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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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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杆下的老孟


时节进入冬季,火车站外,灰冷的霾雾中一根纤细的灯杆摇摇的像是要随风倒下。刚刚度过黄昏的小城,寒气袭人,蒙蒙灯影下,猫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人,他头戴一顶耷拉破败的深色鸭舌帽,裹一件褪色的棉军大衣,脚上穿的是一双满是岁月裂痕的旧军靴,靴子看上去仍旧坚挺结实。他的鼻头不时滴出清涕,冻红的颧骨和稀疏的眉毛缀着零星的霜凝。老人侧前方距站口更近的铁栅栏旁,常年聚着一帮兜售本地土产豆腐丝和炒花生米的小贩。随着站内火车的停靠与驶去,混浊的低空下会骤扬起一波嘈杂的叫卖声。

屁股底下的小城地势平坦,四通八达,打老辈子起就是个商窝。看上去不起眼的火车站,为晚清时的大站,论辈分是排在末代皇帝之上的。

老人与商贩们隔着一条岔道和一块空场地,依灯杆而坐,身下支着一个脏兮的马扎。街灯在他扁塌的帽檐投射出零碎的光斑,蜷缩的下肢被沉降的夜雾淹没,露出的半截轮廓形如孤岛上一块风化的礁石。气温已降到零下十几度,他时而要弓起身,迈动小步,围绕着灯杆踽踽地转上几圈,嘴巴随着步点呼出一圈圈衰微的哈气。但他的面容则是一副天生和顺的样子,自始至终都默默温情地注视着寒冷的出行人。

归客大多脚步匆匆,没人注意到他,站口多数时候是冷清沉寂的。三天两头出差的我,每次视线里出现那根孤立扎眼的灯杆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蹉跎不前,犯愁是上前打个招呼好,还是赶紧溜边躲进人流逃遁。

老人叫孟广生,中等偏上个头,高颧骨,深眼窝,年轻时有一副好体魄,爱打篮球。他人看上去有点闷蔫,不吭不响的,但待人诚恳和善,好脾气,大家都呼他大孟。他与我家住在小区同一幢楼里,他家就在我家楼上,一年中我却很少见到他。听人说,他早年在藏南当过兵,退伍后分配到县域边界一条干河谷地带的荒僻小乡,做司法助理。传说那里解放前盛产叫花子和土匪。老孟拥有过一个和美的家庭,妻子长得娇小羸弱,是一名小学音乐教师,俩人是在老孟当兵时结识的。他们生育了一个洋瓷娃娃般可爱的女儿,长长的睫毛下眨着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取名叫梦曦。和楼里其他男人不同,老孟极少回家,只偶尔在节假日才露个影。其间,年轻秀美的妻子收养了一条袖珍宠物犬赖毛。老孟不在家的时候,左邻右舍常看到她们母女傍晚在小区草地间逗狗玩儿。难得一见的老孟仿佛奔波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楼前楼后的邻居们谁都摸不清这位房客样的人到底是干啥勾当的。

有一年元旦前,老孟家出事了。这是个刮大风的周五晚上,窗棱被吹的呼呼响。妻子从充斥着杂音的电话里得知,丈夫明天可以回城歇一天班,住一宿,而明天恰恰是梦曦的四岁生日。老公能惦记着女儿的生日,回家探亲,妻子内心荡起无尽的涟漪,兴奋的不知要干点啥才好。翌日一大早,她就弄醒了赖床的女儿,嘴巴不停地念叨:“爸爸要回,爸爸要回……”哄逗女儿跟她去热闹的早市买活鱼鲜菜和定制生日蛋糕。

风后的节前早市,晴朗的天空散飘着凌乱的云丝,远天的云霭变幻不定,晦暗不明。干冷的市面倒是挺热闹,喧哗的如同一条乡音汇集的河流,冷冽带冰渣的气流中飘着油炸酵母和生鲜蔬果的生猛气味。

“天呐!我刚一转身丫儿就不见了呀!”早市突然传出女人的哭叫声,“刚才……刚才就在这台阶下!就在这台阶下的呀!曦曦!曦曦——我的孩子哪儿去了呀啊!……”

