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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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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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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山岗上

燕子山半腰那条土路,被新开辟出来的灌溉渠压在下面,先前的石径再也看不见。填平的洞孔垭露出两棵百年黄桷树的枝干,涂满爬上立东山顶的太阳射过来的光,像准备随时战斗的卫兵。千疮百孔的老屋还有暗影,扑食垭已经阳光灿烂。

我先前以为扑食垭更应该称为“捕食垭”,以为乡人“扑”“捕”不分,不过看久了像头牛的立东山一直都在觊觎形似燕子的燕子山,便无师自通地省悟:牛只能“扑食”而不能“捕食”燕子。不过,我一直不大懂吃草的牛为什么要去“扑食”燕子的“肉身”。这只“燕子”是开凿洞孔垭才出现,假如洞孔垭被填平,燕子山与后山连接在一起,燕子山不再形如“燕子”,那立东山这头“牛”是不是就不再去招惹燕子山,那时燕子山与立东山、后山与燕子山又该如何相处?我心里明白自己这个进城生活了多年的人,竟然被乡人杜撰出来的传说蛊惑,但总是情不自禁地为这些存在了无数年的山暗自担忧。

也许是这些山,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抹去的记忆,或者是我的命运早与这些山紧密联接在一起,我想念这些山,就是省视我的过去、剖析我的今天、遥想我的未来。

祖父曾经的辉煌,虽然成为家乡的传奇,也是家族时时不忘的念想,但实在让我们这个家庭承受了灾难。远离省城的偏僻,促使家乡接受外部信息迟钝;乡人天生的淳朴,鼓动他们固执得近乎愚顽;思想观念的狭隘,逼迫血脉相连的族人也可以成为利益争夺的敌人。那些接受过祖父福荫的乡人,在史无前例的风云变幻面前,最大的善良就是默不作声。为了让与自己血脉更浓、亲情更深的人,生存下来、活得更好,即使一脉相承的族人,也可以翻脸反目。父辈被突然而至的骤变吓得肝胆俱裂,认定逆来顺受才能减少“天生罪过”,耳濡目染的我们兄弟,除了继承祖父血脉,同样要对祖父遗留给我们的“原罪”照单全收。

小时候的我们兄弟,吃不饱就去四合院外狂喝井水,穿不暖就爬上山岗去晒太阳。老屋是我们童年的宫殿,宫殿里有我们天真的幻想。撬掉楼板的空档处,穿透墙壁的阳光,把另外一面墙壁上糊的泥巴,分裂幻化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图画。童年的我们,看连环画一样,把老屋泥巴墙上的各种形状想象成野兽、人物、土地、战场。等到我们慢慢长大,泥巴墙上已经覆盖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祖父远赴省城的故事,始终在我们脑中萦绕。生活艰辛是因为世道艰难,世道艰难就要力图改变。山村的天地太小,山岗上的路太窄,再大的太阳,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为了活下来,我们兄弟不能再蜷缩萎靡,把老屋当成避风港。

我们像狼一样,四处寻找机会,随时准备觅食。为了活下去,我们拼尽全力。体单力弱的我们常常想象:像牛一样的立东山,如果没有草可以果腹,都要去扑食像燕子一样的燕子山,作为可以活动的人,肯定不可以坐以待毙。是生存,还是死亡?不是不能生存,就要死亡,而是不能生存,更不能迷茫。迷茫只有死亡,不迷茫虽然有可能毁灭,但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挣扎。在绝望中的挣扎,就是希望。“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走不出去的立东山,只能去扑食泥土石头堆砌而成的燕子山。我们一定要走出去,我们一定要成为吃肉的“狼”。

