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慈祥的祖父埋葬在故乡的三凸堆里,再也听不到他那爽朗的笑声,再也看不到他那在房前屋后忙碌的高大身影,只能看到祖父坟头的野草,越长越高,年复一年,荣了又枯,枯了又荣。
祖父去世那一年,我正读着高三,在学校里住校,在接近高考的最后几个月里,一个月只回家一次跟父亲拿生活费。
那是端午节的中午,大哥骑了自行车来学校接我回家过节,我回到家时,看到父亲也恰巧从外面回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的一只手拎着他那个经常出差用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一只手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进门后,随手就把蛇皮袋往门背后一扔了事。
父亲的那副模样让我大吃一惊:只见他的两眼有些发红,布满血丝,满脸的胡子拉碴,脸色又瘦又黄。
爸,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呀?怎么这副模样?我惊问道。
我从老家回来,爷爷病了,这段时间我在家照顾爷爷,没有时间上街理发(我家离街上很远)。父亲说话时目光有些躲闪,话没说完就端起洗脸盆到院子里洗脸去了。
我有些将信将疑,眼光停留在父亲带回来的扔在门后的蛇皮袋上,走过去伸手打开,里面都是父亲的一些脏衣服,我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衣服掏完了,最后拿出的是一双布鞋,鞋头上赫然地蒙着两块白布,白得耀眼,白得触目惊心。这是一双孝鞋,在老家通常是家里有人死亡时,后人为了尽孝才穿戴的。难道爷爷已经……?想到这里,我的心狂跳不已,捧着鞋子的双手抖个不停,眼看就拿不住了,紧接着全身都在颤抖,整个人就像寒风中飘浮的枯叶,蹲也蹲不住,双腿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父亲这时走进来,看到我跪在那里手里捧着孝鞋,一副傻呆呆的模样,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只好沉痛地说:大丫头啊,爷爷这次是真的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听了父亲的话,我的眼里即刻就噙满了眼泪,想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嘴唇却只是哆嗦,发不出声音。父亲过来搀我,温和地解释道:其实爷爷去世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爸爸今天刚刚守完五七回来,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影响你学习,你不要埋怨爸爸,好好读书,来,快起来,不要伤心了。
我放下手里的孝鞋,一只手扶着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无力地坐在床沿上,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我真想哭,我真想大哭一场,为了我那逝去的祖父,为着这世上疼爱我们的人又少了一个,但是我却不敢哭出声,在这个全家团聚的节日里,我不想破坏气氛,我也不想再惹刚守完爷爷的五七,筋疲力尽的父亲再伤心。
吃饭的时候,餐桌上的气氛很低沉,一家人都在默默地吃着饭,只听见筷子碰撞碟子的叮当声和细碎的咀嚼声。面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平时在学校很少吃肉的我却没有胃口,那些肉吃进嘴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香甜。
那一年,我没有考上大学,首先愧对的是祖父,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
我那慈祥的祖父生前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尽管祖父在世时,父亲曾多次催促他老人家去照相馆照张相片,以便百年归老后给子孙留个纪念,但他始终不肯去。我想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祖父的上唇有个缺口,现在叫腭裂,祖父因此觉得自己很丑陋,而始终自卑着,不肯去照相。但是在年少的我的心目中,从来都没有觉得祖父丑陋过,也从来没有去在意他的缺陷,他始终是我的清俊的,慈爱的祖父,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永远是美好的,是不容任何人破坏和侮辱的。
