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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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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裙恋

 

  1

“姑娘,送你件裙子要吗?”

“凭什么呀?”

乌帝盯着陌生人,发现其中还有个洋人呢,就是他,双手捧着一团光焰焰的锦缎,灿灿的像团燃烧的霞云。“吆,好漂亮的裙子!”姑娘有点心慌意乱,脸都被映的红透,心怦怦的,眼球更是被套牢,黏黏的丁点儿挪动不得呢。片刻后意外发生了,姑娘害羞地双手捂脸狼狈地逃去……

女教授冷修为了全面提高模特班的国际水准,代表服装学院向大洋彼岸发出邀请。法国青年服装设计师陶金克如约来中国讲学,接下来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了女教授的设想。

法国人踏上中国土地的第一个夜晚,就迫不及待开启了一个密封的小木匣,取出一张蓝莹莹的碟盘,瞬间投影屏上呈现一件辉映着神秘光华的女裙图像。“噢,原来是裙衣的原版!”年轻的博士很兴奋。屏幕上的女裙黑红相叠以红色为主调,衣裙通体透露着浓重的历史感,既彰显着皇室的尊贵,又设计的大胆性感,款式线条优雅开放,华丽雍容中仿佛火焰般喷涌着穿越时空的魅力,夺人心魄。陶金克全神贯注,眼光僵直,沸腾的大脑皮层几乎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太奇妙了!”他冲动地跳跃起来,完全忘记了身旁的冷修。

女教授的目光也早已被屏幕上的女裙吸去,“陶,你在做什么?”

    “修,”陶金克激动地指着屏幕上的裙图:“你认得吗?这是一件产生在贵国本土的作品。”

“一套晚礼服时装?”冷修观赏着问。

“时装?喔,的确是一件最棒的时装!可是,它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了。还有,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法国博士轻敲键盘,影屏刷新,上面闪现出一张放大的老照片。

冷修和陶金克全都错鄂地瞪大了双眸。

照片的主人是一位惊艳绝伦的美女。她身穿红裙,脚踏红毯,风姿绰绝,仪态万千。虽然老照片底色已呈暗黄,现代光电视频也未能抹去其旧时岁月的痕迹,但仍旧无法阻止其炫目的光耀。

“陶,她是谁?一位老影星吗?”

陶金克激动地耸动着双肩:“上帝,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法国人,你弄什么鬼?”女教授逼视着对方。

面对同门师姐的严肃目光,冲动的洋博士稍有冷静。“对不起!修,光碟上的红裙和神秘女人的照片都是丹荣大师的遗物。”陶金克似乎这才想到了解释:“大师是在弥留之际告诉我的。跟你说吧,红裙上还隐含着神奇的密码。丹荣大师说,面对上帝,他唯一的缺憾就是此生未能破解她。“秘码?”女教授更加惊讶。陶金克肯定地点头:“大师说,这件晚裙上的密码是世界服装史上的一大谜团。”他指着屏幕上的照片:“修,照片上的美人就是晚装的主人,她叫五……彩云。” “真像是神话。“冷修打量着陶金克:“我为什么从来没听大师提起过?”陶金克苦笑着摇头:“这要去问上帝。我也是刚刚看到这张碟的,大师叮嘱我只有抵达中国的土地才可以打开这枚光碟。可我知道,他一直牵挂着照片上的女人,或许……。”陶金克欲言又止重新将目光投向老照片,明白身旁的师姐已深坠云里雾里。“大师说过,上世纪三十年代他曾在中国上海常驻,并接识了一位美貌的女人。大师判断她可能早就离开人世了,嘱托我一定要到中国,找到她的后代或者墓碑,替他献上一束法国的玫瑰。修,”陶金克动情地道:“正当我犯愁的时候,接到你的邀请。你说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冷修与陶金克师出同门,俩人都是享誉世界的服装大师丹荣教授的得意门生。有趣的是,冷修攻读的重点是西方美学和服装史,法国博士却热衷于中国历史的研究,他也是丹荣大师的关门弟子。冷修学成回国后,在服装学院创办了第一个模特班,也许正是出于对师弟的了解,她向已成为当今新潮流代表人物的法国博士发出了邀请。听着冲动的法国人纷乱而离奇的叙述,女教授起初还以为他在胡言乱语,此刻却陷入了沉思。她忆起与丹荣教授在一起时的种种怪异印象。大师对她格外关照,有事无事总愿意和她接近,时不时打听中国的事,尤其对大上海特别敏感。南京路、黄浦江、外滩、越剧、评弹、租界、豫园、小吃……不嫌琐碎,什么都问。有时遇到她回答不出,他显得很失望,常常会气鼓鼓的失态。更叫人不解的是,丹荣大师很迷恋中国传统的中秋节,每到这天,他都会独处海边,遥望明月下的东方,默默地将一束束花瓣投放到涌动的潮水里,直到月光隐去。而这个时候,他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搅的。“哦——大师……莫非在中国真的有段凄美且难以言说的故事发生。”冷修心动,白净的脸颊上飞快掠过一层少见的晕红。

“修,为了表达对神秘中国的感激,丹荣大师生前特意仿制了一千零一套红裙,让我找机会带到中国,他希望将这些红裙赠送给中国的女孩儿。”法国人继续交代。

冷修再次吃惊地仰起脸:“大师还有这样的决定?”

陶金克肯定地点点头。

“这就是说我们要在中国找到一千零一名女孩儿,每人发给她们一套红裙?”

“我想是这样的。老师对中国怀有的浪漫情怀我们无法理解,他想在红裙的故乡,让更多的中国女孩儿穿上神奇的红裙,他说这样也许会尽早发现红裙上隐藏的神奇秘密。修,红裙上寄托着大师对晚装主人的思念。我猜想大师与五彩云肯定有一段非凡的经历,无论如何我们要帮大师了却心愿。”陶金克激动的用熟练的汉语央求。

对于师姐冷修,陶金克满怀敬重,还有点怕。他清楚的记得,四年前,也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当不远万里到法国求学深造的冷修,迈着轻盈的步点踏进塞纳河畔的校园时,狂放的法兰西贵族们瞧着走来的东方女孩儿,沉静的宛如北极湖水,迷了。大家蜂拥上前与她拥抱,其中一个浪仔的手指稍稍有了那么点不老实,愤怒的中国姑娘挥手便赏给揩油者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满园的欧罗巴绅士们真真切切领教了中国淑女的脾气。那一刻,在陶金克眼里连法兰西的太阳都黯淡无光。自那以后,同学们都暗称这位中国烈女为“冷面沙皇”。她的面部和眼光总是凉凉的,显示着一种脱于尘世的尊贵。有人说她是一朵雪中莲花,冰美人,还有人心怀记恨地揣测她将来肯定是一位独身主义者,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这位厉害的中国女学者却凭着杰出的天赋和学养受到丹荣大师的倍加赏识。

 “你们法国人浪漫的每天都在编写神话。”女教授仍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修,你要帮帮我,我们无论如何要使大师的灵魂得到安息。”陶金克很急切,不清楚冷修能不能帮他。

“你说,我们该怎样做?”女教授的询问终于让法国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丹荣大师期望将一千零一件红裙送到中国最著名的风景区,他说景区的女孩儿最漂亮,这件华贵的礼装是属于她们的。”陶金克介绍着恩师的安排和自己的想法:“同时,我想去上海寻找五彩云的下落。我确信,五彩云是那时上海滩最时尚摩登的女郎,她一定会在这座城市留下自己的后代和踪迹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法国博士漂洋过海带来一大包新奇的秘密,这让女教授突感意外,难以消化。但红裙、老照片、大师的遗嘱样样摆在面前,使她将信将疑。不管怎么样,将一千零一件红裙赠送给景区女孩儿倒是件新鲜有创意的事,经请示校部,她决定先进行这项活动。为此她调整教学计划,利用刚好来临的暑假,将模特班的学生们分成十几个小组分别赶往全国各大景区,作为课外活动去分发来自大洋彼岸的一千零一件红裙。至于所谓的红裙密码以及五彩云的踪迹,她觉得更像是附加的一个浪漫传说,别说听着有点玄乎,就是真的存在,那也是上世纪初叶的事了,历史长河滔滔奔涌,时空变换烟云远去,寻找起来谈何容易。她对此并没当真。

