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塔双江,能说会道,喜笑颜开,甚至还有点吊儿郎当。只要有他在场,气氛绝对活跃,没有一个人会感到拘束。再冷酷的人,遇到他也会觉得温暖。
以为塔双江是天生的乐天派,不知道生活中还有苦辣酸辛,哪知,收到他寄来的新作《行走》,阅读之后,让我吃惊不小:这哪是我熟悉的塔哥?
认识塔双江已经有些时间,他比我大,我叫他塔哥。塔哥不姓塔,他的名字叫刘华章,塔双江算是笔名。和塔哥第一次接触,我就从性格外向的他口中听到一个“意外”的故事,知道他本名刘华章的来历。原来,塔哥出生时,父亲在外地工作,邻居陈大娘来帮忙。陈大娘六、七岁大的儿子吃完早饭去上学,被刚生下塔哥的母亲叫住:“你娃娃运气好,遇到逢生,快点来给你的干儿子取一个名字。”原来,“逢生”是川西一些地区的民俗,遇到女人生小孩子的男子,不论年龄大小,都要成为这个婴儿的“干爹”,要给这个娃娃取名字。陈大娘的儿子尴尬不已,借口上学,转身就跑。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陈大娘的儿子当时如同后来的塔哥,才思敏捷、反应奇快,边跑边扭头说:“好嘛,弟弟就叫刘华章。”塔哥的“干爹哥哥”随口一说,塔哥一生的命运便与文字结了缘,写就了无数华章。“塔双江”这个笔名,是藏族舅舅给他取的名字。不知什么原因,塔哥的本名“刘华章”文坛很少有人知道,笔名“塔双江”倒是人尽皆知,这“算”就有了些味道。不过,这味道有些苦涩。
从塔哥“笑和尚”一般的喜庆里,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度过了那么多艰辛的日子。我也是阅读了他的《行走》,才忽然知道他人生曾经有过那么多坎坷,他一生都在依靠一根无形的“拐杖”支撑。
塔哥在《行走》的后记中说,他大概“是9岁才开始正儿八经完全下地独自行走”,我这才恍然明白,塔哥一生真的需要“依靠智商、情商”克服生理上的缺陷。现实中他虽然不需要拐杖就可以行走,甚至还时时逞强似的跑得飞快,但艰辛家境带给他心灵的磨折,是否让他精神遭受摧残,致使他的人生与很多人有了区别,这有些令人担忧。
我急切地在文字里搜寻,希望塔哥的人生走得顺畅。
《行走》是我阅读塔哥的第一部散文集。以前和塔哥无数次相聚、交谈,但我除了粗略知道他的一些经历,真的还没有读过他的作品。这部凝聚着塔哥汗水和泪水、欢乐与痛苦的作品,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是他生长的不易、成长的坚韧、不屈的壮大。
塔哥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被错划成“四类分子”,生活的巨大压力,让父爱迅速转变为戾气。塔哥和妹妹不但要遭受父亲的叱骂,有时还会挨打。生活的不如意,可以让一个男人向自己的儿女拳脚相加。那抡起的拳头、抬起的腿脚,是暴虐情绪的愤怒发泄,也是击打弱女幼子的枪弹。十多岁的塔哥,正是长身体、树理想的时候,但物质的匮乏、精神的重压,再加上父爱的若即若离,我担忧他身心难得正常了。
塔哥写他的家族迁徙、写他初中肄业、写他一顿吃四个半斤重的玉米馍馍、写他在岷江边上背沙淘石、写他在水泥厂当工人、写他如何走上文学之路的点点滴滴……一路走来,他确实行得艰难、走得不易。我这才明白,塔哥如今膝下孙辈正是他当年在岷江边上讨生活的年龄,但年过花甲的他,却有时热情似火,见人都可以称兄道弟;有时庄严肃穆,像入定老僧;有时滔滔不绝,说笑不停;有时严肃冷酷,似乎不大好说话;有时活蹦乱跳,像童言无忌的孩子;有时却谨言慎行,像先贤哲人。
塔哥不虚伪、不矫揉造作,看似喜怒形于色,实则真诚坦荡。这似乎是他自我保护的胆怯,也是他在掩饰自卑时的故作镇静。其实,塔哥喜欢说笑,是在“扶弱劫强”:他遇到比他内向的人,故意用说笑来温暖对方;遇到比他外向的人,特别要用说笑作为“武器”,来和对方一较高下。生活逼迫塔哥不得不时时处处强装笑脸,或者说他不得不用一种近乎“媚俗”的心态,掩盖他那些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的缺点或者优点。
掩盖的实质,是寻找足够的支撑。
这种支撑,就是无形的“拐杖”。
令人欣喜的是,塔哥找到了他人生强大的支撑、他一辈子离不了的“拐杖”。这就是文学。
