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条河的床底有了车辙痕,不等于说这条河就没了故事。
四年前,冯二登提速升级从集市淘了一辆旧单车,自那日后他由传统的徒步行改换成半走半骑,有了轮盘链条的助力,因为他谋生的行程已远超父辈。
脚下的运粮河在地图上似蚯蚓一样短小,往来的人流中,体魄粗壮的冯二登是唯一一位携带配备古老装备过河的现代人。一条板凳、一套砂轮、两块油石外加一个备用的袖珍铁桶,内装河槽舀来的水。这套简陋成体系颇具史诗穿越感的挣饭吃的家什,全部是上辈的祖传。东西都老掉牙了,一堆的破烂行头。
路途上,常有人隔老远朝他打招呼,热情地喊他磨刀哥,也有叫磨刀大叔的。
干活现场,眯缝闪亮的目光下,砂轮飞旋,金星四溅,铁与石的削磨声刺穿人的耳膜。他骑跨在窄窄的板凳上,像是骑驾一匹跑不动的木乃伊老瘦马。刀剪开刃,放粗石上用力推擦,火候到,接着换细石,用手指沾捞起桶装的河水二次淋磨,这一连串娴熟的动作是冯二登打小随父学的基本功。
冯二登所在的村原本是个磨刀专业村,繁盛时曾出过一百多位磨刀匠,足迹遍布黄河流域各省,后来慢慢的只剩下老冯家。冯家的磨刀史在村里最久远,数上名字来的就有四辈,传到冯二登已是第五代。五代的爹共育四子,冯二登排行老二。当初在磨刀爹视野里,窥不出冯家晚辈日后能有别的出路,他琢磨着要让儿们个个子承父业。四子呱呱坠地他就分别起名:冯一登、冯二登、冯三登、冯四登,四个“登”字,旁人一眼就可灯苗样窥见老匠人的心思。磨刀爹笃信,干磨刀剪虽是卑微辛苦,是个顶没出息的小行当,但毕竟在乡下是个能餬口的手艺,只要俗世间尚有刀剪在,就不愁混口饭吃。还有一条冯家更看重的是,小手艺能惠乡里,不招惹是非。本分、平安,乃冯家口口相传的庙堂祖训。
到了,磨刀爹的旧日梦碎裂。四子在河畔小学接受完义务教育,就先后出笼鸟似的飞了,其中两个投身打工潮一个当了兵。抵挡不住社会潮流,哥几个集体叛逆,没人愿意重走父辈老路。磨刀爹身边只剩下闷蔫的老二。四兄弟中老二性格木讷,不灵透,长相却最像父亲。不讨爹待见的是,老二有个坏毛病,两三岁起就专爱逗狗玩,只要见到狗狗,不管谁家的,也不管大狗小狗,凶不凶,多邋遢,他都瞳仁放光,被深切吸附住,就地蹲下与各等级别的“汪先生”含情脉脉,四目相视,比起见学校老师亲热多了,那股黏糊劲仿佛是前世的缘定。老冯家自古忌狗,老二算是开了冯家门风。
磨刀爹生前不无忧虑地对家人放下话,除非今后天下无狗,否则这熊孩子日后必为狗所害,倒霉在狗上,吃大亏。
日后证明,老二表面呆笨,其实内秀,心思缜密,深得祖传,干的比父辈一点不差。入道开端头几步撂场子他确实拘谨,但没过几日,他的磨刀场就引发连串的叫好声,被围的水泄不通,场面火爆。待刀剪磨到火候,只见他猛举过顶,臂弯盘绕,羽翼般旋出一个弧形,寒锋闪处,噌噌几根灰发斩下,让人瞠目乍舌。顾客霎时变成观众,瞬忽间观摩了一场刺激过瘾的演出。
能把笨功夫玩出花手艺,那就是草鸡变凤凰了。但冯二登在当地走红,首先起自他有一副金音箱好嗓子。
