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元东
一
无影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晚上动手。
这几天,他既激动又兴奋,就像贪财的人突然捡到了一个大元宝似的。他仿佛看到,那些在地下埋藏了二三百年的金银财宝,正在地下向他招手。凭着这一次的天赐良机,他也许又能过上一段不愁吃穿的日子了。
照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每次行动前,都要洗净手给财神爷烧一炷香。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师傅没告诉他,他也不便多问,只是照着做罢了。
在昏暗的油灯下,无影侯慢慢地点燃了一炷香,插在那个蒙了一层灰尘的财神像下边的香炉里。接着,他就一边猛吸着那棵用旱烟叶子卷成的、又粗又长的烟卷,一边收拾着他的行李。
他从一个墙角里摸出了那把已经长了锈的洛阳铲,顺手又拿起地上的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铲上的铁锈。待把铲刃打磨干净,他随口吐了一口唾液抹在铲刃上,接着又顺手抓起一小块砖头,借着上面的棱角,轻轻的摩擦起来。于是,这间低矮破旧的小屋里,便发出一阵“嗞嗞——嗞嗞”的响声。
这样的磨了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用一个裂了两道口子葫芦瓢,从那口破旧的柘沟瓮里,舀了一点水出来,将铲刃轻轻地一冲,又伸出拇指在铲刃上试了试,便提起来,上下抡动了几下。当他确信铲刃很锋利,铲头很牢固,轻易不会掉头时,才满意地把它装进工具包里。
他刚要拿出夜行衣时,就听到对面的山头上,猛然传来一阵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声。
那声音并没有让无影侯慌张。相反的,他倒有些兴奋。在这山里虽然才住了不长时间,但他从不害怕野兽。他曾经几次在黑夜里与狼对峙过。他的冷静与勇敢让狼畏惧,每次都是狼发着“嘘嘘”的声音退走了。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匹狼。因为,他具备了狼的那种舍我其谁的精神。
无影侯将所带的工具收拾完毕后,便从南墙的窗台上,拿起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非常精致,做工异常考究:心形的镜面被周围美丽的花纹装饰得恰到好处。他从不保留盗来的东西,但这面镜子却是个例外。除了实际需要外,他的心里也许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很快,镜子里便出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黄脸,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额头上那块香蕉似的疮疤,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居然闪出一丝柔和的光亮。
他娴熟地换上夜行鞋,又把夜行衣的袖子和裤腿脚检查了一番,确信没有断线头之类的毛病时,这才套上了那个戴了十多年的帽子。待他转过身来,再看镜子时,便有些吃惊,同时又有些羞愧。
每次换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都会问自己: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子汉,为什么要干这偷鸡摸狗,被人不齿的下三滥勾当!有多少次,他曾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也不干了。
但是,每当看到或听到同行们发了大财的消息时,他的心也就跟着动摇。潜意识里,他认为这也是一个行当,不干出点名堂来,岂不枉学这一身的本领?更何况,在这战火连天、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作为一介子民,除了受地主土豪的剥削和欺压外,哪里还有什么能够养家糊口的营生好做呢?
