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雪
三伏天,午后的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悬在天上,大树托举着叶子,屏息凝气以静制热。一两片垂垂老矣的树叶,在连续多天的烈日炙烤下,干枯了也憔悴了,被热浪托举着,悄无声息地落下。没有大树遮蔽的小草,也怏怏地、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蝉鸣声排山倒海般一浪高过一浪。抬眼望望山坳的那片苞谷林,那一对对的列兵也失去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炎炎的阳光下,卷起了叶边。
父亲收拾好竹筐、扁担,带上草帽,要去扳苞谷了。“要不,我也去吧,多少能帮点儿忙?”我边穿旧衣服边说道。“也行!都上初中了,也该锻炼锻炼了。”父亲笑着望了望我,又指指厨房里挑水的扁担说,“你就拿上那个,再找两个竹篮。”
穿着破旧的长衣长裤,戴着宽边草帽,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进苞谷地。刚到地边上,滚滚热浪顿时气势汹汹地袭来,仿佛要把我们掀开似的。我抿抿嘴唇,放下扁担,提着一个竹篮,开始顺着一行苞谷林扳苞谷。父亲提着另一个篮子,边走边说道,“那些苞谷叶还青的,苞谷棒子包裹得还严实的,暂时不要扳。挑那些苞谷叶黄了,几乎要裂开了的,苞谷须黄黑的先扳!”父亲一边说,一边手不停歇地挨个扳起来。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包谷棒子,聚精会神地扳着、扳着,似乎阳光和炎热都与他无关似的。
苞谷秆瘦瘦高高,一个挨着一个,叶片又宽又长。我和父亲的身体很快就淹没在大片大片的苞谷林中。挤挤挨挨的苞谷林就像一个大大的蒸笼,密不透风。熊熊燃烧的太阳不断给这个蒸笼拾薪添柴,身在其中,真如开水锅里的鸡蛋,上蒸下煮。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我的脸颊直往下淌,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死死贴在脸颊上,痒嗖嗖地,很不舒服!我左手挎着篮子,右手扳着苞谷。来不及也腾不开手去擦把汗滴,捋捋凌乱的发缕。在闷热的苞谷林里,只能听见“咔嚓咔嚓”扳苞谷那沉闷的声音。
不一会儿,父亲便扳满了一篮子,倒在地边上的大竹筐里,又迅疾折回去,开始扳剩下的,虽然穿着长衣长裤,带着草帽,但穿行其中,长长的包谷叶还是防不胜防地划过脸颊、手背和脚踝。毛刺刺的苞谷叶划过汗涔涔的皮肤时,那种火辣辣的刺痛让我忍不住“哎哟、哎呀”地叫喊起来。父亲掉过头嘱咐:“小心点,躲开那支楞楞的苞谷叶子。别扳那么快!”可是父亲却不歇歇,也不躲开,一声不吭地麻利地扳着扳着……汗水湿透了他的旧衬衫,常年劳作的旧衬衫,背部已经被濡成了一层厚厚的盐渍,仿佛成了一块干涸的盐碱地。看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子无声无息地从父亲脸上滚落下来,有的顺着嘴角流进了嘴里,他竞顾不得擦一把!猛然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慢慢地,慢慢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太阳才偏西,这块地里的苞谷已经扳完了,全部堆放在靠近小路的地边上。父亲装了满满两大筐苞谷,蹲下身去,咬紧牙,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扶着竹筐,用尽浑身的力气慢慢地站起来。他那被生活和岁月打磨的黝黑粗糙布满皱纹的脸庞,在上百斤苞谷的重压下,更加的通红和沧桑。望着父亲躬身艰难的影子,“呼呼”地喘气声,我的心中在不住地打颤儿。父亲一步一步小心地然而又是稳稳地走在山坳的小路上,让我平添了一份力量。“你少装点儿,莫逞强。”父亲边走边亲切地对我说。
我装了两个大半篮子的苞谷,拿起铁钩儿钩住篮子把儿,半蹲着,把扁担放到肩膀上,摆好前后的距离,“嗨”地一声猛喝,使劲儿站起来,真沉呀!“我一定要不歇气地把两篮苞谷挑回家,多跑几趟,多挑一点儿,哪怕是帮父亲多分担一点点儿也好。”我挑着担子边走边想。虽然这块地离家并不太远,但尽是上坡的羊肠小道,凸凹不平,两边还长满了半人高的茅草。负重走过,并不容易。
我尽量地挺直腰身,两手扶着篮子,眼睛盯着脚下巴掌宽的泥土路,小心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感觉肩膀火辣辣地疼,赶紧换到另一边。头顶烈日,脚踏黄土,汗水流过额头、脸颊、下巴,最后落在了泥地上。一滴一滴……浸润着我的一个个脚印,也浸润着父亲的一个个脚印……担子放在哪个肩膀上都火辣辣地疼。说好要不歇气挑回家的呢?我在心里自已给自己打气:不过四五十斤,还不到父亲的一半呢,你已经和父亲一般高啦,相信自己能行,要有这个毅力!凭着内心的信念,我没有停下来,仍然一步步朝前走着。尽管在临近家的那段陡坡上,我浑身直冒热气,疼得龇牙咧嘴,终于一口气挑回家啦!到院子里刚站稳,就把担子使劲朝苞谷堆上一扔,跌坐在苞谷堆上大口喘气。但心里却像刚从战场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喜悦自豪。父亲用汗巾擦着汗说:“还行!还行!没甩到半路上就不错!其实什么事情,再苦再难,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就闯过来了!”
母亲心疼地看着我说:“看把你累的,你就别去了,在家里撕苞谷衣子,剩下的让你伯一个人慢慢地挑。”我擦擦汗,喝口水说,“没事儿,我歇歇。再跑一趟。”在我说话的功夫,父亲已经挑起竹筐又下地去了。我揭起领口处的衣服,侧眼一看,肩膀上一道道血红的勒痕新鲜鲜的。吹一吹,揉一揉,钻心地疼!父亲的担子比我的重得多,他的肩膀上的勒痕一定更深更多。可是父亲从没有中途卸过担子,也没有叫苦叫累,只是马不停蹄的忙碌着,行进着,辛劳中还不忘心疼我。想到这些,我拾起扁担,挑起竹篮,又朝苞谷地进发了。“挑不了就别去了!你毕竟还是个娃子。”母亲怜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丝丝凉风。我却坚定地摇摇头!
父亲已经又挑了一担苞谷走在半路上,他的面容凝重坚定,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力凸出很高,一只手扶着担子,一只手有节奏地摆动着。他的步履稳重而又充满希望,担子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行进有节奏地晃动着。我从父亲身边走过……他瘦弱却有力的手臂,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他踏实稳健的步伐,都给我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这次我装的苞谷少了些,再挑起担子时,似乎还是和刚挑时那样地疼痛,没有一点儿改变……真想放下竹筐回家去!起身正要走时,远远地看见父亲的身影隐没在家门前的那片竹林里。父亲挑着重担,一声不响稳稳地走在小径上的身影,仿佛一面旗帜在召唤着我,鼓舞着我去克难勇进。干什么事儿,只要战胜了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终于又一鼓作气地把苞谷挑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特别地香甜!梦里那金灿灿的苞谷粒儿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堆得是那样高耸……蓝天上有两只画眉鸟在捉对儿飞翔,在和煕的阳光下嘻乐着、欢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