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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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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的眼睛

黄河岸边,俩无聊人玩起脑筋急转弯:

乙:黄河水浊,洗不净的是哪个?

甲:嘛?当然是身上的臭汗呗!

乙笑:逗哏吧您!黄河水洗不净人的是是非非。

甲:这孺子皆知!

乙呆然。

甲仰头大笑而去。

走出很远,甲回头喊喝:黄河水洗不清的还有一桩鸡巴公案哩!

 

是年夏末,靠近木鱼镇的山区闹大水,长达七天未停的白毛雨冲毁了众多村庄。洪水过后,一位到河边寻找亲人的村妇,先是在满目疮痍的河滩捡到了一对双胞胎,当时这对孪生子正盘坐在一个搁浅的笸箩里抓挠嬉戏,对笸箩外发生的大灾浑然不觉。村妇似撞见了鬼,还未缓过神来,她又听到前面的沙滩上有几只鸟在乱叫。她诧异地朝那边走去,鸟儿扑棱棱飞走了,村妇发现泥沙中还有个奄奄一息的女婴,正气蛤蟆似地鼓着小嘴往外吐泥水呢。

“我的老天唉!这都是怎么了呀?!”村妇大声哀号。

亲人没找到,却捡到了三个野孩子,望着死寂的旷野,村妇一路干哭将三个泥娃拖回了家。没几天,村妇发现女婴原来是个瞎子,而两个稍大些的男孩儿中的一个患有奇怪的惊厥病,一遇凉水便如同鬼魂附体,四肢僵直抽搐。“天爷爷!你这是在往死里逼我呀!”村妇几次想把三个小冤家重新扔回河滩,可几次她都莫名其妙地中途折返了回来。扔不掉那就养一天算一天吧。猫儿狗儿还得有个名,她分别给他们起了个临时名号,她住的门前有一座小山叫巴山,山脚下有一汪地泉形成的水潭,当地人称其为巴水。村妇就地取材:“喏,你叫巴水,你叫巴山。”村妇用手指戳着双胞胎男婴的脑门儿,确认有抽风病的巴水为老大,巴山是弟弟。想起当时几只布谷鸟围着女婴鸣叫不止的情景,她指着盲女:“你这夺命的瞎丫儿,就叫布谷女吧。”

 “你们都过来!”一年后的傍晚,山根下传来村妇的呼叫声。暮霭中村妇点燃了草香,三个孩子并排跪下。病痛和困苦告诉村妇,他们混在一起的日子到头了,同时她也死了心,孩子们的家人不会再来寻找他们了。“巴山,你听不听我的话?”村妇挥舞着一根干树枝瞪着黄眼珠高声喝问。小巴山胆怯地望着满身凄楚的村妇,懂事地点点头。“你们要是能活喽,我要你长大后娶布谷做媳妇!”两对惊讶的小眼睛一明一暗对瞅着。“你们俩答应我,把手拉起来磕头!”村妇干裂的嗓子透着血音,手中的树棍带着威吓的风声从孩子们的后背扫过。巴山与盲女先迟疑后快速地把小手扣住。一旁的巴水不愿意,争抢着大叫:“我也要布谷做媳妇!”村妇望着老大,默默摇头:“不,瞎丫儿跟着巴山我放心。”她的眼前浮现出常常看到的情景:三个孩子在一张席子上玩儿,村妇有时扔过去一点少的可怜的食物,老大抢了食物自己吃,老二拿到食物总是举给瞎妹妹,老大还有怪病。“嗯,老大凶,老二和善,”村妇拿定了主意。眼瞅着巴山与布谷女磕了头,村妇叮嘱巴山,要他在盲女十九岁生日那天(村妇把在河滩捡到他们的那天定为了三个孩子的生日)带布谷来坟前告诉他俩结婚的日子(她确信那时她早已不在人世)。村妇死盯着两个孩子,直到俩人点了头。

隔日没等山鸡打鸣,村妇驱赶着三个孩子摸黑儿下了山。

 

瞎丫有了一个新家,新家的主人是一位身世非凡,历尽坎坷的单身女性,名叫董良。原本那天村妇牵着三个孩子一路乞讨来到了木鱼镇,把孩子送出去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娘几个在街头一棵老槐树下滞留了多日,村妇逢人便哀告哭求,终于两个带把的仔被人领走了,小瞎女却无论如何无人要。村妇绝望了,知道一个瞎丫是会拖累死人的,她想干脆把瞎丫领到街外苇坑里掐死算了,这样的孩子活在世上也是遭罪。正当她拉着布谷女朝街口走去的时候,一位美貌的女人出现了。只见她蹲在瞎丫前细细端详,拉起小手看了又看,禁不住从嗓眼里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好可怜的孩子!随及将瞎丫揽在了怀里。三个野仔都有了着落,村妇坐在大街上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随后手捂着咯血的胸口返回了山里,果然时间不长就传来了她病死的消息。以后的岁月证明,村妇走的这一步拯救了三个孩子,分别为他们寻到了活路,却也种下了一个天大的祸根。三个孩子转投到新家都改了名姓,但知根底的人还是习惯喊他们的原名。布谷女的新养母董良是北京人,新中国诞生前夕,她正就读于著名的燕京大学。不久,北平迎来了和平解放,欢迎解放军入城的那天,她接识了一位英武帅气腰间别着手枪的军人,俩人双双坠入爱河结婚了。然而好景不长,在随后暴风雨般的政治清查中,有人检举董良是异党份子。难以辩白的她最终与军官分手,只身离开了京城,碾转流落到木鱼镇这座偏僻小镇,忍痛含冤在县城的实验小学做了一名语文教师,从此恪守独身。

董良的学识修养在小城里赛如天上的皎月,深受众相邻尊敬爱戴。收养布谷女时,形单影只的董老师即将退休,便将全部心血和情感倾注在了小盲女身上,视如己出。董良带着小盲女到北京最好的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确诊姑娘的双眼,左眼0.01右眼0.02的视力,头前只有微微弱弱的一小片模糊的光斑。正是这点亮光给了这对新组母女无限的希望。董良指导布谷女跳跃式学完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功课,以后她又奇迹般自修了广播电视大学,十四岁起便在全国级报刊发表诗文。董老师还惊奇地发现小盲女对音符和旋律有独特的感悟和天赋,这让一生钟情音乐的董良愈加喜爱,倾其所学教她苦修。大难不死的女孩儿遇有了贵人搭救,受到了良好教育,小姑娘也绝顶聪慧,很快显露出了超常的潜能,不足十岁时就占据了县礼堂的舞台,频频出彩晒艺了。即便是在最凄凉的山村岁月,村妇也曾不知一次地夸口:别看瞎丫儿生的惨,她的命可金贵嘞!树影婆娑,忽的哪一天,人们发现古街上冒出了一个小妖女,这个从泥沙里捡回的瞎丫发变得叫谁都难以置信,她长了一副令人惊讶的鬼身材,霸道的气场任谁见了都是一场惊吓,超凡脱俗的容貌根本不像是在小镇里长大的,那双累赘人的瞎眼变得不重要了,大多时候她不必佩戴眼镜。她自幼成了木鱼镇的首席小明星,在追捧和赞颂中长大。养母离世后,她在家乡受聘担任了国办智障学校的音乐和英语教师,生活不仅自立,还收养了一个弃婴。小盲女为自己的生活而骄傲,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残疾人,有时厉害的像匹野马驹,乱踢乱咬的。“不是我看不到你,是你看不到我,你才是瞎子呢!”这是少女时她经常朝人吼叫的。

 

不经意间盲女十九岁生日来临了,而这正是盲女的愁肠所在。按说十九岁本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年华,可一想到这个临近的日子,她的心就突突跳个不停,胸腔里像敲着面鼓,虚的很。这种从有过的惶恐实际上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十六岁那个狂热的新年午夜,她在京城一炮走红。这位来自小镇的盲女引起了太多人的关注。她的魅力和才华都是舞台下海涛般的惊叹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告诉给她的,“那一刻,人人看起来都像疯子!”每次陷入狂热的风暴,她都是此感觉。星光闪闪,她成了众多粉丝拥戴的青春偶像,媒体爆炒的金豆豆。自此以后,她往返于京城省城和各大都市,多次随团赴日本、韩国和欧洲演出。许多大型赛事,她都是一骑绝尘,无人能撼动她的金冠霸主地位。想不起是哪一天,她陡然觉得那遮天蔽日沙尘暴般的声浪下面撑起的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称颂中混杂着蛮多的猎奇、同情与人为操纵。她幡然醒悟,原来人们不只是在羡慕她的才艺,还因为自己是个瞎子呀。自此以后,姑娘变得多疑了,对人对事都起了变化,各类赛事她只献艺,不领奖。“我知道自己很美,但这算不了什么,没必要太多的证明与挥霍!”这是她必须对自己的举动做出谦虚的解释时说的。与其他追逐舞台梦的女孩不同,她狂热演出,陶醉舞台,可她不再信任金冠和奖杯,反倒认为这些附加了垂怜的荣耀是件伤及自尊的事情,索性一概弃之了。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相反心理上填充了某种满足和快感。每次颁奖,主办方都为姑娘的怪脾气大伤脑筋,常常尴尬的无法收场。但面对瞎女独特的感召力和潜藏的商业价值,星工厂的制造商们没人愿意放弃,往往最后关头也就只好屈从女孩的任性了。在众多精明透顶的眼球里,这位来自小镇上的瞎丫高傲的实在有些离谱。一次返乡途中,失真虚幻的舞台泡沫不知怎的使她联想到了自幼定下的娃娃亲,她开始用新的眼光审视这门亲事,用一个成熟大姑娘的思维度量自己的终身大事。第一次悟出了当初村妇妈妈的良苦用心,这是看我可怜硬把我塞给了别人,让别人养我一辈子呀!我眼瞎就要做人家的童养媳吗?天哪!都什么年月了还有这等事!如此的解读让她的内心掀起了巨大波澜。

 

木鱼镇地处平原边陲,大山之下,隘守于晋、蒙、京、冀四省市的交界口,既是古镇又是县城,所辖区域半是平原半是山。小镇与其它县城一样繁华,不同的是由于紧挨山根,半个城池的街道建筑从早到晚都罩在青色的山岚里。