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回荡在街市半空,灌满了街筒子。整个早市立马乱腾起来。

街心一家竖着明亮橱窗的蛋糕店门口,老孟的妻子崩溃地呼唤,瘫软地跪求在众人前大声哭诉。她已狂癫呼号满街筒子找了无数遍。

这本该是个休闲安逸的早晨,小区里不少逛早市的人亲眼目睹了这揪心的一幕。孩子渺无踪迹。以后,夫妻俩天南地北寻找了好几年,仍旧没有丁点孩子的音讯。妻子绝望了,她疯了,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失去爱女的打击,有天下午趁人不备竟跑到城外树林子寻了短见。

转瞬间,一个小家破碎了。妻子的宠物狗懒毛狂乱地哀嚎了十多天,最后声息越来越弱,绝食而死。邻居们午夜听着赖毛时断时续的叫声,无不惊悚的后脊梁发凉,为这场突发在身边的悲剧唏嘘不已。“嫁给个这样的男人真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啦!”人们最终归咎老孟,骂他是个不负责任的败家男人,黑心的冷血人。

直到过了许久,一个到城里走亲戚的乡人,酒桌上闲聊提起老孟,逐渐淡忘了这一家人的邻居们才豁然知晓了些实情。原来老孟干的是一份极辛苦的差事,一年间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没日没夜地泡在庄户人家的各类纠纷中,搞家访,做调解。什么兄弟反目、宅基地纠纷、承包田变更、老人赡养、遗产分割、合同争议、偷情、婚变、牲畜丢失、果园林地划界……这位与老孟熟稔的乡人一一细数,吐沫星子飞溅,听者皆是一脸的震惊惶惑。在乡人眼里老孟是一位荣誉满身的功勋老模范。有人追忆起,老孟自个儿曾说过他去的地界儿,那可是一片要命的泥沼地,陷进去就拔不出身的。“我说哎同志!别看我待的地界儿荒远,早起暮晚的那庄户人家屋脊上升冒的炊烟,噼噼啪啪是带火星的,连成片一眼望不到边,那才叫个美幻呢!画似的,勾魂,你们看不到喂!跟你说吧比北京城里庆典放的烟花都瞧着带劲儿唉!”有人还想起,早前老孟也曾这样没头没脑地炫耀过。那会儿他边说边咂巴淌口水的厚嘴皮子,吞吐着满嘴浓烈的柴灶味,显的得意又夸张。他好像有意在告诉人们他活的不错,瞅那意思他揣着一份无法割舍的情怀似的。这让人们更加起疑,搞不懂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同样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我家迁居城里已三代,罕有去农村兜风。虽然小城周遭就是郊野农田,但广袤的农村深处到底发生了啥,说实话我不比月球上的事更明白。

小区里我算是与老孟碰面次数最多的一个,大多是在昏暗的楼道相遇。每次照面也就客气地点头说句话,鲜有攀谈。他家出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的形影。一天傍晚,出差归来的我在楼梯口冷不丁与人撞个满怀,我盯望向对方,瞧着有点恍惚面熟,但完全认不出。对方精瘦,腰背佝偻,双腿曲弯变形,灰头土脸的。他肩扛行李卷,满脸紫褐色太阳斑,胡子拉碴,眼仁密布血丝,苍老的不成样。我还在犯迷糊,他已呲牙微笑搭话:“我是四楼老孟,你是三楼的吧?”

事后,回想着这次与老孟的碰面,好长时间我都是惊诧不已。岁月真得是不饶人啊,当年那个体魄健朗活力四射的大孟不在了,眼巴前风吹来似的活现了一个憔悴不堪,仅剩一副干枯骨架子形骸的老头,真的让我感喟岁月的残酷与无情。

老孟退休了。

没过几天,他现身火车站口,摆起了地摊。老孟卖的一不是饮料食品,二不是土特产。马路牙子上污秽的瓷砖地面,一块麻布单上摊开的是一层薄厚不一的书籍,靠后搁着一个空瘪的大编织袋和一个磨损褪色的军绿挎包。书籍也就几十册,多数是印着国徽的法律单行本,有新有旧。据人讲旧书是摊主上班多年积攒的,新书是他临近开业专门自掏腰包去书店买来补齐凑数的,其间还夹杂着一叠过期发黄的报纸杂志。书摊前戳立的一块硬纸板,上面手写着一行工整熟练的黑体大字:老孟义务法律服务。

