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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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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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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小时候的我,常常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拿着镜子照燕子山半山腰的那条路,照立东山用头撞燕子山的那只“角”,照后山和燕子山之间的黄桷树。那些忙碌奔走在路上的人,那座雄伟壮观的立东山,那在风霜雨雪中傲然屹立的黄桷树,让我心潮澎湃。祖父就是从洞孔垭的黄桷树下,离开家乡到成都闯荡。祖父是家乡的传奇。

我的先祖从遥远的江西迁徙到四川,最终落脚燕子山下,似乎一直在等待燕子山与后山连接。我曾经爬上围绕家乡的各座山,从各个方位观察,顺着立东山徐徐转到燕子山,再到后山,最后再从延伸到远方的后山回转到燕子山,直到立东山,来回往复。次数多了,速度快了,山便飞舞起来。飞舞的山真像一条龙,龙爪的位置,就是我们居住的四合院。

说起四合院,那就一个神奇的传说。曾经住了9户人家的四合院,其实分为两房人。四合院原来并不是四合院,没有合拢的下方正对上方的宗祠,人们习惯称宗祠为堂屋。左排四户人家为一房,右排四户人家是另外一房,没有合拢的下方原本是门楼牌坊,后来一户异姓人家要求在这里落户,于是门楼拆除,牌坊靠左。据说有风水先生警示,根据山形水势,此处不应该有四合院,居住的户数只能为偶数而不应该为奇数。户数为奇为偶倒好解决,儿大分家就是,但本不应该有的四合院一时不能拆除,乡人惊惧为难。风水先生说看在此处早迟要出大人物的份上,指点在院子外面正对堂屋的地方,和左面的“龙穴”处,开凿两口龙井。“龙井”即水井,乡人本要饮水,挖井就不是难事。但那风水先生又说,只要井水干涸,此处肯定有灾。水是自然生成,人哪能控制?果然,在水井旁边落户的异姓人家,母早年寡居,兄弟英年早逝,院子又数次遭遇大火,如此等等,让乡人愈发信服那位早也不知去向的风水先生。

先祖居住在四合院右排的房子里。右排的房子一共7间,正中的那间有双扇大门,大门有高而宽的木门槛。迈进屋里,宽大的石板下面是地窖,厚实木板搭建成气派的木楼,这间屋被称为“仓屋”。仓屋至今还在,就是我家老屋。先前的四合院陆陆续续被后来繁衍出来的继承人理直气壮拆走搬迁,院子前的两口水井也被先后填埋,于是尚留在原地重建的人家,就屡遭灾难。这且不说。我家老屋也屡经沧桑,见证了数百年上十代的家族历史,更是我们兄弟的出生地。

我们不愿老屋就此湮没。我写下70多万字的《老屋魂》,记载下我们兄弟的成长史。今天我站在老屋前,继续追忆我的祖父、父亲的过去。

先祖为了让儿女们长大成人,先后在老屋开过酿酒坊、挂面坊,但顾客都是乡里乡亲,赊欠终成烂账,养家糊口的生意反倒成为家庭的拖累。少年祖父生在封建王朝末端,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偶尔传来,点点滴滴的新奇,让少年的心不时激荡。在无数个艳阳高照的晴天,祖父登上立东山、燕子山、后山,搜寻山背后的山,眺望远方的远方。踏勘归来,祖父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望着太阳照着的山岗,实在不愿呆在没有丝毫希望的家乡。我不知道100多年前的祖父,和80多年后的我,心里是不是都装着一样的奇思妙想,但我和祖父离开家,第一次到达的远方都是成都。

也许祖父听人说过成都这个地方,于是“去成都做大事”成了他的向往。一个雾霭笼罩的早晨,“蓄谋已久”的祖父,将放养的水牛拴在洞孔垭栽种不久的黄桷树上,毅然踏上前往成都的征途。祖父像一位勇敢无畏的战士,更是一个在茫茫人海寻求出头之日的贫家少年,在帝制频频复辟又屡屡被推翻的年月,在成都街头漂泊。父亲说祖父身材颀长,为人精明且绝对忠诚。我从乡里老人口中吐露出关于祖父的丝丝缕缕记忆中,拼凑出祖父当年在成都“干大事”的图画。

应该承认,父亲对祖父的总结比较到位,这从我们兄弟身上,可以看出祖父遗留给我们的影子。也不知道祖父如何在成都站稳脚跟,更不知道年过而立的祖父如何与天邑刘家攀上关系,后来祖父叫五哥的人成为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自己也终于结束了人生的巅峰时期。

在洞孔垭栽种的黄桷树已经长得像木桶般粗壮,树冠把垭口全部遮盖的时候,我父亲在天邑降生。父亲在祖父一生最辉煌的时期,渡过了他温暖的童年、幸福的少年时期。开始懂事的青年时期,父亲随着祖父离开天邑回到老家。祖父没有看到身为长子的我父亲结婚,在父亲成家的前两年去世。

父亲的苦难从成年开始。但幸福的童年可以温暖一生,父亲像洞孔垭的黄桷树一样,深根固柢,顺势而为,很快适应了从天堂掉落地狱的生活。撬下老屋前后的楼板,做成棺材安葬了祖父,父亲的姑姑成了我的外婆。我们兄弟次第降生。命运没有再捉弄父母,他们生下的儿子竟然都健康正常。老屋的石板地窖,成为很多人猜测臆想的地方。像祖父那样的人物,肯定会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宝藏。盖在地窖上面的石板被人踩断,砌建地窖的石条被人挪开,地窖里浸水的小方水池也被人翻挖,但没有人在地窖里发现任何东西。恢复原样的地窖,我家用来窖存红苕。

四合院里的人一批批老去,新的生命又一批批诞生。四合院随着岁月消逝,不断被拆,搬离四合院的人家建起了新房,没有搬离四合院的人家,也将旧房推倒重建。老屋越来越孤单,老屋里的我们也慢慢长大。

早几年搬离老屋的幺叔,五短身材,一字不识,凭借天生的善良和憨厚性格,翻山越岭、走村蹿巷,不怕日晒雨淋、狗撵鹅啄,与一生鳏居的二叔节聚了数千元钱,给我们兄弟修房建屋,让我们结婚成家。新房建在老屋旁边的坟地前面。这块地是临近住户人家的“鸡犬地”,也就是遭受家养畜牲破坏,少打粮食的劣地。这块地原本不是我家的,但我家兄弟众多,要有地基修房,只好和族人说尽好话,用我们家盛产粮食的最好土地兑换。地劣粮少,再加我们兄弟正长身体,饭量巨大,所以在“家家奔小康”的上世纪90年代,我们家的人居然还吃不饱肚子。让人气馁的是,新房地基砌成,院坝再无地方。家中二哥分去三间新房中的两间,20岁那年,为结婚做准备,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在剩下的一间房子旁边再增建新屋。房檐下的地属于另外一户族人所有,再加当时经济捉襟见肘,勉强建立起来的新房没有粉刷,自然也没有院坝,算是没有完工的半成品的新房渐渐变成旧房,与仓屋同称老屋。

老四说,修缮老屋,先把30多年前没有完工的房子修完吧。好在族人中的年轻人也出去见了世面,不仅在物质上获取了巨大收益,精神也与时俱进。通过协商,他们作出让步,我们终于获得进一步施工必须具备的宝贵土地。于是紧锣密鼓开始动作。经过接近两年的努力,也经历种种挫折,一座崭新的民居,终于重新出现在老屋旁边。老屋的修缮,随之提上议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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