女教授和陶金克也参加到送红裙的一组中,他们乘火车来到太行山深处的野马河山地,开启这次未曾有过的景区徒步旅行。在山林里遇到野姑娘乌帝,正是他们迷路之际。2

这是一座距离大山最近的海滨城市,也是一个国际大港,实际上它是九条河的下稍,河上游三百里就是野马河山地。

夏日的黄昏,热烈的城市迎来几位小客人,乌帝和她的伙伴们。望着宏大喧闹的市区,山妹们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促成山妹出山的起因就是那场红裙小风波。那天,乌帝牵着毛驴在山林里采摘完鲜花,正趴在草丛中欣赏一窝鸟蛋。忽的她面前出现了几位陌生人,三女一男,女士中的一位眼光凉凉的,年纪稍长像位教师,另两位是时尚靓丽的女生。最引人瞩目的是中间那位身高马大的洋小伙,眼光热辣的刺人。瞧着高高大大的山区女孩,几个人好像都很惊诧。与姑娘相伴的是一头毛驴头,搞怪的是毛驴尾巴和耳朵上都插着几朵山花,像极了年节乡间秧歌舞中的花驴婆。几个陌生客见了这副滑稽的驴打扮,忍俊不禁笑喷。其中的两个女生更是尖叫不已,一个劲嚷“逗”!笑到前仰后翻,稀烂的不可收拾。景区的女孩儿见外国人不稀罕,稀罕的是今天这帮少见多怪的家伙、不速客,当面控制不住的一场大笑,让山姑娘感到一种羞辱,受不了。她牵起毛驴就走。洋小伙却飞步上前拦住了她,比划着说要送给她一套裙子,还说是什么第一千零一件,夸张的动作和满口的洋腔听着让人瘆得慌。事出突然,乌帝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还好她是读过一本叫《一千零一夜》的书的,是上初中时城里来的一位支教老师借给她看的。那不是神话故事吗,怎么穿的裙子也有了这种神神秘秘的叫法。她不明白,可那洋小伙这刻已经把裙子真真切切举在她眼前。物件是真的,红裙光华刺眼,像是在往下滴沥着浆汁,实在太诱人了。乌帝的心思跟眼神乱的如一锅糨糊,不知如何是好。眼光凉凉的女教师上前解围了,她话很少,表情一直是冷漠的,总像是在审视什么。她告诉乌帝这是在搞一项活动,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得到的,言外之意乌帝是幸运的。乌帝联想起近年的确不时有城里人来景区搞名目繁多的活动,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她迟疑地接过了裙子,达到目的的洋小伙一阵手舞足蹈的欧式快乐后,眉宇间表现出一副惋惜加热切期待的表情,不停地耸肩摇头,似有莫大遗憾。乌帝见到过外国游客,与他们打过交道。聪明的她这刻懂得了对方的心思,不就是送给我裙子还想看看我穿裙子的样子吗。或许是出于感激,或许是天生的敞快胆大,她跑到丛林隐蔽处换上了红裙,接着快速跑了回来。不想洋小伙目睹穿上红裙的姑娘,却不是姑娘期待的那样。他仿佛见到了山怪物,眼睛瞪得比野猪眼还大,上下左右不错眼珠地打量,全方位地扫描。“有病!”山姑娘暗骂,洋小伙示意让她走几步看看,她只得照办,浑身紧张又不自在。姑娘还没走出几步,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洋人夸张的举动喊叫,把一旁的毛驴吓着了。老驴歪脖坚挺,一阵暴烈的嘶吼,蹽蹶开驴蹄甩脖狂奔而去。乌帝见驴惊了,情急中,转身要去追,不小心一下子被地面的草根绊倒,扑倒在草地上。陌生客们惊愕地瞅着她,疑惑、失望、痛惜间或响起女生嗤嗤地笑声。戏剧性的变故让姑娘当众出丑,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

从未受到过这么大委屈的山姑娘跑回家,向太姥姥哭诉一场,仍难以发泄,来到河边,抓起树枝将老驴一通好打。

 “都怪你!”

“都怪你!”

“我打死你!你滚!”

……

姑娘所有的愤懑都倾注在驴身上,那头山驴已经变成了窦娥,浑身悸动,椭圆的驴眼表面糊着一层浑浊的老驴泪,样子怪怪的。

月光渐浓,山谷越发寂静,乌帝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她忽然发现月光下的红裙是那样的好看,她惊喜地抚摸着衣裙的边边角角,好爽滑好舒软,像团凝固的高山彩云。说实在的,长这么大别说穿过,就连见也是第一次。姑娘重新喜悦起来,将裙衣蒙在脸上嗅着上面的香味儿,禁不住吻了又吻,随后跃跳起来像燕子似的展开双臂,旋转抖动着红裙,将周围的月光搅成了一个团团转的漩涡……倾心美丽的衣裳有时就是姑娘的命啊。

迷蒙的河对岸,伙伴们在大声呼唤……

也就在那个夜晚,早就想出外打工的乌帝和伙伴们下了出山的决心,她们甚至觉得生活在大山里是耻辱。姑娘们的行动是毅然决然的,就像姑娘们义无反顾地选择爱情一样,没人可以阻挡。姑娘们每人都换上崭新的时装,乌帝依旧大胆地穿上了那套红裙礼装,她记着女教师在劝她接受红裙时说的话,“能穿佩得起红裙的女孩,一定是漂亮的!”她还不完全明白这句话是坏是好,可当她想起在山林出丑的事,她的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她想让城里人看看,也让自己看看,山里的姑娘并不比别人矮半头,穿上漂亮的裙子就是美丽的姑娘。从出山到望见海岸的摩天大厦,她的脑海里单纯的就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山妹们进城是神气的。她们住了下来,还没走过几条街就开始急切地交流来到大城市的感觉。繁华的城市对于初来乍到的姑娘们,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那似山一样高的楼宇大厦流光溢彩,把人间的富贵和喧嚣带向了空中,完全不像大山那样阴森寥寂。姑娘们兴奋又恐惧,像一群长途迁徙到陌生地界的燕子,开始在富丽的琉璃和华美的幕墙间,飞舞冲撞,惊诧地寻找着自己的巢窝窝,她们的笑和哭都像新生儿般动听。

整洁的人行道上,众山妹无拘无束地与乌帝横成一条线,并排而行,一路说笑着。

迎面走来两名衣装典雅气质高贵的妇人。她们的眼珠为众山妹雀儿般的嬉闹和口音所吸引,特别是当看到乌帝穿的红裙时,不由双双停住脚步,其中一位配带钻石项链的妇人脱口惊叹:

“哟!——好时尚的晚裙!”

另一位悬挂斐翠耳环的妇人也啧啧称赞:“是挺迷人的!”

两妇人退避道边,眨动着美丽的双眸注目而视。

乌帝在山妹们的簇拥下,从两妇人面前走过。在穿越对方羡慕的目光时,她的脚步有些慌乱,青春的脸颊上也泛起一层羞色,但内心是昂扬骄傲的。她从道边的两张惊讶赞叹的女人面孔上,收获了这个城市送给她的第一份羡慕。

山妹窗凌儿发现了什么,指着公路对面大声喊:“你们看!那边像是在招工。”众山妹一齐望去,见对面街边一个大门口旁,聚着一堆人在争相目睹什么。姐妹们都来了神儿,急着想去看个究竟。大家左顾右盼寻找通道,面前的主路车流如潮,接踵涌来的钢铁之物,堆积搅动在一起,似扑落地面的云涛,又恰似春讯时的冰河,时快时慢又变化无常地向前游动。再往远处看,过街天桥在数百米外默默地疏导着如织的游客。山妹们等不急,乌帝干脆地挥手道:“我们翻护栏过去!”