周末的中心广场上,激越的军号声伴着天上的流云飞舞。一个通身冒着热汗的长头发青年,正手举着一把系着红绸穗的铜号,站在石台上鼓着腮帮使劲吹奏。他就是村妇捡到的双胞胎老二巴山——盲女的娃娃亲恋人。当年巴山先于巴水被一位从城里返乡的老妇人领走了。老妇人是一位出色的产科大夫,她的丈夫是一名地位非常高的老干部,据说小时候也是苦孩子,曾削发为僧,后来还俗参加了革命,成长为一名杰出的工会领袖。老人一生喜好军号,返乡后醉心公益。巴山跟在老俩膝下十多年,老夫妇每次去参加慈善活动几乎都要带上他。巴山还跟老干部学会了吹号子,他用军号能吹奏出几十首不同的曲调。四年前老夫妇俩间隔一周结伴儿驾鹤西去了。出殡那天,木鱼镇全城空巷,认识不认识的镇民们都赶来为一生积德行善的老夫妇送行,那人山人海的葬礼场面破了小城纪录,让巴山终生难忘。老妇人临咽气,将三样东西交给了巴山:一枚斑驳的工会勋章、一枚红十字勋章和一把旧军号,算是最后的嘱托。也许是命运的使然,从小心肠热乎的巴山,牢记老夫妇的养育之恩,长大后为人处事样样都随老夫妇。大学毕业后,巴山回到了木鱼镇,以出色的成绩考取了县政府的一名公务员。在世人眼里这个眉目清秀,衣装简单,肩头斜挎着军号,卷着裤腿,手中常拿着一个笔记本的小青年行为做派都与众不同。他经常走进民间满怀热忱地访贫问苦,他的身边总围着一大群人,每当黄昏和清晨镇区外的高岗上就会响起他那明亮的军号声。在街面上时常能看到他给人送钱送物的身影,只要见到乞讨的残疾人、有困难的,他都把兜里微薄的薪水掏出来分点给他们,少的一块两块,多的几十上百。几年下来,木鱼镇街道上的乞丐和穷人没有不得到过他救济的,人们戏称他为“丐总”。他还不断在报刊上发表关注百姓疾苦的文章,后来他被派往了山区做扶贫工作。一次爆日下他徒步穿越山地,饿的昏倒在乱石谷,却掏不出一块干粮,还是一名路过的乞丐发现了他,摸出半块腐烂的甜菜瓜递到他嘴边,才使他慢慢缓过神来。

红绸飘动,嘹亮的军号声招来了众多的人,大家都为这民间的号角声倍感新鲜亲切。人们围着巴山没有任何的拘束,笑嘻嘻乱哄哄的取笑声不断:

“巴山,你山里山外地跑,不攒钱娶媳妇,光往穷人堆里扎,要做圣人哪?”

台阶上的巴山满脸汗渍,调皮地回应:“圣人老头在庙里,我只是个小兵!”

“老二,你好福气哟,从小就定下了媳妇,你真的要娶那漂亮的瞎妞儿吗?”

巴山十分恳切:“会的!布谷今年十九岁了,生日那天我们就会定下婚期的!”

“小伙子别兜圈子啦!说吧,这回又要大伙捐什么钱?”一位粗壮的汉子晃动着手中的扁担高声喊喝。

巴山抬手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热汗,双眸发亮:“报告各位叔叔婶子老少爷们,我才从山区回来,转了二十多个村寨,瞧见有三十多个孩子害病躺在炕上没钱治,有出疹子的,闹疟疾的,还有的是先天的毛病,他们的爹妈都在南方海边打工,好可怜哟!大家凑个三块五块帮帮他们吧,做善事积德,会发大财哩!”

巴山接着说:“今天我说的就是这码子事,大伙儿要捐钱就去镇政府。”他向众人深深鞠上一躬,然后重新举起铜号:“今儿挺凉快!我刚练会了几段新曲儿,你们听听鲜!”

军号声再起,不少人边听曲儿边扎堆俯首贴耳神兮兮议论着什么。近来街面上出现了不少有关巴山与布谷女亲事的流言蜚语,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太阳遁去,夜幕像两扇黑色的羽翼在小城上空快速合拢。

县城一家餐馆的雅间里,双胞胎兄弟会面了。

兄弟俩自从分别被收养以来,一年半载也难得一见,偶尔碰上大多也是漠然相视,除了巴山主动打招呼,巴水极少与弟弟有话说。这次却不同,巴水主动找到了弟弟,并不容拒绝地将巴山带到了餐馆里。

尽管是孪生,骨架相像,或许是内在心性和后天行为的迥然有别,或许是自幼所沐精神阳光的不同以及道德教养的差异,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的不同家庭背景,看得出种种因素还是明显影响了他们各自的发育,也重塑了他们的肌肉与外表。巴水剃着光头,脸型微圆、精神,外观颇具大款之风。他的面部线条是横向的,肉脂并不肥硕,却成堆成块,张弛间透着无言的凶险与霸气。细看他的脸色呈浅淡的蜡黄,神情因透支略显倦怠。最不一样也最强悍的是他那圆眼,鬣狗般的贪婪血腥,非常刺眼,谁瞧见了都会感到一丝惊惧,个别时候这种可怕的目光会被主人收敛起来,变得笑眯眯的。

双胞胎兄弟相对而坐。

 巴水傲慢地逼视着弟弟:“你整天瞎跑,捐钱弄躌(闹腾),全木鱼镇就你一个人,吃饱了撑的?!”

“我只是帮帮他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哥,告诉你吧,我已交了报告,老了连身上的器官都捐出去。”

巴水闻听,神情灵动地一震,像被蜂刺螫着了。

巴山接着说:“哥,我们是人呐,除了钱财,我们还要过正直有道德的生活!”

“道德?”巴水笑了:“乖乖,”他咬牙切齿地瞧着弟弟,上下颌错动,似如猛兽在吞吃一只活禽。突然他不忿地提高声调:“妈的!道德,钱他妈就是道德!中国人讲了两千年仁义道德,还不是越讲越他妈没道德!你傻屄呀?!”

 “哥,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光有钱是不能填平道德塌陷的深渊的!”

 “行了!少给我拽词!”巴水生气地将举到嘴边的酒杯蹲到桌面上,酒液泼洒了一片,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不跟你扯淡。”索性,他摊牌了:“我问你,村妇定的生日快到了,布谷你还娶不娶?你要不娶,我娶她!”

巴山惊愕地呆住了:“哥哥,你在说什么?”

巴水不敢正视弟弟,显然他不适应也无法应对弟弟那扑面的纯真与质朴,他扭脸向墙壁:“布谷,你不娶我娶!”

“哥,布谷和我早就订了亲,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为什么不娶她!”

巴水短暂的慌乱后,迅疾恢复了常态,口气更加强硬:“你娶,你拿什么娶?”

“我爱她,哥!”巴山很激动。

“爱值个屁!你能让她的瞎眼看得见人儿吗?”

巴山明显底气不足,支吾:“我不怕,我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

巴水手指巴山:“你今天光说屁话!”

他重新坐下,眼神和表情呈现出了达到某种满足的快感,他端起晃动着橙色液体的酒杯,像欣赏猎物似的欣赏了一下,抬眼望着有些六神无主的巴山,规劝而带着嘲弄地说:“你不嫌弃,那你就让她瞎一辈子?你不是高尚吗,得了,你想想吧。不过,怎么着咱们也是兄弟,我不会亏待你,你不就是愿意干当官的事吗,这县城的官铺子就是咱开的!”

“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慢慢你就懂了。”

……

 

巴水在打盲女的主意与弟弟争妻,自去年秋天起就成了木鱼镇小巷胡同秘密流传的大新闻,每个人乍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奇怪的是老实巴交的巴山竟一无所知。街面上没人敢公开谈论此事,提起巴水乡民们都是心惊肉跳的。

那年老大巴水幸运地被一位煤老板收养。这位老板靠妻子发的家,恩重如山的妻子却不会生养。老板夫妇本来先前已抱养了一个女孩,为求圆满,又认领了巴水。煤老板夫妇是在早起遛狗时撞见村妇他们的,他第一眼就被巴水那鬼灵精怪的劲儿吸引,村妇也不失狡黠地隐瞒了巴水身上潜藏的怪病——等老板夫妇发现真相后已经无可奈何了。自幼顽劣的巴水转瞬成了富家郎。这位视书桌课本为仇敌的零蛋先生,独独偏爱《孙子兵法》。这本古代兵书给了他独特的启蒙,以后他又入了黑道,十四岁起就弃学跟随养父闯荡商海,游弋江湖。他的处世本领大大超越了他的年龄,遇事老辣阴毒,想法新奇,想出的许多赚钱敛财的少年谋略,曾屡次帮遭遇困境的矿主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让养父唏嘘不已。更叫人唏嘘的是,2004年元旦前夕,矿主携全家去泰国度假,不幸遭遇了那场惊世大海啸,矿主夫妇和宝贝女儿全都葬身海底,巴水却不可思议地逃过了这一劫。当一家四口临上飞机时,巴水的惊厥病突然发作,矿主只好让他留下住院治疗,夫妇俩带着女儿先行飞赴了泰国,结果巴水意外地躲过了大海难。蹊跷的变故离奇而震撼,事后有人据此编出了多版本迷信色彩浓厚的故事,一时间在木鱼镇传的沸沸扬扬。矿主夫妇不仅给巴水留下了亿万家产,还留下了一位在省城当大官的舅舅,年轻的巴水摇身成为了木鱼镇的首富,许多地方官趋之若鹜,多有所求。这让小小年纪的他财势双兼,横霸一方。

众人眼中的巴水少年得志,飞黄腾达,可甚嚣尘上的外表下掩盖的却是两块无法除却的心病,以及他对女人独有的感触与需要。巴水头一块心病就是从小落下的惊厥病,他曾遍访名医,甚至两次出国治疗都没奏效。但是长期荒淫无度的生活实践,让巴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女人能治病。每次抱得心仪的美女,他的惊厥病就得到舒解,疗效胜过所有秘方。为此他凭借丰厚的财势,玩个女人就等于喝杯早茶,从来都是一副狼对羊的生态图。一位在政府机关做小官的朋友周末带妻子来拜访他,刚登门,巴水便被对方妻子的娇美所迷,而这位华丽的女子是位法官。第二天巴水便在大街上将下班途中的她拽上了汽车,强行车震销魂了一番。完事后,他掏出一新款宝马越野的钥匙,嘻嘻笑着在女子眼前晃了晃扔给她:“我骑了你,也给你弄个骑的,要告你就告去吧!”这位法官女人不但没有告发,反而成了巴水长期青睐的一剂舒缓怪病的解药。

一次偶然,巴水在街面上撞见了布谷女,这之前他早把这个瞎妹妹忘在了九霄云外。面对由小瞎妞儿出落而成的倾城才女,他惊愕不已。更让他意外的是,他从盲女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这股香味非常奇妙,只要触到,浑身就神飘飘的分外舒坦。叫他愈发诧异的是,自从对盲女有了这种感觉,其她女子的效力全部消失了。巴水好生蹊跷,派人请来了一位号称大师的算命先生。算先生端详巴水半晌,玄机莫测地念叨:“富贵无香,邪病狂。盲姑山水,选新郎。”见巴水不解其意,算先生紧忙明示,说是天命注定,山水相争,而盲女则是界外仙女转世,只可配许其中一人。而他要想祛除邪病,就得把奇香美丽的盲女娶进门做压房夫人,生子镇邪,可确保龙体无恙,霸业恒久。自此以后,巴水对算先生的话深信不疑。更为可怕的是,算先生的批解正好勾连起了他沉压的另一块心病。那年村妇当面让巴山与盲女磕头定下娃娃亲,他就感觉受到了伤害,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心结不但没有解开,反而越结越深。他的脑海里不断冒出这样的念头:“妈的!谁跟谁是双胞胎?”“是双胞胎又怎么样?!”

