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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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徂徕山下的枪声系列之——寺岭村,1937年腊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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徂徕山下的枪声系列之

寺岭村,1937年腊月25

房元东

一、路遇

 

这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天刚交四更,便从华丰煤矿1号井上传来了一阵“滴滴”的尖叫,接着便有“轰隆隆”的火车的巨大声响钻进顾大根的耳朵里。他一个激灵爬起来,摸摸索索地找到火柴,一连擦了七八根才好不容易点着了那盏满身油泥的洋油灯。细细的灯芯发出的蝇头灯光,被从墙缝里灌进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可是顾大根眼里仍然闪烁着红光。他麻利地穿上那件大窟窿套着小窟窿的棉袄,大襟往右边一掩,顺手抓起那根用破布条搓成的腰带,往腰里一扎,接着,他又把破棉鞋里的被踩成块的麦秸掏出来,将一把干麦秸塞了进去。虽然新麦秸有些扎脚,但比原来可是暖和多了。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公鸡的叫声。顾大根心里一惊:他本来打算三更起身的,没想到竟然睡过了头。这都怪昨天晚上在乔六叔家里喝茶喝的,更何况还听了那么多新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摸起一块花生饼,向怀里一塞,便挑起两个筐子,投入到了茫茫的黑夜之中了。

天晴得很利索,满天的星星被冻得直眨眼睛。风虽然不大,但在三九严寒的腊月里刮起来,其威力也是不容小觑。

顾大根挑着两个筐子,袖着手,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冷风吹得他鼻涕直流。他一连打了好几个阿嚏,边走边盘算:去禹村煤矿虽然近些,但去拾煤渣的人肯定多,去华丰煤矿虽然远一点,但去拾煤渣的人肯定少些——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定去华丰煤矿。假如真能拾上两大筐子煤渣,就可以卖几个钱来过年了。他想象着:蒸一锅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包一顿白菜掺肥肉馅的白面饺子,买上几挂一百响的火鞭……

这样想着,顾大根的心里便充满了温暖和幸福,脚下那高低不平的小路也似乎平坦起来。

不大一会儿,顾大根便来到了村东头的小高地前。这小高地,是寺岭村的一个制高点。它北临汶河,南靠新泰至汶口的一条土公路,海拔100米左右。虽然称它是小高地,但岭顶也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岭顶上高低不平,散落着稀稀拉拉的坟头。酸枣棵子和一些高大的蒿草,在刺骨的寒风里颤抖着。若是在这里埋伏个七八十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大根正从岭下的小路向东南走着,忽然,在满天的星光中,他隐隐约约地发现,不远处,好像有不少人影在岭上晃动。他大吃了一惊,急忙停住脚步,支起耳朵细听。可奇怪的是,什么也没有了。难道撞上鬼了?想起岭上新埋的坟头,他的头皮不由得一阵发麻,心也”砰砰”地跳起来,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的迈得大了起来。他一边抽出一只手揉着眼睛,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再说,即使有鬼,不是它也怕鸡叫吗?反正现在鸡早叫了。他转念又一想:如果那些影子是人的话,那么,他们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到这么高的岭上来干什么呢?除非是神经病才会这样!但要不是人,难道真的是鬼?想到这里,顾大根又下意识的朝岭上看了一眼。当他确信什么也没有时,心里这才踏实起来,便大步跨上公路,向前走去。

 

 二、部署

其实,顾大根的眼睛并没有欺骗他,他所看到的那些隐隐约约的影子,真的不是鬼,而是人——我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的小分队的战士们。

 

徂徕山起义爆发后,迅速在山东各地引燃了抗日武装起义的热潮。在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就先后有莱芜、新泰、宁阳、泗水等地的部分抗日武装,加入了山东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队伍很快发展到四百余人。 四支队在洪涛司令员和黎玉政委的带领下,主动撒离了大寺和光华寺,经黑石埠、涝坡、茅茨等地,辗转到革命基础比较牢固,群众抗日情绪比较高涨的东良庄一带,进行休整训练,并伺机和日本鬼子进行战斗。一来,可以为惨遭日本鬼子杀害的乡亲们报仇,二来,进一步扩大四支队的影响,三来,回击那些攻击八路军共产党“共产共妻”,“只纳粮不敢打日本鬼子”的反动谣言。