无影侯看看香炉,见里面的香即将燃尽,便轻轻地吹熄了那盏半死不活的洋油灯,一闪身迈出屋门,翻过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便隐入了莽莽苍苍、漆黑一片的大山之中了。
时令已进入四月,大山里的各种树木的叶子早已郁郁葱葱了。满树的槐花虽然刚刚含苞待放,但它散发出的香甜气息,却弥漫了整个空中。那雄伟挺拔的松柏,好象也嗅到了初夏的味道,正你追我赶地泛出它们的翠绿。
虽然白天他已经探听清楚了去磨盘村的路,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走起来,仍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当翻过一个大山沟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这里有一片华东地区罕见的白桦林。白天,他经常在这里逗留、盘桓。高大的树木棵棵挺立,直插云天。
奇怪的是,中间竟有一片二三十平方米的空旷之地。空地上的中间,摆着一块巨大而光滑的正方形石头,石头的四周,各有一块石凳子。他曾听一个放羊老汉说过,这个地方叫中军帐,是春秋时期,吴王伐齐鲁时商议军情的地方。也有人说,盛唐时期,以李白为首的“竹溪六逸”经常在这里吟诗作赋、下棋等 。
无影侯虽然对“中军帐”、“竹溪六逸”什么的不太了解,也不感兴趣,但在这山高林密的地方,有这么一块平整的地方,也弥足珍贵。
无影侯坐在石凳上,习惯地掏出烟包子,抽出一张草黄色的烟纸,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烟卷,点上便吧嗒吧嗒地抽起来。那红红的烟火,在漆黑的夜里不停地闪烁着,活像一只独眼饿狼的红眼珠子。
他一边大口的吸着烟,一边想着白天在磨盘村见到的情景。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看看头顶上那片群星闪烁的乌蓝的天,在心里盘算着,几时能赶到那里,先藏在哪个位置,应该从哪个方向动手。
一阵山风吹来,无影侯不禁打了个寒颤。虽然已是五月的天气,但夜里也仍有些寒冷,更何况是在这茫茫苍苍的大山里!
无影侯扔掉了那只快要烧到手的烟屁股,从石墩上站起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出伸 ,接着便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朝着他早已探听好的磨盘村走去。
二
磨盘村坐落在徂徕山前面的一个山脚下。它南面三公里就是五合村,往东四里是刘家庄,往西五里是赵家庄。
前天,无影侯正在徂徕山中悠闲地转逛,遇到了一个放羊的老汉儿。从老汉的嘴里,他知道了磨盘村附近有一座明朝时候的古墓。据说,那里面埋葬着明朝时期的一位声名显赫的王公大臣。正所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影侯乍闻这一消息,心里高兴得简直开了花。于是,他决定亲自前去磨盘村考察一番。主意一定,无影侯便打扮成一个打柴人,抗着一根空担子,向磨盘村走去。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刚走到磨盘村的东头,正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突然从东边涌来一群人。无影侯急忙停住,手拄担子,站在一棵大槐树下,仔细的观看起来。
只见那队人,都穿着灰色的衣服,衣服大都打着补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后面,跟着一伙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全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一张草绿色的床单,将那人盖得严严实实。
担架后边,紧跟着一个浓眉大眼的高个汉子,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盒子枪。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膝盖下的绑腿扎得很利索。只见他步履匆匆,脸上的汗珠晶莹透亮,一脸焦急的神色。
人们抬着担架正急急忙忙地往前走,没想到,左边抬担架的小战士,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殷红的鲜血,从磕破了的裤子上洇了出来。在他即将倒下的一瞬间,担架上的重量骤然压向了右边。右边抬担架的小战士咬着牙支撑着,眼看着担架就要落地了。
见此情景,无影侯一个箭步蹿上去,稳稳的接住了快要落下的担架,一挺身子,抬着便走进了一所院子……
三
院子北面是一座不大的房子。一堵里间墙,把屋子分为两间。一进门儿的明间里,北墙上挂着一副华佗像,像两边贴着副对联,左联写着:切三关,辨阴阳,兴忠伐贼,师承仲景;右联是:谙百草,定虚实,拯弱扶强,法效时珍;横联是:妙手回春。对联的下面,放一张古老的八仙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把做工精致、椅背上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椅子。八仙桌子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副破旧的听诊器。桌子边上,有一个方正一尺来长的棉垫子,想必是号脉时给病人垫胳膊的。
里间比明间略小一些。紧靠墙壁,立着一个黑漆照光的木橱。橱上有许多抽屉,抽屉上写着中草药的名字。屋的左侧,有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一床粗糙的印花毛蓝被子,虽然打了几个长的方的补丁,但看起来,还是比较整洁干净。这,或许就是病床了。
胡大夫指挥着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司令员从担架上挪到病床上。他慢慢地掀起了盖着司令员的那条毛蓝床单。
无影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从胡大夫和高个子的中间,向床上看去:只见司令员的瘦削不堪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努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出,嘴角儿有暗红的血水,正在慢慢的顺着嘴角往下漫延。
胡大夫全神贯注地为司令员把脉。这时,又从外面进来一位穿着军装的瘦高个儿。他冲胡大夫点点头,闪着泪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胡大夫,用诚恳而又嘶哑的声音说:“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
胡大夫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从药柜里翻出了他珍藏了一辈子的人参。他要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挽救司令员的生命。
看着看着,无影侯的眼睛不由得一阵酸涩,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今天是怎么了?
