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那么伤

（一）

初恋，为什么那么伤？伤得她不忍回故乡。每次回去，每次独自走在街上，看在眼里，到处都是回忆，到处都是伤。她不能流连在那样熟悉的地方，只有仓皇地逃往陌生的异乡，独自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地舔舐心头的伤！

她和他相识在五月，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三个青春洋溢的女孩骑着两辆单车驶进城中那座古老的校园，操场上的白塔在明媚的春光中悄然挺立，透着一股庄严之美。

她们是去相亲的，走到教师宿舍那条狭长的小巷口，另外的两个女孩说是要去方便，留下她独自站在巷口，守着单车。

从那条狭长的巷子里，走出一位穿白衣的少年，中等的个子，留着很精神的短发，蓝色长裤，足蹬一双白色运动鞋，很朴素也很普通的样子。当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中好奇地猜测着：这个人到底是老师还是学生呢？是老师吧又不像，简直普通得像个高中生。继而又转念一想，该不会要介绍的那个人就是他吧？她又朝他远去的背影多看了一眼，如此的普通，如此的其貌不扬，但愿不是他，但愿他只是个学生。

她们走到他的单身宿舍门前，却是铁将军把门。他那未来的堂嫂（介绍人）就去教学楼找他拿钥匙，开了他房间的门。

房间里虽然简陋，却很整洁。一进门的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书籍。靠右的墙边放着一对单人沙发，一张单人床紧靠里面的墙壁放着，只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空落落的。

那时候，小城正流行跳舞，她们也正着迷，三个女孩对着空空的房间有了想法：

趁着现在没人，不如我们利用这空间练习舞步吧！一个提议道。

只是少了音乐，多少有点遗憾！一个有点不满意。

哎呀，算了，咱们就将就将就吧！一个安慰着。

于是三个人就嘻嘻哈哈跳起舞来，正跳着跳着，他就推开门微笑着走了进来，她抬起头来一看，舞动的脚步嘠然而止：天啦，应该说是被她不幸猜中，进来的正是她在巷子口遇见的白衣少年。

初次见面，她对他的印象很平淡，当介绍人问她对他的意见时，她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委婉地说：自己刚刚得过甲型肝炎，大病虽愈，身体恢复得却不是很好，怕别人嫌弃自己身体差，所以暂时不想谈对象，等身体全好了以后再说。

过了几天，介绍人兴冲冲地告诉她：他一眼就看中了你，不嫌弃你得过病。

她听了心中一暖：这是个心地纯良的人，值得交往。

第一次约会是去赤城影院看电影，年轻羞涩的他们拘谨地坐着，默默地盯着银幕，直到电影结束，他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敢碰一下。

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微笑着向她介绍着自己的情况，侃侃而谈。路灯下，她侧过脸看他，五官分明的脸上，一对小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脸上的表情那么恳切，那么真诚，有一种打动人心的魅力。那时候她相信，河南大学数学系毕业的他，内心绝不会像他的外表那样普通。

那以后她常到他的小屋去玩，他招待她的是清茶一杯。他们在一起，虽无浪漫，却很温馨。她坐在沙发上看杂志，他坐在书桌前备课。她常常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欢喜和深情。偶尔，他也会回过头来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种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和温馨。

他曾经送给她一个笔记本，至今，她还记得那首他摘抄在笔记本扉页上的小诗：

你的名字

早已在我的心里一遍遍复习

为什么一旦相见了

你的笑，还是一道难题

想解又不能解

想弃又不能弃

把你的眼神演算一遍遍

结论：还是遥遥无期

也许，爱是一道方程

二元二次的算式

忧伤的答案舍弃掉

剩下的便是惊喜

呵，从早到晚从朝到夕

为了得到一个太阳般的红勾勾

心和心，开始联立

这个笔记本，后来一直陪伴她到天涯到海角，即便是变得破烂不堪了，她仍然舍不得丢弃。

他是教数学的，爱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道方程式。他在努力地寻求着答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的这道爱情方程式，却是无解的。

欢乐的时光总是走得最快，转眼就到了暑假。他回了乡下陪伴年迈的母亲，留下她一个人在城里，夜夜空对明月，无处寄相思。

快开学前一个星期，她拿着他留给她的钥匙，骑着单车去他的宿舍把他的被子驮回家洗，洗好了，缝被子的时候却是怎么也缝不进去，母亲走了过来，抖了抖棉胎说：这棉胎都不知多少年了，硬得铁似的，从这一条破被子就可以看出这家人有多穷？你喜欢人家什么呢？

喜欢他聪明啊，还有善良，真诚！她说。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人家都知道找城里的，家庭条件好的，你偏要往穷山沟沟里钻，你说你是不是没长脑子？我乐意，不用你管。她倔强地说。我才懒得管你，吃苦受罪是你的事，我又不跟你过一辈子。嘴里虽然这么说，母亲还是帮着她逢好了被子。

好不容易盼到了开学，听说他回学校了，却是既不来看她，也无电话打来。

那一晚，她带着满腹的怨恨，气冲冲地跑到学校去找他兴师问罪。他们不期而遇在操场上。

你去哪里？她劈头就问，语气相当不善。

我去找你呀！他从单车上跳下来，微笑着看着她，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她抬眼看他，一个多月不见，他明显得黑了，瘦了，而且脸色也黄了。心里就不由得一软，不忍心再责备他，默默地坐在了他的单车后座上。

那晚的水库大坝上，皓月当空，两个年轻的身影像两只小鼹鼠，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你有没有想我啊？她傻傻地问。

