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有些承继的,我所承接的是一座淹没在尘埃里的绿色铁皮房子。那是父亲的书亭。
售书亭算是街面上最卑微的建筑物了,大城小镇的街隅巷岬都能见到它,在如今飞速窜高的摩天楼檐下,它的身形越发的渺小不堪。可这座小房子不同,它是我们家祖辈来通向市井的唯一不动产,虽是不起眼,却代表着整个家族的发展成就。这一成就的奠基人就是父亲。
父亲归属上世纪30后,是跟随爷爷赶着马车从旧社会走进新中国的。解放后干过铸工,后来做了一名邮差,1982年提前病退。年底,领导搞慰问目睹到父亲寒苦的家境,为之动容,便把火车站边一个荒废的旧书亭承包给了他。又过三秋,单位干脆将书亭永久转让给了父亲。
父亲瘦,口吃,性子急,没文化,只上过几天新中国的扫盲班。听奶奶说他的口吃病是打小被脾气暴躁的爷爷惊吓的,遇急事,父亲常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把脸憋的青紫。伴着五十年代的大跃进和六十年代的大饥荒,据说父母生下不少孩子,但养活了的是我们姐弟六人。生活在村镇不分,人多地少,农工混杂的县城,残疾父母拉扯着我们一群饿崽。生活状况随人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百业待兴,车站成了小城最热闹的地方。不久,教育复兴的浪潮从大城市席卷到乡下,这股浪头首先光顾了父亲的书亭。亭前广场上,不分昼夜拥着前来购书的知青、学生和干部。热门书籍连连告罄,口吃的父亲为订不到书籍或发货的迟缓不停地大呼小叫,喊破了嗓子。那段日子,火爆的书亭仿若一座遭哄抢的金山,又像是一个繁忙杂乱的渡口码头。
岁月跌宕,书亭的火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接踵而至的是商经大潮,满街人头攒动,却鲜见买书的人了。书亭成了名符其实的凉亭、荒亭。
落寞的父亲每天照常猫在亭拐角,像是守着一驾废弃的马车。亭外三尺就是另番光景,已是千家商铺流金淌银灯红酒绿喧嚣无比的车站大街上,连昔日混迹街尾的人渣也摇身变成了阔佬。熟人挨个劝父亲改行,但父亲就是不吭声。
父亲的眼神充满了迷惘。一个文盲父亲与五尺书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拉扯,没人读得出。有段时间他捡起了废品,以维持生计,但仍守着书亭不舍不弃。
一个雨天,有个行色鬼祟的公鸭嗓来找父亲。很快,就听父亲挥胳膊大喊:“我是个卖书报的穷骨头,不亮堂的事咱不干!”从父亲舌根呼呼的喘动,语句啊啊的断裂拉长,我洞察的到他干张口说不出话的痛楚样子。事后我得知,那人瞄上了父亲的书亭,欲拉父亲入伙,试图利用车站人来人往的便利倒卖假烟。父亲拒绝了,随之书亭多次被砸。
穷苦孩子早当家。我们几个头大的勉强读完初中后,陆续进了工厂。父亲对过早地赶上了饥荒、动荡的我们,有指望但不抱大希望,他更在意的是最晚出生的小弟,不惜一切供小弟考正规大学。父亲总爱站在屋门口台阶上张口嚷:
“咱家有书亭,好书好杂志,你们没事儿都要去看嘞!”
父亲喊得执着,“咱家有书亭”是口吃人一生说出的最顺畅的一句话。除了这句话,父亲还总是不惜口齿地训导:“我们穷,不能光赖命,根子上说还是咱辈辈儿文化水低闹得……”他上下颌张开就难闭合,一只手臂上下拍动像是在演讲。但这些话让人听着好像都不该是从他嘴巴里冒出的。
父亲七十九岁冬至那天住进了医院,至此再也没有回过书亭。
弥留之际,当姐弟们聚拢到病床前时,他的面庞舒坦,干瘪的眼仁里闪着眷恋与希冀的微波。他像是有太多话要讲,很着急,口张的老大,喉结咕噜噜的喘个不停。最后,大家把他零碎的话一字字地拼合。大致是说他有两样遗憾,头桩遗憾是没能给我们攒下房产钱财,另样遗憾是我们六姐弟只有一个半入了大学堂(小弟算一个,我上的函大算半个),他愧对祖上。显然,父亲对他和母亲只养活了一窝初中生而耿耿于怀。让父亲宽慰的是我们都成家了,有了一帮孙男嫡女,个个上进。他感念说是书亭显了灵,值!
还有件事是父亲晚年最上心的,那就是每当有新生儿落生,父亲就专门定制一张与书亭同色的小书桌,赠送给隔辈人,嘱其相伴一生。我常想,如果把我们家比作是一艘出海远行的老船,那这艘船就是在父亲的书亭港湾里停泊大修后扬帆起航的。
泪花中,父亲的形象模糊了。
父亲苦撑书亭,尊书亭为神座,他把书亭视为了接续家族书香的长亭驿站(现在成为了我们家庭成员共同的心灵驿站),这当该有何等的定力与承受啊。这是自幼受尽欺凌,卑微、残疾,一生奔波劳累的文盲父亲吗?他在想什么?病榻上分明平卧着一个博大的胸怀,奄奄一息中跳动着一颗远大的心。他的思想眼界远远超越了我们。
如今小城巨变,但书亭犹存。它是父亲的遗产、我们的家,四散的儿女会重聚,轮流来守护它。“我家有书亭”是父亲恒久的遗训;承载着父亲神灵火种的小书桌,也会源源不断交替传递给我们的第四代、第五代……它们叠加起来就是高山,就是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