他忍住泪,刚想再往前凑一步,高个子首长走过来,拽了他一下,接着把他带出病房。高个子首长的黑瘦的脸上,泪光点点。他握了一下无影侯的手:“谢谢你啊,老乡,多亏了你的帮助,这里有我们就行了,你回去吧。”接着,从一个战士的手里拿过两个窝窝头,塞给了无影侯。之后,就把他送出了大门。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满山满树的槐花,被夕阳染成了一片血红色。
无影侯顺着来路往回走。红红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四
昨天,无影侯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他草草的吃了点东西,便用担子挑起两半捆松枝,向五合村大集上走去。
凭借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自己与其在山沟里像无头苍蝇似的瞎转悠,倒不如去人多的地方打听一下的好。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无影侯终于来到了五合村大集。这时,天已经快晌午了。他在卖柴火的地方,苦苦的等了一个多时辰,愣是没有一人来买,就连来赶集的人,也比以前少的出奇。
眼看太阳已经偏西了,无影侯肚子里饿得吱吱地叫了起来。他本想先卖了柴火,吃点东西,再顺便探听探听古墓的事。谁知偏偏又这么倒霉,连一根柴火也没有卖掉,而不争气的肚子越叫越响。无影侯决定,先吃点东西再走。值得庆幸的是,他临来赶集的时候,带了一些零钱,预备找钱用的。现在,也只好先用来买点吃的了。
这样想着,无影侯便把柴火托付给另一个卖柴火的小伙子照看着,自己便向集中的一个小饭铺走去。
刚走进小饭铺,正好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来人急忙赔不是,并告诉他,今天停业了。无影侯正要问为什么,忽然,从东边传来一阵阵唢呐声及撕心裂肺的哭声。接着,他便看见一群黑压压的人,慢慢的向这边挪来。
无影侯大吃一惊,肚子也不饿了,竟直直的站在那里观看起来。
那人群很长,只看到头,但看不到尾。人们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里,缓慢而有顺序地走着,哭着。
人群最前头,是两个青年汉子,他们都穿着浅灰色的军装,抬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椅子,椅子里放着一张不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头戴一顶八角帽,帽子上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帽子下面,是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一双明澈的眼里闪着坚毅的光。无影侯定睛一看,认出这照片上的人,正是他在胡大夫家里见到的那个被称作司令员的人。
紧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战士,他们各举着一个不大的花圈。右边的花圈上,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奠”字,挽联却是:忠魂不泯,热血一腔洒齐鲁;大义凛然,英年早逝感徂汶。落款是:山东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全体指战员敬献。左边的花圈上,中间也有一个大大的“奠”字,挽联则是:徂徕魏巍,难比英雄功高;汶水汤汤,岂比万民眼泪。落款是:五合乡全体民众敬輓。紧跟着花圈的,是一群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他们抬着一口做工精致、古色古香的红木棺材。棺材后边,是一群穿着灰色军装的男女战士。再往后,便是穿着各色衣服的四方乡民。里面有白发苍苍的大爷大娘们,也有穿着开裆裤的少年儿童们,还有血气方刚的青壮年和正吃着母乳嗷嗷待哺的婴儿……
人们的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花,悲痛欲绝地迈着不太统一的步子,随着送葬的人流向前涌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儿孙的搀扶下,边哭边不停地叨念:“好孩子哎,你这么年轻就走了,真疼煞俺咧,你就是不挂着家里的白发爹娘,也不挂着你些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们么……”
在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婉转的唢呐声和女人们的阵阵哭声里,男人们大都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无影侯本来是只想看一看的,没想到也被卷到人群里去了。
当人群来到五合村的戏台子跟前的时候,领头的高个子首长示意司仪停下脚步,他则顺势迈上戏台,示意大家安静。接着,他清了清嗓子,用嘶哑的声音讲起来话来:“同志们,乡亲们,请大家先擦干眼泪,不要再哭了。我代表山东抗日第四支队,衷心地感谢大家来送司令员一程。”他略一停顿,朝台下的人群一抱拳,接着鞠了一个躬,又扫视了一遍众人,提高了声音,深情地说道:“咱们司令员,14岁参加赣东北弋(阳)横(峰)农民暴动,16岁参加中共赣东北信江军政学校,毕业后当过排长、连长、营长、副团长等,17岁入党,18岁进入红军大学中级班学习并参加长征,24岁到延安抗大学习,25岁受毛主席党中央的派遣,不远千里,从延安来到咱们山东,组织领导了徂徕山起义,建立了我们这支八路军山东抗日游击第四支队……”