乡间手艺人多信奉,好买卖离不开吆喝,手艺人,是要把吆喝声带到天边的歌者。过去跟着严厉的父亲出门干活,冯二登总是怯怯的放不开,无论磨刀爹如何催促示范,他就是张不开嗓口,逼急了还沾点结巴,再逼急了虫儿冒泡似的一声微息,咽喉短路,嗓门像糊着一层膜,就是破不了茧。耍手艺喊不出,等于残废。肉喇叭哑火,这口饭还咋吃?磨刀爹着急上火愁的不行,曾因此熬药输液病了好几场。
有天傍晚,空寂恬静的田野上突然传出一嗓惊鸿雁鸣般的声音:
“磨剪子唻——抢菜刀——”
铜钟般的吆喝声宛如天空飘过大片明亮的云,刷新了灰暗的乡野,震撼了晚归的田路人,人们吃惊地翘首观望,禁不住纷沓迈过地垄沟渠,朝喊声响起的地方围拢过去。
这是磨刀爹死后,冯二登第一次真正的亮嗓。这天他饿极了,饿红了眼,独自谋生的他,连续半个月没找到一宗生意。他是带着血丝哭腔喊出的。
正是这声饥饿的吆喝,仿若一场迟到的典礼,正式开启冯二登前程未卜的磨刀路。
短短两个音节的声调在冯二登宽厚的咽喉里,不失天赋地进行了抑扬顿挫的对比,最后在尘埃弥漫的乡路上以抒情男高音的声色唱出。虽说脱不掉黄土炝味,却是高亢嘹亮,非同凡响。如此卓越的嗓音,河两岸已是许久未闻了。
磨刀人养家不易。现代社会老手艺大多日薄西山,衰落消亡。好在广阔的农村百姓人家,生活好了,餐桌的食料丰盛多了,灶膛案板上的刀具不减反増。生活钝了当淬火,日子锈了得打磨。舌尖上的刚需支撑了磨刀业,只要有炊烟的地方,就有生意可寻。
迷人的吆喝佩上地道的手艺,成就了守业的冯二登。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拼来,他被遵奉为河两岸方圆三四十里地面上的首席磨刀匠,一方的翘首老大。可他面对的社会,已今非昔比,远离父亲爷爷年代,他实际上成了暮色里的独行人,论挣钱远不如一个和泥的壮工体面,无人给买保险。仅有的慰藉是,在可瞭望的地面上,没人与之争锋,抢食吃。他自认是同龄人中最寒酸的一个。
冯二登最长脸的是,没掏半毛彩礼钱就把一朵众家追捧的乡间花魁变成了老婆,女的不但长得美貌,据说还持有农学大专文凭(女孩身世凄苦,鲜为人知,自幼没爹没娘,五岁起就跟着泥塑艺人爷爷生活。)这桩正常的婚配,因为他磨刀匠的身份,平添了几分凄美,着实成了河两岸的大号海报新闻,招来一片唏嘘声。一个粗鄙的磨刀汉子也能捞到怀揣美女奔前程的艳福?令四乡富庶子弟们受伤不浅,称这是现实版一桩百年不遇的蛤蟆天鹅配。由此引发的喧哗声比雨后河沟里的蛙鸣炸的还欢,持续了好几个雨季。
冯二登今日要抵达的南塘村,属河的上游,处在山地丘陵与平原接壤的角落,远离国道线,许多路到此成了断头路,人迹罕至,手机信号也是时断时续的,是国家重点扶贫区。与下游不同,由于地势洼,少量的山潭泉水和地渗水在这里盘滞积汇,弄出一堆大小不一的淀泊湿地沼泽,生长着成片的野芦苇和矮树林,还有多种罕见叫不上名字来的野鸟野禽,十分的荒凉。百十户人家的南塘村位于洼地西端,背山面水。当地人发现,近年常有戴棒球帽和墨镜的人,携带帐篷渔具来水草边垂钓游玩,村街上的陌生人多过本地人。小片的干沙地上支着彩色露营帐篷,灌木丛里掩映着体型硕大乌亮的越野车,草丛间被风吹的叮当作响的空饮料瓶易拉罐四遭飞飘着脏兮的纸巾。
山影笼罩下的南塘似乎正悄悄发生着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
