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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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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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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爱情

1,那时年少

年少时,她在长满了蒲公英的原野上放牛,穿着蓝色的粗布对襟小褂,黑色的大脚裤,脚上是一双手工有些粗糙的黑布鞋,一对乌黑的麻花辫垂到腰际,夕阳染红了山头,也染红了她的脸。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茶色的皮肤里透着健康的红润,一对乌黑的眸子像山间的小溪一样清澈,澄净,活泼灵动。

他来了。一件及膝的对襟马褂裹着他瘦弱的身体,五官分明的脸长得和身体一样瘦削,背着粗布制作的黑色书包,踏着满地的小黄花向她走来,边走边喊:死丫头,死丫头。她和小伙伴们在坟堆里捉迷藏玩得正欢,并没有听到他的喊声,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死丫头,钥匙呢?她才慌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怯怯地递给他。他劈手夺过钥匙,对着她的头磕了一下:死丫头,就知道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她楞在草地上,那个时代用的铜锁很大,钥匙也差不多有筷子那么长,也是铜的,敲在她头上自然是生生地疼,她忍不住用手蘸了口唾沫,使劲地去揉。被他这样一打一骂,她不敢再玩了,牵了牛默默地回家,夕阳下她的身影显得又单又薄。

她和他是不同的。他是家里的独生子,被父亲宠得跟个地主家的少爷一样,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把书读好。而她是他的童养媳,九岁来到他家,就是给他家干活的。洗衣,做饭,挑水,放牛,田间地头,菜园样样活都要做,事情做得慢了或是做得不好,还要挨打受骂,公公是个鳏夫,脾气很不好,有时候还很暴躁,她得小心谨慎才行。她其实是有名字的,这名字和她的人一样秀气,叫国秀。可是他从来不叫她,只会喊她死丫头。他也有一个和他的外表一样斯文的名字—义文。可是他总是对她那么凶,一点儿也不斯文,因此她也不愿意叫他,每每有事找他时,总是对着他喊一声“喂”了事。

那时年少,他们都不知爱情为何物。

2,结婚

他读书出息了,考上了市里的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了邻县的农业局当了名技术员,虽然还是和田地打交道,却是脱离了农门,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公家饭,也有城里姑娘给他递情书,他总是跟人家说自己已经订了亲。可是公公却开始嫌弃她大字不识一个,配不上自家儿子了,和他商量着:把这门亲事退了,把她送回娘家。他却坚决地说:不行,人家在咱家辛苦十年了,咱不能坏了良心。

她没有把他们的话听完,就开始收拾起衣服,用花布包裹裹起来,背着就出了门。那时候的她是女大十八变,变得越来越好看了,而他呢却长得又瘦又矮,一副文弱的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她还有些看不上呢,她心里想:退就退吧,有什么了不起,她离了他还能活不成了,找个农村干活的男人也是一样过日子,她还不用那么累。

他看到她背着包裹出了门,连忙追上去,劈手夺过她的包裹,拉住她的手,温柔地挽留:国秀,你不要走,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他们结了婚。那一天,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小花褂,是他从城里买的,麻花辫的辫梢结着红头绳,显得格外娇俏可爱,他穿着一套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挂着一只钢笔,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在五月的春风里,他们肩并肩趟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向公社走去,领回了大红奖状似的结婚证书,贴在新房的墙上,墙边的床上,她和他并排坐着,彼此的脸因为羞涩显得比墙上的奖状还要红,彼此的心因为激动跳得比锣鼓还要响。虽然住的是破草房,穿的是粗布衣,吃的是粗茶淡饭,但是他们的心是贴在一起的。也许是读多了书的缘故和接受了生活的磨砺吧,他的脾气退却了年少时的骄横,变得比较温和了,他开始轻柔地唤她:国秀,国秀。她也开始叫他了,不过都是连名带姓的称呼。

婚后,他去城里上班,她在家里种田,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碌着。逢到他放假回来,她总是做些好吃的给他补身体,虽然那时家里很穷,她能做的不是水蒸蛋,就是炒鸡蛋,他还是吃的很香。他也会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日子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人都已经开始吃不饱饭了,哪里走来的奶水喂孩子?他开始节衣缩食,从微薄的工资中省下钱和粮票,偷偷地买点米或面带回去,他们把粮食当宝贝一样装在坛子里,掉在地上一粒米都要捡起来,每餐抓上一小把米或面,加点红薯和青菜煮在一起裹腹,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没有婆婆照顾的媳妇坐月子是凄凉的。她先头生的两个都是儿子,坐月子的时候,他因为工作忙,都不能在家伺候,只有邻居的二婶偶尔来帮点忙,但也不好老麻烦人家,所以还在月子里,她已经开始下地洗衣做饭了。