也是无巧不成书。腊月二十四的这天一大早,我交通员送来一份重要报:腊月二十五日,有一伙日军要从大汶口到新泰县城去。

四支队当机立断,马上召开了连级以上的干部会议。会上,洪司令他们虚心听取了大家的意见。经过慎重的分析与研究,一致决定在日军去新泰的必经之地——柴汶河南岸的寺岭村,打一个伏击战。这次战斗由原红军干部赵杰副司令员指挥。接受任务后,赵副司令员亲自从各中队挑选队员。经过反复的推敲和思考,他决定:以对寺岭一带比较熟悉的、训练中表现优异的战士为主,以能征善战的老战士为副,组成一个三十多人的小分队。 小分队队长由封振武和程绪润担任。待部署已定,四支队便将选拔出来的小分队战士们,集中到了东良庄村的乡公所里进行临战训练。

这天晚上,天气格外晴朗。刺骨的寒风厉鬼似的嘶号着,满天的星斗也被冻得颤抖不已。黑夜中的东良庄,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乡公所里,除了站岗的哨兵外,我小分队战士早已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们有的躺在铺着干草的屋子中央,有的倚靠着墙角,蜷缩在自己的棉袄里……十五岁的通讯员邢西彬,则依偎在老战士的怀里,嘴唇不停地翕动。这个还没有枪高的机灵鬼儿,硬是跟赵副司令软磨硬泡。万般无奈之下,赵副司令才不得不同意他加入了小分队。还有的老战士,直接把小战士的头揣进自己的怀里……昏黄的灯光,在肆虐的寒风中不停地摇曳着,时而有“杀啊”“杀啊”的声音,从战士们的睡梦中发出。远处的老柏树上,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狞笑,并且偶尔还伴随着一阵狗的狂吠……

封队长穿着一双打了好几个补钉的单鞋,迈着矫健的步子,来到了乡公所门前。哨兵急忙向前行礼,刚要喊报告,他轻轻地招手示意不要出声,便径直走进这透风漏气的屋子里去了。他小心翼翼的一边挪动着双脚,一边低下头来,打量着战士们那一张张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听着战士们熟悉而均匀的呼吸,他的眼睛里一阵酸涩。多么可爱的战士啊!多么坚强的同志啊!白天训练时的一幅幅画面,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特别是那个叫杨桂芳的一班班长,虽然才参军二十三天,但是投弹射击已经很熟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经历了多少枪林弹雨呢。即使训练再苦再累,他也从不叫一声苦。他整天笑容灿烂,虎虎有生气,加上又能识文断字, 真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看到这些年轻的战士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从连稍息立正都不会的农民、工人、学生,变成了纪律严明,英勇顽强的八路军战士,他的心里又格外激动,同时,也更坚定了战胜日本侵略者的决心。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欣慰,转身走出乡公所,又向黑水湾小学走去。虽然他知道程队长在那里,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一看那些可爱的同志们……

 

时针刚刚指向零点,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哨子声骤然在乡公所上空响起。当我小分队的战士们以极快的速度,在李家祠堂门外集合完毕时,他们惊喜地发现,洪涛司令和黎玉政委不知何时已经站立在队伍前面了。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洪司令微笑着扫视了一下战士们,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同志们,日寇侵我中华,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应该怎么办?”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杀鬼子!为乡亲们报仇!”“对!"洪司令浓眉一挑,挥起拳头从空中向下用力一劈,"坚决消灭这些日本鬼子!这一仗,是我山东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成立后的第一仗,希望你狠狠地打!让小鬼子看一看,我中国人民不是好欺负的,我四支队也是不好惹的!”“坚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战士的齐声回答。洪司令刚要再讲什么,突然他的身子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警卫员急忙跑上前来,要带他回屋休息。洪司令一手捂住腹部,摇头拒绝。他忍受着腹部的剧烈疼痛,后退一步,非要目送战士们出发不可。只听 黎政委用低缓而深情的语气讲道:“同志们,洪师长征途中多次负伤,至今肺内还有两颗子弹头没有取出。为了山东的抗日,他受毛主席的委托,千里迢迢,从延安来到咱们这里,从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他和大家同甘共苦,常常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指导大家训练。”稍一停顿,他的声音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为了洪司令,为了全中国被杀害的父老乡亲们,希望你们一定要打好这一仗!出发——”

