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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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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秋


拾秋,提起这个话题该是一个昔往场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了。但它却是我珍藏已久的一段时光。

记得四岁起母亲就带我去拾秋了,起初不情愿,后来竟成了我最向往的事情。

故乡的一年分大麦二秋,头波拾秋发生在“麦收一晌”的夏季(俗称小秋)。天微明,母亲就轰我起床,迷迷糊糊地迎着凉爽的风出家门。骨架高大的母亲腋下夹着条布口袋,大步走路,我撵在后面抹着眼泪紧拽她的衣角。我们母子先是在有狗叫的村舍附近转悠,后来伴着天光的延伸越走越远。氤氲的早雾里,踩过大片的田野沟渠,鞋子裤腿很快就被露水濡湿了,沉甸甸下坠。幼小的我常常不知啥时候就在太阳底下的麦秸上睡着了。等醒来,已近黄昏,朦胧胧的望到母亲的身影还弯弓在麦田远处。

直到日头下山,母亲才缓慢费劲地抬起腰身。她背上的天空像是块无形的青石板,沉沉地压住她。她用一只手臂叉着腰窝,吃力地往起抬,上身和双腿不停地抖颤。那会儿我还体谅不到母亲的劳累,她的肢体一定很酸痛,麻木。待挺起站稳,她才长舒口气,抬手捋捋头发上的柴草叶,习惯地拍打两下衣服上的泥土。随着肢体的扭动和脸的侧转(她在寻找我),太阳投射的余晖映照出她胳膊和脸庞上细碎洇血的划痕。待将我收入眸瞳锁定后,母亲一边扯襟角快速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疲惫地扛起布袋,虚脱无力地呼叫我。迷离离的我看到母亲肩上的布袋鼓鼓的,里面装进大半袋被落日霞晖浸染的麦穗。麦芒们像是不甘就擒,争先从布缝中刺出光针状的小脑袋,稍不小心就会伤人。一天的劳作,母亲没有歇息,饿了随便啃上一个硬棒的黄窝窝头或一块剩红薯充饥,渴了到井渠边喝上两口生水,而每次母亲都把一个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进我的手心。回家的土路上,她显然为一天不错的收获高兴,亲昵用力地攥住我的小手,脚步轻快,兴奋地念叨许多我还听不大懂的话,完全忘记了我的年龄和理解力。她倾心动情的模样很美,她说与我,光阴日子的乳名就叫珍惜。

麦收刚过,等不得秋风下山,眨眼早播的谷黍和高粱就垂首露红了。人们期盼的大秋到了。按时令计,冀中平原的秋收起于处暑节,农谚说的好,“处暑不拿镰,没有三天闲”。从伏天结束到关内降下第一场霜白,持续长达百日,农家天天都是打理果粮仓囤的日子。

等谷子高粱采收完,已是中秋,圆月高挂村口,照亮收秋的阡陌。更广阔的玉米田在等待收割。此时的大地浓墨重彩,斑斓变幻,所有的一切都在赶着成熟,果香随风弥漫原野。

大秋登场,拾秋的主角却由母亲群让位给了后生团。实际上农家子弟们六七岁(或更小)时就独立寒秋了(最忙时乡村学校是要放秋假的)。这段日子,不等家长打屁股,伙伴们瘦小的身影都会准点撒在黑白胶片般的田野里,像成群潜入拂晓四散捕食的小野狗。跨越田畴的码数也突破了母亲们抵达的边界。大家常常忘记回家,一口气跋涉出数十里,用年少的力量将原来的地平线踏平推向天边。大家的装备也在升级,除了父母配置的箩筐口袋外,每个人还添加了一把粗柄三叉镐。新生的童子军,开始向秋野深处淘宝觅食。行途中,偶尔草丛里会突然蹿奔出一只大野兔,由此招来一场田园大围捕,呼喊喝彩声、欢笑声顿时响彻云霄。

那时产量低,家家惜粮如命,颗粒归仓。收获过的田,被刨翻了一遍又一遍,隆起连片波浪状的土包群,踩在上面犹如踩在松软的海绵上。田间所有遗失的果穗都是少年们的俘获对象,其中捡落花生是每个人最喜欢的。此物贵重如宝,也最有趣。个头肥大的多长在土壤深层,大人们收获时稍不小心,落果与秧苗连接的根须就会断裂,因而越是个头硕大的越容易失漏在土窝窝里,藏身不出。自然界在遵循大法则的运行中,不忘制造出一个个小幽默小迷藏,这就给贪婪的拾荒少年们埋留下无尽希冀想象的火种。大家出身农门,命运相同,多是空腹上路。空旷的原野,难熬的饥肠辘辘迫使每双小眼睛都猎猎发红发亮,鼻头使劲嗅闻着田园残留的果食余香,不放弃一丝希望。但多数时候一无所获,可说不定那会儿,就会有一块红薯或一窝落生被翻出,一股潮热只有土壤深层才有的生鲜气,骤然腾升,沁入心肺。每当有此惊喜,我都会把肥胖湿漉的落果捧在掌心,用指尖小心地拨开黏在表面的泥土。那会儿眼珠放光,哈喇子四流。馋极了,但舍不得吃,把它们带回家交给母亲是终极愿望。

漫长的拾秋贯穿我的整个童年,磕碰受伤是常事。有几次,挥起的镐头嵌砸在脚踝和大拇指上,疼得满地打滚,鲜嫩的血珠顷刻染红了土壤。这时,干沙土,高粱叶,玉米叶就成了战地急救包。那阵儿,人人是小医生,一阵杂乱的土法抢救完毕,大家借此小憩,分头找来废砖块,靠田渠垒砌地灶。有的伙伴拿出洋火棍,有的趁机掏出罕见的家藏神秘火石,当众显摆一番后,骄傲地擦划出古老的火花。秸秆爆燃,早已投进灶灰里的玉米棒和红薯,噼噼啪啪,火星飞溅,滋滋的冒油。不一会儿,焦糊味冲鼻。不待猎物烤熟,伙伴们嗷嗷叫着,纷纷把狼爪样的小手伸进灶膛,火炭果棒一齐抓。这会儿没人顾及灼烫,满脸抹的灰黑,大口啃噬着乡土半生不熟的恩赐。而我的眼泪也就此止住在了眼眶里,欢乐盖过了皮肉的伤痛。有时太晚了,大家干脆放弃回家,点起大堆的篝火,依偎着躺在家乡的田土上,望着浩瀚星宇,任凭篝火烈烈烧过午夜。

农事多更新,岁月有沉淀。

四十多载没有拾秋了,老家已人去屋空。如今故乡的土地上已飞驰起高铁,欣慰的是母亲拾秋的田野还在。我时常于梦境中回乡,回到跟随母亲拾秋的晨曦和霞烟里;寻找母亲矗立起的两个时光仓囤,一个盛装的是谷粒,一个盛装的是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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