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偌大的广州火车站第八号候车室里,人头攒动,椅子上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也即将奔向全国各地的人,地上堆着大包小包,整个候车室显得拥挤不堪,空气也格外地郁热和沉闷。
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着2508次列车即将进站了,检票员的喇叭也在喊叫,候车室里即刻起了一阵骚动,只一瞬间,2508次车牌的后面就出现了长龙似的队列。
这是一列开往北方的列车,她和他也排在这条长龙里。
她来自遥远的北国,也即将回到那里去,他的根在南国,他们是一对情侣。她长得小巧玲珑,眉清目秀,他长得高大健壮,浓眉大眼。站在进站队伍中的他们脸色都很平静,并没有像别的情侣那样难分难舍。
开始轮到她检票了,她从他手里接过背包,背在身上。他退出了队伍,站在铁栏杆里边,看着她检了票,进了入站口,她还回过头,向他挥了挥手。
进了入站口的旅客个个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她身边嗖嗖地飞过去追赶火车,她也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准备起跑,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他那充满绝望的,无比凄切的,撕心裂肺的喊声:阿英,阿英,阿英啊!
她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到了他那一脸的凄切和绝望,心里一颤,忍不住跑了回来,走到栏杆边问他:你怎么啦?
他那高大的身影一下子就俯了下来,隔着栏杆,将她连人带包裹在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她伏在他的怀里,心里开始一点一点地犹豫起来:难道就这样扔下他走了吗?难道就这样舍弃掉他们这两年的感情吗?虽然这感情对她来说像稻草一样轻盈,可是为什么真的要分开了,她心中的感觉却是和他一样,那样伤,那样酸!
遇上他,正是她人生中最糟糕,最无助的时候。
那是她第二次南下,每天早出晚归,也只好早出晚归:她偷住在老乡打工的厂里,老乡的妹妹回家休假一个月,她带的是老乡妹妹的厂牌,所以只有早上趁工人还没上班,溜出厂,晚上趁工人都下班了,混进厂。
这样的东奔西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工作,眼看着身上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等到老乡的妹妹休假回来了,她不只是弹尽粮绝,还要流落街头。
那一天,她只想在村子附近转一转,却在村口的墙上看到了有一个叫福民的村子有一间塑料厂招工。福民村她去那里找过工作,坐公交车要3元钱,她的身上只带了10元钱出来,再进工厂拿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工人已上班,保安肯定会发现她,她想就算了吧,也许钱够用了。
那时候是民工潮而不是现在的民工荒,满大街都是像老鼠一样到处乱窜的找工作的人,自然是等她赶到时,人家已经招满了。她又沿着村子里的工厂一家一家地找,没有一家工厂贴出招工广告的,这样的跑来跑去已经到了中午了,早餐吃的那一块钱两个包子早已消耗殆尽,肚子饿得咕咕直抗议,她在村口的一家快餐店吃了一盒3元钱的快餐,手上只剩下3元钱了,刚好够搭车回去。
她上了车,拣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紧跟着上来一位上身穿着天蓝色衬衫,高高瘦瘦的,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买票,买票。卖票仔向年轻人伸出了手。
去新田村多少钱?年轻人问。
5元,5元。卖票仔伸出了五个手指。
她的心里一惊,她住的村子还在新田村的前面,她手中的3元钱岂止是不够?她又看了看汽车,原来是自己上错了车,她来时坐的是大巴,现在回去却在慌乱中坐了私人营运的中巴,看来挨宰是不可避免的了!
买票,买票。卖票仔这次向她伸出了手。她把3元钱递了出去。
去哪里?卖票仔问。
光明村。她回答。
6元,6元。卖票仔又伸出了手。
我刚才来的时候,就是收的3元。你这车怎么乱收费啊?她不想平白无故挨宰,还在据理力争。
我说6元就6元,没钱是吧?没钱下车。卖票仔恼羞成怒了,伸出手来就准备拉她下车,却被坐在旁边的年轻人挡住了:干吗?干吗?不就是3元钱吗?这样就赶人家下车也太不地道了吧?算了,这3元钱我帮她出。说完,他就掏出钱包,抽出3元钱扔给了卖票仔。
她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大哥,谢谢你啊?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北妹,你是来找工作的吧?他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并不敢接触他的目光,那时的她经过连日的奔波和热带阳光的暴晒,脸色又黑又黄,十足一个丑小鸭。
那你找到工作没有?他仍然关切地问。
没有,我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工作,身上的钱也快用完了……离家已经将近一个月,在异乡陌生的街头奔波,没有人关心过她,他的关心触动了她的心,她对他没了设防,实话实说起来。
哎,你们这些外省人背井离乡的,真可怜!听了她的诉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搔了搔头,然后对她说:
我们厂还缺少品检,不如我介绍你进我们厂吧,只是要下车间,工作比较辛苦。不知你受不受得了?