磨刀人上次来南塘村已是四个月前的端午节了。这次他从河下游辛店村一路辗转吆喝过来,途径十多个村乡。他最大的客户群是庄户人家,钱源则主要是饭馆、酒楼、肉铺、裁缝铺和理发馆。现今社会变迁,发展快,乡村裁缝铺少了,理发店和饭店兴盛了,另外果园林场也是他服务的对象。
过去闭塞的连个烧饼摊也没的南塘村,在一个季风吹拂梨花吐嘴初放的时节,晃眼间下狼崽似的竟冒出五六家饭店,其中属“天外天酒楼”装潢最豪华,生意最火爆。冯二登成了此地常客。
酒楼西侧旮旯,靠村公共厕所墙根下有块背风空地,虽弥漫着茅坑臭味,却是视线开阔,坐土坎上就能䁖望到村口的日出及进出的人员车辆。这块小空地刚好搁下条板凳,冯二登每次都在这安营扎寨。遇活多就找个老光棍或不嫌弃他的人家借宿,暑热天干脆就到村外瓜田菜地随便找个窝棚过夜,劳累的鼾声被安顿在蚊虫飞舞的旷野。
吆喝声落,砂轮彻响,通身披挂铁屑粉尘的冯二登身旁围满人,挤占了半个街面。不时的人们就起哄让他吆喝几嗓,随后是一阵纷乱的巴掌叫好。弄的磨刀场仿佛是一场小型乡间杂耍音乐会的巡演。
眼尖的人有天注意到,磨刀人胯下的板凳头多了个不起眼的小装饰物,是具漆黑的木质狗头。大家瞧着新鲜,但没人太在意,其间少不了有妇人指指戳戳拿它逗笑取乐,平添了些笑料趣谈。
按说,流浪乡野的磨刀人跟叫花子乞丐一样与狗是世仇死敌,这也是老冯家从来不养狗的主因。日日游走乡里的冯二登就多次被狗咬过,屡尝犬齿的锋利。但打小喜欢玩狗的他,瘾劲不退,只要碰上流浪狗狗,就忍不住心痒痒逗上一阵。
记得是个连雨天,停工无聊的他把捡到的一个榆木疙瘩,用一整天工夫雕刻成一个狗脑模型,几番把玩耍弄后,又突发奇想,索性将狗脑袋漆黑嵌在板凳头上。童心未泯的磨刀人对自己首个作品左看右看欣赏不够。寂寞的路途上添了一个不会叫唤的小宠物,图的是一个就伴加乐呵。
不经意间出现的狗雕,仿佛冥冥中早就存在的一个有关老冯家的预言。
冯二登携老板凳来到南塘村时,凳面的木狗头已蒙上一层擦不掉的灰尘。铁臂挥动,嚓嚓的磨刀声在狗脑后往返闪烁,片刻,长年累月晾晒野外的紫黑脸膛就挑映出泥黄与清露混杂的汗珠。时至晌午,冯二登拿毛巾拭汗,忽觉的有点不对劲。以往他到来,酒楼饭店的服务员早就等候在门口,轮番排队抱来的菜刀一大堆,殷勤地叫着冯师傅,争先请他打磨。可今个全是些零散户,酒楼店家没露半个人影,成宗打捆的活一宗未见。他很吃惊,按照来时路上的掐算,此时段,南塘村各家酒楼加上毗邻的村寨,至少得有伍佰把菜刀待磨(不包括剪刀)。多年奔波,他遍访了两岸的村村店店,这片地面上的每把刀剪他脑海里几乎都留有印记。只要经过手,用到啥程度了,啥月份该打磨,他心中皆有数。莫非……有别的磨刀匠来过?他暗自思量,但此疑虑很快被打消了,因为身下庄户人家送来的刀剪一把没少。
他透过交叉挪移的人腿缝发现,正值饭点,酒楼前的停车场竟是异常冷清,往日虎群样扎堆来的豪车一辆不见。他抽动鼻孔,每天雾浪般涌来的炖煮肉骨的调料香气嗅不到了,空气寡淡了许多。再瞅东边村口也是空蒙蒙少有的寂静,平日里喧嚣的喇叭声仿佛都融化成飘渺静音的气流雾霭,只有村外田坎间响着老羊吃草的叫声。面积不算大的停车场花砖地面自由地刮着连串的小旋风。
冯二登正纳闷儿,脑门前猛的响来一声吼喝:
“磨刀的,你又来啦!”