一声令下,这支穿戴不一,装器长短不齐的小分队,迈着整齐划一的坚定步伐,冒着刺骨的寒风,向南开去……

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急行军,小分队的战士们穿过官庄,来到了柴汶河北岸的陈宣洛村。

这陈宣洛村,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古村落,隶属泰安辖区。它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自古这里就土地肥沃,商贾云集,人丁兴旺。但是,在眼下这连年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到处呈现出一派萧条与荒凉的景象。

陈宣洛村南几百米就是柴汶河。这柴汶河是大汶河的两大支流之一,发源于沂源县西南部牛栏峪一带,全长一百一十多公里,是一条逆流河。从陈宣洛河口过了河,向东是新泰地,向西则属于宁阳,因此素有“鸡鸣闻三县”之称。

小分队的战士们,在封队长的带领下,披着满天的星光,顺利地通过了河中的简易木桥。这支既像队伍又不像队伍的小分队,就像一只矫健的雄鹰, 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寺岭村东头的高地上。

当战士们正在凛冽的寒风中,各自做着取暖运动的时候,封队长发现了一个影子正从岭下向南走。于里,他立刻示意大家隐蔽好。而这个影子,正是前去华丰煤矿拾煤渣的顾大根。    

三、   夜闻

顾大根担着两个空筐子,迈着大步往前走。虽然已过知命之年,但他的一副身板却在长年累月的劳动中愈加结实。很快,他的黑瘦的长脸上便闪出了细密的汗珠。一想到今天就是大年二十五年了,他的心里多少有些激动——尽管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谁说盼望过年是孩子们的专利?大人也盼望,只是他们不愿意表达罢了。想象着自己的美好愿望,将要在自己的努为下变成现实,他的心里多少也有些高兴,甚至有点小得意。然而,更让他欣喜不已的,还是昨天晚上在乔六叔家里的所见所闻。

昨天吃过晚饭,顾大根先打发老娘上了炕,接着便向村中的乔六叔家去买火柴。这乔六叔一家在寺岭村——甚至在附近周围的这几个村里也是赫赫有名。他们虽然不是地主土豪,但是却凭借着活泛的头脑和一双勤劳的手,日子过得还算红火,起码是不愁吃喝。乔六婶当年乃名门闺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善良贤惠,生了一副菩萨心肠,乐善好施,经常接济一些比他们更困难的乡亲们。因此,很受乡亲们拥戴。村里的一应红白喜事——孩儿满月娘生日,男婚女嫁等等,哪一出公事也少不了她。只可惜行好不见好,好人没好命,如今都六十五的人了,并未生下一男半女。但是,老两口依然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相濡以沫,不由得不让人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乔六叔,年近七旬,中等身材,面黄少须,一双小眼烁烁闪光。他在村里可算得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常年挑着货郎担子走南闯北。不要说周围的这些村庄,就连几十里开外的村庄他也熟悉得很——往南,到过崔家庄、解家庄、 周家泉,往西,到过东庄、华车、田家院,往东,到过禹村、小协、翟镇,往北,到过良庄、山阳和凤凰,至于河两边的六个宣洛,三个良甫,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因此,他也便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百事通”。加上他为人热情慷慨,说话啦呱儿幽默风趣,但凡村里有红白喜事的,都以请到他为荣。特别是到了晚上,大伙儿都有意无意地愿意到他家里去坐一坐。乔六叔虽然挑着货郎担子跑了一天,但是仍然不嫌累,不怕麻烦,总是把火盆里的火点旺,沏上一壶老干烘,和大家一起谈天说地,来打发这寒冬腊月的漫漫长夜。再说,在那少吃无穿的岁月里,能够在六叔那里抽上一袋旱烟,喝上一壶老茶,也算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光不小了。