她听了喜出望外,赶紧表态:谢谢大哥,我受得了的,我不怕辛苦。
就这样,她在他的帮助下,进了厂。
有了工作,生活也就安定了,她还交了一些朋友,江西的阿莲,四川的阿青,当然还有广东德他,她叫他添哥。
她们的厂子离镇上比较远,每到厂休日,当她们要去镇上购物或是游玩时,总是拉上他。他是厂里的保安,上班是保护工厂的安全,下班后,就保护她们的安全。
她和他在一起很坦然,也许是因为她在家乡有男朋友吧!那是她的第二段爱情。她的初恋是一名中学教师,大学本科毕业,年轻又有才华,只是由于身体多病的原因,遭致她父母的反对,她不得不忍痛分手。现任男友虽然也是一名专科毕业生,但是单位效益不好,两人相恋近一年还无钱操办婚礼,原本商量好一起南下的,但是他的单位不批准他停薪留职,到最后只剩下她只身南下,所以她并没有长期在外打工的打算,她说等到她赚够了一份嫁妆钱,就会回去结婚的。
他说:你结婚我一定送一份大大的礼物给你!
(二)
也许爱情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变数而不是常数。
仅仅过去了一年,还未等她赚够嫁妆钱,她就得到了男友结婚的消息。
她自然是悲痛欲绝,躲在宿舍里哭,万念俱灰,不愿意再去上班。
朋友们得知了,晚上都跑到宿舍来看她,当然其中也有他。
为这样的男人伤心有什么值得啊?忘记他吧,就当他死了!阿莲劝道。
可是,他并没有死啊?还和别人结了婚!她仍然万分委屈,哽哽咽咽地说。
他可以结婚,你也可以嫁人啊?你这样好的女孩子,还怕没人要吗?如果真的没人要,就嫁给我,哥还没有老婆?他说话了。
那时的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从此后,他却把她放在了心上。
上夜班回来的早晨,总是有一桶打好的热水放在她的床前,桶上用洗脸盆盖好,以免水凉掉。一杯豆浆,两个包子,用报纸垫好放在床头。上白班的时候,中午和晚上急匆匆赶回宿舍,饭盒里早已装好了爱吃的饭菜放在床头,盒底依旧用报纸垫着。他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她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并没有去多谢他。她只是拿他当大哥,大哥关心小妹难道还需要言谢吗?
眼看着五月一日快到了,听说厂里有三天假放,大家都很欢欣鼓舞地,商量着去哪里游玩,顺便带她去散散心。
去石岩湖吧,我借部相机,给你们多拍些靓照。他自告奋勇地说。
南国的五月,正是风景最美的时节,迷人的石岩湖畔,湖里绿波荡漾,岸上椰树林立,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在草地上飞来飞去,久违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手中的相机追随着她的身影咔嚓咔嚓个不停。
阿英,来,我们三个合个影!阿莲在召唤她。
阿莲站中间,她和他一左一右站在两边,请游人给照了一张合影。
照完相,三个人坐在湖畔的长椅上休息。
阿添,你家里真的没有老婆吗?阿莲问正在低头摆弄相机的他。
真的没有,骗你们干吗?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我把阿英介绍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啊?阿莲接着问道。
这次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红了脸,复又低下了头。
来,阿莲站了起来,拉起她的小手,又拉起他的大手。像个大姐姐一样叮嘱道:
阿英是个好姑娘,我把她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她哦!然后把她那纤柔的小手放进了他那健壮的大手里。
那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就是他了吧,就是他了吧!他忠厚又老实,对她又好,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最主要的还是他知道她的过去,不在乎她的过去,她面对他很坦然。虽然她对他还谈不上爱,可是在这异地他乡,有人关心有人爱又有什么不好呢?
其实失恋的人就像溺水的人一样,如果本身不具备自救的能力,是会拼命抓住任何可以仗恃之物的,哪怕是一根稻草,只要足以引渡上岸。而他就是她生命中的那根稻草,他的爱情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稻草爱情。
被情伤害过的人,每被伤害一次,对爱情的相信度就会降低一分!
爱情的酒啊,她只有一杯,当初那样小心的捧给心上的那个人,可是却被那人打翻了她的酒杯,她只好再兑些水,捧给下一位。
很显然,她捧给他的就是一杯兑了水的酒,不是她想这样,而是她真的没有了!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懂什么激情浪漫,他给她的只是平淡的温馨和细水长流的关怀。
(三)
出来打工已经两年了,她没有回过家。渐进中秋时节,她没和他商量,突然就辞了工,说是想家了,要回家看望父母。其实是心里对这漂泊的打工生涯已有了倦意,想回故乡休憩。
他知道后,缠着她也要跟着回去。
那怎么行?我还没有跟我父母说我们的事?贸然带你回去多不像话啊?这样很不符合咱家乡的风俗的。她解释着,实际心里根本没有带他回去的打算。她知道她那传统而又保守的父母肯定是不会同意他们的事的。
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他着急地搓着手。
这样吧,我先回去和我父母商量商量,如果他们不反对,我再叫你来我们家。她安慰他道。
那如果他们反对呢?他担心地问。
反对也不怕,我就偷偷地再出来,南下找你就是了,等到他们将来想通了,再带你回去!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就是了。她搪塞着他,其实心里已不想再回来。他的爱情还没有达到足以让她远离父母,远嫁他乡的重量。稻草爱情,有也好,无也罢。
于是,他就高高兴兴地到火车站送别,在即将分别的刹那,他的心里也许有了会彻底失去她的预感和恐惧,所以才有了那么撕心裂肺的呼喊。
最后,她真的没有再走,留了下来!
这一段平淡的如水,轻盈的如稻草一样的爱情,后来开了花,结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