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外出归来,人行道上见一穿红色御寒衣的男童向一银发老妪发问:姥姥,咱们过秋天了吗?老妪仰观苍宇,叹息道:秋天?噢——孩子,秋天丢嘞!
男童问秋,让我想起另一次偶遇。阴雨后的十字路口,一金发女孩蹲地抱膝哭泣,招来行人围观,旁边守候的一男孩满脸囧相。事后明了,女孩淘到一件心仪已久的超短裙,正欲穿,不想老天变脸,气温突降至冰点。裙不逢时,男孩劝女孩延期炫美,两人生口角。女孩穿新裙受阻,不免伤心泪落。
女孩侨情任性,几分的荒唐,男童的懵懂,并未让我觉得可笑,因为这座本该四季分明的城,时空错乱的人已不少,我便是其中之一呢。仅仅十多天前,这座冀中城池,还是骄阳似火,汗渍渍,炙热难当,背心短裤招摇市井。
过去人们曾抱怨春短,“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的迷人景色,已是稀零少见,更别说“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童趣了。”可不知何日起,人们发现秋也没了。
神话般扩张的城市,千重楼宇遮住了西山,也烟锁了南岭。“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别了。“路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成了旧调,至于“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更似疯癫滥情的鬼话了。思春、怀秋要从记忆里搜索下载才行。
其实,秋波就在城郭外荡漾,仅一墙之隔,却遥似千里。想秋的人,儿时多始于农村,正所谓“古台摇落后,秋日望乡心。”秋生长在田垄农家,从高粱叶黄到第一束黍穗腰弯,秋就来了。“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等不到“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广袤的田野已是“喜看稻菽千重浪”的壮美。这会儿,城里人不管日历翻到哪儿,实感只是挥不去的盛夏酷热,挣扎于别样的“水深火热”中。
秋因果而丰饶,因收获而辽远。“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挥镰的艰辛拉长了秋的尺幅和背影。这时的秋沉深且肥厚,农人自得其乐。“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醉到“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村景场院上寒露凝霜日还在打豆荚,刨棉柴,待到雪花飘,秋柿方红透。乡人多是外披着棉袄内燃着心火度秋的。谷粒晾晒入仓囤,秋景、秋果还要画到年画和过年的灯笼上去的,你说这秋过得长与不长?秋意缠绵是穿羽绒的城人难以体验其中的,秋波不入城,城中人就剩下一个字:冷。一年体感,简约至脱棉服穿短袖,短袖脱备寒衣,留守城市广场的仿佛只有冬、夏二季了。
天象亘古,四季本源自农时。中国的农历发端于黄河流域,抵达农耕文明的极致峰顶,五洲四海公历、农历并行的国邦并不多。气候学、气象意义上的四季是动态的,暑、热、寒、凉是大自然的客观存在,但春、夏、秋、冬的划分则是人类的智慧,与人的生活息息相连,相交相融,无固定界桩。
当下,城市文明在自然界面前展现无与伦比的辉煌与魅力,开疆辟土,广厦高墙切割重组了旧有的时空,工业文明缔造的城市生活最大程度地脱离于农耕文明,人间冷暖已是不同。好雨知时节,大自然的风霜雨雪,铺展浇灌在田野才最畅快,最得意,最有滋润劲儿,时令的璎珞要胎孕在草茎与禾苗上的,它们亲吻的是土壤、朴实的岁月。城里的秋是被分拣打包运输来的,被加工成产品,或是在箩筐里,或是在饮料瓶中,货主们是要把秋肥牛样放在地泵上来称的。论的不是秋色,而是成色。尚若土气多情的秋姑娘坐着马车误撞进城,怕是要迷路在水泥森林的深处的,你猜会有哪家实名认证的快捷酒店为她留宿呢?
历史冠名于春秋,着墨起笔于春秋。社会进入新时代,气象更新,无论农耕文明还是现代城市文明,大地《春秋》都是要续写的。始发于城市的高铁动车奔向的下一个站台定是另一座烟火都市,但它的主要行程是广阔的原野村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相信那个可爱的问秋童儿,啼哭的短裙女孩,一定也乘坐在时光的车厢里。“行人无限秋风里,隔水青山似故乡。”只要我们不忘初心,敬畏自然,炎凉皆春秋;春与秋就真实地鲜活于城市的彼岸,时代与时令会双双伴你同行。
《春秋》无法不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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