顾大根走到乔六叔家的时候,屋子里早已聚了五六个老相识。乔六婶坐在炕沿上,戴着老花镜,正一边听六叔他们拉呱儿一边纳鞋底。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让座。可是,屋当门里已经没空儿了。乔六婶只好往炕沿一边挨了挨,让他坐下。这时,乔六叔正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着什么,其余的人则是面露喜色、聚精会神地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破旧的茅屋里,弥漫着旱烟叶子发出的呛人的气味,再加上火盆里生出的烟火,使得整个小屋里倒显的有些温暖了。

乔六叔从顾大根进屋到他坐在炕沿上,一直没有起身,只是一个劲地甚至有点得意忘形地讲;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六叔看,仿佛是听说书的听到了最热闹的地方一般。

突然,乔六叔朝六婶使了个眼色,六婶会意地把手里的麻线往鞋底上一挽,便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插门的声音。

乔六叔又习惯性地捋一捋下巴上那绺稀稀拉拉白胡子,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线,放着喜悦的光。尽管他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咱们穷人快要过上好日子啦!听说北山(因为徂徕山在柴汶河的北边)前头的山阳、茅茨、高胡庄等村里,都在斗地主,分田、分地、分房子呢。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军干部领着干的。二十多天前,他们在徂徕山上发动了起义。咱东边封家庄的封振武也参加了,还当了个大官呢。还有东庄的朱蓂阶,也带领着三十多人参加了起义。他可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啊……这些人是专门打鬼子,打地主恶霸,给咱们穷人撑腰的……”六叔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大家如伸长了脖子待食的鹅似的听。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到了二更时分。直到大家感觉有些冷时,才忽然发现,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不知多长时间了,只剩下一盆的灰烬。于是,大家这才余兴未尽的各自回家去了……

顾大根回到家里,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钻进那满是污油的龇牙咧嘴的破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饥饿的虱子从被子缝里伸出头来,在他身上蠕动着,噬咬着。他十分谙熟地将虱子捏住,掐死,恨恨地默念:“地主恶霸欺负我们,连你们也咬我们,叫你咬!叫你咬!”一边说又一连挤死了好几个。同时,耳边又不停地回响着乔六叔的话。他虽然不十分清楚乔六叔的话里的意思,但是冥冥之中,他又在心里预感到,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这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合不上眼睛……等到被老娘叫醒时,华丰煤矿上已传来“嘀嘀”的报时声,天已经快交四更了。于是,他急忙翻身起床,匆匆地踏上了去华丰煤矿的路……

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当他刚走到村东的小高地时,影影绰绰地发现了我小分队的战士们……

 

四、回家

 

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一切都像顾大根预料的那样,等到华丰煤矿上中午报时的汽笛响起的时候,顾大根已经把捡到的两筐煤渣卖掉了,满心欢喜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捏一捏那藏在大襟里的三块银元,仿佛已经来到了腊月二十六的禹村年集上。他要多置办一些年货:称肉、打酒、买火鞭,再扯上二尺家织布,因为老娘的裹脚布早快成了破布条……他越想越高兴,脚下也像生了风似的。

太阳也像个急着回家的孩子,一边散发着它那并不明亮的光芒,一边抄进路往西跑。顾大根那挑着两只空筐子的影子也在地上逐渐拉长,变粗。

      这时,休息了两个多时辰的西北风又忽然发起力来,时而有黄色的沙尘和干枯了的玉米叶子在空中上下翻飞。猛然间,一股彻骨的寒冷直向顾大根的身子里钻,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这才记起,从四更起身到现在,水口没打牙,一会儿也没休息过;再加上他挑着煤渣卖时又出了很多汗,所以,汗刚下去,就显得格外冷了。于是,他当即决定,先到北石崮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息一会儿,再找口水喝,顺便吃了那两块花生饼。