那个叫“扑食垭”的地名,是家乡传承给我们的警示,是祖父遗留给我们的启迪,是血脉铸就给我们的历史。我们也同祖先一样期待扑食垭消失、洞孔垭填平,立东山、燕子山、后山连接成一体,到那时青山环绕,龙腾虎跃。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四特地带着我从西(充)射(洪)公路拐上悬挂在立东山半腰的那条土路,灌溉工程施工的痕迹,在嫩绿的麦地里异常醒目。有新生命诞生的地方,就有无数死亡。麦苗的生命周期短暂,麦苗的生命也比人命卑贱,但麦苗长成麦子,就可以让人生存。植物的生长需要太阳,人的成长需要时间。人类的伟大,需要大自然奠定基础。离开太阳,地球只能流浪。流浪的地球需要人类共同拯救,流浪的游子需要抚慰的家乡。国家建设让家乡发生巨变,巨变中带来的某种牺牲,比如道路改变、麦苗消亡,都理所应当。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豪而感恩。因为国家强大而自豪,因为得到利益而感恩。

望着山下的村庄,我和老四都默不作声。一辈子生活在山沟里的人们,建设一座房子就是为自己树立一座丰碑,为一寸土地、为一块砖瓦,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为一棵葱蒜,为一枝伸过墙头的桃花,也可以整得鸡飞狗跳。如果涉及到更大的利益,比如妨碍他们留在世间的“丰碑”减小体积,那彼此的眼睛就有可能看不到照在山岗上的太阳。

山脚下有一片坟场,高低大小的墓碑,都是刻写着亡人的丰功伟绩。活着的人知道,其实坟墓主人的盖棺定论,是他们修建房屋的方位面积。乡人更看重物质是否丰裕,很少有人知道思想才能永恒传承。

坟场冒起袅袅青烟,几个孝子贤孙跪在地上,上香烛、烧纸钱,磕头作揖、求取佑护,举手投足,无比虔诚。坟墓是活人与死人唯一的通道,祭祀是拜祭天地和祖先的信仰。敬畏与祈求同在,生死和利益相连。世人因亲情敬畏者少,烧香求取庇护者多。假如让他们在墓碑与房产之间只能选择其一,死人的尸骨也许大多暴殄户外。

来到洞孔垭口,发现燕子山下那棵黄桷树旁边有一简易小“庙”,红布为墙的庙里,供着一对石菩萨,石菩萨前面油灯如豆。老四往灯碗里添了油,拔了拔灯芯,只容人躬身的庙里霎时明亮起来。“感谢菩萨保佑黄桷树,我们兄弟小时候患的‘夹耳黄’(腮腺炎),就是黄桷树树干的桨汁治好的。”老四说着,摘下眼镜,擦着流出的眼泪。

“星云大师说,‘人间佛教’就是家庭里父慈子孝,社会上人我和谐,国际间平等和平,人人本着佛法的慈悲智慧,彼此尊重包容,欢喜融合,真心实意相待,共创圆满自在的人生。懂得星云大师并且愿意照着大师的话去做的人,又有多少呢?”老四和我坐在堆砌成山岗的洞孔垭上,有些忧虑。“星云大师还说,世上是男人一半,女人一半;白天一半,黑夜一半;好的一半,坏的一半,世界就是一半一半的,我们尽量把自己这半做得更好,这世界就好了。”我接着老四的话说。

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也照亮了山下的老屋。老屋的泥巴墙几乎全都掉落,露出的木柱有些倾斜,房顶也不少空洞,如果不是有阳光支撑,偌大四合院仅存很小部分的这间老屋,也许早就垮塌。

经过数次艰难谈判,付出族人满意代价,本是数百年就已生成的老路,在消失了几年之后,终于变成了一条崭新的路。我们终于可以回家。

宽厚爱心才是高贵气质的基础,悲悯情怀才能衬托纯洁的精神,敬畏之心才有承担的勇气,懂得感恩才会有所建树。让人脱下穿在身上的湿衣服,是出太阳而不是下雨。这世间,因为有些人没有信仰,需要用金钱救治。

太阳照在山岗上,消失的扑食垭只留下名字,像牛模样的立东山变成了一只老虎,也像一条龙的尾巴。长大了的我们,终于可以报答祖宗栽种在洞孔垭的黄桷树,终于可以等待洞孔垭下的人们一起享受温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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