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的清晨,开往三坡镇的头次火车,穿过晨晓的黑幕帷帐,弯转身躯从高架桥上滑出进站了,时间5、28分。
一盏黄灯聚焦门厅,远看,站口像是个摄影棚。
“伏花椒——新摘的伏花椒——”
灯光边儿,铺着一块蒲墩大小的草席,席子上摆放着一堆堆牛粪坨状的伏花椒,散着怪怪的椒香。
娘病快一年了,爹外出打工四个年头。每年海棠裂瓣吐心时爹都回家来帮娘耕田,爹每次踏进家门都嘿嘿笑着送上一枝娘最爱的高山白海棠,而这次花期到了爹却没有露面。
熬过年,岭东的大姨急火火赶来,伏在娘耳,就见娘脸色煞白,身子软软地出溜在门框下。庄里人也在咬舌根,说爹与城里一个富婆搭上了,乘高铁去了有椰树林的海边。
娘撑不住了,卧床不起。
那朵想起,好多日子了,灶台搪瓷盆里给娘留的粥饭,娘吃不了几口就住嘴了。那朵返身回屋。
“娘你要寻死不吃饭,朵朵就去跳崖!”
那朵怒目逼视着娘。
“闺女,”娘费力地抬手拉住女儿。
“娘不死,娘怎能舍得撇下娘的心肝闺女呢。”娘的眼窝溢满泪水:“可娘是个没出息的人,就是迈不过这道坎。丫头,听娘的……”
那朵听大姨念叨过,娘与爹是梁上梁下的发小,是在海棠枝发芽时相爱的,花蕊开得浓艳时结婚的。俩人的恩爱,如同汩汩冒泡的山泉水。眼下娘好可怜,每天咽不下食,娘在作践自己。娘还偷偷跟大姨恳求,让那朵跟大姨去过。
屋外,纤细的晨光像山鸡鹐啄在嘴里的一根长线,缓慢地抻拉在荒漠的沟谷和南岭的顶尖。
娘悲愤地转头向南窗,伤感地道:
“闺女,岭上那片野海棠每年七月初三不开,初四准开。娘命苦,想不到这野海棠也命薄,算算两年不张花嘴啦。”
眼瞅女儿嘴唇咬出血珠,娘不忍心地:
“我的苦丫儿呀,如果娘能捱到来年七月初三,南岭上开出海棠花,娘就不死了,那是老天爷留娘。”
娘给了那朵希冀,她奋力跑上南岭,瞧见坡上只有乱蓬蓬的枯枝败草和飞虫。她知道平日里娘并不待见这些矮坡上的花,嫌它们不如爹从云峰上摘来的海棠朵大瓣鲜。那朵灼热的眼神里激荡着不屈,她抄起一块尖石在坡壁上划出两行大字:
“臭海棠!臭海棠!快快开花救俺娘!”
她默数着时日,一月初三、二月初三……祈盼着岭上枯枝早点窜出新芽杈。
原先她躲在车站暗处叫卖,现在那朵捧着珍稀的大山特产主动殷勤地搭讪客人,亲昵地追叫着叔叔阿姨。她把花椒里夹杂的杂梗残叶拣的干干净净,卖出的花椒新鲜又纯净,每卖出一份儿,她还把自己照亮儿用的火柴,当作小礼物赠送给对方一盒。灯影里,她成了站口最忙碌的女孩。
四月、五月挨个儿擦着窗影划去了,娘的头已不再投向南窗,喃喃自语,“朵朵,娘的肝,娘撵你,是不想让你看到娘慢慢死去的模样……”
连着两场连阴雨下过,让人揪心的七月初三到了。
大姨和乡邻们都来了。
山风敲打窗棱,娘低声唤着女儿,可这个晚上那朵没有回家。
屋内仿佛在下霜,人们咬牙切齿诅咒着那个负心汉。捱到窗口发蒙,有人看到远方有熹微闪耀。
一阵咚咚的爬坡声踏上梁腰。
那朵满头热汗破门闯入,欢叫着扑向娘,扳动娘的头:
“娘,海棠开花啦!你快看呀!”
娘荒漠的眼仁突闪亮彩,南岭上梦幻般漫流开一片洁白的花影。
娘挺身坐起,觳觫不已。
窗口花影阻断了娘的黄泉路,娘回心转意大哭了一场。
半年了,那朵出没在车站口,把娘与海棠花的情分瓜葛说与南北客,但绝口不提爹的丑事,只求助人们给爹捎信让他快点回家。让那朵没想到的是,七月初三午夜,一群男女结伙乘夜车专程赶到三坡镇汇集,他们人人怀捧着一枝半开的秋海棠,由那朵带路,点火把默默爬上南岭,赶在天亮前小心地把花骨朵插接粘连在枯萎的枝头。
对应着岭下小窗框伸出一株神奇的花树。
后来有位乡叔见那朵比娘坚强,说与她,她爹没有跟谁去海边,是徒步赶夜路回家经过险峻的老鹰山时,摸黑儿去崖顶给媳妇采海棠花,一脚踏空从绝壁跌落深涧,没能找到尸体。七月初三午夜那帮送花人是他的工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