只有在生大女儿时,她才享了他半个月的福。大女儿生在正月里,那时他刚好放假在家,在这半个月时间里,他不让她下床,精心地照顾着她和孩子,洗尿布,换尿布,给孩子洗澡,样样活儿都干,一直干到正月十六上班才走。后来她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却再也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好在1975年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她坚决地做了绝育措施。文盲的她虽然没有什么觉悟,却觉得计划生育好,让女人少遭了很多罪。

3,城里和乡下

她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他在县农技站当站长,站里人手少,他想叫她进城当临时工,帮站里搞搞卫生,在职工食堂做做饭,她不肯,她惦记着家里的一亩三分菜地和孩子们,后来又生下了两个女儿,她更走不了了。

那时候是大集体,挣工分吃饭。家里的孩子们还小,只有她和公公两个人挣工分,每到麦收,秋收分粮的时候,因为挣的工分少,自然分得粮食少,看着分到的那寥寥几箩粮食,想着家里嗷嗷待哺的五个孩子,她忍不住就会悲从心中来,跟生产队干部又吵又闹:我一家大小七口人,分得这点粮食怎么够吃?看到队干部没人理她,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箩筐就装粮食,装好后让队干部称,队干部说:你挣得工分已经分了粮食给你啦,不能多分呀!她不服气地说:这两担算我借的,明年挣了工分再还,怎么啦?共产党领导下难道还要把我们老百姓活活饿死不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每年分粮食的时候,她总是要跟队干部大哭大闹一场,后来她的两个儿子慢慢长大了,寒暑假也可以出来挣点工分了,再后来,就实行了分田到户,她再也不用受那些队干部的鸟气了,彻底扬眉吐气了。

责任制的那几年,每到春种秋收,他都会赶回来帮忙,买来化肥,农药,用他的农业技术,精心地打理着自家的责任田,因此年年,自家的收成总是比别家的高。收割的时候,他虽然不能下田干活,也总是帮家人们送送茶水什么的到田间,地头,孩子们看见老爸来了,总是干得更欢了,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鼓舞着他们。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小小的县城也陷入了疯狂,到处贴的是大字报,今天揭发这个,明天批斗那个。他胆小怕事,谁也不敢得罪,更不敢参加任何派系,慢慢地就成了靠边站。后来县城还发生了武斗,他吓得躲回乡下。她问他怎么回来了?他把县城的情况讲给她听,她说让人家去闹吧,没事就呆在家里,家里还有三斤老米吃,不要去干那些缺德事。后来武斗事件平息了,他才敢回城。

七十年代初,站领导看他一贯忠厚老实,让他做了财务室的会计,却不曾想,他不知为何算错了账,到年终结算时,亏空了八十多元钱,对于当时工资只有三十多元钱的他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领导责令他停职审查,他灰溜溜地跑回家,她听他说完,安慰他道:不怕,咱把账还上,以后再不要干跟钱沾边儿的事不就行了吗?她把她偷偷攒下的,给他补身子的一百多个鸡蛋拿到供销社去卖,换得钱交给他去还账,他停职审查了三个月,才还完公账,回去上班。从此后,他再也不干与经济沾边的事儿,只埋头搞自己的技术。

他出生十二天就失去了亲娘,是用面糊糊喂大的,因此身子骨一直都很弱,常年的单身生活,吃着食堂里没有营养的饭菜,加上干起工作那种拼命不顾身体的精神,导致他很多疾病缠身,也让她担了不少心。

有一年的大年初三,他的胃不舒服,吐得满地都是,还夹杂着血丝,把她吓坏了,急忙去请赤脚医生,那几天正好下雪,地上的积雪都深得及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回跑,请来医生帮他打了针,输了液,她的心才安定。

后来又一年,他的阑尾炎发作,必须手术治疗,临上手术台时,他对着她哭了:万一我下不了手术台,你要照顾好家里老人和孩子。她也吓哭了,拼命地拦住他:不会的,不会的,不要瞎说,不要瞎说。生死关头,他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重要,他们在彼此心目中就是亲人,他们那么害怕失去彼此!

4,进城

他努力地工作和钻研农业科学技术,不断地有文章发表在《农业科技通讯》上,在八十年代初,被评为高级农艺师,成了农业部门的高级技术人才,按照国家政策,家属和子女都可以转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这一次,为了照顾三个女儿读书,她不得不进了城。

可是离开了责任田的她心里却空空的,没了着落。两个儿子结婚后都各自分家单过了,三个女孩还在上学,她又没有工作,单靠他一个人那点微薄的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什么都要买,城里什么都贵,连个小菜都不能大方吃,这样的日子过得怎么不让她发愁呢?