台下的人们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高个子首长停顿片刻,扫视众人一遍:“司令员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字地对我们说,‘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说着说着,高个子首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竟然啜泣起来。但只过了一会,他猛地擦干了脸上的泪,举起了紧握着拳头 ,一字一顿地说:“司令员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我们一定要完成司令员交给我们的任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
人们都纷纷地握紧了拳头,眼睛里闪烁着坚毅的目光,振臂高呼起来:“打倒日本鬼子!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中国……”
司仪忍不住地擦了擦脸上的泪。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偏西的太阳,突然喊了一声:“起棺!”送葬的人群就又慢慢地向前涌去。震天动地的哭声再次响起……
无影侯看着向前涌动的人流,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及饱含深情的哭诉声,眼睛也慢慢的湿润起来……
他想起了死去的父母,也想起了自己要饭时,被地主的恶狗追咬的情景。有一次,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扒了地主梁半天家的两块地瓜。没想到,正好被梁家的狗腿子逮住了。梁半天把他吊在梁头上,一阵毒打,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从那以后他,发了一个毒誓,一定要扒了梁半天家的祖坟。他14岁的那年,投亲去了南方。在亲戚的引荐下,他跟着一个专干盗墓生意的人学起活来。
十几年后的一天,他得到了父母被梁半天逼迫而死的消息。当天夜里,他瞒着师傅,偷偷逃回了故乡,准备为他们报仇雪恨。不巧的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老地主梁半天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扒了地主的祖坟,并且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财物。父母的五期一过,他立刻带着自己第一次得来的东西,去向师父报到,并且请求师傅的原谅。没曾想,正赶上师傅被仇家追杀。危难之际,他替师傅挡了一刀。师傅弥留之时,紧紧的握着无影侯的手,告诫他:“切记,切记,盗亦有道,要做义盗……”
无影侯一边跟着人流往前走,一边想着这几天看到的一系列的事情,他似乎隐隐约约地体会出了师傅所说的“盗亦有道”的含义了。
正当人们悲悲切切地往坟地走着的时候,忽然,从西北的天上刮来了一片黑云。那黑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越变越多,霎时间就遮住了整个天空。紧接着就是一阵狂风暴雨。眨眼功夫,所有的人们都已被紧紧的裹在了巨大的雨幕里了。
但是,送丧的人群依然慢慢地前行。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退出行列,更没有一个人找地方避雨。相反地,他们更坚定了自己脚下的步伐。
不一会儿,人们身上就全被雨水浇透了,脸上的泪水也与雨水融合在一起,辨不清哪是泪水那是雨水。
突然,那个高个子首长紧走几步,来到那个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身边,深情地说:“大娘,你快回家去吧,雨下得这么大,别淋坏了身子。”
老大娘左手拄着拐杖,伸出干瘦的右手,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声音颤抖地说:“司令员为了我们,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这点雨怕什么?”高个子首长伸手也握住老大娘的左手,和她一起,冒雨向前走去……
说来也怪,当送丧的人们快到坟地时,天突然亮了,接着便露出了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人们还没有从那悲壮的气氛里回过神来,坟地东南的天上,早已出现了一道瑰丽的彩虹。那彩虹斜斜地挂在刚被洗过的瓦蓝瓦蓝的天上,用她那绚丽的色彩,映照着大地上的一切……
无影侯随着送丧的人群,来到了早已挖好了的坟墓前。坟墓在村北约莫三里远的地方。墓地北边,有五棵高大挺拔的青松,东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场院屋子,西边是一道用乱石垒砌的矮墙,南边则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空地。
送葬的人们,黑压压的一片,都集中在坟墓南面。抬着棺材的八个壮年战士,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放于坟前。
司仪围着坟墓转了一圈,见一切准备就绪,随即大喊一声:“奏乐!”