 

这注定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

大脑懵懵懂懂的巴山走出餐馆,远远眺望到了城区一隅那盏闪亮的灯光,那是一座老式的二层小楼,是布谷养母留下的惟一遗产。

正在练习曲目的布谷停止了弹奏,对地音和气流有着超强感知的她,早就洞悉到了巴山那飞快的脚步声。盲女慢慢转身,嗓音里透露着并不自然的欢愉:

“你来了,刚从山里回来吗?”

巴山跨进门还未站稳,麻木地脱口而出:“我刚才和巴水在一起。”

 “哦,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盲女感兴趣地问。

巴山没有提及与哥哥发生的不快,整个思绪仍沉浸在某些更为印象深刻的话题中,他兴致勃勃地将巴水有关道德的狂论向女友复述了一遍。

盲女听后竟深有感喟:“对呀!人的道德是要有定数的,一辈子下来,有的怀着信仰的明灯出发,有的就是揣着魔鬼上路的。”

巴山听了盲女的话,一时并不理解是啥意思。

布谷问:“你信神么?”

“这你知道,我不信。”

“那,你信什么?”

巴山哑然。

盲女神情更加轻松了,平静地道:“其实,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信什么。所以说,我们的餐桌上缺少一杯上帝的牛奶。你说是吗?”

巴山有些含糊:“我觉得我还是有信仰的,只是一下子说不清楚。”

布谷女欠身从钢琴边拿起一本书,举给巴山看,“你看,我准备相信上帝,这次到省城演出我已经去教堂做了洗礼。”

“啊,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巴山十分吃惊,他看了看盲女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带音频的《圣经》。巴山似乎难以接受,但觉得再说什么为时已晚。

这时,一位叫明知的女孩用托盘端来几小碗饮料,她首先递给巴山一碗,亲昵地:“哥,这是布谷姐刚调制好的柠檬酸梅汤,你尝尝好喝吗。”小姑娘窄脸,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一套白底青花的连衣裙,她就是布谷收养的弃婴,也是离不开的贴身小助手。

巴山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小口,竟不顾明知就在旁边,跨前一步拉住盲女的手,急于确定地说:“布谷,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妈妈的生日快到了,这是件大事,你想好了吗,我们该怎样对妈妈说?”

盲女显然对巴山的急切有点意外,但并不惊呀,以前他们是经常牵手的,可这次,她的手指在巴山暖暖的手心里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便小鱼儿似地带着几分潮热的汗渍滑出了。

巴山心里没底,追着布谷女问:“你说呀,我们是要告诉妈妈结婚的日子的!”

布谷垂下眼睑,她意识到做出抉择的时刻到了,虽然她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她的心仍像是被放在了烧红的铁锅上油煎,嘶啦啦的疼痛。最痛苦的是在这关键的时刻,除了堵塞的语言,俩人找不到用以心灵沟通的其它任何方式。她看不到巴山的眼神,巴山又是多么想窥见到姑娘那扇直通心扉的窗口。苍天在此时显得极其无情。

一切都是黑暗的,布谷背对巴山,声音局促:“巴山,(以前她都是呼哥,从未这般生硬过。)我们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巴山大感意外:“布谷,你怎么了?”

布谷女心乱如麻,她已彷徨苦闷了许久,现在她只感到有一股高傲的力量在支配她必须做出一个高傲的决定,不容再犹豫。她本能地扬起头,很快又垂下去,加重语气:“巴山,那时我们小,妈妈是在担心我,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妈妈知道了是会放心的。”

“可我们不能违背妈妈意愿的!”

巴山的这句话让盲女越发气恼。“妈妈的意愿!妈妈的意愿!除了妈妈的意愿你还有别的意愿吗?!”这种怨气她憋在心里讲不出,最终毒素般转化成了无法遏制的催化剂。恋人间这种由天性老诚造成的隔阂有时是极其要命的。盲女挥动手臂在琴键上划出了一串激烈的音符,而后重新面向巴山郑重地说:

“巴山,我们都长大了。告诉你吧,在我的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之前,我谁也不嫁!”

 

盲女与巴山的娃娃亲已经维续了十五六年的光阴,从童年到少年,这对小恋人两小无猜。虽然娃娃亲这一旧俗早被世人摒弃,但木鱼镇的人们很赞成这门亲事,连布谷女那见过大世面的养母都曾明确表示支持。十六岁之前,俩人朝夕相处,心地善良的巴山自幼把照顾瞎妹妹看作了天职,呵护陪伴她。为了盲女的眼睛,巴山上大学时也曾四处奔波,得知让瞎妹妹复明的惟一可能是进行眼角膜移植,但现实的中国,眼角膜捐献堪比凤毛麟角。小盲女对此倒是很坦然,没有太多的奢求和急切,集千般宠爱于一身的明星生活,常常使她忘记了自己的眼睛,可是时光并没有忘记她的成长,她和她的心思都长大了。好多天了,布谷女怀揣着长大的心思,茶饭不思,琴音也乱了起来。清高自傲的姑娘愁肠百转,娃娃亲是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到底该不该算数,自尊的天平出现了倾斜。十几年来她与巴山相处的是那样的单纯,他们既像兄妹又是恋人,在过去的岁月里盲女从没有想过两者有什么区别。他们无需海誓山盟,更不可能有惊鸿一瞥,漫长的定亲历史让俩人都麻木了,爱情之树像一株无花果,俩人要做的似乎只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今巴山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不再像过去那样厮守在自己身边。每次来探望,他仍然是那样热情洋溢,那阳光般的笑声像明亮的雨露穿越黒屏洒落到她的内心,他仿佛就是上苍派到人间专门传播欢乐的使者。可是,他……他心里就没有苦恼吗?他可从来没有讲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呀!他有了事业,他在渴望怎样的生活?外面缤纷的世界有那么多时尚新潮的女孩,难道他就不感到委屈?他就不想……这么多年了,就没有别的女孩子在追求他吗?……他脾气好、善良,一直守护着我——守候着一片黑暗——他真得是心甘情愿的吗?……一切都是雾茫茫的,她突然觉得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事情,越想越害怕。“哦,我的确是个瞎子呀!我一直被他照顾着,照顾着!”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小偷,在偷窃霸占着别人的青春,是那样的不光彩。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周身火刺刺的,对自己充满了愤慨之情。

 

天擦黑儿,还是在兄弟俩会面的那个餐馆,街头恶棍秋水给巴水领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四十多岁年纪,体态健硕,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他叫廖云豪,人称廖麻子,曾是天津一所大学法律系的副教授。在作风问题还被看重的年月,他因为与一名漂亮女生发生了性关系,被学校开除,从此浪迹市井,后被巴水的养父收留,现在是巴水的法律顾问。此人见到巴水,高大的身躯立时折成了九十度。

巴水面色冰冷,将两个亮闪闪的金卡甩在廖面前,命令道:“麻子,交给你一件事,想法找到两只眼角膜活……活什么来着?”

“活体”廖云豪飞快地领悟到了巴水话中所指。

“每天都死人,你去社会上找,用什么招儿我不管。这两张卡里有一千万,谁拿出眼角膜我就赏给他五百万,其它的,不用再给我。他鸭子的!五百万买一只眼,我不怕她不动心!”巴水咬牙切齿放着狠话。

廖云豪很内行地提示:“巴总,眼角膜移植用不了这么多钱,只是得等机会。”

“废话!我要的就是机会!”巴水挑眉,他扫望着廖麻子和站在一旁的秋水,跟进补充:“谁要是有路子办成此事,我就赏他两辈子的吃喝!”

秋水见巴水一次给了廖麻子这么多钱,眼珠放红。这是个身材彪悍的青年,原本是黑道儿,是个凶残的恶棍,后来投靠了巴水,人们都称其为二老板。巴水与廖麻子谈话的这段时间,他的目光出奇的亮。在廖云豪拿起金卡的霎那,秋水显得很不自在,死死盯着那两张熠熠放光的金卡,面皮禁不住地痉挛悸跳。他早就有了独闯江湖的打算,只是苦于实力有限。他对巴水的一切了如指掌。

 

盲女十九岁的生日说到就要到了。

这一天自然也是巴水、巴山的生日。三兄妹的准确出生地,真实的生日时辰都无从考证了,现在使用的年龄是当初村妇掐算出来的。巴水的庆生宴提前一周就已开席,从村到省市县乃至京城大大小小的人物云涛般向木鱼镇涌来。巧的是奔走在下乡路上的巴山,生日前夕也得到了一个另类大蛋糕,本就优秀的他被以重点培养为由提拔为了木鱼镇的镇长。兄弟俩可谓是双喜临门。

接到任命,巴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布谷女,他横穿两条街从县政府一口气跑向城角那栋小楼。

盲女听说巴山当了镇长,稍有楞神,但很快欢欣地挪离了座位:

“巴山,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去王爷坟玩儿吧。”

布谷女所说的王爷坟,就是清康熙皇帝第十三王子的陵墓,距木鱼镇只有五公里。这座坟墓早已成废墟,但仍残存着一些玉石牌楼,石象、石马之类皇家遗物,除此还生长着一片面积不小的红皮松,里边空间开阔,延绵着大片的草甸,林中流淌着一条小溪。这个陵园是盲女常来游玩的地方。

盲女放松地在草甸上又喊又叫地来回奔跑,此时的她像个刚刚挣脱母亲怀抱的孩子,又像个深深沉醉的狂女。巴山跟在姑娘身后保护着她,傻傻地捡拾收获着姑娘忘情中撒下的欢乐与笑声。

盲女跑累了,四肢舒展地躺在草地上,任凭脯峰澎湃。

巴山气喘吁吁站到布谷身边,当他的目光落到草滩上仰卧的姑娘时冷不丁吓呆了,毫无遮蔽躺在草地上的姑娘恍如一尊光焰四射的女神。她是人吗?他差点呼出声,他只感到眼光仿佛被什么快速吸收,瞬间变得一片迷茫直至完全失明。

“好美的姑娘!我配吗?我能照顾好她吗?”他的心壁猛地被什么撞了一下。

“巴山,巴山,”盲女轻声召唤,嗓音尽含妩媚阴柔,“快坐下呀!”姑娘伸出一只弯长裸露出白肉的手臂,轻拉神经有些虚脱的伙伴儿。

盲女揽住巴山的脖子,执拗地将绯红的脸额贴近巴山的面庞。两张青春脸颊之间的空间被极力压缩成了一层薄薄的晶片。盲女想用双眼仅有的那点微光,穿透这层放大镜似的晶片,痴情而热烈地端详着伙伴儿。两个坚挺光润的鼻尖多次触到一起。

巴山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姑娘要干什么,僵僵地任由布谷在脸上看来看去。

瞧着巴山清秀的面容轮廓,盲女近乎贪恋,长这么大,俩人还从未如此近距离贴近过。好一阵后,姑娘带着某种满足软软地倒在了巴山怀里,细声要求:“巴山,我想睡会儿。”

虽然灼人的热风还肆虐在天空,但由于松林的遮挡和小溪的奔流,草甸上非常凉爽。姑娘是那样的依恋,柔软的躯体如清凉的溪水散发着迷人的芬芳徜徉在情侣的怀里。巴山既紧张又羞色,机械地舒展开双臂搂抱着魔幻高大的姑娘,心里腾起了火苗。