尽管是免费白送,实际来光顾老孟摊位的人比彩票站中大奖的人还稀贵,白昼拉长的夏日还好些,会凑来一些乘凉的骚人浪汉。倒是人们发现,他成了许多进城乡下人的向导,殷勤地领着他们跨街穿巷去寻找律师和辨识法院威严的大门阶。带路留宿,老孟忽起忽落地变的忙碌起来,他乐此不疲,殷勤地跑前跑后,有求必应。个别时候,老孟也会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电匣子,定点播上一段电台嘶啦啦响的法律讲座,间或还插播一段地方戏唱段或老歌。这是他生来唯一的嗜好了,但音量放的小,常常被周围高层门店大音箱的动感声浪吞掉。后来老人还持有了一把摊位专用的二手伞,炎炎烈日或突遇变天,他就支起伞具。总会有那么三两个形色各异的歇脚人借机钻到伞下避雨乘凉。有一次我也被突来的暴雨躯赶到伞下,湿漉摇晃的伞顶像是漭漭风雨古道上的一座驿亭。几个互不相识的落难人缩肩挤坐在歪扭的马扎和砖块上,暂且卸下时才的慌乱与路途的疲惫,在呛鼻的烟草气味中,面映摊主阳光般明亮的笑颜,雨声里轻聊着杂七杂八的话语。

县城大街白天是不许摆摊的(节假日除外),老孟就趁日暮时出动。逢节假日他也将摊位挪到热闹的商场和公园门口摆会儿。但他最黏的仍是车站广场,整座城区他仿佛就对那地儿感兴趣,那根灯杆像块磁石吸住他。

一次,我从省城回来刚出站口,忽的听到广场前传来一阵喊声。阴郁的天空下,一位老人前伸着一只欲抓住什么的手臂,踉踉跄跄迈下人行道,疾步追向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女童,边追边沙哑地呼叫:“曦!我的梦曦……”

我认出追人的正是老孟。

正当我愣神儿的一刻,就见路旁商铺前人丛里疾步奔转出一对购物的青年,女的惊慌地扔掉手中物拼命拽过女孩抱起,男的飞扑上前,挥拳砸向老孟。

“等一下!”

我高喊着冲上去护住老孟,拳头夹带着风声擦着我的脑门呼啸而过。

老孟脑筋出差错了,幻觉中误把女童当成自己丢失的女儿。“唉!怎么可能呢这,我们的曦曦要是活着也早该是个大姑娘哩!”老孟如梦方醒,鼻涕眼泪齐流。他罪犯似的深深垂弯下头颅和腰脊,向以为遭遇了人贩子的年轻父母和受到惊吓的孩子连连鞠躬道歉,一遍遍赔不是,请求饶恕。

新年又至,云层下的城街溢出节日的景象,天空却阴的沉。如果是夏日,老孟是要等到午夜前的最后一趟火车驶离后才收摊的,可寒冷的冬季,在广场呆久了会冻伤的。老孟扛不住了,“不是还有明儿呢么?……”他嗫喏自语着,决定坚守至天擦黑后最靠近的一趟火车驶离站台就收摊(这个钟点进出小城的大部分旅人已经回返)。他左肩膀挎着军包,右肩上压着沉甸的编织袋,双手在胸前侧费力地抓攥住收紧的袋口,步伐抬挪的迟钝又艰难,每走一步几乎都要大口喘息。

一阵短暂的零星雪花飘过后,雪很快下大了。缤纷的雪片映亮了寂静的城街,飞飘纷扬似如天公投放下的第一波新年礼花。街边的灯杆已提早披上节日的霓虹盛装,远瞧像是两排整齐列队的礼兵。雪花与灯花交融成橘色的雾团,耀映着寒气中走来的独行老人,似要一路护送他回家。

这天,从南方归来的我正快步走着(平日的出租车不见了影),透过迷蒙的雪雾,我蓦地发现老孟就走在我前面,前后不差几步远。他没有发现我。心情复杂的我,依旧蹉跎。棉絮般密集厚重的雪片眨眼间覆盖了城街建筑的搂檐瓦顶,也铺盖压迫了我的大脑与神志。