话音刚落,唢呐手们便拿出了看家本领,吹奏起了《诸葛亮吊孝》。那凄怆哀怨、如泣如诉的声音顿时在坟地上空回响。人们又随着唢呐声哀哀地痛哭起来……
无影侯猛然觉得鼻子一酸,眼里竟涌出一阵泪花。他急忙挤出人群,向西边的矮墙走去。拐过矮墙,向前一望,他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原来,在离矮墙十多米的地方,有一个不太大的、隆起的土堆,土堆后面,赫然立着一块石碑。他急忙奔过去一看,墓碑上隐隐约约地刻着:“大明成化四十六年”等字样。他心里一阵狂喜——凭经验,他知道,这也许就是他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那座明墓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他果断的决定:今天晚上动手!
五
约有二更时分,无影侯终于来到了那座明墓前。
四月十五的月亮,把满盆的清辉洒向大地。不知名的虫儿,早已停止了鸣叫,进入了梦乡。偶尔,从大山深处,传来一两声鸟儿受到惊吓后振翅高飞的声音。
无影侯屏住呼吸,借着花花搭搭的月光,蹑手蹑脚地向前摸去。眼看离明墓越来越近了,他刚想放下手里的工具包时,猛然发现,司令员的坟前,有一个身影,像雕塑一般,正跪在那里。
无影侯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奇心驱使着他,向前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走去。及至离那人几丈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这里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他隐藏在大树的后面,屏息凝视,观察起前面的情况来。
只见司令员的碑前,跪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穿着一身军装,腰里的皮带上,挂着一把盒子枪。他先从一个白蜡提篮里,拿出了三样供品,恭恭敬敬地在碑前的石板上摆好,又从篮子里摸出一炷香,掏出洋火,点燃后便插在碑后的坟子前面。
香火在斑斑驳驳的月光下,虽然显得有些暗淡,但它红红的火点,却也照得那人脸上一闪一闪的。那人把一切摆放完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便盘腿坐在碑前,对着石碑自言自语起来:“老伙计,你不该这样舍了我们,说走就走了。你不是向毛主席发过誓,要带领大家,把小日本打回老家去吗?你怎么还没完成任务,就开了小差呢?”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又从篮子里摸出一个酒瓶子,右手拧开瓶盖,在碑前洒了一圈,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今天你必须喝。老伙计,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见了,可我还是要说。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在这方面,你是个不称职的司令员。你早就忘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了。警卫员偷偷地给你炖了一只鸡,你硬是逼着他送给了伤病员。你的肺病那么厉害,站都站不住,你还硬撑着,让他们抬着你指挥战斗……唉,老伙计,我不说这些了。你生前没有享过一天福。今天晚上,我特地给你弄了这几样水果,你可一定要吃一点啊。不要老是挂着这个嘎小子,那个毛丫头了。你生前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现在你可以安心地休息了。部队后天就要开走了。我有空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另外啊,你到了马克思那里,先报上到,也给我占个地方吧,说不定哪一天,咱们会在那边见面……”那人说着说着,突然像一个孩子似的哽咽起来。
无影侯躲在树后,一边看,一边听。忽然,他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虽然不知道这位前来夜祭的人是谁,但从他的谈话中,他已经对司令员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同时,他心里也出现了一个新的疑问:难道世上真有司令员这样的人?
