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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或许从降生那刻起就有了时空感应。
记得小时候，睡梦中的我每天清晨都会被窗外天空由远及近的汽笛声唤醒，朦胧中感觉到天宇的开阔。
县城边有座小火车站，细长的铁路线，窄窄的轨道，每天早晚各有两趟小火车往返。那时的小火车还是蒸汽机车，火车头是黑的，车厢是绿皮，只有四节。每次火车鸣笛驶进站，浓密的灰白雾气就笼罩了小小的露天月台，引来候车的孩子们的一片欢闹。听奶奶说，小铁路不简单，是慈禧老佛爷为去西陵祭祖下旨修建的，属平汉大铁路的支脉。
小铁路东起交通重镇高碑店，西至大清皇陵宝地——燕国陪都古易州，途经祖冲之故乡涞水，沿易水河而上，全长不足百里，举目就能遥望到西北面绵延的太行山脉。小火车的通行，使这片大山前的人们较早地见识了蒸汽机的轰鸣与喷吐的烟火。
守着小铁路，能乘坐的机会不多。一次奶奶带我去高碑店大姑奶奶家串亲戚，乘坐了小火车，离家走出了三十里，我兴奋的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领略了小火车的风采与速度（其实车速并不快），打小喜欢乘坐父亲马车的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家柴门里的车太慢了。爷爷是解放前夕驱赶着黄牛车，拉着一家人跨过新中国门槛的，父亲后来接班给生产队赶马车。他们时常出外走泥路山路拉脚运货，一走好几天。奶奶唠叨说路途蛮荒不平，全家人都提心吊胆的。后来我知晓，爷爷和父亲驾车去的地方都是邻近的县城，顶多三四十里的路程，最远也就是一百多里的山区。但在当时，这可就是一次远行苦差事了。那时人们多囿于所在村寨，妇女孩子们去趟十里八里外的集市镇店，就觉得挺新鲜了。
待我长大参加工作，眼见新型车辆，东方红大马力拖拉机、载重解放卡车、吉普、时尚摩托、新式自行车接踵现身街面，加长的铁路线上呼啸的是内燃机，大家钟爱的蒸汽机车渐渐消遁了，令阡陌百姓平添了几分思念。地平线后退，视距延长。再往后，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一觉醒来，真的仿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整个沉寂的大地都喧嚣明亮了。宽阔的沥青路、高架桥、新轨道、高速路横空出世，立体交通网如虹横跨城乡，村口飞驰而过的是高铁。马厩、牛棚、打谷场尽数消失，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声告别。豪华小轿车悄然开进农家院，不少人还没来得及乘坐小火车过把瘾就登上飞机舷梯，上了云端，人们似乎在睡梦中就被裹挟带入了高速时代。
运行了近百年的晚清小火车停运了，环绕它四周的广袤原野的主角，马车、牛车、驴车绝迹了，靠牲畜拉车的年代彻底终结。爷爷、父亲和与他们相伴的辘辘的车轮声，永远的滞留在了属于他们的那档时空。
偶有出差的我，与众多同龄人一起，似在超市购物一样，对天上地下凡人能乘坐的各类运输工具随意挑选体验。但说不清为啥，或许是缘于我喜欢在路途上思考的习惯吧，我独钟情火车，火车中最喜欢的是普快慢车。
一次坐飞机去上海，我的头脑里正有一个构思，胶着加焦灼，希冀在路上解决。两个钟头的飞行就降落在了千里外的上海滩，可快速的抵达竟让我茫然失措，原本构思的东西说啥也找不到了北。人在大上海，思路却仍停留在始发地，掐断了似的，说啥连不上线，接不上茬。还好，不久我得以重返江南，这次我选择了火车，延伸的轨道，不紧不慢的车速，很快就让在车厢迷蒙的晨光里与期盼已久的灵感姑娘相会了。
快，是时尚的，是抢占，是机遇，快，意味着效率、金钱、成功与富有，那种快感兴许是无法言传的。时空被折叠压缩，地球变成了村庄。“日子过得太快了！”几乎成为矫情的人类共同的叹息。
每每乘坐慢车，窗外一趟趟高速列车呼啸而过，形色众多的人浪翻越而去。我对快，对快行人充满了羡慕与敬意。漫长旅途，我乐意礼让，甘心殿后，我觉得快让慢，天经地义，没啥好说的。我多有自嘲，如果说快行人得到的更多，莫非我这慢人失去的更少？
但滞后的我并不孤寂，我的眼光是宁静的，平行地投向窗外。微微颠簸的车体，震颤的车轮，恰到好处的车速，让我可以若有所思，静览窗外坦荡的大地，天边的云彩，河流山川，农舍，丛林沟壑，草花盛开的小路、田间劳作的农人，冬日童话般银色的雪原，当然还有那恢弘的落日黄昏，它们无不激荡着我的血液给我启迪。
我还特期许列车如约在沿线的座座荒凉小站停靠，每一次短暂的停泊逗留，我的心底会漾起一汪诗意的涟漪，如水波触击堤坝基石。那刻，思绪激扬了，放飞苍宇，翱翔在神秘宇宙，于闪烁的星辉中，求索思想的结晶与光华。
这让我怎能不迷恋。
时间与空间，一直是哲学家们永恒的命题，生动的现实生活在不断为其解出新意。只要你站在沉静的天空下凝神片刻，你就会洞见，天地间无时不在演奏着一首恢弘不朽的乐章；快与慢，停顿与飞跃，构筑成亘古不息的交响节拍与旋律。
一切还都在提速。
而我更像是个拾荒少年，跟在风驰电掣的动车后，沿时光轨道把岁月遗弃丢失的残渣碎片拣拾进箩筐，采撷下时光的璎珞。更幸运的是，即便是踽踽慢行在潮涌澎湃的海岸，我的脑际仍会不时聆听到童年小火车那微弱悠远的笛声，瞭望到荒原里爷爷父亲迎着日出日落的吆喝以及车马踩踏出的清晰的声响步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