这段时间里,姑娘眼睑翕合,无声无息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而巴山也如飘游在太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在梦里,此刻他的神智是麻木的。多年来,他和布谷是一样的,从来没想过小时候和长大了会有什么区别,他铭记着村妇妈妈的叮嘱,觉得自己的任务就是照顾瞎妹妹一辈子,只要盲女高兴就行。同龄人那种海誓山盟的追恋过程,他没有体验过,似乎根本就不需要;虽然爱情的港湾还未真正驶入,但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爱情早在童年与布谷牵手的一刹那就笃定终身了。对于那天在酒馆里哥哥说要娶布谷的黑话,他没太在意,他相信街面上那些大爷大妈们的预言,他与姑娘是绝配的一对儿,会永伴终生的。这会儿姑娘就真实地躺在他的怀里,他觉得俩人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他的心室怦怦的,曾经纷乱的思绪一下子转换成美好的憧憬,像初春满川融化的冰水,惬意而畅快。他甚至想到,如果娶了布谷该怎样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丈夫,让盲女的生活充满阳光……有那么一刻他曾冲动地想去吻她,可又怕惊扰到姑娘。以后的事态证明,尚若他不退缩,勇敢地去做了,结局或许会是天壤之别。

不知不觉天光黯淡,布谷女醒来了。她从巴山怀里坐起身,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衣装,声音黯淡地说:“巴山,小时候的事就忘了吧。”

巴山猛然一震,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上了。

“妈妈也真是的,只养了我们一年多,就管下一辈子的事。娃娃亲是不能算数的,也是不公平的。”盲女一副半调侃半认真的神情:

“巴山,我们是现代青年,都要有自己的选择,你说呢?”

巴山明白了,后天就是布谷十九岁的生日,姑娘安排的这次约会实际上是在提前向他告别,时才沸腾的情绪骤然冷静了下来。虽然他一点也想不通维系了十几年的娃娃亲为什么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上次盲女提出分手时,他猜想布谷可能是因为一时的心情烦躁,等冷静下来是会回心转意的;也许布谷是为了她的眼睛,一想到这些他就十分的自责,为自己没有能力让布谷的眼睛复明而内疚。此刻,面对盲女再次表明的态度,他没有任何怪罪姑娘的意思,相反最初升起在心头的那股情感再次澎湃,觉得自己跟本不配娶布谷为妻,甚至为这种念头而羞耻。他暗暗谴责自己:“是的,娃娃亲是不能算数的!盲女长大了,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你为什么没有替盲女想一想,你为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布谷是盲女你想娶就可以娶她吗?”想着这些,年轻的他自感惭愧,但是这种惭愧却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他郑重地面向盲女,平静而坚定地说:“布谷,是我对不住你,我根本不配娶你!”

布谷女听得巴山说,转身走向哗哗流淌的小溪,由于判断失误,她的一只脚险些踩进水里。本来她因为上次发火觉得对不住巴山,想找机会和巴山谈谈,没想到巴山这么快升了官。闻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大脑与心间的感受是脱离的,脑海里她为巴山的成长而激动,心底却彷如撒上了一层带盐的冰渣,那般苦涩与寒凉透彻肌骨。她慌乱地蹲下身,接连捧起溪水撩在脸上,趁这个时机,她强迫自己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那个随时都可能逆转的主张:“不!我不能嫁给他!他当官了就更不能嫁给他了!……”

这个时候,溪水已失去了太阳的照耀,水花不再晶莹,灰暗而苍白的水滴已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失明的泪珠在盲女的脸颊上滚动,在弄湿了大片的发丝和衣襟后重新滴落回小溪。

 

城南电信大楼午夜的钟声刚刚响过,盲女就恍若看到了生日的晨曦。天亮前要去农妇妈妈的坟前祭祀,妈妈在等待着她,这个日子是不能错过的。在这个生日的前夜,在黑色的海洋里,她木头似地伫立在阳台上,等待着黎明的转换。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见妈妈,面对着太阳出生的地方,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大声呼喊:

“太阳,你的光辉普照大地,却为什么不把布谷的眼睛点亮!”

太阳最终没有听从她的呼唤升起,相反天空阴郁,时间不长便砸下了雨点。

盲女赶到村妇墓地时,雨下欢了,明知紧忙给布谷撑起伞,但被拒绝。墓地前只有她们两个人,周围空旷的让人心悸。面对妈妈的坟墓,盲女面露愧色,她心慌意乱地将鲜花摆在坟前,急急忙忙地告白:“妈妈我来了。妈妈您在等着给我过生日吧,我很好!巴水和巴山也很好,他们一会儿就会来的。妈妈,告诉您一件大喜事,巴山当镇长啦!妈妈,谢谢您救了我的命……妈妈,要不我给您拉首曲子吧。”

她明显在逃避,她无法兑现农妇的嘱托,她慌乱地从明知手中接过小提琴,抬手拉奏起童年时经常演奏的《长城谣》

天、地、风、雨伴着小提琴的弦音,为村妇送上了一曲多声部大合唱,其中的两个重要音符也陆续登场了,使这首乐曲变得更加荡气回肠。在乐曲的起始阶段,巴水出现在墓地前的河岸边,他远远地望着布谷,并没有马上走过来,他的身后站着一大帮黑衣随扈,有人小心地为他撑着雨伞。

一旁的明知发现了河边的巴水,紧张地拉布谷的衣袖:“姐……”

盲女从苦涩不堪的思绪中醒来,她收起小提琴下意识地回望身后。她的头翘的很高,视线掠过了巴水的头顶。她分明在等另外一个人。这时,巴水走了过来,沉稳地打量了一下泪美人,没有任何废话,他将两张机票塞进盲女掌心:

“我在南方买了个小岛,你该去海边撒放撒放啦!”

 “大海?”盲女神情一振,突兀而又充满向往地连声道:“哦,好的!”她接过了机票,“谢谢你!巴水哥。”

盲女在明知的引领下朝小河对岸走去,脚步杂乱,俩人跨过了小桥,刚走到出租车边,就听远处传来呼叫声:

“布谷!布谷!……”

雨雾中,巴山怀抱着两簇鲜花踏着湿漉的荒野跑来。

明知忍不住抱怨:“巴山哥,你为什么才来?”

巴山气喘吁吁,脑门脖颈都淌着汗液:“我昨天下午开完会才上的山,噢,这是我刚从山上采来的。”巴山说着将其中的一簇花递给盲女:“布谷,你的兰花!”他的怀中还有一簇野菊花,那一定是献给村妇妈妈的。

布谷接过了野兰花,花枝摇动,一股浓郁的花香顿时在阴雨中弥散开来。她明白,这个时令盛开的野兰花已非常稀少,只有在险峻避风的山坳里才可能找到。巴山为采到此花,一定是在漆黑的大山里攀爬了一夜,她的心头骤然掀过一排热浪。自从巴山知道了她最喜欢野兰的花香后,每年过生日,他都不顾险峻到高山上为她采撷山花。晚谢的野兰花成了她的生日花。她极力控制着自己,低头闻了闻花香,柔声地:“谢谢你!”随后她的眉颦间掠过了一层愁云,稍有矜持地犹豫了一下,声音破碎却带着决然的口气道:“巴山哥,我们说过的事我都对妈妈讲了。”说完,她倏地转身钻进了车门。

计程车在昏暗的天空下快速离去了,巴山呆愣,直望到车影消失在迷蒙的水雾中。他转过身,瞅见了河对岸一直等待着他的哥哥。

 

布谷女与巴山在车旁离别的一幕,巴水瞧得清清楚楚。他兴奋极了,盲女如此顺利地接受了他送的机票,让他心花怒放。趁弟弟还没到来,他得意地跳到村妇的坟前挖苦:“老东西,看到了吧,你喜欢的老二没戏啦!哈哈,你最瞧不起我,可盲女终了是我的!哼!老东西,只要布谷跟了我,我就把你的坟从里到外翻新换成大理石的,让你风光风光,若不然,我就扒你的坟晒了你的老骨头!”巴水说完,又跳脚退回原处,似要提前给赶来的巴山腾出位置。

风一阵阵袭来,将一拨拨水粒击打在坟头顶部的谷草上,众多湿淋淋的穗头急促地摇摆着,似在不住地回绝呼叫着什么,把老人泪般的灰白水花洒满了坟茔的四周。

巴山快步来到坟前,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目光如炬,仿佛天上的太阳就装在他的瞳仁里,照耀着他的身心和脸庞,不见一点失落。他欢悦地向妈妈报告他和布谷成长的事,他想对妈妈说的太多了。

巴水等不及凑上来,直入主题:

“行了,巴大镇长,别装黏糊啦!说点有用的吧!”他阴阳怪气,满脸轻蔑,“哎!你和布谷的事我看到了。你没辙!我就能给她造双新眼!”

巴山面露喜色:“哥,真的?”

“我巴水生下来还没有做不到的事!”

巴山想起上次巴水说的话,他凝望着哥哥。

“我弄亮了她的眼珠,她就得归我!”巴水面露凶相。

巴山缄默。

“怎么,你同意了?”

当奸诈和凶残全部失效后,贪恋背后剩下的就只有道义的黑洞了。此时的巴水更像个可怜的乞丐,居然怯懦地要求:“那,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布谷女坚持高傲的心理,将自己的生活来了一个快速转身。她原以为切割掉与巴山的娃娃亲就可以得到精神上的解脱,事实却正好相反。从墓地回来,特别是当她从巴山手中接过那束采自高山上的野兰花后,她的心就好像被活生生切割下一块。事情发展到现在,她既觉得对不起养育自己的两位苦命的妈妈,更对不起近二十年来一直呵护照顾她的巴山。当与巴山渐行渐远的时候,当与巴山的关系被撕裂开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直爱着巴山,可是这种深藏于岁月深处的爱,一旦被发掘却又成为了阻断俩人爱情的隔膜。“我怎么能成为人家的累赘呢,”这个自巴山上大学时就朦朦胧胧出现的想法,顿时变得更加义无反顾。起初她惧怕十九岁生日的到来,现在她却急切地祈盼这一时刻。她认定所有的不安都源自这桩娃娃亲,她不能接受这种被人照顾的婚姻,当快速旋转的日月将她带到决定婚姻的门槛前时,她退缩了,毅然做出了与巴山分手的决定。最终她只能亲手将掩压在心底的爱血淋淋地挖出,再亲手血淋淋地埋葬在妈妈的坟前,她分不清这到底是高傲还是脆弱。她想起了养母妈妈,如果养母在,她会毫不犹豫地听从养母的意见的。可现实她是孤独的,孤独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她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凄凉,体会到没有妈妈的女孩面对婚姻大事时是多么的无助。眼下她最渴望的就是离开木鱼镇,那束野兰花打蔫凋敝了,巴水送的飞机票却恰逢其时,她甚至觉得是上帝在拯救她,没再作任何思考,便匆匆登上了飞往南国的航班。

 

这是一个位于大岛边缘的小岛,形似一片飘离大陆的树叶,站在岛上举目就能看到四面湛蓝的海水。岛上很秃很荒凉,连株树木也没有,所能见到的是几栋死寂的欧式洋房。当小姐俩被带到一幢房子前时,巴水早在门前等候了。

巴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就像是准备好了一顿大餐,可并不急于享用。他骄横地指着身旁的别墅:“你们就住在这里,没人敢打扰你们。噢,”他抬臂指向一侧的海滩,“那里有钢琴。”

盲女本能地望去,连一直很紧张的明知都禁不住兴奋地喊了起来:

“哟!好漂亮的琴呀!”