六
第四夜,无影侯又早早的来到了那片山坡前。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一边听那人在司令员的坟前自言自语,一边想着怎样实施他的盗墓计划。他热切的盼望着夜祭的人赶快回去。没曾想,这一个还没走,又来了两个背着枪的小青年。他们先是“首长首长”的叫,接着又是鞠躬又是磕头,后来竟放声大哭起来。一直等到三更时分,还不见他们有要走的意思。这且不说,那二人还要留下来为司令员守灵一晚。无影侯见此情景,不觉有些泄气。况且,这样还犯了他们这一行的大忌!于是,他权衡再三,悄悄的退了回去。
无影侯见天色还早,怕被人撞见,便蹑手蹑脚地返回山脚下的那个洞穴里,闭目养神起来……
大约二更时分,无影侯便敏捷地钻出山洞,又悄悄的摸向那座明墓。但是,当他离明墓越来越近时,透过朦胧的月光,他发现又有一个黑影,端坐在司令员的坟前,自言自语道:“司令员,我救治过很多病人,可像你这样的病人还是第一次遇到。战士们刚把你抬来的那天,我一掀开你身上的床单,就知道你不行了。我清楚地记得,上次为你疗伤时,你还有一百多斤重,可这次,你已经瘦得皮包骨头,顶多也不过五十斤了。听政委说,他们几次让你做手术,取出肺里的子弹,你都不肯,还把麻药省给了其他的重伤员,还有一个国民党的俘虏。你知道吗?当战士们得知你牺牲的消息时,是多么伤心啊!对了,司令员,还有一件事,在你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有一个国民党的逃兵,摸到我家里,他说认识你,把家里的人安顿好后,就回来参加四支队 ……”
那人讲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稍一停顿,又低声地念叨起来:“当我们看到你即将咽气,还把双手当成机枪,嘴里还有气无力的发出‘嘟嘟’的声音时,心简直都碎了。你太不爱惜自己了……”说着说着,那人居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过了片刻,那人抹了抹脸上的泪,又点上了一支烟,插在坟前的土里,对着坟出去神来……
无影侯躲在不远处,一边听那人说话,一边在心里暗暗的埋怨。按照民间习俗,新坟需要连着看上三个晚上。第一晚上他遇到了那个军人。他推想,第二晚上和第三晚上,肯定也会有人来守坟的。可万万没想到,到了第四晚上,竟还有人来夜祭!看看天色将至三更,无影侯决定鸣金收兵。反正部队迟早会走,我也不差这三天两天的功夫,我就不信,第五晚上还会有人来夜祭!
七
有些事情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到了第五天晚上,天刚过二更,无影侯便携带着自己的盗墓工具,再次摸到了那座让他觊觎很久的明墓前。
经过若干的天的观察,他对墓地周围的情况已然有了非常详细的了解,现在,正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为了慎重起见,他再次在坟墓的周围,仔细的巡查了一遍,当他确信,附近确确实实没有人时,就开始换下脚上的夜行鞋。他先从工具包里摸出一炷香,接着又把那双登倒山鞋穿上,一手提起了那把闪着寒光的洛阳铲,刚想向墓前走,突然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这里走来。
无影侯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提起洛阳铲,拿着工具包,便迅速的又躲到了那棵大树的后面。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扑通扑通”,似乎是每迈一步,都踏在了无影侯的心上。暗夜中,有一个红红的火点也越来越大,直往无影侯的眼睛里钻。
无影侯心里一阵恼恨,一阵害怕,并且还隐约的有一份期待和希冀。直觉告诉他,这位来者肯定又是来陪司令员说话的。
果然不出无影侯所料。那人直奔司令员的坟地而去。及至坟前,先是恭恭敬敬的站好,然后熟练地弯腰,鞠躬,鞠躬,再鞠躬,之后,便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一炷香来,擦着了手里的洋火,便点起香来。借着不太明亮的火光,无影侯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黝黑瘦削的脸上,竟然也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横在两条眼眉之间,闪着亮光。脸上的表情庄严而凝重,眉宇间透着隐藏不住的悲哀。他上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白布短褂,核桃疙瘩扣子系得板板正正的;右肩膀头上,搭着一杆六七十公分长的旱烟袋,黑黑的烟袋包子瘪瘪的,并且随着那人的呼吸而不停地抖动。
那人将香点燃后,用手往坟子前面的新土里一插,顺势将香放下去埋好。于是,坟子上空,便升起了一缕袅袅的青烟。青烟并没有盘旋上升,而是慢慢地向四处扩散,而那刚刚燃着的香头,也一闪一闪的红亮起来。
那人将香放好后,又从那黑黑的烟包子底下,挖出了最后的一烟袋锅子旱烟,先熟练地用左手将烟在烟袋锅里摁实,便点上猛抽了一口。他边抽边蹲在坟前,兀自和司令员拉起呱来:“司令员,别怪我来得晚,本想早点来看你的,可实在太忙了。这几天,天天给人家办丧事。今天,五合庄死了一个妇女,刚发完丧;刘家庄的又来叫,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给地主干活时,偷摘了一点杨槐花,被地主打了一顿,又游了街,汉子一时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