有啊，我想得都忘记了你的模样！他的回答更傻。

那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还是觉得很委屈。

我想打的。可是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我不敢打我们办公室的电话。他期期艾艾地说。

你就是傻。她嗔怪地握起拳头去捶他，他伸出手来，第一次，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的眼里，不约而同地流出了眼泪，原来相思这样苦！

（二）

两个相爱的年轻人还沉浸在初恋的甜蜜里，命运那个魔鬼已向他们伸出了翻云覆雨的魔手，不幸悄然降临。

开学后，他一直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她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结果这一检查就检查出了问题：他患有结核型胸膜炎外加乙肝大三阳。这两种都是传染病，她看着他的化验单，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她的父母后来知道了他的病情，在那个谈乙肝色变的年代，这个坏消息就像一朵愁云，刹时就笼罩住了整个家庭。常常是全家人正在一起吃饭，母亲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叹着气望住她：妈的命已经够苦的了，摊上你爸这个病秧子，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料到你又接班来了，这还没结婚呢，就有了病，往后的日子可咋过？边说边抹起了眼泪。她打小就记得爸的身体不好，有一年回家过年时还躺在床上吐过血，吓得妈大正月初三就冒着大雪出去找医生。你说咱家又不是有钱，要是有钱妈也肯拿出来给你帮他把病治好。咱家就你爸一个人拿工资，日子也是将就着过。

这病一摊上就治不好了，只能保养好身体，不能吸烟不能喝酒不能感冒，一感冒发烧病情就会越来越严重，这孩子也真可怜，只是咱家也穷，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同情是同情，但是真要过一辈子可得你自己慎重考虑……父亲说不下去了，放下碗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就坐在一边唉声叹气起来。面对着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愁眉苦脸，她无所适从。她情愿他们责骂他，粗暴地禁止她和他来往，这样她就能硬起心肠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她最受不了的是他们的长吁短叹，最不忍心让他们总是为她的未来担着心。他们已经养育了她二十多年了，她无以回报，还让他们操心，她觉得自己很不孝，很不孝。

两边都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人，选择任何一方都会让另一方受伤，也会使自己更加难过，她左右为难。

她的要求其实很微小很微小，她不羡慕荣华，也不希冀富贵，只希望她所爱的人有一个健康的体魄，能够共同去抵挡人生路上的风雨，难道她这样的要求过分了吗？难道她这样的要求有错吗？

也许谁都没有错。只是由于命运的多舛，致使爱情也变得不再让人快乐，反而渐渐好似成了包袱。因为困扰一时难以解决，分手就不可避免地被提到了议事日程。

他对她的要求显得异乎寻常的理解，他说爱一个人是希望她能够幸福，既然他不能给，他愿意放手。她问他：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他说：放心，我的命硬着呢，死不了！这一句话一下子就把她的心戳痛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哗哗地从她的眼里冲出来，她趴在他小屋的沙发上抽噎不止，他哄了半天她才停止哭泣。临别时，他欣慰地对她说，他认为今生他对得起她，因为他没有动过她的身。

可是他动了她的心啊，她的那颗心将注定一生都为他牵挂着。

分手后的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日子反而变得更加令人难过。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担心他。寒冬来临的时候，她怕他冻着，还为他织了件毛裤，将千言万语织进千针万线里，托人带给他。

如此令人煎熬的日子再也无法过下去，第二年的春天，她便随人南下打工逃到了异乡，希冀时间和距离足以令她将他遗忘。可是在异乡的艰难和孤独寂寞中，她却分外地思念他，分外地怀念那温馨的往日时光。每当她想他的时候，就会翻看那个他送给她的笔记本，读着那上面他抄给她的诗篇，每一首诗里仿佛都藏着他灿烂的笑脸，每一句诗仿佛都是他说给她的温情话语，读着读着，眼泪会不自禁地流下来，模糊了那些诗行，后来她也学会了写诗，把思念和怀想写进诗行里，可是她写的诗篇却再也无法传递给她热爱的少年。多少年了，那本笔记本已被翻得破烂不堪，那些诗也被她的眼泪浸泡的面目全非，到最后不得不扔掉，可是她对他的感情已经长在了心里，是怎么扔也扔不掉的！

南下打工一年后，她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和朋友去看他。他竟然长胖了，（虚胖，吃了太多的药），变白了。他们没有单独说话，朋友和他下着象棋，她坐在旁边看书，他的样子很乐观，身体状况也比以前好了，她的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这一次见面以后，她以为自己的心里终于放下了他，再加上单位不景气，没有工资发，她决定再次南下谋生。

这一去就是多年。那一年，她回家乡探望双亲。小妹问他，可还记得他？

记得，此生，她怎么会将他遗忘？小妹接着就讲起了他的事：

那一年，她走后，高考落榜的小妹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一辈子站在小城汽车站门口帮母亲卖水饺，稀饭。是当年做高三班主任的他让邻居家的女孩来喊小妹去他的班上复读，第二年，小妹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

如果不是他，我哪里会有今天的美好人生？也许他是感念你当年的深情，才回报到我的头上。小妹说。

为什么当时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她有些悲愤地问。

告诉你又能怎样呢？小妹说。

是啊，告诉她又能怎样呢？时光一去不复返，命运已难以更改，他们谁都回不去了。

那青春年少，情窦初开时节的初恋啊，是一个无可复制的美丽花园，有最真的心，最纯的情，最美的梦。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当沧桑老了容颜，当岁月磨钝了心田，那份悸动还在，那份怀念还在，那唇边的微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