姐妹们自幼翻山越岭,数百米的高山尚且不在话下,何惧那大甲壳虫似的铁物与矮矮的护栏。山妹们的勇敢无畏,最终让自认为可以驰骋大地、各领风骚的钢铁之子们大惊失色,长长的车阵出现了混乱。

乌帝带领伙伴们成功穿过下行的主路,阻止了车流的前进,接着翻越用于分流车海的护栏。就在乌帝腾起落下的一瞬间,飘起的红裙一角被护栏刮住,只听“咝拉”一声,红裙被划开一条二寸长的裂缝,不幸的姑娘仰面跌落护栏一侧……

人行便道上,驻足观看的路人一片惊呼。人丛中,还没走出多远的那两位贵妇人不可思义地摇着头,迈着盈盈碎步缓缓离去了。

3

夏日的景区正是旅游旺季,山岬下的火车站,游客如织。

待发的列车在轻微的抖动中鸣放着悦耳的长笛。车厢内,相对而坐的陶金克和冷修眺望着窗外。

远方,阳光照耀下的河谷,水波斑斓,旖旎娇娆;四面雄奇的大山,横断苍穹,气象万千。陶金克沉醉其中,不住地耸动着双肩感叹:“太独特了!怪不得恩师们跋山涉水也要来遥远的东方,这里是上帝没有到过的圣境。”

一向沉静的女教授显然也被窗外妖娆的风光所感染,兴致勃勃地道:“陶,我们的十个小组三十多名美女已经奔赴各大景区哩,很快就会将一千件红裙分发给幸运的女孩们。这次行动真的开启了中国服装史上的一次壮举,想象一下意境还是挺美好的!据我知道,至少我们服装学院自建院来,除了赈灾捐献衣物,还从来没有谁策划过这样规模的活动呢。相信丹荣大师在天堂里是非常开心的。”

“嗯,是个很妙的主意!中国贤人讲,奇山秀水必出俊杰。你们中国就是美神的故乡,那收到红裙的一千零一名女孩儿都会成为女神的!”陶金克转回头,将被山水浸染的目光投向师姐。

“大师的构思很浪漫!不瞒你说,许多女孩儿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裙子。陶,想不到你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如此熟悉。”

“别忘了,做丹荣大师的学生光读柏拉图的书是不给加分的。”陶金克滑稽地耸动双肩。

列车在轻微的震颤中缓缓启动,窗外的山川也开始向后飘移。

 “下一步你想怎么办?”女教授继续发问。

“后天我就飞上海去寻找五彩云的下落!”陶金克干脆地道。

冷修思忖着点头:“我看这样吧,学员们需要你的辅导,你就两边跑。我在上海有不少朋友,我打电话给他们。如果你需要,他们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好极了!”

冷修想起一直悬在心里的问题:“陶,大师如此看重红裙,红裙上到底隐含着什么秘密呀?别搞悬疑剧,快揭底给我!”

列车在穿过一座高架桥后,进入一条大峡谷,两边山峰的暗影映入车厢。

冷修追问:“就因为它是一件产生于上世纪初叶的作品吗?”

“这还不够吗?大师讲,那时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呢,男人长辩子加长袍马褂,女人长袖长襟裹小脚。哦,对不起,丹荣大师不是讲那个时期不好。”法国人警觉不安地望了一下师姐,将水瓶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好奇的是,在如此传统的一个国度,为什么竟产生了这样一件具有强烈自由与开放精神的作品,以至于半个多世纪后,它仍然是一件散发着浓郁现代气息,依然可以引领潮流的时装。简直不可思议!”法国博士的情绪再次激荡起来。

“是的,确实不可思议。不过,这件裙子虽然产生在中国,可不可能是由在中国的外国人设计的呢?”冷修提示。

陶金克不可接受地耸动着双肩:“修,奇妙就在这里。据我所知,许多欧洲学者和大师对这件作品进行了长时间研究。红裙确实多方面的设计追求与西方的价值理念和思想相吻合,但衣裙上所表达的更多的是东方精髓,对,的确是东方精髓!其中的美感要素及超越时空的时尚气息均源自于东方。它是一件神赐的作品,我作为一名服装设计师,为此感到无尚荣光!”

“是呀,我为我的祖国骄傲!”冷修动容地道。

陶金克难解其奥地摇着头:“可是,它的设计者到底是谁,是什么使作者获得如此惊世的灵感,我们都一无所知。不仅如此,这件看上去和其它时装没什么不同的裙衣,本身就有许多迷需要探寻。比如,红裙上蕴含着一种神奇的美,众多世界名模至今都无法准确把握,这给时装界造成了困惑,困惑!这一切都说明红裙上确实存在着我们未知的神奇。我们必须求得上帝的帮助,找到世纪美女五彩云的下落,是她第一次将红裙展示给了世界,我们唯一的可能就是从她的遗迹里寻找到进入这座神奇宫殿的钥匙。除此,别无选择!……”

列车伴着尖脆的笛声从大峡谷中呼啸而出,由于光线转换得太快,双双被黑暗长时间浸泡的眼睛,面对前方眩目的阳光和辽阔坦荡的原野,显得猝不及防……

4

城市的夏夜是浓烈的,路边服装加工店的灯花,一直到很晚还在闪耀。

一位戴老花镜的师傅正在案板上细心地修补红裙,乌帝守侯在旁边悄悄抹眼泪。老师傅脸色阴沉,边翻看着红裙边歪头盯着乌帝问:

“这件衣服是你的吗?它可不像内地的做工。我在城里做裁缝四十年了,从小在爷爷的裁缝铺长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考究的面料哪。”

乌帝只是低声抽泣,心里一遍遍地默默责问:“凭什么呀?凭什么呀?……”她没有回答老师傅的话,实际上她也回答不出。

老师傅见乌帝不说话,气哼哼地唠叨不止:

“看这活路不像是中国人做的。唉,这么贵重的衣服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懂得珍惜。哼!”老师傅显然为红裙的毁坏而气恼。

老师傅的话让乌帝的心情越发沉重,心像被刀子扎。她哭着哀求:“老师傅,别说了,求您一定要把我的裙子修好啊。”

老师傅翻眼皮看了乌帝一眼,仍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话说回来,这衣裳也不是谁都能穿的,天底下的衣裳也不是谁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的!”他气鼓鼓将红裙抖动一下翻转过去,仔细查看缝口,接着操起熨斗,口气更加强烈:“都说人凭衣裳马凭鞍,可这都是百姓的理,好衣裳也得好人穿才行!”

乌帝的心被老人的话刺痛敲打着,虽然一时并未完全体会到话中的意味儿,可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老人手中颠来倒去的裙衣,让她痛苦不堪。

伙伴们来接乌帝了,吵吵嚷嚷着说,滨海路一家玩具厂和制鞋厂在招工,她们在等乌帝一起去报名。乌帝想冲伙伴们大喊:“滚呀!”但她没有喊出声,只是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

裁缝师傅熟练地将修补好的衣裙叠好递给乌帝,那双深遂的眼神虽然有老花镜片遮挡,依旧掩饰不住满目的怒气:“裙子算是修好了。不过,断了的线再怎么接,也会留下疙瘩的。那边有试衣间。”

在乌帝重新换上红裙将要跨出门店时,老裁缝又冰冷冷的补上一句: “姑娘,裙子若是再弄坏了就不要来找我啦。哼!”