忽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西边传来。顾大根急忙抬头顺声望去,

只见两辆“大车”正“呜呜”地鸣叫着飞奔而来。车上的膏药旗在寒风中飒飒作响。车厢被一个硕大的黄绿色帆布蓬着,里面是清一色的穿黄衣裳的人,甚至偶尔还从车厢里发出了几道刺眼的白光。车的后面,紧跟着三匹大马。马上的三个人,头戴铁帽子,身穿黄衣裳,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皮靴踩在马凳子上。他们戴着雪白的手套,一手勒着马的缰绳,一手斜挎着又弯又长的刀。清脆的马蹄声传得很远很远。

顾大根很吃了一惊:这是些什么东西?那车没用牲口拉还跑得那么快?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汽车?车上那些黄衣裳和那三个骑马的,莫非就是那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洋鬼子?他再也不敢想了,连忙扔了手中的挑子,撒开两腿,跃下公路,顺着直通北石崮的小路,向着家乡方向跑去。

出乎意料的是,刚拐出北石崮村的东北角,就从寺岭方向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接着,便是“砰砰啪啪”的枪声,并不时有“冲啊”

“杀啊”的声音响起。顾大根一愣,呆在了原地:难道是家乡在打仗?老母亲怎么办?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害怕了,撒腿向东北方向跑去。他知道,沿着柴汶河的南岸,有一条小路直通寺岭村的村头。

可奇怪的是,这枪炮声就像长了眼,长了腿似的,顾大根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并且是愈来愈近,愈来愈响。慌乱中,顾大根猛然想起凌晨在村东的小高地上看到的影子:莫非是那些人和鬼子干上啦?想到这里,顾大根反倒不再害怕了,甚至还有些小激动。他的身上猛然增添了很大的力量,大踏步地向着枪响的地方走去。

 

                       五、伏击

 

是的,顾大根猜测的一点不错,那时急时缓,时远时近的爆炸声和枪声,正是从寺岭村传来的。

 

天刚交四更不久,我小分队战士已经在封队长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寺岭村东头的小高地上。

随着雄鸡的几声高唱,东方的天边上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农历一九三七年腊月二十五的这个黎明终于降临了。

赵副司令先让战士们在原地休息,接着又安排好了流动哨,然后便和封队长、程队长等几个干部考察起地形来。

说起这一带的地形来,那确实真有些奇怪。柴汶河两岸的地质地貌竟然截然不同:河北岸是土地肥沃的平原,想在地里找块石头非常困难,而河南岸则是遍地石头,想找一块没有石头的土地实属不易。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河南岸的整体地势要比河北岸高出数十米。

赵副司令和封队长他们站在小高地上,俯视四周,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柴汶河像一条玉带一样逶迤西去。刚刚走过的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弯弯曲曲的伸向河边的渡口。整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就连那牲口偶尔拉在地上的粪便也都结上了一层冰霜。

赵副司令他们一边察看地形,一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一边不停地交换意见。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小高地的东北角上。封队长拉了拉赵副司令的手,指着东北方向说:“赵司令,往那再走十多里地就是我的家乡——封家庄。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离开她已经好多年了,还真有点想她呢。”“是啊”,赵副司令见封队长有些伤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故土难舍啊。我也常常想念家乡的亲人啊。但是,”他话锋一转,又扫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干部,“故乡再好,我们也要先把日本鬼子打跑再说啊!鬼子不打倒,家乡再好也保不住啊!”