不远处细软的沙滩上撑着一大一小两具太阳伞,大伞下安放着一架乌光油亮的钢琴,小伞下是一套白色的凉桌凉椅,上面摆放着各种名贵的红酒和水果。距离钢琴八九米远便是涌动的海波,海风掠过伞面发出飒飒的声响。

自从踏上南国土地,清爽的海风便灌满了盲女的全身,她那滴血的身心立马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抚慰,特别是那远远滚动而来的潮水声已对她有了一种新奇的召唤,她早就想扑到海风或者海水里去了。现在置身在海岛上,而且有钢琴,她就更顾不得许多了,一度荒凉的精神世界似潮水般荡起了新的冲动。她迫不及待地呼唤明知:“钢琴,钢琴在哪里?”

 

一连几天,盲女都沉浸在与大海的零距离接触中,她时而伫立海边,面向大海的方向;她看不到大海,却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体会着大海的波澜壮阔;她喜欢海风,喜欢让海风从身上徐徐地吹过,她最爱倾听的是那节奏感极强恢宏低回恰如无数大提琴共鸣的潮水声和伴着潮水而起的海鸥的鸣叫。这一切使她那滴血的心灵得到了麻醉,继而在一种宽广浩瀚的感觉中似在潮水的迎接和海风的陪伴下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获得了某种新生。她甚至欢欣地伸手抚慰起跳窜到脚面的冰豆似的浪花,接着转而不知疲倦地击打键盘与涛声共鸣,以声波碰撞海波,做着倾情的对话。

她们的生活是宁静的,没有任何的打扰,连巴水都没露过一次面,整个海岛上好像就她们俩人。但她们住的别墅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准备的格外周到。

这天上午,阳光灿烂,海水出奇的平静。盲女像往常一样坐在了钢琴前,弹奏的曲目是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段旋律。今天,她穿上了最偏爱的白色连衣裙,颧骨周遭也泛出了红润,显然,大海让她的心神迅速得到了康复。明知也像往常一样站在她身后观看。盲女正弹奏间,忽然停下了,她抬头朝向大海,转头问明知:

“我们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明知吃惊地咬了下手指头,瞪大眼睛:“我们不是随巴水哥来的吗?”

“哦,”布谷似有所悟,她抬起手刚要继续弹奏,却又停住,进一步确认地思索:“巴水为什么要带我来海岛?这么周到,难道就是玩儿吗?”布谷的心神有些悸动。她手托下颌想了一下,转而玩味地摇头笑了,低头自语:“有趣,要真是那样,太滑稽了。”

明知瞪着小眼睛,没听出姐姐的自语,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醉了,真得是醉了。她踏过弃落的酒瓶,摇晃着走向大海,无比苦痛地朝向大海又哭又笑。也就半个时辰前,斜阳直射太阳穴,烧灼了发丝,已临近中午了,她突然觉得耳边的风有点乱,凝固在白斑中的海水和沙滩出现了轻微的抖颤,一道黑影向她移来。“海里有鲨鱼,我害怕,我不离开姐姐!”明知在挣扎呼叫,喊声划过天际坠落向岛边停泊的一艘嘟嘟响的邮艇。

“你这么用心照顾我,为什么?”她高傲地发问了。

“为了娶你!”他终于说出了口。

她没法看到他,可分明目睹到有两个火球在燃烧,那种在凉伞下失去了阳光的照耀被暗影烘托出的血样的红越发地可怕。她早想到这一层,起初还觉得挺好玩儿。“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想,你们不知道我是个瞎子吗?”伤感的的喉腔抒发出悠长的哀怨。

“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给你弄一副新眼珠子!”

 “我早就是你弟弟的未婚妻了呀。”

 “扯淡!我是老大,排号也轮不到他!”

她感到身边有只受伤的饿狼在围着她转,逆向的酒液泡沫向外排泄着声嘶力竭的咆哮:

“娘屄的!我绝不承认这门娃娃亲!巴山算什么东西,他是个叫花子!我他妈有好几座金山,骚女人成百上千让我睡!可我就缺你!就缺你!”

是呀,妈妈当初为什么选择巴山与我定下娃娃亲,为什么不选巴水呢?妈妈当时是怎么想的,巴水不好吗?关于巴水的事她知道的很少,她的生活距离巴水很远,听人讲巴水的机会也很少,她只知道多少次他慷慨地要向她提供远远超出她接受范围的资助,她没有接受,也没太在意,她也曾有过好奇,但只是一闪而过。她猜想巴水一定是发迹了。自成名后,从京城到木鱼镇想给她馈赠的人太多了。她对巴水所做的一切一直蒙在鼓里,没有任何察觉。非凡的年华让她充满了自信,根本不相信有人会算计她,打她的主意;失明的双眼让她看不到世间百态和丑恶。现在面对巴水的疯狂叫嚣,她不仅没有生气,心里反而生出几分怜悯,第一次意识到她与双胞胎兄弟的关系竟是如此的不同,甚至想向这位被疏远的哥哥道上一声对不起,但她没来得及,她的裤脚被膝下的一双狼爪牢牢揪住了。“布谷,你生下来就是我的女人。今儿就是捅破大天,我也要得到你!”

她知道事情严重了。

“巴水哥,你说什么呢?我们并不相爱!”

她洞悉到了面前的狞笑。

“你还想着巴山是不是?告诉你吧,世界上没他妈神马(什么)是真的!我们俩早他妈串通好啦,你听听,这可是那小子亲口说的!”

凉桌上传出了巴山清晰的声音:

“布谷,我的工作很忙也很累,不可能一辈子老照顾你这个……我们不合适,没有结局的,还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吧!……”

熟悉的声音刺穿耳膜,直插心肺,她的脑袋“嗡”地炸裂了。几句话虽短,句句像刀子捅进她的胸腔,特别是巴山没说出口的那半句,啥意思?还用问吗?这种省略停顿剜了她的心。不!这不是巴山说的,不是!怎么会呢!她不相信,可那独有的挂着孩子气的声音,已经在耳畔萦绕了快二十年了,世上还有比这更熟知的声音吗?对于与巴山的亲事,她觉得只可以自己说“不”,而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从巴山口中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早串通好了?巴山居然背地里出卖了我!拿我做交易?这才是他的真心话?!”莫大的刺激和羞辱感恶浪般吞噬了她。她寻着声音扑上去,摸到了那个小型放机,“啊啊”高叫着将它摔砸在桌面上。

她的耳眼里灌满了野兽开心的笑浪。

浅浅的海水亲吻着她的脚踝,忽然她发现了什么,瞪大盲眼死死盯视前方。她看到海面上站立着一个长发飘然身着白袍的老人,高大的身影四周辉映着金色的光环,在忧虑地注视着她。“上帝!”盲女呼出了声。她激动起来,展开双臂大叫:“慈爱的上帝,我是你的女儿啊!你是来接我的吗?”她正想抬脚走过去,一阵海风掠过,眼前的幻影消失了,黑暗再次遮蔽了大海。盲女失望地注视着上帝消失的海面,依然欢欣不已,她兴奋地连声叫着:“上帝!我看到了上帝!……”

她带着极大的满足软软倒了下去,她伤的很重,仰面躺倒在海边。浅浅的海水以特有的节拍,轻轻抚摸着她那青春燥热的躯体。

太阳就在头上,把海水照的暖暖的。昏昏沉沉中她感到有一个人爬上了身,“你是谁,是巴山吗?”她虚幻无力地问。“不,我是上帝!”声腔极其下流淫荡。

她没有丧失知觉,但酒精主宰了她的躯体。

“我是巴山的未婚妻呀!……”

大海记录下了一个女孩儿凄厉地尖叫。

 

盲女醒了,是惊醒的。海风作证,猛然间一股邪风裹挟着一个汹涌的浪头砸来,血色的水花里再次响起了狼嗥般的怪叫。这次尖叫的是男人。

她惊骇地坐起,虽然看不到海水的污浊,但她明白发生了什么。手脚冰凉,多年来在心灵里一点点构筑起的高傲与圣洁彻底坍塌了,曾经拥有的一切瞬间化为了虚无。失明的眼睛亮了,面前的黑暗变成了一片残白,混沌沌的雪浪滔天。她找不到了意识,也用不着再挣扎和绝望,除了风,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耳膜咕咕的震颤,晕眩中她听到海水里有咕咕的呻吟声,她本能地触摸,摸到了一个人。她冷不丁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明白了他是谁。纵然是冰山也会燃起冲天的火焰。“你这个畜生!”她跃起死死抓住他,复仇的拳头扬动起高高的浪花……

盲女终于打累了,她躺在沙滩上喘息,屈辱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蓦地,她意识到什么,从始至终在她的暴打中,巴水没有一点反应,有的好像只是僵硬微弱的呼吸。“他为什么糟蹋了我却没有离开?”盲女空洞的大脑出现了一个清晰的问号。突然,她记起了巴水童年时犯抽搐病的情景,盲女明白了,并确信无疑。她的脸上呈现出复仇的快感,她站起身朝巴水躺倒的地方狠狠地唾骂:“报应,淹死这个畜生!淹死他!”

盲女带着巨大伤痛向岸上走去,在经过钢琴边时,她摸到凉椅照着钢琴一通乱砸,随后又奋力将琴体掀翻。

盲女的判断没错,躺在海水中的巴水确实是惊厥病突发。正在他大施兽行时,那个突然而至的浪头猛烈地浇在了他的身上,他只感到全身急剧地僵直变凉,撕裂般的痛,随后没了直觉。他的意识还是在盲女的暴打中渐渐恢复的,他甚至听到了盲女的怒骂和离去时的淌水声,但他的病还在断断续续发作,仍然动弹不得。

哀痛无比的盲女踏上了海岸,她是那样的茫然无助,不知道走向哪里,曾经照耀在心灵世界的灯光泯灭了。“原来魔鬼就在身边!”直到此时,她才感到天海间的一切是那么的恐怖。

她的脚步缓慢了下来,她听到身后传来尖细的呼救声:“救我!救救我!……”是那个畜生的声音,她没有力气再骂出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骂着:“混蛋!死吧你!看谁还能救你!……”她没有停止脚步,反而走的更快了。

盲女走出了一大截,身后的呼救声依然魔影般追随着她,刺激着她的耳膜,她清楚,时间长了这个畜生是会被海水泡死的。她再次加快了脚步,当确定走出足够远时,她疲惫地瘫坐在干热的沙滩上。她知道太阳就在头前一侧的天空,她朝向太阳的方向躺下,让冰凉的躯体卷曲着对向太阳的光芒。她接受到了一丝温暖,慢慢睁开无神的双目,在懊悔的泪水中她开始谴责自己:“布谷哇布谷,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呀!”她在捉摸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如何去死?她开始为生命安排去处。她想起了明知,抬头望向没有光亮的海面,“她去了哪里?”她记起明知被人拽走时的情景,“这个禽兽,一定是把明知弄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再次疲惫地躺下了。

 

小岛沉寂的连个飞鸟都没有,只有越来越强劲的海风掠过海面层层吹来。布谷女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布谷女昏沉沉醒来,她从太阳的光线感觉到,天已接近了黄昏。习习的微风里,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可恶的声音。“啊,他还没有死!”盲女惊诧地撑起身,她想逃的远远的,可脚下的沙窝似在下陷。一个让她浑身发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个畜生快死了,难道眼瞅着淹死他吗?”这个声音落下,又一个声音升起:“不!让他快点死吧!”“我为什么总躲不开他!上帝呀,是你在惩罚我吗?!”两个声音交替鸣响在盲女耳畔,她没能从中感受到一丝慰藉,相反却陷入了一个更大的痛苦漩涡,有一种极难受的东西在撕扯纠缠着她。

她重新瘫倒在地,将脸贴近沙滩,她想好好地静心想一想。巴水那呼救的声音还在随风飘来,似乎越来越微弱。“这个恶魔,冤家!”盲女心中冒出一个让自己恶心又惊慌的念头:“要不,把他从水里捞出来,让他死在陆地上!”