夜深了,城市的灯火变得越发斑斓。

离开服装店的山妹们出现在人行便道上,她们依然站成一条横线,好像谁也不愿意落在谁的后面,也不愿意超越走到谁的前面。起初气氛是沉闷的,乌帝脸色苍白,只顾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摔倒在马路护栏下的那一幕,并没有过去。不断跳闪的剪影,仍在惊心动魄地重现刺激着姑娘的神经。她感到身上的羞愧之火越烧越旺,凭什么呀!山妹们也都觉得不开心,乌帝那一跤,让大家的心跌得很疼也很难堪,想不到在老家天天爬山越岭没曾发生过的事,竟一瞬间在城里的马路上发生了,丢人丢到了外面。那护栏并不高呀,为什么要摔倒了呢?没人想得通。但一路走下来,喧闹的城市夜景,闪烁的霓虹,刺鼻的麻辣烫,星空弥漫的流行乐和摇滚,拂面的热风,无不撩拨着姑娘们的心神,年轻的心境很快欢畅了,山妹们像一群飞落在打谷场上的翠鸟叽叽喳喳叫了起来,全然忘记了乌帝的痛楚。

山妹后面不远的便道上,城市男青年廖乐和女青年汐汐踏着滑板从一个巷口滑出。长相妖俏的汐汐在前,瘦高个长头发的廖乐在后,两个人各拿着一支巧克力冰激凌,你追我赶,在来来往往的人流夹缝中一路狂奔,沿途表演着各自高超的速滑技巧。

瞬间汐汐奔到了山妹们的身后,见横成一线的姑娘们挡住了道路。她正要喊,猛地发现走在中间的乌帝和山妹崖妮儿间裂开了一条缝隙,她稍稍用力,飞速冲过去。闪念间意外发生了,自认为技艺高超的汐汐与乌帝撞在一起。汐汐倒在了地上,乌帝也闹了个大趔斜。

山妹们见状,忙扶住乌帝。窗凌儿气忿地指责汐汐:

“你怎么走路呢?”

汐汐从地上跃起,捂着摔疼的屁股,呲牙咧嘴地大声反问:“你们是怎么走路的?”

廖乐飞快赶到,扶住女友,质问山妹们:“你们会走路吗?”

乌帝羞恼地反驳:“这是大马路,我们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是你撞了我的!”

众山妹齐帮腔:

“我们走路,关你屁事!”

“我们从小就这么走的。走路要有错儿的话,为什么人行道上没有警察管呢?”

“我们在前你们在后,你们撞了人,还有理呀?!”

汐汐和廖乐虽不服,却被山妹们抢白的一时语塞,只顾干瞪眼。

有行人围上来,听听双方的争吵,纷纷摇着头离开了。

廖乐忽然神情一转,嘻皮笑脸地冲乌帝道:“嘿,这件裙子还挺靓,大白天儿的嘚瑟,哪儿弄的?”

汐汐似从对方的口音中听出了名堂,轻蔑地翻弄着白眼儿:“山妞儿吧?东东,还弄了件洋皮裹着装骚,配吗?”

廖乐坏笑起来:“吆,原来是山鸡呀,飞到城里来装野凤凰的吧?”

乌帝刚才的泪水还未擦干,这会儿又被恶心的话扑脸,羞臊的满脸通红。她扑上前一把摞住廖乐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你骂人!”就在乌帝手掌落下的霎那,崖妮儿高声喊道:

“乌帝,你的裙子又被他们撞破了!”

一句话提醒了所有山妹,乌帝低头去看。

就在此时,汐汐向廖乐一使眼色,俩人同时将手中的冰激凌砸向乌帝,随后蹬起速滑板飞溜了。

等乌帝和山妹们抬起头来,汐汐与廖乐早已在人流和夜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乌帝的红裙,落在裙衣上的冰激凌迅速融化成两大滩褐色的液体,在夏日热浪的催化下迅速向四周漫延……裙衣的一侧扯开一个更大的口子,微风拂动,将内裤都裸露了出来……

5

飞赴上海寻找五彩云遗踪的法国博士陶金克,最终扫兴而归。同时,他一手策划的赠裙活动虽反响热烈,受到景区女孩儿们的追捧,但关于红裙的历史讯息却没有任何的反馈。

海边,迎着微微的清风陶金克和冷修缓步而行,两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陶,就没有一点线索吗?”女教授自知毫无结果,却仍忍不住问。

法国青年万分失落,急切地摊开双手诉说他的经历:“上海的所有档案馆我都跑遍,没有查到有关五彩云的一点记录。我访问了学术界、大学、民间人士、社区,没有得到任何需要的信息,每个人都摇头。访问了很久,只有街边的老太太老头有那么一点记忆,模糊的记忆!他们说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他们称她为摩登女郎。有的还说她是妓女,戏子。可是她早在日本人统治时就投黄埔江了,她不会留下痕迹的,更不会有墓地和后代。他们都惊讶我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陶金克胸腔中像压着一团火。

冷修点着头说:“我托上海的朋友多方面打听的结果也基本如此。”女教授虽然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但当预料真的变成了现实,她同样觉得有些惋惜。

陶金克难以接受地甩动手臂:“看起来,我们来的太迟了!太迟了!”

“是呀,时间隔的太久了。已经过去大半个多世纪,有太多的人和事都变成历史的烟尘,音容已杳。”冷修颇是感慨。

陶金克越来越激动:“五彩云连个墓地都没有,丹荣大师的灵魂如何安息?”他痛楚地望着远方的大海。

冷修瞧着法国青年痛苦的样子,只好劝解:“陶,你不要太难过!仔细想来,五彩云和红裙落得今日的结局也不奇怪,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丢失的东西不知要有多少呢。”

谁知冷修的话音未落,陶金克却急躁地大叫起来:“不!这样的事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这段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红裙还在!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昨天的历史沉入海底吗?不!这太残酷了!我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你们中国!”

冷修听法国人说出如此激烈的言辞,很吃惊,她冷目盯着法国人:“陶金克,我不能接受你的无礼,傲慢!”女教授说完愤然离去。

陶金克自知语失惹祸了,望着师姐的背影,他双手使劲抱住头,悔恨沮丧到了极点。

海潮在月光的引领下一波波扑向海岸,一群群海鸟从海面上掠过,几只白色的海鸥突然飞落在陶金克面前咕咕地叫着。陶金克停住脚步瞧着这些可爱的鸟儿。显然,海鸥的出现让他郁闷的心情得到稍稍缓解,他慢慢弯下腰想去亲近这些大海的生灵,但海鸥们在他蹲下身的一刹那,呼啦啦拍翅飞起,将一束强烈的白光带向夜空。

陶金克望着飞去的鸥群,发泄地大叫:“飞吧!飞吧!……”他喊叫了一阵,正要转身返回,忽然发现前方海水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动。他盯睛细瞧,确定无疑。陶金克快速思索:“他在干什么?是冲浪者还是……?”陶金克浑身激灵灵一震,有所警觉,向那边大声呼喊:

“喂——你在干什么?”

没有回音,海水里的人也没有停步。陶金克观望一阵,突然意识到不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去。

走向大海深处的人就是乌帝。自进城以来一次次的惨痛遭遇,接连的蒙羞受辱,特别是心爱的红裙已被彻底毁坏,让第一次出山且心高气傲的姑娘承受不了,她觉得一切希望都泡灭了,天塌了,感觉自己太丢脸了,整个城市的人都在笑话她。凭什么呀?伙伴们都去上班了,她没有去,莫大的羞辱感驱使着她怀抱着污秽破损的红裙来到海边,目光呆滞地面对着潮水涌动的大海。她的耳畔反复回响着服装店老裁缝的奚落:

“这天底下的衣裳不是谁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的,好衣裳也得好人穿才行!……”

横穿护栏时众目睽睽下的大跌跤,难堪……飞起的冰激凌……汐汐廖乐的嘲弄话语、戏弄……弄脏的红裙……一个个不堪的场景,都幻化成了恶魔张着血盆大口冲向她。她甚至没来得及想一下大山里的家和亲人,又一阵屈辱的泪水流下后,乌帝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破碎的红裙,愤然将裙衣抛向了大海。随后,她迈步下水慢慢跟着飘移的裙影前行。心碎后的一种特别情绪支配着她,她懵懂懂的只顾朝深海走去,自己也想不透要做什么。

乌帝缓缓走入海的深处,她没有听到陶金克的呼喊。海水已渐渐没过了腰身,她的脸上已没有了泪水,面庞与海水同色。而那件红裙就飘在面前,游游离离地盘旋着,像在陪伴着她,又像在引导着自己的主人走向一个神秘的地方。

前方平静的海面突然出现一排白色的海浪,墙壁似的滚滚向她扑压来。乌帝陡然感到了害怕,她并没有想死,惊恐中她想逃想呼救,可没来得及喊出声,只觉的身子一歪便失去了记忆。

