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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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八七年的九月，已是秋天，但太阳还是灼热地烤着大地，似乎散发着最后的疯狂；闹店乡初中的操场，经过一个暑假的寂静，已被荒草杂乱地覆盖着，只有篮球场的土地还依稀可见。
小张庄村位于闹店乡的南边，离乡只有两公里，走路也就吸三支“大前门”的时间。
一个消瘦的身影从校门掠过，出现在篮球场上，他的脚步轻快中略带迟疑，显然还沉浸在对新环境的新奇中。
他是被小张庄村小学誉为“上海鸭子—呱呱叫”的连进勇，今年考入了乡中学，之前去过最大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坐在邻居大哥的自行车后面，去宝丰县城电影院看了一场“少林寺”，据说下车时两腿麻木，一只拖鞋不知什么时候也被甩得无影无踪了，没见过大场面的表情始终写在他清秀而窄小的脸上，他胆怯而害羞地低头快步走进一（一）班教室，规矩地坐在凳子上，翻开了英语课本。
初中生活已经慢慢步入了正常，他以农家孩子特有的精巧，像小时候认识花草树木和庄稼苗一样快速地熟悉着校园的一切，他已经可以低着头略带害羞地和任课老师打招呼了。
一场秋雨过后，天真的凉了起来，晚自习后，他突然发现昨天晚上还一起走路回家的同伴，都投亲靠友地找到了住处，不再跑着回村了，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无奈地走向回村的道路。
明月清风之下，天空好像一张青灰色的幕布皱巴巴地垂向大地，路旁大树发出飒飒的叫声，灌木丛起伏不定，像野兽在潜伏爪牙，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四处张望，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心里数着步数计算着离家的距离。
他多么盼望有一个人声传来，哪怕是遥远的呦呵，但夜象死一样的静默，突然一声大鸟的惨叫，把他心里的恐惧无限放大，抬头看到坟冢上阴森的枝丫像一双大手向他伸来，心里紧绷的防线一下子溃散，他哭喊着向村里跑去。
逃进村子后，他慢慢放缓了脚步，看到村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隐约听到马打响鼻的声音，他不禁热泪盈眶……
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平抚心情后，才跨进自家的院子，听到娘在埋怨爹没有给孩子找到合适的住处，他再一次泪流满面，只是平静地安慰爹说不急！
太阳在天空中画了一个残缺的弧线，一天的学习生活结束了，临近晚自习放学时，他的思绪也杂乱起来，投亲靠友的住宿问题还没有说好，放学后怎么办，他痛苦地把头埋在课桌上的书本里……
王一民是他村里的邻居，由于堂兄在学校教书，他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堂兄安排的宿舍里，想到此，进勇不禁暗自高兴，他想去试试挤上一晚。
当他被拒绝而走出温暖的宿舍时，浑身打起了冷颤，鼻子也感到一阵酸楚，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上，稀拉的星星怒视着大地，发出忽明忽暗的冷光。
有了昨晚心跳的经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次踏进那无边的黑暗，原谅他吧，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蜷缩着身子，向外扯了扯衣袖，低着头犹豫地向学校大门走去，突然，他像决定了什么似的转回头，脚步轻快地朝向一（一）班教室。
他把秋衣重新塞进秋裤，扎紧腰带，扯了扯稍短的衣袖，团缩着坐在教室的门槛上，熟悉的环境让他不再害怕黑暗和静寂，他甚至还可以偷望一眼教师宿舍窗口透出的昏暗灯光，只是寒风像庖丁的刀，准确地顺着他衣服的缝隙侵割着他早已发抖的身子。
朦胧中他和儿时小伙伴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炫目的阳光，通红的双手，僵疼的双脚，但每张小脸上都是无邪的笑容！隐约中有老师起夜的声响，他胡乱裹了裹衣服，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早自习下课时，爹淋着小雨来到学校，同时带来一个好消息“住处说好了，那是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只有一个小孩儿，特别喜欢孩子”，他充满感激地听着，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舒畅。
太阳不知道何时冲破了云层，红彤彤的，像娘亲手缝制的大红棉被，罩得浑身暖洋洋的......