他们边走边说,沿着一条放羊人开辟的小路,从小高地的南边向下走去。

岭下就是那条从汶口通向新泰的土公路。这公路曲曲折折的从西南延伸过来,及至岭前时,路面陡然升高了不少,再往东不远,又凹了下去。原来,这公路是顺地势而修,随高就洼,到岭上这段时,正是公路的最高处。

见此情景,赵副司令高兴得一拍大腿:“伏击点就选在这里!一是距埋伏点近,子弹命中率高,二是鬼子上坡时速度会放慢,乘他们立足未稳时突然出击,取胜的把握更大。”接着,他们又目测起从凸处到凹处的距离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的功夫,赵副司令便将小分队的全体战士集合起来。他先给大家简要介绍了打伏击战应注意的事项,接着,又作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同志们,”赵副司令声音不高但铿锵有力,“这次战斗的意义洪司令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我不再重复。但是,请同志们一定要记住,无论什么情况,没有命令绝对不能擅自行动!不然,我们的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当然,我们现在也面临着很多困难,寒冷、饥饿、疲劳等等。但是,我们一定要咬牙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现在,请同志们听封队长的指挥,先修筑好我们的工事。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消灭日本鬼子。”

赵副司令刚讲完,小分队的战士们便在封队长的带领下,分头行动起来。

腊月的寒风像锥子似的直往战士的脸上、手上、身上乱扎,太阳也像被冻得感冒了一样,有气无力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这无情的寒冷和难耐的饥饿中,战士们以钢铁般的意志,一边咬牙修着工事,一边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突然,一个人影在小高地的西北角一闪就不见了。小分队的战士们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并用警惕的目光在小高地周围搜寻起来。正当大家莫名其妙的时候,那个影子却从小高地的北边爬了上来。众人回头看时,才发现,来人正是赵副司令派出去化装侦察敌情的通讯员邢西彬。小邢一边用开了花的棉袄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向赵副司令走去。他急切地说:“司——令,鬼子已经——过了东庄。我是——从石崮抄近路——回来的——”赵副司令紧紧地握住小邢的手,深情地望着这个满脸稚气的孩子,又是心疼又是激动,同时还感到无限的骄傲与自豪。“小邢子,”赵副司令边亲切地安慰着,边伸手替邢西彬扣上扣子,“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先休息休息吧,别感冒了。

小分队的战士们一听说鬼子很快就要来到了,个个既兴奋又紧张,蹲伏在岭上大半天的饥饿、寒冷和疲劳也随之一扫而光。想到马上就要和这些疯狂地残害我兄弟姐妹的恶魔进行战斗了,战士们更是热血沸腾。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一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集束手榴弹捆结实了没有,枪上的刺刀上紧了没有,土炮的捻子能不能一点就着,鬼头刀的刀刃是否足够锋利,能不能把敌人一刀毙命……有的甚至还想象着怎样和敌人拼刺刀,大有迫不及待的味道了。

终于,从西边传来了“轰隆隆”的汽车马达声。接着,便看见两辆插着膏药旗的黄绿色大车慢慢地向伏击点驶来。车的后面,还紧跟着三个骑着战马的日本鬼子。

小高地上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连那肆无忌惮的西北风也忽然减小了很多。先是一阵骚动,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战士们屏息凝视,全神贯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汽车和战马,心里“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有的战士的手心里早已汗水津津,甚至连握着枪的手也有些轻微的颤抖……

赵副司令镇定自若地弯着腰,又快速巡视了一遍我军阵地。当他确信战士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时,才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说:“准备战斗!”于是,小高地上便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拉枪栓的声音。

近了!近了!五十米,三十米……敌人的汽车马上就要缓缓地爬上公路的最高处了,连那三匹战马上的日本鬼子都能够看的清清楚楚了:他们一个个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谁奈我何的样子。

见此情景,战士们个个怒火万丈,血脉喷张,恨不得一下子冲过去,把他们撕成两半。

这时候,只听赵副司令大吼一声:“打!”霎时间,一捆捆集束手榴弹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砸向敌人,“轰隆隆”的响声连大地都震得颤动起来。顷刻之间,日本鬼子被炸得晕头转向,哭爹喊娘,血肉横飞。两辆汽车瘫痪在公路上,三匹战马也被炸得死的死,伤的伤,一个劲的仰头嘶叫。战士们步枪、鸟枪、土炮一齐开火,颗颗愤怒的子弹,带着战士们的满腔仇恨,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向敌人……