她边想着边站起来,身不由己懵懵懂懂的。

想不清到底是咋回事,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支使着,她回转身迷迷糊糊走回了那片邪恶的水域。当她的脚再次触到污秽的水波时,怒火不由又燃遍全身。她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但她感觉到这个罪恶的家伙就在自己的脚下呻吟。她弯腰从水里捞起了他,她的脑海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不能便宜了这个坏蛋!把他扔到深海里去!”辨不清是朝哪个方向,她胡乱地像拖死狗似的将他拖出了一大截,临了又拼死踹上了一脚……整个身心都碎了,她再也无力支撑那美丽高大已遭蹂躏的身躯,又一次倒了下去。

恍惚中她看到两位妈妈从空中飘来了,她们目光凄然,双双上前来拥抱她。她似乎还听到远远的传来了邮轮靠岸的笛声……

 

傍晚,秋水来到一家名叫龙吟的舞厅。

这段时间他行踪不定,显得很忙。自从巴水去了海南后,他经常开着破旧的桑塔纳2000到镇政府门前兜风,有意无意地来等巴山。他除了要完成巴水交代的一项任务,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廖云豪正与一群丝袜女舞翩翩,看到秋水,他眉飞色舞带着满身香水气走过来。俩人凑到一个墙旮旯,秋水神情贪婪凶狠,似在打探和交代什么。廖麻子俯首恭听,不时油滑地做出回答,表情起伏夸张显得吃惊。俩人神兮兮交谈了一阵,廖麻子声音大了起来问:

“二老板,巴总回来了吗?”

廖麻子的话音未落,就听楼梯上传来节奏怪异的踩踏声。巴水到了。

巴水在海岛大发兽行,没想到正尽兴时遭遇海浪袭击,惊厥的老毛病突犯。在医院里他很快恢复过来,医生婉转提示,虽年轻有本钱,但行为要节制。对于医生的告诫,巴水根本听不进去,干这种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场合地点,相反他高兴的不得了,他模模糊糊记得是瞎女救了他,事后他也从随扈和医生的口中得到了证实。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况且,自从那天沾到了盲女美丽的身子,虽没能完全尽兴,但如同打开了一坛从未喝过的世外美酒,再也盖不上了奇香四溢的瓶口。几天后巴水得到报告,布谷已离岛转道三亚飞回了北方。

回到木鱼镇的布谷紧闭闺门,一种深深的愧疚让她无颜面对故乡。再说什么都晚了,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抉择:嫁给巴水。因为在她看来,要么去死,要么嫁给巴水,否则,她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各类大型演出和赛事活动的邀请函晚秋落叶似的纷沓飘来,她全部予以了婉拒,谢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要求,通告她将永远告别舞台,她的瞎眼、身形、才艺不会再产生任何商业价值。她辞掉了工作,剪去了长发,也不再穿和养母一样喜爱的白色旗袍,等料理完身边事,即刻重返南海。她也没想是不是爱上了巴水,更没去想以后的生活,她似乎看重的只有那个没有人烟的荒岛,觉得那里就是度过残生的最好去处。她埋头处理着自己的事情,并要求明知不许向任何人透漏她的行踪,包括巴山。

 

没几日,木鱼镇街头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巴山在徒步进山的路上遭遇车祸,被撞死在老鹰沟的寒水河桥头。当这个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时,一辆带有红十字标识的医疗车凌晨时分悄然驶进了古镇,将盲女接走了。仅仅在出事的前几天,木鱼镇的人们还在口耳相传,说巴山从居心叵测的秋水口中得知,他的镇长官帽是哥哥巴水暗地里运作促成的,目的就是为了与他交换布谷女。内情曝光,巴山难以接受,忿然辞去了镇长职务。这段时间,他不知道布谷的去向,俩人也没能见上一面。心灰意冷的他向上级打了报告,要求重返山区锻炼劳动。没想到还没走进大山,他便被撞死在了半路上。突来的噩耗震惊了大山内外所有的人。

 

深夜,放言说临时出远门的巴水提前返回到了木鱼镇,他接到了廖麻子的电话通知。当他的车驶进街口时,他观望到整个木鱼镇成了黑纱与白花的海洋,商铺、殿宇、楼阁、房舍甚至空中飘荡的都是黑帐白花,在夜风中呼啦啦作响。“活见鬼!你他妈把车开进了阎王殿哪!”巴水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呵斥司机。

以后的事态越发难以想象,木鱼镇出现了众多身穿黑白孝袍孝衫的人,他们都是巴山救济过的乞丐、穷人,铁杆粉丝。这些人三五成群打着招魂幡飘散在大街小巷、城区旷野,哭哭啼啼抛撒着白纸钱,有的还仿效巴山吹军号的样子吹着小喇叭,嘀嘀哒哒的形如幽灵,不管白天黑夜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特别是每到午夜,巴水耳根听到的满天空都是哭声。弟弟的死让他觉得既意外又不意外。他知道是谁干的,他心知肚明,那怎么可能是交通事故呢,他对这些黑道儿上的猫腻太熟悉了。多年来,他的脑海里一直充盈着一个罪恶的念头,那就是恨不得灭了这个弟弟。“干脆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给瞎女算了!”那天召见廖麻子和秋水时,这个念头就在他的脑门子里打转转,差点脱口而出。正是在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思,将弟弟主动捐献器官的事有意无意地透漏给了秋水。多少超乎他意料的是,那小子下手竟会如此之快之狠。现在意念变成了活生生的血案,起初他觉得特痛快,“妈的,他早就该死!老子正等着他的眼用呢。”他甚至认为秋水这条狗没白养,干的及时利索。

巴水见到廖麻子是在医院里,这家伙烧得浑浑噩噩的。巴山命丧老鹰沟,肇事者秋水主动报案,相关部门按照交通事故进行了处理。廖麻子以死者惟一亲属——巴水法律代表的名义,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待他第一眼瞧见巴山时,他吓趴了,他看到血泊中的巴山居然在冲着他笑。从那一刻起,他的神志就开始恍惚,鬼火烧身,他记不得是怎样从巴山身上翻出遗体捐献证书的。秋水逃跑的事也得到了确认,这个杀人凶手猜不透巴水到底会怎样对待他,办完事便从廖麻子处掠取了那五百万酬金,逃之夭夭了。闻听秋水跑了,巴水阴森地笑了,骂道:“小子!跑什么?不就是五百万吗!”

 

盲女的手术进行的非常成功。

对围绕着她发生的一连串阴谋她浑然不知,自认为所做的复明手术是多年等待的结果,至于是谁捐献的角膜,院方回答:“并不清楚”,只告知是一位志愿捐献者。实际上,此次手术不仅夺去了巴山的生命,廖麻子还代表巴水进行了全方位运作,填充了大量黑金,整个过程办理的隐秘而迅速。因为有个人正式的捐献意愿,参与此次移植手术的大夫也不多问,除了对捐献者的高风亮节表示敬意外,只是把它当作一次普通的器官捐献个例。在眼角膜活体被成功取出后,医院大大方方将遗体转给了医学院开展人体研究,一切进行的都井然有序。

拆线这天,巴水早早来了。

随着层层纱布的脱落,层层光亮也送到了盲女眼前,当最后一片薄纱飘落时,封闭盲女近二十年的黑暗像块铁板被扯下了。她豁然看到了花茫茫的世界,她有些不适应,眼皮上下跳闪惊眨,还从未通过眼仁接受过外界光亮的大脑同样茫然而惶恐。盲女战战兢兢注视着前方,她似乎还什么都没看清。巴水抖擞精神,从台阶下一路小跑上前,由于特别高兴,他的双臂伸直垂在胯骨两侧大幅摆动着,形态模样宛如一个输过又赢过的赌徒,又仿佛一个溜进殿堂即将如愿以偿的小丑,这个时候全然不见了一个纨绔老板的蛮横与霸气。就在俩人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水突然手指着布谷啊地大叫一声“你是巴山!”只见他浑身僵直,携带着一团散碎的暗影摔倒下去。室内的医护人员大乱。

盲女愕然失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屋内的医务人员抬着巴水去抢救了。时间不长,廖麻子探头探脑出现在门口。这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江湖律师,已确认自己深陷一桩精心策划的杀人案,他承受不了巨大的精神煎熬,不知道巴水会怎样对待他,害怕自己成了替罪羊,甚至想到有人会杀人灭口。见室内没有别人,他跑进屋匍匐在地抱住布谷的双脚,泪流满面地述说了全部实情。

 

长达一周除了连续不断的哆嗦惊粟,她没有任何的知觉,像是死过几回,这可忙坏了大夫们。待稍有安定,她的表情极为可怕,像晚秋降下的霜,灰凉灰凉的。“我早就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的……”她喃喃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有人送来了一封信,是她所见到的巴山唯一遗物——一页散发着血腥味的字迹:

“布谷,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就意味着你的眼睛复明了。啊,请不要生气,也许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的。不过,我可以郑重告诉你,在我走出木鱼镇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天,我就向相关机构递交了我的器官捐献报告,我将眼睛留给了你,只是我的眼睛长得又小又丑,配不上你那美丽的大眼,到时候请你凑合着用吧。布谷,我知道这最终也许只是一个愿望,但我又非常想让老天给我提供这么一个机会。你知道吗?有时走在下乡路上,或是翻越大山时,我就幻想过,如果我突然从崖上跌落,或者遇上了……,那我的愿望就实现了。我每天都把器官捐献书带在身上,就装在衬衣左边的兜里。……”

她最终跪在了村妇妈妈的坟头前,在此之前她曾行色匆匆赶到另一座墓地,祭拜了养母董良。看劲头,她已作出了某项重大决定,她的周围充斥着危险和毁灭的气息。现在面对村妇妈妈的荒坟她果真露出了惨然的笑意:“妈妈,今天我与巴山成亲来了,好吗?”说罢,她疾步走向墓地后面的小山。

她仰望着并不高的山峰,端详了又端详,如同那天在松林里贴着巴山的鼻尖端详他的面庞一样。“巴山,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是不会丧命的。”她按压着无比的哀怨与悔意慢慢倾吐:“可是,巴山你知道吗?我睁眼看到的这个世界远不如想象的那样美好。巴山,我很失望!”转而她狂荡地大笑,边笑边骂:“巴山,你说的都灵验了,你个傻帽儿,窝囊小子!你做了好事,你很高兴很得意是吧?告诉你,我不会要你的眼睛,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她说着将巴山的遗书举过头顶激愤地撕成了碎屑:“你命都没有了,还要眼睛做什!让我们一起去寻找上帝吧!”

