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黄柏山

金风又起露似珠，又到中秋月圆时。

今年的中秋节恰好撞上十一黄金周，工厂放假十天，我决定带着一家四口，回一趟家乡商城，看一看久违了的黄柏山。

岁月匆匆，我在异乡已经度过了二十几个春秋。最开始几年为生活，为工作打拼，急于在外面站稳脚跟，很少回家乡，后来事业小有成就，又在外面买了房，成家后把退休的父母都接到了身边，老家有哥嫂在打理，又觉得没有必要经常往老家跑，回去的更少了。直到去年，父母年迈了，坚决要求落叶归根，不得已让哥嫂把他们接了回去。父母这一走，就在我心头留下了长长的牵挂，对亲人的牵挂，对家乡的牵挂，这时才发现多年积压在我心底的乡愁已泛滥成灾，时不时地翻滚出来，搅得心里生疼。原来我从来不曾遗忘黄柏山脚下那个叫百战坪的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黄柏山上那玲珑古朴的息影塔，庄严肃穆的法眼寺，风景如画的天池，峭丽的九峰尖上那如火的映山红，还有那纯洁美好的初恋，都时常在我的梦里闪现，在梦里我已经千百次地回过了故乡。

年少时究竟为何离开家乡，执意要到外面的世界闯荡？还记得那一年的我，高考落榜回到村里，恰逢黄柏山林场内部招工，父亲是黄柏山林场的一名老职工，哥哥也进了林场，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黄柏山林场的一名林业工人。每天背着锄头和镰刀，跟在父兄身后，穿山过岭，攀石走崖，忙个不停。春天上山采种，夏天砍灌护苗，秋天挖草整地，冬天巡山护林，防火防盗伐。还要警惕野猪，斗马蜂，战山蚂蝗，每天下得山来，常常累得精疲力尽，常常弄得满身伤痕。面对这样艰苦的工作，面对着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山，面对着贫穷落后的百战坪村，我的思想非常彷徨，我的情绪非常低落。这不是我所追求的理想的生活，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扔在这个闭塞的大山窝子里。

勉勉强强地工作了两年，又遇上了林场的经济危机，那时，林场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经济到了困难时期，外面的欠帐近百万，职工的工资发放不到一半，每个月领着几十元的工资，干起活来更加没劲，更让我看不到人生的前途，我萌生了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的念头。

可是当我跟父亲提出这个想法时，却受到了严厉地批评：走，往哪里走？你一没文凭二没技术，出去能干什么？咱林场虽然目前有困难，但是只要咱们林场人团结一心，苦干，敢干，实干，巧干，就一定能把咱黄柏山的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对于父亲的信心满满，年少轻狂的我并不认同，也不欣赏老一辈这种绿了荒山白了头，献了青春献子孙的奉献精神。

父亲说不通我就找母亲商量，可是我刚把想法讲完，母亲已经泪眼婆娑：孩啊，咱祖辈三代都是林场人，靠山吃山，只要黄柏山在，就饿不死咱。你到外面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妈咋活呀？

母亲更加说不通了，那就去找大哥吧，本以为大哥和我都是年轻人，应该很好沟通，没想到大哥摆摆手：什么？你要去外面打工？二弟，别胡思乱想了,咱林场虽然现在有困难，但咱们身为林场职工也不能抛下它不管啊，年轻人都像你这样想，关键时刻各顾各，都往外跑，那谁来植树造林，咱林场的未来依靠谁？二弟，关键时刻不能当逃兵！要相信依靠咱林场人共同的努力一切都会变好的。还有我听说以后国家政策有松动，私人可以租赁承包山林了，到时候咱们兄弟自己承包一片山林，办个小型林场，还可以利用山地搞养殖业，一样能发家致富，再找个林场姑娘结婚，夫妻双职工，不比给别人打工强？我对于大哥描绘的美好前途丝毫也不感兴趣，更看不上他走父辈的老路，哼，还找个粗壮的林场姑娘呢，把一辈子扔在这穷山沟里，我才不要呢。

我那时候一直瞒着家人，和从小青梅竹马的珍珍姑娘谈着恋爱，她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头一年她给我来信都是信誓旦旦地说，毕业要回到家乡来和我共同开创未来，可是第二年我就收到了她的分手信，至今我都还记得她说的话：晓军，我不可能再回去跟你守在那贫穷的大山里，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那样过一辈子是没有出息的。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心疼痛不已，失恋的打击更加坚定了我要走出大山，混出个人样的决心，可是茫茫的大山，我到哪里去寻找走出去的门路呢？

正当我为如何走出这穷山沟苦思冥想，焦头烂额之际，一封来自广东东莞的信给我带来了希望，我的一个铁哥们跟我一样高考落榜的俊强早两年就跑去广东打工了，现在混到了部门主管的位置，他在信中邀请我：来吧，晓军。窝在那个穷山沟里是没有出息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到东莞来大展你的宏图吧！