借着惨淡的星光,法国小伙认出了自己救的是个女孩,疲惫的身躯顿时荡跃起一股新的力量,怀中的女孩儿被他抱得更紧了。他回转身在浩淼的水波中趟出一条水路,艰难地走向海岸。

陶金克怀抱着落水女接近了海滩,在脚掌踏出水波的一刹那,他疲惫地扑倒在沙滩上,头躺卧在姑娘湿淋淋的胸前急促地喘息。“噢——”到这时陶金克才注意到怀下的姑娘身材非常高大,除了淌落的水珠,浑身洒满星辉和月光,美极了!他的心跳加速,咽喉发痒,感觉有一种东西在萌动,无法抵御。他想低头去亲吻她。猛然,他觉得这个姑娘在哪里见过。目光下的姑娘身子在慢慢蠕动,痛苦挣扎,呈现渐渐苏醒的状态。陶金克抬起头,左右观望,发现不远处朦朦胧胧中有一座渔工们临时避雨的小屋……

6

陶金克悻悻的返回了住所。这个夜晚他遭遇了双重的失落和失望。上海之行一无所获,种种迹象表明,五彩云的下落与行踪确实成了历史烟尘,他认可了冷修的看法,时间太久了,丹荣大师的夙愿不可能再实现。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向师姐道歉。可是,这种失落感还没有消散,他的心里又有了一种莫名的空落,与其说是空落不如说是牵挂。从海水里将姑娘救出后,他把姑娘抱进小屋,确认所救的姑娘就是那个丛林女孩儿。他看到姑娘恢复的很好,主要是惊吓所致,并没有喝很多海水。想到当务之急是为姑娘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他匆匆赶奔灯盏闪烁的市区。法国人半夜闯市,费了很多周折给乌帝买了一大包衣裳。等他兴冲冲返回,小屋已空空。他失望极了,懊恼极了。此后,女孩儿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总觉得月神般美丽的姑娘就还躺在他的怀里。他回忆起在山林里与姑娘初识的情景,确信从那时起,姑娘就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总好像有种神奇的东西在吸附着他,让他神魂不安。他怀疑自己在做梦,姑娘不是在山里吗,怎么会出现在海边。但他最终确认这梦幻的一切都是真的,年轻的神思变得奇妙起来,且无法控制。他感觉自己有了某种新的期待,很想再次见到她。一连几天,他重新赶到海边,期待与姑娘再次邂逅。事实证明,他的努力是天真的,海边上再没有出现乌帝的身影。他沮丧地捶打着自己的头,蠢!真是法兰西式的愚蠢!懊悔当时为什么那么快就离开了她。惆怅中,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新想法:姑娘是不是返回大山了?

骨子里澎湃着祖先浪漫情思的陶金克没有再耽搁,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马不停蹄赶往了野马河峡谷,他相信有幸运之神相伴,一定会在那层峦叠嶂的群山间与姑娘再次重逢。

陶金克徒步进入野马河大峡谷,无意间发现前方有一团由阳光与溪水融合而成的彩色汽流。他定睛细看,气流下有一座独木桥,薄薄的轻雾里,一队挑担的妇女正翩翩走过。陶金克急停脚步,瞪大眼睛观瞧,心语:这是什么队伍?他激动的从旅包里取出摄像机,猫下身拍摄。

原来这是一队肩挑箩筐往田间送肥的妇女,婀娜的身姿从镜头里一一闪过,迅速消失在薄雾里。

正在陶金克失望之余,后面又来了一队,这一队人数更多,他再次把镜头对准她们。柔美的身躯、沉重的担子、健朗的步履、颤抖的木桥、在青山与蓝天的映衬下,挑担女犹如神女下凡,过境人间。

陶金克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他甚至忘记了寻找乌帝的事,边拍摄边连声惊呼:“妙!妙!太美妙了!她们都是上帝的女儿啊!”

两队挑担女相继远去,桥面空了,山谷顿时沉静下来。

陶金克仍沉醉其中,双手举着摄像机不肯放下,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拨,可挑担的队伍未再出现。法国小伙极其挽惜,不情愿地收起摄像机。

正在此时,轻云中有童声高叫:“看呐!小脚老太太过桥咯——”

陶金克回头瞧,见独木桥头出现了两位老婆婆,一位耄髦之年一位年愈花甲。两位老婆婆前后相随缓缓踏上了木桥。她们的身后,是那头尾巴和头永远插着山花的驴。

独木桥上立时上演了一出惊险滑稽的独幕剧。两个老太太玩心大开,孩子似的边走边扭,脚下的桥,桥下的水,仿佛是专门为她们准备的道具,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她们的身躯被水汽霞光包裹,宛如漫步天河,摇曳间云腾雾绕金光四射。

陶金克望着小脚姥姥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丛林里的乌帝。他出现短暂的意识迷糊,竟痴呆呆忘记了拍摄,等清醒过来,独木桥上已是人去桥空。

法国人第一次赴山区寻找乌帝失败了,却带着意想不到的喜悦和激动返回了学院。他顾不得脱掉旅途的风尘,将自己的奇遇告诉给了女教授。 冷修也觉得有些新奇:“噢,陶,你太幸运了!”她欣赏地瞧着法国师弟惊喜的有些虚脱的脸庞:“小脚女人在中国确实稀少了,偶尔在农村还能看到。只是这远古的画面让欧罗巴人撞到,还真有点儿不容易呢!”冷修的语气仍带着几分对上次淘金克失言的嘲讽与不满。

“你没见,她们走独木桥的姿态多美妙!像神话,不可思议!”陶金克大呼小叫,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

“小脚吗,自然和现代人走路是有所不同的。”冷修没有多想,“好啦!法国人,别想入非非了,中国会给你很多新奇的。我们该说点正事了。”冷修教授神态认真地告诉陶金克:“你来中国寻找红裙密码的事,引起了学院的重视,院部决定以红裙的名义搞一次国际时装模特大赛,由我策划,邀请你做执行导演,院长会亲自找你谈的。我想,你不会拒绝。准备时间不足一年了,我们还是研究一下这件事吧。”

7

法国博士从欧洲带来一千零一件红裙的事的确引起学院高层的重视,院方决定借此契机以冷修带领的模特班为基础,搞一次高规格的国际模特大赛。组织工作的重担自然也就落在了冷修教授和陶金克的身上。

这天晨光微露,冷修早早来到训练馆。此时大地还黑蒙蒙的,校园内外寂静无声,只有训练馆一侧的卫生间亮着一盏灯。女教授径直向那里走去,刚到门口,猛然看到迎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在惊愕地注视着她。冷修定睛细看,觉得有点面熟,对面的人只好摘下了口罩。“是你?”冷修吃惊地认出她就是在野马河山地栽跟头的那个女孩儿。女教授脸色陡变,她记起那次女孩的粗俗举动,竟当着外国人的面把红裙弄成那样,简直不可容忍。“你怎么会在这里?”女教授口气冰冷。乌帝紧张的有些哆嗦:“我……我是应聘来做保洁员的,才来三天。”女教授再次打量姑娘,注意到山妹子身穿工装,手中提着水桶和墩布刚刚做完活的样子。“老师,您好!”姑娘慌乱的不能自处,恭敬地鞠躬致意。

冷修环顾一下卫生间内外,看到里里外外收拾的明亮如镜。她不知做何表示,正要去忙自己的事,就听训练馆大门口传来陶金克的呼喊声:

“修——修——”

冷修看到陶金克手中晃动着一叠表格从外跑进来,忙回应:“等我处理一下公务!”她倏地转身进了卫生间。

陶金克见冷修的身影消失了,无奈地收住脚步,可是他一眼瞧见了乌帝。乌帝也认出了陶金克,她惊慌失措地抬手戴口罩,可是手指在剧烈地颤抖,怎么也带不上。

法国小伙冲上前一把拽住乌帝的胳膊,盯望着:“我的上帝!是你!我一直在寻找你。”他几乎要扑上去与姑娘拥抱。

乌帝自知躲不掉了,只好转身深深地向陶金克鞠了一躬:“老师,谢谢你那天……那天救了我!”她满脸绯红,恨不得立马遁入地下。

法国人可没想很多,毫无顾忌地拉起乌帝的手:“姑娘,去看看我给你弄到了什么!”陶金克也不管乌帝做何反应拉着姑娘便向训练馆外跑去。

法国青年拉着乌帝一直跑到教授楼他的寝室,指着睡床兴奋地冲乌帝大叫:“你瞧!”乌帝举目看,见宽大的床上密密匝匝的摆放着一大片各色的鸟蛋,大大小小有好几十枚。陶金克很骄傲地介绍:“这些都是我从山上寻来的,你喜欢蛋,我也喜欢。让它们睡床,我睡沙发。”陶金克之所以这样做,是他清晰地回忆起乌帝在山林里欣赏鸟蛋的情景。

乌帝望着大片的鸟蛋又羞又愧,竟使劲跺脚冲法国人大喊起来:“凭什么呀这样……你!你是个不好的人,坏蛋!”情急之下,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陶金克不明白姑娘为什么发怒,“我,我怎么会是坏蛋?”