一天的学习生活眨眼就结束了，在乡上同班同学的指引下，经过几个折线后，他顺利到达爹说的那户人家，夜已经较晚了，他轻轻推了一下院大门，门虚掩着。安排好睡下后，他双眼盯着隐约的房顶思绪万千，他感激他们的细心和善意，他感谢他们给他温暖的床铺，家的温情包裹着他善感的神经，他眼里噙着泪水睡着了。
上海的鸭子轻松自如地游弋在乡中学的海洋里，各科成绩都非常优秀，尤其是得益于读宝丰一高姐姐熏陶的英语，更是让同学们觉得遥不可追。
星期五下午是作文课，语文老师何妨是乡中学的中年砥柱，走路时好像脚下有弹簧，上下的起伏较大，在同学们的注目礼下，蹦跳着走向讲台，他有着饱满的热情和惊人的感染力，用流利的乡中普通话，滔滔地讲述着写作事件三要素，肖像、景物描写的细节和细致入微的洞察生活习惯，常见的写作技巧，把学生的思维从精彩生动的人物描写带到置身其中的景物场景，临近下课时，竟触景生情地布置下了作文题目---秋天。
晚上自习，他和大家一样开始了写作，他花了近一半儿时间构思列提纲打草誊写，他小幅伸开发酸的双臂，做了几下扩胸又双手交叉扭动了三下，算是对自己完成作文的小小奖赏，他目视前方，黑板上的粉笔字也变得非常模糊凌乱，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疲劳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一双马尾辫在眼前晃动，他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微微发黄但柔顺蓬松的头发，不算太白但绝对健康的肤色，洗褪色的粉红色上衣干净清爽，发出洗衣粉的淡淡清香……
他对她的印象不深，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她是乡上的，清秀爱笑。
突然，她身子动了一下，胳膊做了下放松的动作，显然作文完成了。
“写……完……了”他踢了一下她的凳子！
“嗯……”她稍微转下头，余光瞟了他一眼！
他看到她如桃花的脸上浅浅的笑意，又进一步“欣赏一下呗……”
她犹豫了一会儿，翻折作文本，头也不回地递了过来……
他挑衅似的读了起来，翻页继续，这时作文本被她不及防地突然抽走，他下意识地反手一抓，一片纸角留在了手里。
她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他环视四周，平抚了一下窘态，展开纸片，“我爱你”三字赫然纸上，“我”字的第一笔少了一点儿，他感到脸上发烫，烫到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起身把纸片放到她桌上，世界一下子平静了，她的脸也更加桃花了！
她是郑芪，来自乡上的女孩儿，脸上永远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性格中有倔强的一面，成绩很好，尤其是作文，许多观点能切中时弊，观点独特，被老师称赞有“鲁迅”的文风。
她默默地把纸角拼在作文本上，作文的最后一句“啊！秋天，我爱你！”完整了！
接下来几天里，这位爱说爱笑的女孩儿，突然安静了，课间十分钟，再也看不到她说笑蹦跳的身影，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凳子上，一手转着圆珠笔，一手轻托着下巴，好像在思考什么。
这是一个敏感的年龄，无忧无虑的小学生活结束了，迎来的是青春期磨练的岁月！懵懂的花季，给少女带来了怀春的烦恼，进入初一没多久，她竟然对后座男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绪，消瘦的身影，羞涩的表情，尤其是说话的声音，时常在她脑海里停留浮现，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只是这种感觉让她非常难受……
那件事发生后，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严重，她甚至不能专心去思考一道复杂的代数题，她试图控制自己，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滑入“泥潭”。
苦涩的青春正在给他烙上新的印记……，他不想放学，不想入睡，但跟着时间的脚步，他也必须躺在床上，他竟然学会了失眠，并认真地享受着。
这个时候，他会双眼漫不经心地看着昏暗的房顶，视线在房梁和房檩之间游走，白天的生活一幕幕重现，她做题时认真的神态，课间时安静的身影，间或回头莞尔的浅笑，都让他心跳不已！
他盼望鸡叫，那样就可以快速起床洗漱，冲向学校的大门，不知多少次，他到校时间整整提前两三个小时，那时的大地一片沉寂，除了为生计而奔走的成年人，大部分还滞留在梦乡。黑暗和寒冷已无法阻止热情少年追逐黎明的心，他在操场上跑步，做着运、传、投篮球的动作，慢慢等待着；时间临近，他会躲在一个角落，用眼睛迎接她的到来。
白天，早上和上下午放学，他要走着回村吃饭，途经她家门口；她总是及时出教室，远远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临近家门，她回眸一笑，才转进院子，后又迅速出门，去家的菜地“干活”；这时，她看着他的背影，而他总是在视线转折处回头，那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对视，可暖流还是会传遍全身！
这一切都是在意会下悄悄地进行着，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发现……
学习生活在日出日落中荏苒，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和超强的领悟，他的学习成绩在年级里仍然遥遥领先。
班级里有两对互有好感的少男少女，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交往迹象……
但他不会，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诠释，他太懂事了，有时懂事得让大人心疼！他力所能及地做好自己的事情，还卖力地干着与自己年龄不大相称的农活，他太想改变家里窘迫的现状，他深信“知识改变命运”是永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她也不会，虽说对他在情感深处有说不清的朦胧感觉，这种感觉也在熬煎着她的生活，但她是个传统聪慧的女孩儿，她相信只有把他深藏在内心深处，只是默默地喜欢而不去触碰，才能不耽误学习，使他求学的道路走得更远！