在八月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背起简单的行囊，揣上这两年积攒下的三百元钱，只在枕头底下留下一封信，就瞒着家人，悄悄地走出村子，来到长竹园镇上，搭上了唯一一班通往县城的班车，开始走上南下漂泊之路。

到了东莞，我从鞋厂流水线上的一名普通工人做起，慢慢掌握了制鞋的技术，积累了第一桶金后就出来开鞋店，后来又积累了一定的资金和人脉后，就开始自己办厂。在生意来往中认识了东莞本地人彪叔，彪叔看我诚实可靠，就把自己的侄女阿娇介绍给我，我们两个一见钟情，后来顺理成章结婚成家。自从娶了阿娇这个本地妹为妻后，如虎添翼，我的生意蒸蒸日上。时至今日，我都很庆幸自己当初走出了那贫穷落后的大山。

闲话少叙，咱们还是开始夫妻双双把家还吧！带上一双儿女，我和妻轮换着开车，日夜兼程地行驶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中秋节的下午到达商城县城，陶家河畔依依的垂柳，一个又一个高耸如云的高档小区，车水马龙的宽阔马路都在告诉我，家乡商城正在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向着现代化的大城市做着华丽的转身，我们没有在县城作过多流连，汽车沿着环城公路直接拐上山道，向家乡长竹园进发。

调好导航仪，把汽车交给妻子来驾驶，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贪婪地阅读着家乡的秋色。昔日九曲十八弯的山道，现在被拓宽了很多，昔日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路的左边，青山郁郁，山坳里时不时地冒出一幢又一幢新颖别致的农家小洋楼，惊艳了我的目光。路的右边，宽广的灌河像一条白色的缎带，摆动着婀娜的身姿，款款地向前流淌，河的两岸，青翠的竹林，金黄的稻田，再配上两棵火红的乌桕树，就组成了一副色彩斑斓的水墨画，让久未回乡的我忍不住赞叹家乡的秋色美。

车子进入百战坪村时，我一时怀疑是汽车导航仪导错了地方，这是昔日落后贫穷的百战坪村吗？一条宽阔整洁的水泥路在村庄中间蜿蜒，两排绿树像士兵一样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旁，似乎是在欢迎着我们的归来，一幢幢新式的农村新居错落有致，一幅幅优美的壁画把农家小院的外墙打扮的格外靓丽，一丛丛桂花，一株株美人蕉在路边或在各个小洋楼门前的花坛里飘香着，怒放着。把汽车停在我家的老屋前，我想先看看装满我无数美好记忆的老屋，刚走出汽车，就见母亲的身影从老屋上面的一间三层小洋楼里跑出来的，对我扬着手说：把车开上来停。现在都搬进新楼住了，老屋早就不住人了。进楼后，看到家里只有父亲在忙着剥板栗，母亲在忙着准备晚上的菜肴，问及哥嫂和侄儿们，母亲说：他们忙着呢，都上山打板栗，打油桐籽去了，要到天黑才回来吃团圆饭！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晚上，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空，皎洁的月光如牛奶一样在农家小院里流淌着，母亲在桂花树下摆上一张圆桌，满满地排上月饼，花生，板栗，柿子，橘子，柚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在桂花的清香里，一边赏着月，一边聊着天，谈论的最多的是这些年黄柏山的变化。

父亲说：咱林场这几年真不容易啊，过去咱们是砍树卖树吃饱饭，所以经济才陷入困境，这几年呢，咱们坚持修建公路，招商引资，大力种树，开发景点，一边保护一边建设，向生态旅游业发展，才彻底从困境里走出来，现在咱们是看树观景吃好饭，咱黄柏山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达到了97.4%，全省第一啊！父亲说得兴奋起来，竖起了大拇指：现在咱黄柏山那叫什么，4个A国家森林公园！晓军明天带着孩子们上山去转转，保证跟你走之前大不同啊，那空气比你那东莞大城市清新一百倍。我急忙点头答应着。

接下来大哥又对我说：咱林场推行改革后，我率先承包了小界岭山林，后来因为打工热的兴起，农村的青壮劳力都走了，周边许多农户的山场都荒废在家，没人管没人问，我和你嫂子都把它们租赁过来，现在加起来有20多亩，实行分类经营，又种用材林，间种板栗，油桐等经济林，草坡放养山羊，林地散养土鸡，这几年发展的不错，你有时间带着孩子们也上去看看！我忙不迭地又点起了头。