乌帝见法国人不明白,她也不解释,忿忿地转身跑去了。

那天乌帝被陶金克从大海里抱上来,知道自己被救了。实际上自从看到那排白色的海浪,她就后悔了自己的举动。她晕倒,更多的是吓得。当陶金克把她抱进小屋时,恍惚间她认出了法国人,她想起太姥姥曾经说过的话:“洋人与我们隔着海,是靠不住的!”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法国人出去了。她顾不得身体的虚弱,强撑着跑出小屋,重新来到海边。她徘徊在沙滩上,不知奔往何方。随后她摊上一桩特别的事情。可自这天起她感冒了,最严重时体温烧到40度。虽然有伙伴们的照顾,但她强挺着提醒自己不能倒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时候山姑娘坚韧的品质就彰显出了优势。躺在病床上的她浮想联翩,想着进城来的种种遭遇,她突然领悟到:莫非这些屈辱都是自己造成的?难道不是吗?……她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放着那些场景……她有些发慌,开始拷问自己,并找不到否定的理由。“我哪里像个女孩子呀,穿着红裙疯疯癫癫,跨栏、挡道、粗话连篇。”“吆!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呀?凭什么呀?寒碜死了!丑死了!……”想到这些,原先盘踞在身上的傲气、娇气、怨气全化作了寒气,满腹的委屈变成了惭愧。她确信自己的一次次受辱根本怪不得城里人。从这一刻起,山姑娘在连续几天的体温烧灼中沉静了,开始检点对比与城里人的差距和不同,比来比去,越比越脸红。她怀着难以言表的愧疚,病还没有全好便趁着傍晚人稀的时候,回到扔掉红裙也险些扔掉自己的海滩。她点燃了炷香,学着姥姥太姥姥祭拜先祖的样子,默默地跪在海边为红裙祈祷。她觉的千真万确是自己对不起红裙,是自己毁掉了红裙,而不是红裙毁了自己。回来后,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现代化城市,隐隐的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留心起街心路口的红绿灯、斑马线,注意到那一座座彩虹似的过街天桥和星辰般流过的人群。整个城市宛如一个巨大的魔方被分成了块块方格和顺畅的线条,色彩斑斓,井然有序。再看街面上如梭的车流人流,自由自在却都遵从着一定得规则,每个人都充满了自信,放松从容;形态各异,言谈举止却都是那么的得体健朗。特别是许多城市姑娘,她们打扮的时尚新潮,个个积极向上。运动中的女孩活力四射,并不粗野,娴熟文静的女孩轻摇漫步,并不矫情。她们的生活节奏很快,却并不失态,除此还有太多说不清看不透的东西。乌帝脸腮红了,火辣辣的发烧。“是不是这都与那红绿灯和斑马线有关系?”她的脑海里升冒出一个奇怪具体的问题。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着魔似的跑到大街上,躲在僻静的角落望着那不停闪烁的红绿灯和那一道道白色的斑马线出神。她看过走过,却没有想过,它们好像都在表达着一种神奇的语言。突然有一天,她猛地意识到这些在城里司空见惯的东西,真正是大山里所没有的。它们与太姥姥念的古诗文全然不同,生活里没有,讲的故事里也没有,更没在脑海里留下过痕迹。她失眠了。“你真是一个虚荣丑陋的乡下野妞呀!”她为此彷徨苦闷了好长时间,想返回大山,觉得自己根本不配生活在这里,“凭什么呀?”可是那件特殊的事牵扯着她,一时难以脱身。先前的工作丢失了,当她在街面上的信息窗里发现一则招聘保洁员的广告后,便不顾伙伴们的反对去报了名。在山妹们眼里,这样的工作是下贱的,但她觉得自己就配做这样的事。她带着反省、惩罚自己的心态毅然去应聘了,并干得非常卖力。当她用抹布擦拭洗手间的墙壁与地面时,就好像在擦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她越干越上劲儿,每次都把一切收拾的干干净净。直到几天后,她才弄清所在的单位原来是服装学院,更没想到会在工作现场与冷漠的女教授和法国人相遇,这真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训练馆内响起了清脆的报数声:

“一、二、三、四……”

模特班学员准备进行晨练了。女教授站在一旁冷眼观看。

陶金克很快出现在队伍前,开始做训练指导。

训练馆一隅,乌帝躲在卫生间门口旮旯偷偷地瞧着。

模特们开始练习走姿。陶金克间断或不间断地高声喊喝:

“一号从新走一遍!”

“二号注意感觉!”

“三号!用体姿告诉我你的自信!”

“四号!你的眼睛在说什么?请用眼睛回答我!”

“一号 !请告诉我你上肢摆动的信息是什么?!

……

洋博士潇洒的示范和诙谐简明的指导,让美女们的眼神里无不溢满了紧张与兴奋。

这届模特班规格很高,学员们都是千里挑一,许多都获得过省市及全国冠军,其中不少人拥有研究生和博士学位,可以说每个人都具备向国际名模或世界小姐挑战的实力。

训练是极其严格的,陶金克仍在大叫着:

“六号!你的脚在踢足球射门吗?”

“十三号!你的性感可以再多表达一些?”

“十四号!请用律动传递出你心灵的美丽!”

……

乌帝看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竟鬼使神差地离开了卫生间,凑了过去……

8

城市的夜晚,最令人陶醉的地方仍是大学校园,即便是午夜,星系般散落的楼群间依然鸣动着小提琴悠扬低宛的琴声。

冷修和陶金克做完新一轮的教学计划已是很疲倦了,冷修看看表:“噢,都一点多了。她收拾起卷宗,轻打着哈吃对陶金克说:“你回教授楼吧,我就睡办公室了。”

“晚安!”

陶金克从办公室出来,他轻舒臂膀做了几下腰伸动作。正欲回宿舍,忽然看到对面训练馆前的空地上,有人影在朦胧的月光里晃动。他轻步跃到一棵银杏树后面定睛观瞧,发现竟然是乌帝,只见她穿着保洁员的工装在模仿白天的教学,边练习还边悄声地自我模仿提示着动作要领:

“感觉”

“慢半拍!”

“注意步律节奏!……”

陶金克倚着树干专注地观望,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由对女孩的热恋追逐迅速转换到了对专业的审视上。他发现,往返月光中的女孩儿,在粗放的外壳下,每一次走动,似都放射出一种魔幻的力道,尤其是她的腰肢和双脚,扭动间形成的仪态,似表露着一种特殊形式的美妙,看不清也说不明。这些微量的动感仿佛是一种放射性新物质,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视觉神经,以至于他觉得平时向学生们传授的那些包含着深奥美学精髓的要领,在这个女孩儿身上似乎都显得无关紧要。使他再次勾想起山地林间的乌帝。

月光中的女孩儿停止了练习,收拾工具准备离去。陶金克赶忙从树影中奔出。面对陶金克如烛的目光,乌帝慌乱的眼光四处逃避。 陶金克故意像冷修那样板起面孔,神情郑重地要求:

“姑娘,我是老师,请让我看一下你的走姿好吗?”