冯二登抬头见是绰号“豹子头”的酒楼老板,不知从哪闯出的,眼珠子血红放光,饿虎般朝他扑奔过来。
“林老板,你……”
磨刀人刚起身,没来得及反应,彪悍的酒楼老板二话不说推搡开他抬脚就把老板凳踢翻了(事先没有任何前兆解释)。猛烈的外力下,老板凳连串的空翻跳跃,傲视端坐板凳头的“汪先生”先着地,凳面与木狗头嵌接的木楔子咔嚓折断,木狗脑袋遭铡刀斩落似的坠下。惯性中滚动的木狗头在地面擦拉出一道清晰的黑色轨迹,最后无声息地扎入两米外一堆霉变的粪土丘里。粪丘塌陷,惊吓出一群光泽肥壮的蜣螂,四散窜逃。这群绅士们大概正在圊土天堂里安逸地欢聚养生。
暴怒的酒楼老板跳脚咆哮:
“冯二登,×你娘的断了我的财路!……”
这天磨刀人经历了出道来最屈辱的一天,丧家犬一样逃离南塘村。
冯二登万没想到在南塘村突起风波,丢了丑,亏得当时好多人过来劝架,费牛劲拉拽开了残暴的豹子头,他被乡人们推出了村头,要不还不知道会怎样。对方叫嚣非要把他打成烂泥肉饼,废了他。
他一头雾水,好些日子没回过神来,感觉窝囊又憋气,想不通这凭空降下的事端是打哪儿来的。惊诧郁闷了几天,迫于生计,他还得强忍下这口气,继续自己的营生。可接下来他更傻眼了,一桩桩厄运倒霉事捅了马蜂窝似的接踵飞来。连续多天在相邻的村庄镇店,他遭遇与南塘村相同的麻烦与不快,生意受阻,无端被许多店主找茬驱赶,往昔和颜悦色的店家全都翻脸不认人了,群狗似的追着他的脚后跟撕咬。一夜间,他仿佛得罪了所有人。
他琢磨肯定是豹子头与他结仇,暗地里捣鬼,串通老板们一齐刁难他,整他,砸他的饭碗,看阵势架势是要把他从河两岸地皮上轰走拉黑。事情比想象的蹊跷严重,冯二登蒙了。
“地头蛇本就难惹,地头蛇结了群还有人敢惹吗?”他长吁短叹。想起冯家避惹是非的祖训,他慌神了,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灵。
一日,苦闷的冯二登在距离南塘村五里的北塘村集市上,偶遇一位早年当过代课老师后改做婚庆闲时炒股的老友,俩人是父辈交情。他们的爹曾是拜把子兄弟,一位是磨刀匠,一位是老裁缝。老友在南塘村有亲戚。俩人寻得一个人稀的胡同小面馆,聊起南塘村的不快。年纪稍长的老友劝解中爆料,南塘村周边酒楼饭店近几年突起的火爆财运,靠的就是远道来僻静地躲风头的神秘贵客和乡里戴纱帽翅的土“码头”。天高皇帝远嘛。南塘村成了这帮玩家的聚散地,停泊栖息的驿站。这些人酒足饭饱后,一部分懒得动弹的原地留下没日没夜地打麻将,垒城砖,一部分去草甸水边钓鱼,还有一部分精力旺盛兴头高的则继续西行消失在云飞雾罩的大山,据说里面幽深的峰峦间有许多销魂的妙去处。老友一本正经,黑板前讲课文一样。玩好乐够了得回来吧?归程时这些人仍要在山口外沿途打歇,南塘村是必经地之一,你说酒楼火不火?可自打半年前,这些挥金如土的食客玩家锐减,一天不如一天。酒楼火爆生意的夏天一下子入了冬,各酒家昨天还是吸金的无底洞交际场,今个就成了无人理的烂菜窖,食客们似耳朵灵敏的野兔子听到了火药枪声,又仿佛是遭长弓冷箭射穿巢窝的惊鸟。
加鸡蛋的热汤面上桌了,鲜香弥漫,老友停住话题,低头轻吹碗口热气,抄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条鸡蛋,直吃的满面红通,见了碗底,然后抽纸巾擦擦嘴。冯二登表情木然,静候一旁等下文。刚才我说到哪了?哦对,这事搁谁也得急眼了呀!豹子头星夜电话城里的外甥打探,几日焦急的等待后,外甥终于来电密报搜罗的食客私语,竟是一个乍听连豹子头都觉得荒诞的狗×说法,玩客们之所以不敢再赴“天外天”,全是酒楼外那个磨刀匠闹的,抱怨尖利的磨刀声太扎耳朵眼,烦人的是磨刀摊正对着村口,板凳上还镶个狗头。狗头在前,刀刃在后,啥意思?整天招那么多人看,酒饭吃的比城里还不踏实。而且他还四处流窜,幽灵似的,到哪都能撞见他,活见鬼嘛!心瘆的慌。这条路走着发怵啦!……