那人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眼,继续说:“司令员,咱们的队伍刚走,那些地主恶霸就又横行起来了,真不知道,咱们的队伍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打小就跟着爹给人办丧事,现在我都六十三了,给人家办了多少丧事儿,我真的记不清了。可是,哪一出丧事也不如你这一出隆重,就是那些大地主家,甚至一些国民党的高官和一些土匪头子的丧事,我也给他们办过。他们的棺材比你的好,他们的亲戚比你的多,但谁也没有你得人心。你知道吗,那一天,光前来给你送丧的足足有三千多人啊!不管战士,还是老百姓,大家都很伤心,都很难过……”
那人略一停顿,将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在鞋底上一磕,重新把烟袋搭到肩膀上,又抬头看了看满天的繁星,对着坟子自言自语起来:“你才26岁就这样走了,乡亲们打心里为你难过啊!给你发丧的那一天,唢呐班子的刘班主,原来已经答应了石家庄的一家地主的高价邀请,听说了你的事,竟冒着被地主报复的危险,让唢呐班的徒弟们去应付应付。他打破了自己十多年来光领班不演奏的惯例,亲自为你演奏那支《哭皇天》的曲子……”
那人似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司令员,你的去世不知惊动了多少人啊。你不知道,你的棺材,是咱们这一代最好的红木棺材,那可是一位八十九岁的老太太,为自己准备的寿棺啊。当她听说了你的故事后,老人家哭着说,‘老天爷,怎么不让我替司令员去死啊,司令员为了我们,舍家撇业的,从江西来到咱这里,这么年轻就走了,我为他献出这棺材,也是理所应当的。愿孩子在天之灵保佑大家,早日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把那些地主坏蛋都打倒吧’……”说着说着,那人又呜咽起来。
看到此处,无影侯觉得眼里一阵发酸,用手摸时,脸上竟有一股粘稠的液体向下流淌……
八
那一夜,无影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二圣宫的。躺在那潮湿阴冷的石洞中,他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已经进入了初夏时节,但他并没有觉得白天有多么长,夜间又多么短。相反地,他倒觉得这一夜特别的漫长,特别的难熬。
恍恍惚惚中,他仿佛看到了司令员那张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的脸,以及顺着嘴角往下流淌的血水,仿佛听到了他临终前的“嘟嘟”声,以及战士和众乡亲们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甚至连那天下葬时感天动地的雷雨以及雨后那道美丽的彩虹……想着想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我的行动,一次一次的以失败而告终,是不是冥冥之中,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我再这么干下去,是不是逆天而行,会不会遭到老天的惩罚?他的心里猛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他对着洞外的苍天发了一个毒誓——如果明天晚上,再不能实现目标,他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另谋出路……
一念至此,无影侯的心里豁然开朗,几天来的郁闷一扫而光。不多一会儿,他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九
第二天,天气非常晴朗。二圣宫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攒着劲似的,向这美好的初夏季节,展示着自己的美丽。中军帐前,那片参天的白桦林,也沐浴着明媚的阳光,高举着手臂,想触摸一下那遥不可及的天空。
无影侯好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兴了。他破天荒地刮了刮那满脸乱蓬蓬的胡子,就像要准备过节似的。他翻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从山下的小卖部里,打了一斤散酒,买了一小块儿死猪肉,一斤地瓜面子蒸的馒头。整整一天,他都被自己的誓言鼓舞着,仿佛战士出征前要喝庆功酒似的,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回还的气势。
终于等到了太阳西斜,当无影侯确信,此时的山中再也不会遇到人时,他便带着自己的那套家伙出发了。
从二圣宫到磨盘村,少说也有三十里路,更何况全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山路?但无影侯全然没放在心上,凭他多年练就的腿功,走这些山路,那简直是小菜一碟,更何况他今天还这么信心百倍!