我第一次直视他的背影,长久地打量他。一座几万人的小城,没几个识得老孟,更没人懂他。他是个怪人。有人认为退休落魄的他街头摆摊,不过是难以接受离岗的现实,过分贪恋昔日的工作,不甘落寞。还有人铁定认为备受生活折磨孑然一身的老孟早已患了精神病。有人还爆料,老孟在乡下工作岗位上就得了严重的糖尿病、高血压。现在他每天徒步去车站摆摊,纯粹就是为了消耗体内的血糖,害怕一个人死在家里无人知。不管怎么说,他的现实处境在人们眼里就是个笑话,他瞅见的多是轻蔑嘲弄的目光。人间的倒霉事儿全让他摊上了,他把最好的年华抛洒在远离城市的穷乡僻野。家庭出事后未再续家室,爱好交农友的他回到城里没有一个知己,别说与社会上风光发迹前呼后拥的成功人士相比,即便是在我们这个普通居民小区他也是混的最寒酸的一个。小城对他来说就是一片孤寂陌生的海。

他停不下来了,不骑车,不乘公交。他脚下的军靴如同两把卷韧的老刀,笨重迟钝,驱动双足艰难地徒步前行,每天在通往车站四里长的沥青路面上“擦擦嚓嚓”地划行出一条独有的路径,像是着意划刻着一道执拗的永不更改的信念印痕。那些纸皮剥落破损无人问津的旧书报,和那个长年日晒雨淋的灯杆就是他的魂和命。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瞄着那个聚散着人生悲欢离合的站口。每当站内有火车隆隆驶过,震波传感到脚下,每当远方空宇传来或长或短的笛声,对他来说都仿若是人生晚景中一次新的梦醒与召唤,眼神立即活泛起来。那刻,他绷紧脖颈子的筋骨高高抬扬起头,眼目死死盯向站口,那具全秃的头颅酷似一个饱受风雨侵蚀兀立于空野镂空朽腐的木头疙瘩。有好事的人操着不解和鄙夷的口气追问老孟,“我说哎伙计,你有退休金吃饭没问题,还整天风吹日晒的来站口摆摊,也没见你送出几本书,你这到底唱的是哪出哇我说?”每当这时,老孟的神情都愈加郁悒凝滞,傻愣愣地像是在回想又像是在吞咽什么,长久地默不作声。若是逼急了就含着淡淡的忧伤咧嘴呢喃出一句:“没,没啥,我,我爱在这地界呆着。风亮。”说罢,回复过来的眼神立马又黏糊糊地投向对面的站口,生怕错过一秒。伴着列车驶过后长久的空寂,沉降的雾霾,他的腰和头进一步压低缩埋下去,人与灯杆合为一体。

这个叫人备受摧残的雪夜,相比老孟年轻许多的我始终没有勇气撵上他。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天他在站前广场与人争抢孩子的一幕(我敢断定这绝非是仅有的一次)。气温骤降,我的内心发生了雪崩,冷冻了一路的神经系统刺痛中却涌鼓起一股莫名的热流。他就踽踽在十几步外,扫地风卷着雪团扑上他的脚踝,他那模糊的身影间或脱离灯辉,一片片碎裂在惨白的雪地上。他该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创伤,他从未有过地靠近了黄昏,难寻半点的关怀、理解与慰藉。衰老、疾病把他阻隔在小城道路的尽头,他不可能再远行,甚至再没有机会出城回到那个耗尽他大半生的偏远小乡,再与惦记着他的亲密农友们痛快地喝上一壶。他甚至都不应该回城,小城给予他的更多的是痛苦、折磨,猜疑与孤寒。但他都掬以微笑已对,默默承受面遇的一切,并尽所能为一切寒凉平添上一层薄薄的暖色。这难道就是他生命的底色、天性的善良吗?他把人生的摊位摆到了清冷的站口对面,把残余的寒苦岁月全部摊放到了救赎施济的摊位上。也许,我浑身一激灵……莫非是另一种可能?他压根儿就是在等待着哪会儿老天睁眼的一刻,他笃定对面站口会突然出现一个朝他呼唤奔跑过来的女孩。

他变成了雪人,幽灵似的移动在我的前面,雪花像滴沥的灯辉凝晶覆压在他身上,折射出一种别样的冷光,使沿途雪夜中的街灯黯淡失色。雪迷了我的双眼,我冻得口齿发僵,说不出话,出现雪盲,竟一时辨不清所在的方向路径。我从未如此心慌过,小心地顺着延伸在深雪中的时隐时现的印迹跟行,被迫地听着那双破烂军靴踩踏雪泥发出的咔嚓嚓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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