日本鬼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被日军统治下的穷乡僻壤里,竟然会有人敢和不可战胜的皇军作对!等到他们从梦中清醒过来后,便在一个手舞军刀的指挥官的“杀鸡给给”的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以汽车作掩体,发动了疯狂的反击。一时之间,敌人的轻重机枪“哒哒哒、哒哒哒”地狂叫起来。岭上的乱石被打得“哧哧”冒烟,并不时有酸枣棵子和蒿草等被子弹拦腰打断。战斗进入胶着状态。

小分队的战士们,被敌人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有的战士杀红了眼,大吼一声,端起枪就要往岭下冲。

“站住!”一直在观察敌情的赵副司令厉声喝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乱动!否则——”他铁青着脸,没有再说下去。尔后,他用不容争辩的口气说:“停止射击!准备手榴弹!”战士们虽然一时不解其意,有些茫然的看着赵副司令,但还是急忙做着准备。赵副司令神态自若地隐蔽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目不转睛的盯着鬼子看。

岭下的鬼子猛烈地反击了一阵,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甚至连枪声也停下来了。他们有些晕了。正当他们东张西望、犹豫不决时,随着赵副司令的一声“打”,一捆捆集束手榴弹又从天而降。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没有响完,司号员已经吹响了冲锋号。战士们像下山的猛虎一般,扑向敌人。等到鬼子清醒过来,再想组织火力负隅顽抗时,仇恨的子弹和愤怒的大刀已经将他们送上了西天……

呛人的硝烟还在天空中弥漫着,小分队的战士们已经杀到了汽车旁。一班班长杨桂芳冲在最前面。他见敌人都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不觉有点扫兴:本想和鬼子拼拼刺刀,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中华武术的厉害,没想到他们这么不经打。失望之余,他突然发现,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斜倚在汽车上,手里还抱着一挺机关枪。他心里一喜,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刚要弯腰拿枪,机枪却“哒哒”地响了。一串罪恶的子弹,打中了杨桂芳。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青春的热血,染红了公路上的土石,染红了天上的云朵,也染红了一九三七年腊月二十五这个不平凡的日子……

 

六  、渡口

当太阳还有一竿子多高的时候,顾大根沿着河边的小路,终于来到了寺岭村的西北角。这时,枪声已经停息。刮了一天的西北风,也忽然转成了东南风,将一阵淡淡的硝烟味和浓浓的血腥味送到他的鼻子里。

忽然,顾大根站住了。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停在了柴汶河的渡口上——只见一队身着不同颜色衣服的人,背着长短不齐的枪,挎着各式各样的刀,正吃力地拨开满河的冰凌,向对岸的陈宣洛村艰难地挪去。其中,还有五六个人,抬着一副担架……

顾大根呆呆地望着,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前跟去,一直目送着战士们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地消失。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快走到了渡口。顾大根望着这满河的冰凌,不禁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今天早晨还好好的简易木桥,已经被坏人拆掉;他也不知道,这些渡河的人,是不久前刚参加了徂徕山起义的山东抗日游击队的战士们;他们刚才打的仗叫寺岭伏击战;这一仗,也是徂徕山起义后打的第一仗——共击毁日军汽车两辆,打死打伤战马三匹,击毙日军十余人,缴获机枪两挺,步枪八九支;他也不知道,担架上躺着的是这次战斗中,我军唯一牺牲的战士,也是山东抗日游击队成立后牺牲的第一个战士,名叫杨桂芳;他更不知道,这次战斗已经永远的载入了中国革命的史册,连远在延安的毛主席也发来了“贺山东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首战告捷”的电报……

顾大根若有所思地转扭头西望,只见一轮红红的太阳,散发着血色的微光,将整个大地严严实实地罩住。只有那条冰凌涌动的柴汶河,还在落日的余晖里,正不知疲倦地、日夜不停地翻滚着,向着遥远的西方的天际流去……

蓦然,顾大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今天——一九三七年的腊月二十五的太阳终于要落山了,再熬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就要迎来一个新的太阳了——腊月二十六,正是立春的日子。

 

 本文曾以《寺岭村》为题,发表于《泰山文艺》2019年第3期


 

 

全文完共10501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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