……
田松笑说,别放在心上,并不是谁都想吃别人家的老母鸡的。
哈哈哈……他俩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田松又问起他对象的事,他说她要先回他老家,过几天我再去接她过来。
在聊天中,田松说他有个想法,行不行你自己考虑下,既然你打算回家搞竹制品,这个原材料,也就是竹子的供应问题,你们要提前规划,比如在村里或者附近物色一下合作对象,可以签个协议,先种竹子,几年以后成材了,到时候原材料有了保障,又能控制成本那就好办了。
田书记,还是你们当干部当领导的想得周到。太好了,我记下了。
好像是你的电话响了,田书记。
哦!
田松一摸口袋,是手机在振动,音量很小,想起来可能是头天晚上开会时调小音量的。
是电话通知,下午两点要召开紧急会议,明天早上有个扶贫工作检查组来我村检查。
他一看时间,来不及吃饭了,就对第五竹说下午有会,得马上要赶回去。
第五竹赶紧抓起身上的围腰,把双手擦了擦,伸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摊在左手上,右手捻开,像一把红色的小扇子。他看这沓钱的眼神,像极了一位将军正在气定神闲地检阅他的士兵。他来回认真地巡视了几遍,抽出了三张最新崭的递给田松说,你买这么多菜,又不肯吃饭,这三百块钱你一定要收下!
田松推开他递过钱的手,你赶紧揣到,收哪样钱哦。
哎呀,田书记,你看,这是我自己赚的钱,有钱我也不抠的!第五竹憨厚地笑了。
这么多钱放口袋里,不安全啊,为啥不存起来呢?
不怕你笑话,我老觉得自从口袋里有钱揣着,走路都精神了,嘿嘿。
经过大门的时候,田松转身进了正屋。每次来他都习惯性地检查一下墙上那整齐并排在一起的明白卡、帮扶联系卡等牌子,这是贫困户人家专有的物件,缺一不可。
沙发的旁边那台冰箱擦得亮晃晃的,旁边又新增加了个冷柜,原来的方桌也不见了,换了时下城里流行的漂亮餐桌。
田书记,跟你商最个事。第五竹跟了过来,走到田松身后。
说吧,我能办到的肯定给你办。
第五竹迅速看了田松一眼, 指了指墙上明白卡、帮扶联系卡说,过几天我媳妇来的时候,我想把这些东西取下,等她走了再贴上去,我保证恢复成原样行不行?他小声地视探着。
田松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可这都到年底了,各种扶贫检查一个接一个,不能有任何一点纰漏……这一年多来每个季度都有被处分的,谁敢冒这个险?田松的目光投注到第五竹的身上,板寸头,模糊且逐渐失守的发际线,单眼皮下游移不定的小眼睛,鼻头上渗出的汗珠,鼻翼微耸着,隐约听到由轻到重的喘息声,渐渐坚定的眼神。
田松想从这张脸上找到什么呢?他能“赌”这一下吗?他脑子里不断翻腾出各种针锋相对的理由。
第五竹的眼睛突然抬起来,迎上田松的目光。
田松知道,是他的沉默激发了这个男人的倔强。
好!
而前一秒他其实想说的是,别让我为难。
田松大步离开,他相信这个赌局不会让他输,因为他坚信这墙上贴的东西早晚会彻底的被撕掉。
第五竹转身进了厨房。
田书记,你吃了饭再走啊!是自家养的土鸡,不喂饲料的。
第五竹一路小跑着,锃亮的皮鞋噔噔地响,手里举着的半只土鸡。
田松向他摆了摆手,钻进了车里,启动发动机,车子驰骋在三湾村最后一公里的路上。车窗外是一派秋意浓浓的景象,远处的那些荒坡荒山,早已变成了“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已发展成规模化竹林基地、苦丁茶基地、红金橘基地。近处的田间地头,只见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同田垄上的时令蔬菜一道,随风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