这不是扯吗?太荒唐!挨不上。冯二登听的惊诧不已,差点咧嘴哭出声。一个臭磨刀的至于把人唬成这德行,撒拉一地狗屎?那木狗头不就是个耍的破玩艺吗?碍着谁啦?自个怎么竟成了可怕的鬼蜮幽灵?他听不下去了,一百个不认账。
这事是有点诡异,老友紧扣话茬,滴水不漏,是,豹子头那个混迹官场交际广的外甥的传话,自然听着玄乎不靠谱,有水分。可你,吃饱了撑的!干嘛非要在板凳上镶个狗头呢?老友话锋犀利,河两岸磨刀的存在成千上百年了,谁像你这么张扬招风?来乡下吃喝的主儿们啥来头的没有,啥来路的没有?保不齐就有吃醋多心的,敏感想得多,今个瞟上两眼,明儿瞟上两眼,你知道会犯谁家的忌讳,勾连起谁家心病,就愣是发神经瞧着那个狗头不顺眼呢。遍地不绝于耳的磨刀声不是谁都爱听!老友严峻的目光审视地打量冯二登,你猜不到吧?他们中不少人常暗地里往大仙和风水先生那里跑。你真行啊!狗头后面磨刀,亏你想得出!我问你,你一个小平头百姓哪个惹得起?常言道祸从口出,你这是祸从狗出啊。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兄弟你这不是自个给自个找麻烦惹是非添堵玩吗?你这点可不如当年我磨刀叔那样本分稳当。这回够你喝一壶的啦!我看你怎么收场?
冯二登像个挨批的学生,被奚落的哑口无言,神智都麻木了。热刺刺的满脸臊红,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住地抬手搔挠头皮擦冷汗。他不敢辩驳,也没话辩驳。老友是他结交不多的几个有文化水见识广的人,他打心里敬畏。老友临走,贴近他耳根,声色异常紧张地道:“听到没?昨个,往兀术营去的孟家坟土路上,大白天轧死个男的,五脏都流出来了。说是个跑瞎道的,专门倒腾民间借贷的主儿。”老友口含玄机:“生撞死的,开车的跑啦!上哪找去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完他又莫测高深地补上一句:“咱这荒村野店的可没公安的监控探头。”
冯二登憋的一肚子黄尿差点泻在裤兜子里。老友是在警示他,并给他留下一道课外思考题,他懂,自己不就是常年奔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路上吗。话说到头了,桌上剩的另一碗热面也凉透了,他没动筷,手颤抖着掏钱结账,蔫头耷脑地与老友道别,揣着一颗喘喘不安的心离开了面馆。
走四方,看惯了日出日落,奔波却也落得洒脱。可当下的冯二登灰溜溜,草鸡了。往日的吆喝声中止消遁,周遭大地黯淡静默了,许多时候村野变的寂寞无声。
他不安地望着天锤下缥缈的村舍,寻觅着云缝里的亮光。面馆老友的一席话,彻底摧垮他内心尚存的几分侥幸,他曾设想近来发生的不快,或许是因一些琐事不周造成的误会,等过一段时日,找机会解释解释,给豹子头送条烟,托人说上两句好话,保不齐就会烟消云散的。可性情老友不留面的揭开锅盖,亮出黑锅底,真真的把自己惹的祸端坐实了。
回想多年的谋生路,冯二登心中有股难言的酸楚与悲伤。多年扛着板凳奔波,他出卖的是精道的祖传手艺,凭的是为人的诚恳豁达,和谁都没红过脸。他自认是河两岸百姓养活了他,与淳朴的人们结缘,跟南塘村豹子头也早已是混熟的主雇关系。说实在话,酒楼让他沾了不少光,虽说挣得都是些零头小钱,人家吃肉汤也没他份,只能拣掉下的渣,但一年算来各家饭店酒楼是他混吃喝的最大赏家,是他能够混下去没有丢弃这一行当的主要因由。如果光是靠干零散活,这条路是难以撑下去的。他内心里对这片土地始终寄存着一份感激,酒楼火他的生意也火。当下发生的事让他寒心,打死也没想到远离都市烟火的僻壤乡村今下也会如此复杂难混。要知道脚踏的这片土地,可是冯家世代本分经营从没有离开过的地界啊!