她开始想办法贴补家用,先是在家附近农场秋收后休闲的农田里种菜,后来又捡邻居不种的菜地来种,一点一点地解决家里的吃菜问题。她还借别人的架子车去附近的汽车站帮人搬过货,后来有钱了干脆自己买了一辆架子车去煤场帮人拉煤,即便是阴雨天在家她也闲不住,又学会了用编织带编菜篮子,拿到城里去卖。

他在单位上着他的班,下着他的乡,她在家里做着她的家务,种着她的菜,打着她的小工。进城了,他们也还是各干各的事。

有一次,她正挑着水桶从鱼塘里挑水去浇菜,他单位的小年轻见了开玩笑地说:老太太,你还在这里这么辛苦干什么呢?你可知道你那老头子正在乡政府里吹着空调,和小姑娘聊着天,日子过得风流快活着呢?

她微笑着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小年轻继续挑拨着:老太太,你不生气啊?要不我们带你去把那老头子骂一顿?

我才懒得管他呢,我还要种我的菜呢。她头也不回地挑着水就走了。她肯定是不会相信小青年的话的,三十年的婚姻,早在她的心中种上了对他的满满的信任。

他们二十年来,一直过着聚多离少的生活,从来没有红过一回脸,吵过一次架。进城了,两个人之间却有了摩擦。她的性格比较急躁,遇事总是风风火火的,忍不住高声大气地和他吵,而他呢,毕竟有文化,比较沉得住气,当她急躁发脾气时,他总是不吭声,等她脾气发过后安慰她:国秀,你不要急嘛,这事等我再想一想,想出一个周全办法来。到最后,她还是会按照他的办法来做。

她在农村住的是单门独院,自然养成了农具随意放的习惯,可是现在住的是机关大院,依然积习难改。每当他发现她把种菜的锄头,铁锹,水桶再随便放时,总是劝她:国秀,你要把东西放好,这是机关大院,要注意影响。劝了几次后看到毫无效果,他只好亲自动手,帮她把农具归置好。

日子在她的勤扒苦作下,慢慢好了起来,大女儿,二女儿先后高中毕业,安排进了他的单位上班,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儿还在读书,本以为就这样等孩子们都有了工作,他们身上的担子就减轻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谁知世事变幻大,九十年代初,因为单位人口多,国家又缩减事业经费,他的单位效益开始不好,大女儿,二女儿相继下岗,南下打工,连他这个干了十多年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也只能拿到60%的工资,他离退休还有七八年的光景,何况还要供小女儿上大学,日子怎么过,钱从哪里来,又成了问题。

为了供小女儿上大学,她豁出去了,用板车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统统拉到汽车站门口,摆起了小吃摊。从早上四点起床,干到晚上一两点,他白天在单位上班,下班后就来帮她,后来他们干脆用砖头临时搭了一个小棚子,晚上,她就住在小棚子里,不再来回跑了,他却总是不放心,常常等她睡下了,帮她掖好被子,封好炉火,关好门才放心地离去。就这样又挨了几年,供到小女儿大学毕业,直到2000年他领到了退休工资,她也老了,干不动了,才歇了手。

两个儿子都盖了小洋楼,住上了高楼大厦,可他们老了,还住在单位分的那两间低矮的红砖瓦房里,她做梦都想住上那样又干净又明亮的楼房,可是他却没有能力再给她盖了。

2010年拆迁修路,他们的老房子扒掉了,补偿款不够买补偿给他们的房屋面积,他们又要开始筹款买新房。为了买新房,他们没有住进儿子们的楼房里,而是去了市里帮小女儿带孩子,带了两年孩子,他的工资悉数存了起来,补齐了房款。

2012年,老两口搬进了新楼房,坐在宽敞明亮的新楼房里,她喜得合不拢嘴,脸上挂满了比新楼房的玻璃窗还要闪亮的笑容,高兴地对他说:跟你受了一辈子苦,没想到到老了还能享到你的福。

老太婆,这回咱们算是熬出头啦!他欣慰地说。

他们就是我相濡以沫的父母。他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只有为生活奔波的艰辛和无奈,没有滚热发烫的海誓山盟,只有风雨同舟的相携相扶,他们甚至没有互相说过“爱”这个简单的字,但他们却有浓浓的陪伴一生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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