乌帝羞涩地低声道:“老师,我不会,刚才是没事走着玩儿的。”

陶金克以不容辩驳的威严神态,快步走进训练馆开启灯光,大声招呼乌帝:“乌帝同学,请到训练馆!”

逃是逃不掉了,乌帝极不情愿却又不好拒绝地走进馆内,她准备应付地走给法国人看一下。

洋博士再次发出了指令:“乌帝同学,这是训练馆、请把工装脱下。”

乌帝无奈照做。离开了月光的包裹,又脱去工装的姑娘,高佻、狂野、俏丽的身躯,如冰晶细柳一样摊现在聚光灯下。

陶金克激动的难以自持,此时他的情感世界变得非常复杂,其中含着专业的考量,含有对姑娘梦幻般身姿的新奇,更含有一旦在心底荡起便很难再消失的那种微微妙妙的热恋。他极力按捺着潮水般的情感,知道这是在训练馆,他必须拿出全部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以维持一个老师应有的尊严与庄重。可他还是不由自主随口吐露了满含情感色素的判断:“这决不是一个随便长成的女孩儿!”

山妹的身影还在一遍遍地游动,法国人的眼光却早已从姑娘身上游离到思考想象的空间,耳畔响起了丹荣大师的话:

“你们从事的是线条与色彩的事业,而色彩与线条的永恒也许是不带任何痕迹与色彩的。”

 “老师,您给我指导一下吧。”山妹在轻轻呼叫。

陶金克猛然醒来。

“噢,对不起!”他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9

乌帝自出山以来,可谓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做梦都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多事情。周末她挤时间再次来到了海边,想面对大海好好梳理梳理内心的纷乱。做保洁,起初完全是为了生计和惩罚自己,现在她却不这么认为。在校园里,她见到了许多在大山里难以见到的人,遇到了那么多新鲜的事,听到了那么多新奇的名词。再次与女教授和陶金克相遇,那感受就像初次见到汹涌的大海,既害怕又不愿意离去,心里总泛着莫名的涟漪不宁静。

前方蒙眬的海面上传来一阵巨轮远航的笛声。

她的思绪没有被打断。这么多事像潮水一样,来得是那样快,每一件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陌生的让人害怕。她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尤其是那个洋小伙,自从被他救了后,他的眼光有点怪,有点那个,让人不敢看,凭什么呀?还有鸟蛋,天呐!他怎么会找到了那么多,还有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乌帝不敢再往下想。她十七岁半了,和别的女孩一样也开始有了对生活的憧憬,生活在同一座山沟里的同龄女孩儿,有的已经偷偷嫁人了,有的开始谈恋爱。她确信自己还没有过这样的心思,更别说与外国人了,隔着千里万里,太离谱了,凭什么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噢!我知道了,人家洋人就是这个作派,大惊小怪什么!电影里洋人见面不都是搂搂抱抱吗。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答案,并非常愿意认可它。不知不觉又看到了那座小屋,啊!她不想见到它,那可是个伤心的地方。姑娘正欲转身,就听到有人在操着洋腔呼喊:

“乌帝——乌帝——我在等你!”

乌帝抬头看,瞧见正是陶金克从小屋里冲出来。

姑娘思忖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再躲躲闪闪,既然与陶金克要继续相处,就要确立正常的交往关系。想到这些,她大大方方地停下,并主动打招呼:“老师,你也在这里看海?”法国人现身小屋,姑娘猜到了什么,但她想故意问出点糊涂,问出点距离。

洋小伙奔到乌帝身边,开口道歉:“乌帝,对不起!那些鸟蛋我都送回大山了。我懂了,它们都是等待孵化的小生命,谢谢你让我避免了一件蠢事。如果它们都孵化在我的床上,那可糟透了!可我不是坏蛋!”

乌帝被逗笑了。俩人很自然地沿着海岸并肩而行。

“乌帝,你知道吗?我在山里看到了小脚老太太,小脚,你知道吗?”他弯下腰指着自己的脚比划着:“还有一双半大脚,听人说那叫解放脚,新中国特产。”

乌帝睁大眼睛望着一脸神秘的陶金克,有些惊讶也有些脸红,好像有什么家丑被人揭穿了。

陶金克兴致浓烈,并没注意到姑娘微妙的表情:“简直是神话,四只小脚居然在走独木桥,太奇妙了!乌帝,你见过小脚吗?”

乌帝抿嘴笑着,调皮地摇摇头。

“我爱她们!我要去山里看她们走路,我要把她们介绍到法国去。哎,乌帝你喜欢法国吗?”陶金克突然问。

乌帝不知道如何回答,想象着说:“法国一定也很美吧?”

“比起中国法国是个小国,那里有香榭丽舍大街、爱丽舍宫、卢浮宫、雨果,有阿尔卑斯山、凯旋门、马赛曲、巴士底狱遗址……”陶金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突然,他站到乌帝的对面,双手扳住乌帝的双肩冲动地要求:“姑娘,跟我到法国去吧!”

此时的乌帝被法国人那滚烫的胸腔所放射出的热浪烧烤着,她甚至能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更不敢望他的眼睛。可是,姑娘这次没有慌乱,她朝着陶金克甜甜地一笑,心里说:“凭什么呀?”嘴边却顽皮地道:“你去问那山里的小脚老太太吧,如果她们愿意,我就跟你去法国。”

周一上班,乌帝被叫到了冷修面前。女教授面色如旧,俊俏的眼球里却多了几分异样,她上下打量着姑娘:“乌帝,从今天起你可以作为业余学员跟着模特班训练了。”

乌帝惊骇地张望着面无表情的教授:“我?老师,让我参加模特班?”

“不是参加,是跟着训练!也算是陪练!”女教授像吐着冰渣:“陶金克博士推荐你。你算编外学员,试试,懂吗?”

乌帝像做梦:“老师,我不够格。”

“没人说你够格,是帮助正式学员,走走看。”女教授话锋犀利。

“谢谢老师!”乌帝内心发慌,事情很突然,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向女教授深深鞠躬,然后就要离去。

“等等。”女教授又叫住了她:

这时候,乌帝看到女教授的眼光满含着警惕准确地说是警告:“陶金克博士是法国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学者,也是学院请来的贵客,肩负着重要的任务。我们要尊重他。哦,法国人有他们的生活习惯,说话做事与我们有许多差异。你是刚刚由山村进城的姑娘,我想,你应该懂得如何与不同的人相处。记住你的身份,咱只是个打工的!行为要有分寸距离和必要的规矩,懂吗?”

女教授冷酷的眼光和尖锐的话语让乌帝窒息,她麻木地点点头:“老师,我知道了。”姑娘快步离去了,她知道女教授冰冷的目光在一直尾随着她。

让一名保洁员参加模特班训练,即便是陪练,这在服装学院也是破天荒的,与冷修教授选拔模特的条件相差甚远。但面对陶金克博士的强力推荐,为了不让这位洋学弟太扫兴,女教授也只得给予必要的尊重。说实在的,自从在野马河山地目睹了山姑娘摔倒的那一刻起,乌帝给冷修教授留下的恶劣印象始终没有抹去。她知道陶金克对此有着迥然不同的看法,她也曾不知一次暗中观察过乌帝,深厚的学养和专业眼光也让她发现姑娘身上隐隐闪现着一种非凡的模特气质,倒像是块有待打磨的粗糙璞玉。但仅凭这些就让山妹子参加模特班,女教授仍然觉得草率。无奈陶金克执意的坚持,她也只好妥协同意试试看。

乌帝不知内情,也没想很多,只觉得很幸运,更不愿意放弃这样一次对她来说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她当天晚上便参加训练了,训练结束,她回宿舍换衣服,发现床头放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盒。打开盒盖,看到盒里有两片金闪闪的碟盘,碟盘中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并不规整的汉字:

“亲爱的乌帝同学,这两张碟是我的导师丹荣大师的遗物。一盘是莫斯科芭蕾舞团演出的舞剧《天鹅湖》,另一盘是欧洲音乐大师舒伯特、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曲和钢琴曲,都是经典原版,像鸟蛋一样可爱。我想送给你,它们会帮助你了解模特与时尚……”字条的落款写着:讨厌的法国佬——陶金克

乌帝的脸颊飞起了红云。

训练是异常艰苦的。

这一段时间的训练由女教授亲自授课,训练馆内弥漫着紧张而热烈的气氛。让人意外的是乌帝竟时常迟到,本来就是破格吸收,却出了不该出的状况。女教授为此非常恼火。

冷修板着面孔走到乌帝跟前,火气十足,大声喝问:“乌帝!这就是你散漫的习惯吗,自小就没有一点纪律性?”