他想起年少时一次跟着磨刀爹出门走长路的情景,那天父子俩带干粮进入一条深河谷,父亲肩扛板凳指着谷口前一道绵延的山脉说:“二登,看到前面的山了吗?”他点点头,这是他这个平原娃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大山。父亲接着问:“高不高?”他脱口答:“好高哇!”父亲沉了沉,“可是孩子,山那边的人管这叫丘。”多年后,他才领会父亲话中的意思,是要他晓得天高地厚,山外有山,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碰壁撞山,想起父亲的教诲晚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招猫逗狗干出这等轻飘不安分的糗事!” 他眼底蹿火,分秒间起了满嘴水泡口疮,牙根子肿疼。
他聚睛盯向跟随自己受辱的老板凳,沮丧悔恨的眼神越发混沌散光,自出道来他还从未如此认真端详过它。他知道,这条板凳并不属于他,是冯家的镇宅之宝,压仓石,故土也就这么一条老板凳了。已被岁月风霜深度侵损的功勋老凳,
苍老孤寂,窄细的凳面边棱早已磨秃,龟裂成一块风干的朽木。四条瘦腿骨,像是皮肉被剔剥干净的光杆棍,没有了丁点水分,以耗干殆尽的筋力,撑着塌弯的凳面。但是丑陋的老板凳,通体被沉厚的暗黄色包浆包裹,溢着黯淡的油亮,彷如一块模糊的古镜面。冯二登心知,这是冯家几代磨刀人的筋骨,血与汗和成的老泥。扛着它出家门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苦恼失神的他行至河套中游,鞋底灌进沙子,硌脚磨破袜子后跟,他索性脱掉鞋袜,光脚踏沙而行。苍凉窄瘦的运粮河,正值彻底断流的前夜,河槽露出大片沙滩、沙丘。顺河道排成行,望去,似是一支行进中搁浅抛锚的庞大船队。沙丘间迂回隐藏着一些正在衰竭的小湖、小塘,零散的水面极像任性女人撒娇耍脾气剪碎的绸布片,在阳光水草霉菌的印染下泛出粉黄墨绿的凌乱光影。
一只鸟的暗影疾速俯冲从河槽底掠过。不远处有块隆起的白沙滩,平滑光洁,富有肌肤质感,折射的光亮晃到冯二登的双睛,他有点犯迷糊,差点呼出声:“那不是老婆躺卧的臀吗?”
苍凉的河谷,不知从哪吹来一股温婉的暖风。
小时候,他在河套戏过水,玩过沙,拉过屎,目睹过河套发大水。巨大的涛鸣水势把沿岸观潮的小伙伴们吓退(他在其中),撒丫子往家跑,一路的嘴啃泥。
他使劲踩踏触动脚下的沙,沙是烫热的,沙的漩涡漫流,沙粒个个尖刺,像是打磨刀剪淤积的钢渣铁锈。他遥望河道两头,蜿蜒如沙海。莫不是整条河沙都是老冯家精研细磨过的?自从认定这门手艺后,他就怀有一副心肠,那就是把河两岸所有人家的刀剪都磨遍,把父辈的路拉深拉长,让刀刀剪剪在自己的手与石上变的锃亮锋锐,常用常新,光芒永驻;让纷飞的铁屑火花照亮家家的日子,不生锈不变钝;这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呀,也是他自我追寻的成就感。
不觉间两只短粗肥的脚丫子鸭蹼样滑钻入沙中,柔和有温度的沙流,收敛刺芒迂回流转,潮汐般爬上脚面,包裹住皴裂的脚踝。一种奇妙真切的感觉从脚骨袭来,直入全身骨髓,他忆起孩提时睡梦中尿湿的沙袋。骨与沙,人与河,融为一色。他忽觉得窄长的河套就是一把舒展开去的老刀。
这是一条走过冯家几代磨刀匠的河。
不远处有乌鸦振翅惊飞的叫声,他猛醒意识到已浪荡大半晌,他没饶恕自己,抡圆巴掌狠狠自抽了两个耳刮子。嘴角洇出血珠,心却添几分痛快。
正在这当口,岸边一株孤树下的沙道拐弯处,突然响来轮胎与沙砾急剧的摩擦声,平地一道浓密的烟柱腾空升起,被河套的风卷的老高,渐远的乌鸦叫声被吞噬了。七八步外一辆破旧绿吉普急刹,翻卷的尘埃里出现的居然是“天外天”老板。他显然走错了路,因为在河套沙窝开车是很费马力的。豹子头蹚着沙土横冲莽撞的奔来,边走边扬胳膊厉声呼喝:
“磨刀的,往哪去?我老远就认出你啦,我正要找你呐!”