记得是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现在已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原因跟同桌的孙二猴发生了龌龊。当时调皮的我就编了一个顺口溜来骂他:猴头,猴头,下雨不愁,人家有雨伞,我有大猴头。没想到激怒了他,只见他的眼里凶光毕露,嘴里大声地回骂我:你他妈的方豁嘴,方豁嘴。这两声辱骂犹如当空两声霹雳,把我炸楞了!他骂的是我的祖父,我那可亲可敬的祖父。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眼泪刹时就盈满眼眶,一股愤怒塞满我的胸膛,我怎么容忍别人侮辱那可亲可敬的祖父呢?我即刻使出我的武功——五指功,对着那张看到我伤心,正得意洋洋的脸孔毫不留情地抓了过去,孙二猴的脸上即刻就呈现了五道鲜红的指印,那孙二猴岂是吃素的,顷刻就恼羞成怒,与我扭打在一起,于是课桌被推歪了,凳子被踢倒了,书本被撕烂了,书包被扔飞了……直到老师来上课,才把我们拉开。那个下午,老师不让我上课,把我带到办公室,勒令我写检查,理由是身为班干部的我,竟然与同学打架,在班内影响恶劣,必须反省。我才不吃这一套呢?谁叫孙二猴骂我的祖父?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坚决不写,老师就罚我在办公室站着,站着就站着,我就那样倔强地在办公室站了一个下午,直到放学,直到校园里走得没有一个人影,眼看着夜幕渐渐降临,老师实在拿我没办法,只好放我回家
我想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当自己的亲人遭到侮辱时,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极力维护的,不管这个亲人长得是美还是丑。
我那慈祥的祖父也有很严厉的时候。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常年忙着劳动,对家里的两个男丁——大哥和二哥疏于管教,所以造成了这两兄弟顽劣调皮的天性,他们俩很喜欢争强好胜,动不动就大打出手。
记得那时他们可能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这俩兄弟又不知因为何事打了起来,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展开了肉搏战,不一会儿就双双摔倒在地下,先是老大骑在老二身上,后来又演变成老二骑在老大身上,一边打还一边骂声连天。正是夏天傍晚的闷热时分,俩兄弟的身上,汗水和着泥土,像小溪流一样流淌,这一场架打得我们三姐妹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去找祖父回来拉架。
当时祖父正在房前的池塘边挑粪,我们急忙奔过去:爷爷,爷爷,您快去看一看呀,大哥和二哥又在打架啦。我们焦急地呼喊着。祖父闻听把手里的扁担往地下一扔,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进院门,看见两个哥哥还在地上扭打,就大吼一声:你们两个还不给我起来?但是地上的那两个人似乎没听见,还在那里争个你死我活。祖父一转身,看到了母亲放在门边的棒槌,顺手操了起来,急步来到两个哥哥身边,高高地举起来,犹豫了一下,却是舍不得打下去,最后还是用另一只手拧起正骑在大哥身上的二哥,拖进堂屋里,按在供桌前,厉声道:你给我乖乖跪下,好好反省。
这时大哥也抽抽噎噎地走进来,祖父松开二哥,把大哥也一把拉过来,按着跪在供桌前,二哥就趁机爬起来想溜走,这一次彻底激怒了祖父,只见他老人家举起手里的棒槌,砰地一声,一棒子敲在二哥头上,二哥的头上当即就起了一个大鼓包,这下他才老实了,乖乖地跪在地上,用手抚着头上的鼓包,哭得像只小牛犊一样哞哞叫。祖父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真得会动手,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也是一惊,旋即扔掉手里的棒槌,嘴里却仍然不示弱地凶道:谁叫你不听话,不打你不知道,我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打架?
祖父虽然对两个哥哥很严厉,但是对我们三姐妹却疼爱有加,从来都不舍得动我们一个手指头,也没有高声骂过我们半句。
祖父出去山里放牛,每次回来,围裙里总是兜着野果,春天是鲜红的老山萢,夏天是暗红的山楂,秋天是褐色的野栗子。每次回到家里总是老远就高声招呼我们:丫头们,快来呀,猜一猜爷爷捡到什么了?我们总是急急地向他伸出小手,围着他嚷嚷着:爷爷,给我,给我。他就会笑呵呵地打开围裙,一把一把地把野果分到我们的小手里,吃着祖父摘来的野果,那份香甜不只是停留在齿龈间,还一直渗透到心里。
我那慈祥的祖父是一个很勤劳的人。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哥哥们尚未长大成人,家里的农活就落在祖父和母亲身上。农忙时节,祖父是个棒劳力,犁田搭耙,插秧割禾,打谷扬场,样样农活都精通。农闲时节,祖父也闲不住,放牧牛羊,房前屋后,割荒草,打树杈,扫院落,总是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祖父在农村还是个手艺人,他会厨艺,周围村子里,无论是谁家有红,白事,总是来找他老人家去主厨。那时的农村很穷,女人们生孩子坐月子也没有什么好的营养品,通常都是炸几斤面的油条给产妇作补品。因此祖父便常常地被人请去炸油条,每次回来总是会带回来一大串金黄的油条,刚刚炸好的油条又香又脆,我特别喜欢吃。为了吃到又香又脆的油条,每当祖父被人请去炸油条,深更半夜还没回来时,我就自告奋勇地帮祖父守门。