无影侯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回想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自己将要四十岁了,从来没听说过,更没有见过像司令员这样的人。当兵的他也见过了不少,他们大都是帮着地主土豪欺压百姓,哪有一个像司令员这样的?十三岁给地主放牛,十五岁参军,当过红军排长、连长、团长,后来领导了徂徕山起义,成了司令员……这些词语,在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滚过,他那颗冷酷的心,似乎也有些微微地苏醒了。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山里到处都黑黢黢的。偶尔,有几块似人似兽的大石头,在他眼前闪过。时不时有一两声野兽凄厉的号叫从远处的山谷里传来。
约莫二更时分,无影侯又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他刚要拿起那把洛阳时,竟然又听到一阵有力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他立刻藏身到那棵大松树后面,静待那人的靠近。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已从那有节奏的脚步声里,判断出来人很可能是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
不一会儿,那人便来到了司令员的坟前。只见他双腿一并,行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来看你来了。”
无影侯闻言,心里一震:前几次,那些军人来祭奠时,有的称老伙计,有的称首长,这人怎么称长官呢?难道……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人却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炷香,点燃后,插入坟前的土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烟,弹出一支,含在嘴上,点着后,又放于香前。顿时,香和烟便一齐发出了袅袅的青烟,向着空中弥漫开来。
那人见香和烟已经点着,便直起身来,朝着坟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接着又跪了下去,并且喃喃地说道:“长官,您可能不记得我是谁,但我永远忘不了您。那次我负伤后,被你们的战士抓去,你们的几个士兵,对我又吓唬又贬排,还说我是汉奸。有一个小个子战士,想要用皮鞭抽我。是您及时的制止了他们,教育了他们,并说理解我的难处,都是受苦人。您还让卫生员给我包扎伤口,在给我取子弹的时候,您把自己舍不得用的麻药让给了我……”
说着说着,那人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诉说 :“您教育我,中国人决不能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并告诉我,八路军随时欢迎我去参加…… 因我家在敌占区,还有老娘妻女——现在,我们的部队被打散了,我逃了出来。我知道,开了小差回去也没好下场。我就换了便装,寻找你们。没想到,刚找到你们的队伍,你却走了……这几天,我刚把家人安顿好,就赶回来了。司令员啊,你收下我吧……”
那人呜咽了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来:“司令员啊司令员,您在九泉之下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咱们的队伍……”
那人说完,起身就走。无影侯猛地从树后闪出来,大声说:“等等!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走!”没有等那人反应过来,无影侯已经向南奔出几十米,像狸猫一样娴熟地爬上了一棵大槐树。
那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影侯已经手捧着一把槐花跑了回来。他学着刚才那人的样子,先给司令员敬了个军礼,然后,把那把槐花插在司令员的坟墓前面。
洁白的槐花上面,竟有几朵殷红的花瓣在闪烁 ……
初稿于2019年12月23日
二稿于2020年1月4日
三稿于2020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