初中生活的第一个春节临近了，班里关系要好的同学已经开始赠送新年礼物，经过熟虑后，他借骑同学的自行车，跑到二十公里外的平顶山五矿百货商店，买了六张李秀明、龚雪、张瑜的明星墙画和一本精心挑选的红楼梦插画塑料皮日记本；
墙画一一有了新的归宿，但日记本一直藏在他洗得发白的黄色书包夹层里，他不知道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送给她，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他陷入了无边的烦恼，他模拟了多个场景，并试着去做，每次看到她远远走来时，又慌乱地走开，他开始了无数次的无效循环……
最近，她的心里也乱得一团糟，她渴望得到一份他的礼物，但又害怕这件事真的发生，她在矛盾中发现他课桌上墙画在一一地跑掉，她心里竟有莫名的难受和惆怅；他曾经拿出日记本，遮住扉页在她面前一晃，让她猜猜扉页上的名字，她猜了几个名字，都换来他的闭眼和摇头，她不再猜，他也不再问。
一天下午放学，他一个人在教室黑板上板书着晚上的语文作业，她和同伴打闹着跑进教室……
“你给郑芪的日记本呢？”同伴问
“在……”，他话还没有说完，她脸红地打闹着同伴跑开了！
板书完成，他小心地拿出日记本，注视着封面上托腮林黛玉忧郁的眼神，他思绪万千，他在扉页上偷偷快速地写下祝福语和她的名字，旋即轻放回书包夹层，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四周，尽管寒冷的教室里空无旁人。
操场上除了通向厕所被清理出来一条羊肠小道外，其余都被白雪厚厚地覆盖着，映着教室透出的微弱灯光，泛出淡淡的白色影子，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积雪上，雪显然已埋住了鞋子，每走一步都会有蓬松的雪花侵入鞋袜，带来快速融化的丝丝凉意。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远处高音喇叭播放着范琳琳的《我热恋的故乡》，跟着清爽的歌词和粗犷的旋律，他不禁哼了起来，暂时忘记了烦恼和忧愁。
操场、大雪、歌声和凌乱的脚印，成了他记忆中永不磨灭的场景！
寒假的最后一天，日记本还静静地躺在他书包里，他努力寻找着一切可以接近她的机会，可恢复说笑的她总是在人堆里不曾落单，他在煎熬中听到了放学那刺耳的铃声！
同学们说着告别的话，陆续踏上归途，他也在低头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书包，夹层里的日记本压得他心疼，他向她望了一眼，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操场上，落日的余晖透过云层，把光亮的暖色洒在她匀称的身上，头发在风中轻轻飘拂，那是一副美丽的图画，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定格在这一刻啊！
突然，她回头向教室望了一眼，缓缓向学校大门走去……
他犹豫了片刻，摸了摸书包中的日记本，然后迅速地走出了教室……
黑暗在慢慢地侵蚀着灰色的天空，寒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加快了脚步！
麦田在大雪滋润后，显得愈发碧绿，油肥的叶片随风摇曳，像无边跳动的绿色火焰，给大地带来了无限生机。
啊！可爱的人，熟悉的身影，她正弯腰在田里挖着什么，自行车孤零地站在路旁！
他没有犹豫，拿出日记本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逃也似的走掉了；回头时，他隐约看到她蹲下像放了什么，然后一步一回头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他几步跨跃过去，发现日记本安静地躺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头皮与双腿不听使唤地发麻，他吃力地捡起日记本，像踩着棉花团一样艰难地向村子走去。
她推着自行车缓慢而无力地走着，当她看到他捡起日记本转身离去的一刹那，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内心喜欢这个聪明健康的男孩儿，但她目睹了邻家姐姐为此过早辍学，被家庭、学校和社会淹没而痛苦挣扎的无奈表情；为此，她不惜压抑自己萌发的情感，而想尽可能地不影响他的学习！
她在内心极度痛苦的挣扎中做出这一举动，她知道对他也许同样痛苦，但她必须这么做……
冷静的决定掩盖不了她内心滚烫的热情！她会无意识地去菜园，但只是深情地望着南方，她多么渴望他能突然出现，或者远远地看一下那熟悉的身影……
他的寒假生活平淡而无趣，作业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全部完成，他又借来下学期的课程疯狂地学习。
“日记本事件”深深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痛苦地思索着她拒绝的理由，那温柔的眼神，如花的笑脸，回眸的妩媚……，他不能理解，他陷入了悲伤的矛盾之中！
“失恋”的打击在撕咬着他，他只有通过不停地学习来驱散自己空想时的悲伤！
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也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你越是要忘掉什么，它越会无孔不入地侵入大脑，让你寝食难安！
此时，他正在经受着这种痛苦……，他惧怕躺在无边的黑暗中，思绪像一群阵雨前奔跑的蚂蚁，杂乱无章地撕咬着他无奈又无助的心。
采桑子•有期
日月邂逅总有别，
去了身子，来了影子，
愁了心头烦恼事。
一年一度中考迫，
说是竞争，更是淘汰，
男儿雄心不认败！
也是在无奈无助中，他定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目标“横冲直撞，考入省城”，他要用自己的勤奋改变家庭的命运！
接下来，他们的日子似乎很平静，偶尔的对视，她的眼神是温情，他的眼神是宁静；他在误解中学习更努力了，而她也在被误解中追着他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