听着父兄用骄傲的语气如数家珍一样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赞美着黄柏山，看着父亲头上花白的头发，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这个建场初期的老林工，黄柏山的“老红军”，把一生都献给了林场，虽然退休多年了，依然视林场如他的命根子，仍然时不时地拄着一根拐杖，摸上小界岭，到大哥承包的山林检视一番，我的内心十分震动，为我年少时的轻狂，为过去的对老一辈的奉献精神不屑一顾而感到羞愧，而今经过了世事的打磨，我才意识到这种艰苦卓绝的黄柏山精神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和令人钦佩。

看着哥嫂晒得黝黑的脸庞，长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眼前这倾注了他们俩心血的宽敞明亮的三层楼房，我不禁心生惭愧，有点哽咽地说：爸，大哥，你们辛苦了！我当初真不该执意要走，太自私了，我真应该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奋斗。

父亲摆了摆手，温和地说：你当年的想法也没有错，那时的确困难，连你爸当时每个月都只能拿到一半工资，还不够家里买柴米油盐呢，更别提你们年轻人了。其实你走后没几年，咱林场在人事用工制度上也实行了大改革，让一部分人守业，一部分人离岗，一部分人另谋出路，鼓励职工停薪留职，走出山门闯世界，现在看来是对的，很多走出去的人都摸到了致富门路，所以说你们这部分人也算是给林场减轻了负担，算是间接地给林场做了贡献。

二弟，你现在也混得不错，没给咱黄柏山人丢脸，黄柏山也随时欢迎你们这些游子回来，观光，旅游，投资都可以，任何时候报效家乡都不为晚。大哥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夜深了，哥嫂回去守山了，家人也都进入了梦乡。我还站在银色的月光下，望着不远处朦胧的黄柏山，虽然近在咫尺，我却对它产生了无限的向往。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我就带着家人上了黄柏山，正好又赶上十一国庆节，上山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大家的欢声笑语把沉睡的大山吵醒了。

修缮一新，黄墙黛瓦的法眼寺庄严地端坐在群山的怀抱中，寺门前两棵高大葳蕤的千年银杏树，满身披黄，热忱地欢迎着游客的到来。我带着孩子们参观寺庙，祭拜息影塔，浏览花潭书院，详细地给她们讲解了古寺古塔的历史，领略禅宗圣地的庄严，让年轻一代的黄柏山人记住黄柏山，记住乡愁。

青翠欲滴的滴翠湖，湖边挺拔的秀竹，在风中婆娑起舞的白色芦苇，和远处群山上在蓝天下随风转动的风车，构成了黄柏山又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孩子们在湖边流连忘返。就连湖边的芦苇都让她们爱不释手，一人折了一只在手里把玩。

秋天的大峡谷，泼红嵌绿，白色的油茶花，金黄色的野菊花，红色的枫叶，淡黄色的银杏叶等各色秋叶，把大峡谷打扮得分外美丽。微风拂过，秋叶纷纷飘落，随风婆娑起舞，天地之间都被映衬得五彩缤纷，吸引的一直在南国的绿色里浸润的孩子们赞叹不已，兴奋地捡拾着一片又一片五颜六色的叶子，说是带回去作纪念，就连潺潺的山泉，奔泻的瀑布都无心欣赏。黄柏山的美景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黄柏山的变化真是怎么数也数不清，黄柏山上的传奇故事更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即使每天累得精疲力尽，只要睡了一晚好觉，大家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地往山上奔。

这最后一天是留给小界岭的，一到山上，孩子们就被漫山遍野的野果吸引住了，忙不迭的和侄儿一起钻进山林寻野果去了。

我独自一人上了山岭，站在岭上回望林场，碧波汹涌，云雾缭绕，一望无际，人间仙境一般，让你浮躁的心回归平静，让你压抑的心舒放自如，让你欲望的心消沉无影。此刻，我对这生我养我的黄柏山生出无限的眷恋：

我多么想变成一朵白云，

放弃去远方遨游的自由，

只要能够生生世世缠绕在它俏丽的山头；

或者就做狮子峰上的一棵迎客松，

以挺拔的身姿为它迎接八方来宾；

或者就做滴翠湖畔的一棵楠竹，

一年四季为它的山峦增添秀色，

要不然就让我变成法眼寺门前千年银杏树上的一片叶子，

春天为它带来一片新绿 ，

夏天给它撑起一片阴凉，

秋天为它增加一片金黄，

到了冬天，就让我化作一抷泥土，

幸福地躺在它的怀里，

再不济就让我变成无念湖边的一棵野草吧，

一个流落异乡的游子，多么想把根再重新扎回故乡的土地。

黄柏山，这一次我多么不想走，我多么想留下来，为你的明天增添色彩。可是我肩上还担着未竟的责任，黄柏山，等着我，你的游子还会回来投身你温暖的怀抱，为你的繁荣发展尽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