当记者、编校刊、上大学;娶妻、生女、买房;结交文友、到处游玩、出书成了作家,塔哥终于苦尽甘来。他克服了身体的缺陷,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甚至比许多正常人都活得还要好;他战胜了生活的苦难,发奋做成一番事业,终于出版了一本书,然后又出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塔哥的人生从灰暗盼来光明,开始辉煌起来。
我不想写塔哥长了一副“隐形的翅膀”,如果人真的具有那样的“神力”,一定不是人。我看到塔哥的过去,看到塔哥的现在,不一定看到塔哥的将来,但我相信塔哥的未来一定美好。因为,塔哥“无形的拐杖”实际无比真实,真实得无法被夺走。这是经我亲眼见证过的。
那是2024年8月,我们一起在理塘采风。理塘海拔高,一般人对喝烈性白酒都提心吊胆。但塔哥“豪爽”得很,大口喝酒,嘴里发出长长的“嗞--”“嗞--”声。我不喝酒,也不知道塔哥的酒量大小,但身处高原,我为他暗自担心。同行的作家和专家有十多位,大家随着塔哥风趣幽默的说笑,喝得兴高采烈。酒酣耳热,有人便提议边喝酒边表演节目。轮到塔哥,他说要唱歌给大家助兴。弯来绕去说了半天,数次提醒大家准备好听他一展歌喉,等大家频频屏声静气,几次三番如迎天皇巨星,塔哥心满意足,终于拖声摇气唱起来:“小妹小妹脸上粉登登(粉嘟嘟),一笑两个酒窝窝,我问一声小妹好,顺便亲个,亲呀么亲个……”这首歌曲流行于20世纪70年代,成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几乎都会哼唱。
“好了,唱完了!”塔哥戛然而止。大家自然不干,说没唱完不算数。但塔哥端起酒杯,理直气壮地说:“没完?你们说,接下来该咋唱?”
“该咋唱?”大家领教过塔哥的嘴上功夫,自知任何接续都是“狗尾续貂”,塔哥这样的“欲擒故纵”,无论多“稳妥”的词,都会落入他的“圈套”。
塔哥乐呵呵地看着大家,好半天都没有人“自投罗网”,便理直气壮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脸上堆满得意的笑容,聚焦的眼睛盈满戏谑,黑白分明的眼球骨碌碌绕桌巡回了一圈又一圈:“仙人些,你们想到哪里去了?喝酒、喝酒!”嘻嘻哈哈的一桌子人,只好端起酒杯。我又听见塔哥嘴里“嗞--”的一声,看见他把酒杯放低,作势往桌上倒扣,但酒杯却掉进桌下的纸娄里去了。事后,我悄悄“揭穿”他赖酒,但塔哥斩钉截铁地说:“我喝完了的哈,酒杯里滴酒没有的哈!”
这就是饱经生活磨砺,日积月累历练出来的自我保护。这样的“保护”,往小了说,是圆滑,是在熙来攘往的世界里取巧投机;往大处说,是圆润,是在滚滚红尘的世俗中逗乐开心。塔哥的人生历经沧桑,但他一直坚定地往前行走,风雨无惧,心中永远有目标,眼里永远有方向,再多烦忧,甚至在别人看来是过不去的坎,他都会一一化解,他的人生之路也就越走越宽、越走越顺、越走越远。他的人生经验、智慧和情商,成为他所向披靡的无尚动力。
塔哥是感恩的。
在《行走》这部著作中,塔哥写他父亲接过他和妹妹抬回来的“水柴”:“我的鼻子禁不住一酸,父亲啊,你深沉的爱,不都隐藏在你平日的严厉中么,无论在酷暑难忍的夏季,还是在冷嗖嗖的山风中,或是在倾盆大雨下,我们每次捡柴,不管归家有多么远,父亲总是不安地站在家门口那个斜坡上,久久望着。”塔哥自己做了父亲的时候,父亲的严厉突然就有了温暖,这温暖饱含爱和感恩。
塔哥不只对父亲感恩,在《永生难忘的恩情》中,他记住了那么多帮助过他家度过苦难的人;在《行走中的探索》里,塔哥又不厌其烦地记下了那么多在文学道路上扶持过自己的人;在整部《行走》中,塔哥大部分是在书写他的文友、他的朋友。塔哥的“圈子”几乎无所不包,他的人脉可以延续到海角天涯。
塔哥的文字既精炼,又有趣。站在巴朗山垭口,抽一支烟的功夫,也可以看云,再写下一篇关于“看云”的文章;一次笔会发言,也可以把他的“致命弱点”“自我暴露”出来;小时候唱的儿歌,可以写成一篇不朽的经典文章《远逝的童谣》,入选多种学生课外读本。
塔哥已经不是在写文章,他是在用文字铺就自己的人生路。他一生都在用力活着、努力拼搏;他的所有智慧和勇气,都成为支撑他行走的拐杖。虽偶有错讹疏漏,却被他隐藏得很好,那些不露声色的“狡黠”,变成生活的大智慧,他的人生于是闪耀出无限光辉。
我不赞同塔哥的文字是刻上了时代烙印,因为他就是自己的“时代”。他的“时代”不容易被人复制。就像在陡峭荒芜的悬崖峭壁攀登,任何人都不可能趟出一条平坦大道,任何人也不可能步人后尘僭占余光。所以,塔哥和他的《行走》,独一无二,只能借鉴,不可模仿;塔哥的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