那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是个春天的晚上,祖父又被人请去炸油条了,我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守着门,等待着祖父归来。夜已经很深了,祖父还没有回来,倦意袭了上来,我打起了瞌睡,直到额头撞上了面前的桌子边,才把我撞醒,我以为错过了祖父的叫门声,于是睁开眼睛,跑到堂屋的门边侧耳细听,外面并没有听到祖父的叫门声,说明祖父还没有回来,我这才放心。为了不再打瞌睡,我就翻出语文课本,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摊开本子抄写词语,边抄边小声背诵。(不敢大声,怕吵醒家人睡觉)。
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几声狗吠,接着传来了轻轻地拍门声:方师傅,方师傅在家吗?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该不会是坏人吧?我打开堂屋的门,站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冲着院门喊:你是谁啊?是我,张XX。你爷爷有没有在家?哦,原来是我的班主任张老师。我这才放心地跑出去打开了院门,把张老师让进堂屋,张老师站在桌子前翻了翻我的本子,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然后又问我爷爷去哪里了?我说:爷爷帮人家炸油条去了。他吩咐我说等爷爷回来就叫爷爷明天早上去他家炸油条。然后他连坐都没坐一下就走了,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把张老师送出门。
第二天早上上课时,张老师在课堂上表扬我学习到深夜的刻苦精神,要全班同学向我学习,我听了当时脸就红了,那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害臊,如果让同学们知道我是因为贪吃油条才在深夜读书的,肯定个个都把大牙笑掉了。
祖父不光在外面帮人家做饭,在家里也时常做饭,我们最喜欢吃祖父做的饭菜。尤其是夏天的傍晚时分,母亲总是在菜园里忙着,连晚饭都顾不上做。这时祖父总是边扎上围裙,边疼爱地问我:大丫头,晚上喜欢吃什么饭?爷爷来做。
擀面条,我要吃擀面条!我们总是冲着祖父撒着娇。
于是,祖父就忙开了,和面,揉面,擀面。祖父那高大的身影俯在案板前,两臂一来一去地忙碌着,有些汗水像一颗颗小珍珠在他那光光的额头闪烁着,他不时地停下来,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拭一下额头,还有些汗水像小河流一样从他那光光的脊梁上往下流淌,打湿了祖父身上那件老式大腰裤的白色裤腰,可是祖父一点儿也不嫌炎热,依然不停地擀着面条,祖父做手擀面时的身影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我年少时的记忆里。祖父做的手擀面很薄又很有筋道,吃起来特别香甜,至今依然让我怀念。
我那慈祥的祖父活到七十岁身体还很硬朗,依然挑得动水,砍得动柴,牙口好得还能嚼得动锅巴。却在七十三岁那年得了不治之症——食道癌,检查出来时已是晚期,知道这个消息时全家都很悲痛,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老人家实情。
那几年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刚刚搬进城,两个哥哥婚后就分家单过了,母亲又没有工作,依靠父亲一个人那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还要供我们三姐妹读书。日子过得尽管这样清苦,父亲还是决定把祖父接到城里来调养一下身体。
祖父来了,家里只有两间房,祖父无处可住,父亲决定给他老人家在单位的招待所订一个床位,祖父坚决不肯去,说是浪费钱,每晚坚持在客厅搭床。母亲每每单独为他做一点好吃的饭菜,他也总是舍不得吃,往我们三姐妹这个碗里拨一点,那个碗里拨一点,自己总是抢着吃青菜。祖父没有在城里呆多久就嚷嚷着要回老家,说是城里住不惯,其实他是不忍心给父亲增加负担。
祖父回去不久就病情加重,不能吃饭了,后来连米汤都吞不下了,硬朗的身躯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最后导致心力衰竭而死,我那可怜的祖父,这一生还没有享过一天儿孙的福呢,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祖父虽然去世了二十多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像刀刻的一样,深深的烙印在我们这些孙辈的脑海里。我那慈祥的祖父,他并没有死去,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