纷纷扬扬的碎屑随气流飘散纷飞,她忘情地瞧着。这时,她的身后传来嘶哑的呼叫:

“布谷!布谷——”

布谷女回头,看到了巴水的兽影。

她毫不迟疑,飞身跃起撞向了山体。

血花飞溅,染红了青色的山石和白色的衣裙。

几只受到惊吓的布谷鸟,尖利地叫着从山坡上的草丛中飞走了,它们的眼睛里映出了鲜红的血光……

 

布谷女伤的很重,但没有死。

随着抢救的深入,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新消息:布谷怀孕了,已有两个月。

巴水乍听到这个消息,大脑内像灌进了泥浆,好长时间过后,他才兴奋地大叫起来:“我的!我的!小崽子是我的!”他掐算出来,布谷女揣上孩子的时间正好是在海南的日子,进而确定:“除了自己,还能有谁!”他知道老实本分的弟弟在婚前与盲女根本不会出那事。让他新奇的是,就那一次,还是在海水里。长这么大他一路拼杀,打、砸、抢什么都干,可就是没想过后事。他还没正式娶过老婆,睡过的女人足以填满县城广场了,女儿肉对他来说就是泄欲和疗伤,他从没记得那洞洞里还能造孩子。偶尔他也曾恐惧过,害怕因坏事做绝遭天谴将来和养父一样绝种。他知道,市面上许多人都恨他,天天在诅咒他。现在布谷离奇地揣上了他的孽种,能在盲女的肚子里坐胎,超出了他的预想。他记起算命先生的话,越发觉得应验了某种天意,看来瞎女的肉窟窿的确非同一般。他晕菜了。

布谷女也被告知了,接踵而至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心高气傲的姑娘在难以置信中听懂了大夫的意思,她狂癫地笑起来:“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她朝着天花板气息羸弱地长呼了一声:“天哪!”

“我的脸上装着巴山的眼睛,我的肚子里揣着巴水的孩子,格格格……”她发出连串的怪笑声:“上帝啊!我身上还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么?”她抓狂地大叫着。

 

当布谷女在生死线上经受着残酷煎熬的时候,巴水冷漠无情的精神世界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颠覆。这个恶魔的内心生出了一种新的欲念,第一次有了一种牵挂和期盼。“孩子是我揍的!我揍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和我是一个德性吗?万一是个带把的,我巴水不也有香火了吗!”新欲念的潜流在他的思绪里漫来漫去,最终汇成了一波黑色的潮汐。他甚至再次冒出一个罪恶的念头:“就是保不住布谷也要保住孩子!”这个念头刚产生,他第一时间便拨通了院长的电话,对方苦涩地笑了,回敬他:“孩子才两个月,要想保孩子必须保大人!”

巴水自知昏了头。“嗐!怎么弄得!”他开始思量起整个事情的过程,“如果布谷和孩子再完蛋,那就是三四条人命。”他算上了秋水,他知道秋水是跑不了的,早晚得吃了枪子。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计算过生命的价值,但人性的弱点是无法规避的,有了牵挂就有了惧怕。自从巴山死后,他经常噩梦连连,感到身边随时都有鬼影相随,特别是布谷拆线那天,他看到瞎女那双复明的眼珠放射出的居然是巴山的眼光,就在那一刻一种极度的恐惧植入了他的骨髓。现在布谷肚子里的那点骨血,又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牵住了他,他有点混沌混乱,自己无法解释自己。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除了大把甩钱的能耐,什么忙也帮不上。“老子管天管地,管不了女人的肚皮!”他第一次感到了“钱”的没用,破口大骂:“钱,真是地地道道的混蛋王八蛋!”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院方通知巴水,布谷已经绝食,和她同时绝食的还有小明知。医生郑重交代:这种情况涉及心理和社会问题,光靠医院已无能为力,如果持续下去,不仅危及布谷和明知的生命,布谷腹里的孩子随时都有流产的可能。

巴水赶奔到布谷的病房,第一次向布谷做了表白,意思是只要她肯活着,把小崽留住,他就把数亿的财产转到她的名下。但没用,病床上的女人无任何反应。

 

夜深沉,布谷的状况在一步步恶化。

巴水气急败坏地徘徊在病房楼前,一筹莫展。突然,他的脚触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定睛细观,原来是廖麻子跪在地上。

巴水双目射出了绿光,饿虎扑食,一把摞住对方的脖领:“麻子,你还活着?”

廖麻子浑身筛糠,惊魂魄散地仰望着巴水求饶:

“巴总,巴总,我找您来了,您饶过我吧!” 廖麻子磕头虫似的连连哀告:“巴总,我没有告发你,你不是杀人的,杀人的是秋水呀!”

 “那他妈还不一样!”

“不一样!巴总,不一样!我是学法律的,您没有杀人!您光有那样的念头,不算数,不构成犯罪!”廖麻子吓得慌不择言,将内心所想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巴水大怒,凶残地锁紧廖麻子的脖领:“我有杀人的念头吗?”

“不!”廖麻子自知失言,连抽自己的嘴巴:“巴总,我混蛋!我胡说!……”

巴水冷笑:“你敢背着我去报案?”

廖麻子砰砰地磕头,悔恨地喊着 :“巴总,我们对不起巴山哪!巴总,巴山兄弟是好人哪!”

“那我就是坏人了?!”巴水越发恼怒,可他的手却突然变得酥软无力。

廖麻子敏感地注意到巴水的变化,忙趁机表白:“巴总,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巴总,布谷女的心结都在巴山身上,要救孩子,就得多往这方面想想,我们得向巴山赎罪呀!”

廖麻子完全是豁出去了,把想说的话都掏了出来。

自从在北京向布谷女吐露了实情并报警之后,廖麻子就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要不是警方正在抓捕秋水,他接到了不许外出,随时准备接受调查的通知,他早藏匿到天边去了。他是律师,知道自己与这个凶杀案是脱不了干系的,他也清楚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他不怕法院,怕的是巴水。他不清楚巴水如何对待他,他也推理过这个案子,尽管谁都清楚巴水所扮演的角色,但巴水是不会坐牢的。他只是想用重金酬谢自愿捐献眼角膜的人,而没有让谁去杀人。即便是秋水交待出巴水曾经有过的纵容和诡谲的暗示,可这种近乎于猜测的“念头”式意识流活动,只可作为坊间传奇和文学创作的素材,是很难作为法律依据的。自古法律诛人,不诛心。所以将来在法庭上,巴水不但不会成为罪犯,相反,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以受害者的面貌出现。论证清楚了此案的过程与结局,廖麻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巴水精妙的心机让他惊颤的浑身发抖。就是在这惊恐之中,他的心头冒出了一个良知:不能让这场悲剧再演下去了。

 

巴水在漆黑中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他突然厌烦起自己的一切,他驱散了随从,甩弃了轿车,连身上带的蓝钻手表、手机全都摔砸在地上,而后又狠狠掌掴了自己一顿耳光,甚至把脸皮都想撕下来。廖麻子的一席话让他干瞪眼没有力气反扑。这个夜晚,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处境的孤单,周围雪海茫茫,没有亲情,没有友情,唯一的兄弟还让自己出资给祸害了。他破天荒想起了幼时和弟弟在一起的情景,想起布谷遭辱后从海水里捞他上岸的一幕。而弟弟的惨死,布谷的惨状,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凶手不知道他们兄弟失和,未曾窥见到他仇恨弟弟的心思,是绝不敢下此毒手的。可是他很快又狰狞地笑了,“不!我没有错!我就得这样活!不这样,我连条狗都不是!”“妈的,我可以什么都要!但就是不能要良心!……”

巴水在黑暗中咆哮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巴水耷拉着脑袋回到医院。此时刚刚度过黑夜的这块人类特殊的栖息地,在充满消毒气味的晨光里飘离弥漫着死亡与新生的共同气息。巴水抱着极大希望再次向布谷求饶,他丧气地做出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个决定:

“布谷,只要你不让我绝种,我把我的全部财产都转到巴山名下,专给巴山喜欢的那帮穷光蛋花。我他妈……再给他立一座大碑,你总该饶恕我了吧!”

病床上的布谷依旧没有任何回馈的讯息。

巴水绝望了,他赶到村妇的墓地,将全部的仇恨都倾注在早已尸骨成灰的村妇身上。他亲自动手疯狂地挥舞着铁锹扒村妇的坟,十几名随扈围站在一边惊恐地看着,谁都不敢靠前。他的双目红的喷血,边挖边大叫:“都是你这个损娘们儿!把布谷定给了巴山!如果早点定给我,还有现在的事吗?!你这个老混蛋!……”突然,铁锨柄咔嚓一声断裂,他险些扑倒在地。他双手抓着铁头狂荡地大笑,边笑边骂:“现在你高兴了吧!巴山死了,布谷也要死,他们都要死啦!妈的!全都要绝种了!还有我的孩子!”