僵尸般戳立原地的冯二登还没从一路的昏沉中脱出,头一眼没看清是谁,等他自飘散的飞尘中认出豹子头,有那么一瞬,老友讲述的孟家坟车祸惨案图像,电闪流星般自脑海划过,他浑身觳觫,头发根直立发麻。但只是一瞬。
刀磨久了,也磨砺了人的性子。跨世的打磨、锋刃,干预了冯家人的品格成型。这也是磨刀爹执拗带子磨刀的初心,是他最深邃的思量。老人是睿智的,他懂得平凡日子背后的沉淀最紧要,一个家庭到底该传承啥。
懦弱不输于磨刀家族。
“磨刀的,不但我找你,咱他妈河两岸的老板们都在寻你等你呢!老阵子
啦,你这家伙吆喝到哪哪儿倒霉,你的磨刀声响到哪哪的饭店就他妈准黄!我还妈×的纳闷呢,你是谁派来盯梢的吧?”
酒楼老板呲张着一口青壮黄牙,板着脸口气狂妄,大有找冯二登算总账的劲儿。他那一口猩红肥厚的嘴唇喷吐出一圈圈挥发酸腐恶臭的酱香型酒气,随风扑砸在冯二登的面额上。恶臭的酒气下,冯二登的脸皮刷屏样失血成青萝卜色。但他暗中收紧攥拢了青筋暴鼓的双拳。
“嘿嘿,冯师傅,我刚从镇上酒场下来。怎么地?你别紧张吗。还心疼你那个木狗脑袋呐?”豹子头似乎察觉到什么,忙换了一副软塌的笑脸,心虚又得意地张扬道:“你这磨刀的家伙确实砸了我们的锅,毁了店主们的人脉交情。可也立下奇功!妈的,痛快点跟你说吧,两年里我账桌上压的二十七万白条全他妈快结清啦!邪门了,我操!惹不起的那些爷现在都孙子似的还钱呢!……”
田野的风习溜溜地往衣袖里钻。冯二登忽觉的肚皮有点着凉,腹腔肠道内有股返热倒胃的残渣液体往上逆冲。他使劲蠕动喉管强咽下一波酸水,接着再咽下一波。他眨眼䁖瞅着反复无常的对手冤家,仍然断不定这场遭遇战的最终结局,更糊涂酒楼老板这东一脚西一脚的话都是打哪儿来的。
一副窘加愧神魂错乱的豹子头,形如沙子窝里一条干死的鱼遇水又活缓过来,又像是个正发高烧的重病号,语无伦次,颧骨眉眼红赤虚张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肉皮里层发酵般滋溢释放出一种起自骨子里的小人得志的形色,以致五官错位皮肉抻拉挪移,勾络扭曲出一组别致到极致的感恩流涕跪求饶恕又怕丢份儿的卑劣表情包,放肆忘形地用油腻的肉巴怕打磨刀人结实的肩骨:
“亲!老兄嗳!妈×的那天得罪啦哈。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哪!大伙儿正合计张罗呢,除了超大红包!我还要赔你一条镶狗头的老柏木板凳。……”
这时,手机铃响,他紧忙后退,中途一只脚滑擦,差点来个趔趄屁股蹲。他边拉车门边眉飞色舞颔首哈腰连连应承地接电话,另一只手忙乱地揪正歪扭的领带。钻进车门前,他再次斜出肩膀和脑袋,抬高调门:
“怎么地,还满意吧?呃,对啦,还有几个爱写写画画装高雅的流氓板爷要赠你顶什么磨……‘磨刀巡抚’的头衔帽子嘞!娘×的,这帮不要脸的家伙比我事大!知道不?野鸭滩杏树岛那个爱唱几口的骚娘们酒店,一来二去的竟妈×的收回了八十万白条呢,八十万啊!狗操的娘们,你伺候过的,恶心人,全高兴大份儿啦他们!”