他拖着散乱的步伐来到了他的名字的诞生地——潭水边,他盯着浑浊深邃的水潭,望着微微荡漾的水波和水波下面的暗影,那里浮现出的是巴山的倒影。他还未来得及看清,一个凄楚的声音从空灵的山根下飘来,鸣响在他耳畔。他听辨出那是小时候村妇喊过的一句话:

 “没有巴山就没有巴水,没有巴水,巴山就会被风吹干。……”

苍凉的声音围着山梁和河岸旋转,久久不散。

他害怕的不得了,惊惧地望向被扒开的荒坟,以为那里冒出了鬼魂。他呆愣愣的已不能自持,惊骇地张大嘴巴,“没有巴山就没有巴水?……”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越念叨越紧张。“双胞胎,双胞胎,是死是活不能拆!”他记起了流传在木鱼镇的这句民谣。他的四肢抖动不止:“双胞胎不能拆,巴山死了,我也要完蛋吗?”“不!我和他不是双胞胎!不是!”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自我解脱:“我们他妈天生就不是一路货,不是兄弟!”他眼光僵直,求助地望向空旷的夜空。猛地,他听到有号角声响起,他惊棘地四处张望,什么也没看到。迷茫中他瞧见了相依相连的山岭和水潭,他气急败坏地跳脚狂吼:“不!这他妈不是真的!不是!”转而他又绝望地哭起来:“为什么要是双胞胎,为什么?!”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万分恐惧地冲着被夜幕笼罩的山岭大骂:

“巴山!巴山!我日你娘!……”

他收不住脚步,不知道要干什么,跌跌撞撞朝山岭奔去。看架势他要把那座山像坟头一样扒掉铲平。

长期来,除了娃娃亲,巴水心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弟弟所走的路,弟弟总和那些穷鬼搅在一起,他觉得弟弟根本瞧不起他,弟弟干的事离他很远很远,他瘦小的身影好像总出现在地平线上,遥不可及。他拥有了巨大财富,可是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成功,每次见到弟弟他都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刺激,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抑,让他抬不起头来。尤其是镇区外那早晚响起的号角声,屡屡让他的怪病加重。这种压抑逐渐变成了无法排解的仇恨,他曾不止一次诅咒过,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弟弟,多少次他确实都想杀了他。

 

布谷女绝食已经进入了第四天,医院只能采取强行打点滴的方法,乱上加乱的是小明知绝食的态度也出奇的坚决。实际上,小姑娘自从布谷撞山那天起就病倒了,只是大家忙于救布谷,没来得及想起她。小姑娘近一段时间跟随布谷可以说经历了太多的遭遇。当她得知布谷姐姐拒绝吃饭后,她哭劝了半天无效,于是自己坚决不再进食,发誓要和姐姐死在一起。俩人都出现了虚脱,状况危机,后果不堪设想。

为布谷女主诊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大夫,原来是上海一家大医院的主任医师,为了孝敬年迈的父母,毅然从大上海回到了老家木鱼镇。老大夫学识渊博,有着丰富的医疗经验,布谷女过去的事他也听说了一些,对姑娘的遭遇充满了同情。这天,有医生报告小明知出现了抽搐,情况很不好。老大夫听后心神一动,思忖了片刻,在其他人抢救小明知的时候,他来到了布谷的病床前。

老大夫慈父般地打量着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姑娘,审慎而开门见山地轻声问:

“姑娘,小明知在绝食,你知道吗?”

老大夫的话非常凑效,布谷女迅即睁开了眼睛,不安地望着老大夫。老大夫严肃地继续说:

“小明知已经四天不吃东西了,很危险哩!”

很快,布谷女的眼角溢出了泪花。老大夫紧忙向旁边的护士摆摆手。

不一会,小明知被推进了布谷女的病房,俩人并排躺在了一起。布谷女望向呼吸局促的小妹,吃力地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小姐俩同时呜呜恸哭起来,满病房的人见状无不落泪。老大夫挥挥手,医护们暂时退出了病室。

布谷女低声责问明知:“你为什么要跟姐姐学?”

明知抽泣着喊:“姐,你是天下最傻的人了!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布谷无语,只是默默流泪。

“姐,你要死,我就死!”小明知口气异常坚定。

“不要不要!”布谷在无力地喘息中急切地用力拽小姑娘的手。

“姐,你说过,我们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姐,你不能让巴山哥的眼睛死去!”小明知说到这里用力睁大了眼睛,她狠狠地注视着天花板,忿忿地道:“姐,医生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恨巴水哥!他那双眼睛一瞧就像野兽。可是姐,你要让巴山哥的眼睛活着,亮着!姐,我知道你受屈了,你就饶恕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罪恶吧!”

小明知语调哀婉恳切,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她使劲摇晃着布谷的手铮铮地道:“姐,你不能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要是不应,我就从这床上滚下去,再也不活了!”

听着明知的话,布谷女泪水涟涟,痛苦地微微向小姑娘点点头。正在门口观望的医护们看到此情此景长出一口气,一名护士快步用托盘端进两杯清醇的牛奶,送到明知面前。

明知拿起一杯举向布谷:

“姐,你喝了这杯牛奶!”

布谷含泪望着清幽幽的奶液,悲切地自问:“这是上帝的牛奶吗?”

明知告诉姐姐:“这是好心的邻居尚奶奶送来的。”

“噢,那就是上帝的牛奶!”布谷在滚动的泪水中,自我慰籍地确认。

这时门口荡起一股冷风,巴水像头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病房,他抖成肉团,赖狗似的趴在布谷面前哀叫:

“布谷啊布谷,救救我吧!我看到满世界都是鬼影,山老婆子也要杀我!……”

巴水浑身哆嗦,形如一个求生的死囚:

“布谷,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有一大堆的财产,我们不能都绝了种啊!”

面对巴水的央告,布谷很平静,她微微合上了眼帘,沉了片刻才重启双目,轻缓地叹息道:“我怎么能救你呀?”接着语调哀怨地向巴水问:

“你与巴山是孪生兄弟,怎么会一点都不怜惜你的亲弟弟呢?”

巴水脸庞扭曲,从未在人前哭过的他干咧着嘴抽搐,老半天才如被宰杀的猪崽似地发出了一串怪异尖细的哭声,“我,我他妈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那儿还想得起弟弟呢!”

“你的生活竟是这样的冷漠?”

“我就是在冷漠中长大的!布谷你知道,自从被洪水冲下大山,我们就过上了猪狗不如的生活,从那天起,我就遭人嫌弃,成了爱抢食吃的野兽、坏蛋!后来我跟了矿主,不假!他们家有的是钱财,可是我摸到的每一块钱都是冰坨子,上面粘着狗屎和人血!没有哪一个块钱不是抢来的。我从十四岁起便跟着养父闯荡商海,这商海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吗,商海就是伤害!全他妈是凶险和奸诈,没有残忍,没有狠毒,你根本挣不到钱财,你就是个一文不值得王八蛋!”巴水很激动,他抬手抹了一下脸上浑浊的泪痕,继续道:“再后来,我做了主子,我有了钱,一开始街面上那些高贵的人们,那些自认为人上人的主儿,他们羡慕我的生活,妒忌我的钱财,他们眼馋的像一条条饿狗。他们骂我是流氓坏蛋,社会渣滓!他们高高在上,自认为没有钱财却拥有高贵的精神,他们开始围着我转,可我知道,他们从心里鄙视我。再后来,他们见我的钱越来越多,他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他们坚持不住了,他们放弃了他们的高贵,钻进了我的裤裆。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些龟孙子原来比我卑鄙下流的多。他们是一群真正的下三烂!他们什么事都干,为了当官发财,六亲不认!甚至连自己的老婆都出租给别人,强夺豪取,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他们曾经很高雅很高尚,狗屁!我活这么大,我没有看到过一点你说的什么人性、温暖,也没有人给过我一点温暖!冷漠就是我亲爹!我恨有人再玩儿什么高雅和高尚,所以我见到巴山就是一肚子气,他死了活该!活该!”巴水不可遏止的大声吼叫。

听着巴水的慷慨陈词和嚎叫,满屋子人惊讶的都麻木了。

布谷难受地喘息了好一阵,待平复下来,她痛楚地道:

“我明白了,你容不下巴山,你只信奉金钱和残忍。”

巴水垂头沉默,无言作答。

布谷女长叹一声:“怎么可能呢,你们双胞胎兄弟一块来到世上,却水火不容,生死不能两立。我又招惹谁了?为什么你们兄弟俩都不放过我,都占有了我呀!”她的神情里激荡着无限的哀怨,“说起来都怪我自己,怪我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呀!如果不是那场洪水,也许我与你们兄弟根本不会相识。两位苦命的妈妈,一个救了我的命,给我定下了娃娃亲,另一位养育了我,给了我自尊,正是她们的慈爱和善良照亮了我的童年和少年,那时我从没觉得世界是黑暗的。可惜很久我都未能懂得山妈妈的良苦用心,没有懂得我极力想摆脱的娃娃亲,对一个双眼瞎的女孩儿是多么的重要!你的弟弟巴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真是难为他了,不知道他那响亮的军号声都是吹给谁听的。巴水,你没看到吗,巴山死的多惨!可是,他死了还在冲着凶手笑呢。他的尸体微笑着让人做成了微笑的标本,他身上的秘密你能猜得透吗?是永远猜不透的!他是颗星升入了天堂,他会时常来到我们的梦里,我现在就看到了他的影子,你看呀,这会儿他就站在你的身后呢!”巴水闻听,双手抱紧头,挣扎着往墙旮旯里龟缩。满病室的人由先前听巴水讲话时的紧张惊悸,变成了肃穆庄重,大家屏住呼吸听布谷讲,生怕被打断。“巴山最终把眼睛留给了我,没想到真正取下这双眼睛的黑手竟是他的一奶同胞,天啊!我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世界竟是如此的血淋淋!”病床头下响起巴水惊粟的哭声。“在这样的时刻,我……我怎么可能怀上了你的孩子,安装上了一双用罪恶和人血泡亮的眼睛。我知道是上帝在惩罚我,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啊!妈妈说过,谁都躲不开天的报应,我信啦!可我该怎么办啊?我才十九岁呀!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我已不是我自己,不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谁能给糊涂的我一个交代!”

布谷痛楚地急促喘息,再也说不下去。病室的人都在抽泣,年轻女护士们搂抱在一起,哭的一塌糊涂。

布谷女休息片刻,她用平静的眼光凝望着瘫卧在脚下的巴水。出乎所有人意料,她从明知手中接过了那杯牛奶,递向他:“巴水,这是上帝的牛奶,你喝了它,也不枉我们相逢一场,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巴水犹豫,没有马上去接,自始至终他不敢正视布谷。此刻,那双哀怨的眼光里闪烁着一种女性光辉的特别眼神,让他无法抵御。他放弃了本能的戒备,倾身接过了奶液,一饮而下。

躺在旁边的小明知惊诧地望着这一幕。

待巴水喝下牛奶,布谷强忍哀伤郑重地对巴水说:

“让我想想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可怜的巴山!毕竟你们哥俩都没后,也让他(她)来惩罚我这个愚蠢的妈妈吧!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说到这里布谷女又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抽噎着说:“如果我要了孩子,我不要你打搅我们的生活!等孩子养大后,也许我会让他去找你的,你能做到吗?”

巴水未及回答,喉咙“咕”地叫了一声,惊厥病发作了。

 

七个月后,布谷女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这之前,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带着明知离开了木鱼镇迁居到了北京。她受聘担任了一个国际慈善机构的形象大使,明知上了一所寄宿制中学,学习优良。

有人在北京长安街上见过布谷生下的孩子,说那孩子的一对小眼睛乌亮亮的特像巴山,而精气神儿和顽皮劲儿则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巴水,仍然爱抢吃的。人们觉得挺邪乎,暗地里风传,说两兄弟和瞎女同坐了一个胎,千古奇闻!

木鱼镇上不见了巴水,没人晓得他是被抓了还是去了哪里。

暮阳黄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涌向街头老槐树旁的旧茶楼,有人把布谷女的事编成了评书,开讲人正是那两个在黄河边玩脑筋急转弯的戏谑客。俩人自称民间艺人,一细瘦,一短粗,形色卑琐滑稽,忽悠说从二十多岁起就搭伴在黄河流域采风,靠走村串店集市圈场说书为生,现在已过天命之年。让二人啧啧惊诧,黄河远近两岸的鸡巴公案可真多!听客怎么看他俩也不像正经的本地人,那两副公鸭腔明显沾点天津卫海河的腥虾味,一亮嗓蛮勾人心魂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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