酒楼老板因压抑不住酸味嫉妒霎时变成一脸气恨阴沉的表情。顿了顿,他将銜在嘴角湿淋的高档烟蒂使劲啐出,“咳!冯师傅,那几个傻逼浪人还要给你弄个什么隆重的仪式呢,还说要拜请名家把这个头衔字号刻在新板凳上。狗日的们真不嫌热闹。几张舔臊×的嘴说你是福星下凡,阎罗派来的,娘×的得摆供桌烧
高香。就这么地,冯师傅你事闹大发啦!……操!……到时候我叫前台给你打电话。”
衰竭的马达费力打火,松垮的车壳发出哗啦尖利的声响噪音,半陷沙窝的后轮毂艰难驱动扬起尘埃。车身裹挟着黄尘摇晃着开走了,两道粗重的车辙碾碎了磨刀人浅细单薄的自行车轱辘印,沙地上留下两道深重的倾轧蹂躏遍布镂空花纹图案没有呻吟也无血可流的宽大创口。车驶出二十多米,酒楼老板又停住从车窗里探出头:
“喂!老兄!我那酒楼也改新名号啦,叫‘美呀美酒家’!意思还是发发发!开张时,我请你去喝个痛快!妈的,往后我的刀还是你来磨,咱还接着使劲宰狗×的们,我接着给你出高价!”
冯二登深度晕乎,蒙圈了,头顶上似是浇下一锅麻辣烫,又像是砸下一场冰雹;被人强行注射了一支麻醉剂,天旋地转,几乎丧失知觉听力。“眼巴前的人们咋瞧着都像是疯了呢?”
他下意识地磨磨唧唧,挣扎着让自己多醒醒,强迫性地回忆分辨着方才豹子头舌头里吐出来的是话还是屎。他一句都吃不消。他脑仁过电扎针似的疼痛。“怎么可能是人话?完全是狗日的喝多了呕吐,给猫尿灌糊涂啦吧?啥个磨刀寻(巡)福(抚)?磨刀的有啥子福可寻哟……”蓦地,他一激灵,凝神屏住呼吸,瞪大眼珠子咂么:“寻(巡)福(抚)……巡……巡抚?”半晌后,他陡然记起,那次赶庙会,戏楼上唱全本的梆子杨家将前开场的大鼓书不就是讲的一个皇帝派的巡抚大人的事吗?
“巡抚是朝廷大官,匣子、电视里也是常说常演的呀……我的天!”
磨刀人胸前背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骤染伤寒似的哆嗦不止。他双腿筋脉拧巴抽搐,一屁股坐在道边的蒿草地上,周身抑制不住地痉挛,仿佛刚刚被什么力量抛到另一个陌生可怕的世界。
他心跳不安,瞅望着天幕下浮尘上的浮云、四遭灰蒙静谧的村野,参不透辨不明眼前的世道到底发生了啥,演绎的是哪出;不论古装新戏的,又与他这个卑微的小磨刀匠有蛋的干系?
待一波弥散着田野新鲜禾香的风流漫过,他仿佛醒悟些,方才酒楼老板的那些酒糟话,又随风回流到他耳畔。他使劲回想时才的场景,确认豹子头曾遭过殃。什么白条?他听说过。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他心里嘀咕,体内起热,一股复杂的情感热浪霎时再次澎湃漫流过全身的血脉,不同的是这次体内外生发开一种通透的从未到来过的舒坦感。
他无法控制情绪的涡流倒灌,再次记起那天磨刀板凳被踢翻,无辜的木狗头顷刻断裂的场景,浮现出众目睽睽下受辱难堪的一幕。他忿恨地咒骂肇事者:王八羔子,活该!你也不是啥好鸟!为啥不把这个没头没脑有奶就是爹的无头蝇拍死,还给他兑现白条,让狗娘养的赔光了该多爽啊!想着自己这一段日子不明不白的经历遭遇,他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欺负一个臭磨刀要饭的干啥?”
无端遭人欺辱折腾一场,他风干的眼窝再次飘闪出委屈的泪影。
“回家吧!”他突然改主意,立马终止行程,过河。他想老婆了,想急着去花地里找妻(老婆已是花圃场场主),问问往后冯家第六代还干磨刀不?孩子吆喝啥,主意当早点拿。
穿过河套时,他想使劲亮一嗓,压压惊,不料被口热痰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