耳闻女教授尖刻的话语,乌帝低头不语,不敢抬头看。

“你的训练和工作是怎么安排的?你练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步履还是这么粗糙不规范!像坠着两块山石样沉重,你就是你的原生态吗?”

冷修无法克制的怒气中毫不掩饰她对这位山姑娘固有的偏见。乌帝浑身紧张地颤抖,悄悄抹起眼泪。

女教授口气稍缓仍刻薄:“姑娘,我们不仅心灵要有修养,我们的语言、肢体、仪态动作都要有良好的修炼!你最大的问题是多年在自然环境里养成的缺少约束和节制的生活习惯,你要彻底改变放荡、散漫的坏毛病!这是在城市,有红绿灯、斑马线,不是无边无际的山野,要求人要守规矩懂章程,大学里更是有教养的地方!懂吗!”

乌帝只是默默地点头抹泪,心里有委屈却说不出,特别是女教授尖刻的话语中再次提到了红绿灯、斑马线,这更刺痛了她。自从有了那次投海的经历后,她一直细心观察着城里人的行为举止,一点点效仿着。每每看到街心的护栏、看到红绿灯、斑马线,她的脸就发烫,那红绿灯仿佛时时就闪烁在她的脑海里,警示着自己,心中也筑起一道护栏,时时约束着自己的行为。让她意外的是过去所结下的伤疤,今天又被女教授全都血淋林地揭开了,使她感到剐心的疼。女教授可能是恨铁不成钢无意的,但她仍有一种被人扒光了一切,所有的劣迹都被人彻底看透看穿的感觉。她怀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了。还好,下课后年轻的辅导员来了,单独找到了乌帝谈心。辅导员告诉姑娘,女教授的严厉恰恰是对她的接受和严格要求,希望她甩掉包袱,更加努力投入比赛。辅导员问起乌帝为什么总是迟到,乌帝却又是低头不语。

凌晨,当大地还是一片黑暗的时候,训练馆洗手间便早早出现了乌帝干活的身影。姑娘试图用自己的青春时光把夜晚黑暗压缩至很短很短,把人生的早晨抻的很长很长。

她挥动拖布奋力擦洗地面。旁边墙角下,一台小型放机在交替播放《天鹅湖》和音乐大师巴赫的小提琴曲《g弦上的咏叹调》。优雅的琴声伴和着姑娘的劳动在这校园特殊的一角,编排出一部诙谐的交响乐章;在浓夜的包裹下,这一小片光亮的空间霎时变得圣洁又滑稽。

10

洋博士邀请乌帝去法国是真诚的,乌帝觉得是天方夜谭,情急中她提出让洋小伙去问小脚老太太,完全是为了脱身,也有点搪塞逗着玩的意思。法国人却认了真,以为乌帝是在考验他。姑娘啊,这根本不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再次见到那对小脚老太太吗,我会很轻易地找到她们的。法国人的心思很简单。

陶金克怀着极大的期待乘夜火车重返野马河峡谷。从早晨开始,一个洋小伙乐此不疲地于大山中演绎着中国古代守株待兔的故事,痴痴守候在独木桥头。一直到晌午,淘金克也没有见到小脚老太太的人影。想起山岬下的火车站外聚集着许多牵马的导游,他便赶到那里请了马夫租了马,决定主动出击,去深山里寻找。路上,陶金克也曾向马夫打探,马夫回答只听说过,却不知道老太太住在哪道梁哪道坡上。

大山是深邃的,陶金克从山梁转到山梁,从峡谷走进峡谷,一直转悠了大半天,人困马乏,却仍然没有发现一丝目标的行踪。眼看着太阳婆婆带着老态诙谐的笑容躲到了山脊背后,陶金克心灰意冷,自知今天不会再有收获了,在马夫的引领下蔫蔫地踏上了返回宾馆的路。

沿着漆黑的山道,他们爬上了一道大梁。法国人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故乡,想到了星光下的凯旋门大道,醉人的巴黎夜晚。他突然觉得很孤独,想家。

山风阵阵,寂静的山路传递着马蹄踩踏石子的声响,草丛中不时有飞鸟跃起。陶金克无精打采地骑在马背上,疲惫又困倦。蓦的,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立码支起耳朵,招呼马夫:“先生,请等一下!”

陶金克竖耳细听。夜空中飘来隐隐的诵读声。他好奇地催马向前,在靠近大梁高坡的地方,他渐渐听清了诵咏声: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采桑,……”

陶金克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向导侧耳听,木讷地摇头未听懂。

诵咏声沉静了一刻,再次传来: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陶金克诧异地大叫:“我的上帝!是谁在山夜里朗诵中国古诗?”他举头向诵咏声传来的地方望去,见山峦的高端闪烁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光。

马夫也猛然醒悟地:“噢,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小脚老太太!人都快一百岁了,还疯癫的像个老妖精,没事儿早晚总爱朗读古文古诗什么的,不读完不睡觉。沉谷烂芝麻的,老掉牙了,谁听得懂!”

陶金克翻身下马,双手扳住马夫的肩头,激动地问:“你指的是那位常去走独木桥的小脚女士?”马夫肯定地点头:“没错,是她!哎,洋朋友,你也懂中国古诗?”“我学中文时读过很多中国古诗!”陶金克迫不及待地拽起马夫的手:“先生,我找的就是她,快带我去拜访她!”

马夫环顾四周漆黑的夜空:“别!洋先生,天太晚了,爬山是很危险的。”

陶金克冲动起来:“不!有上帝在,黑夜不是问题!我要立即去见她!”说完,他转身便奔向诵咏声传来的地方。

马夫快步追上前,大声呼叫:“先生您看!”

陶金克望去,发现闪烁在山峦高端的灯花熄灭了。

马夫上前安慰:“先生,山里的老人睡觉早。你还是明天再说吧。”

11

每天当南窗格子上端最西边的窗纸被晨曦染白时,石屋里便会准时响起清澄的诵咏声: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屋内早已收拾利索的独孤氏盘腿坐在炕头,双手捧着古书借着窗口晨光高声咏读。这是老人家坚持数十年的习惯,从未变更过,面对那些古诗文她总是那样兴致盎然,朗朗上口,百读不厌。有人断定老太太身板之所以如此硬朗,与常年朗诵古诗文有很大关系。可在女儿阿申看来,正是这些千年前的陈词古调把孙女儿念跑了,“年轻人哪受得了!”她常常这样抱怨母亲,却又拿老娘没办法,为了她的身体就随她去了。此时女儿阿申,守在母亲身边,边剪着窗花,便不时透过敞开的窗口眺望一下屋外,心神显得很有些不安。

院门外南坡子下的树林边,陶金克倚着树干默默等候着。一连好几天了,他被阿申挡了驾,想求见独孤氏的要求被果断地拒绝了。阿申告诉他,独孤氏年事已高,经不起丁点折腾。何况在阿申眼里他还是一个陌生的洋人,谁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屡吃闭门羹的洋小伙反倒更犟了,每天都到小院外静静等候,摆出一副不达目的,绝不下山的架势。

瞧着洋小伙儿的犟劲儿,阿申有些不踏实了,几天来她软的硬的都用过了,可小伙子就是不肯离去。她瞟了一眼炕上的老娘,迟疑地道:“老娘,有一个大鼻子洋人想访问你,我一直档拦着。可是都好几天了,他就在坡下赖着。你瞧!”

独孤氏扭头隔窗眺望,远远地看到白皮肤蓝眼睛的陶金克,手牵着一匹矮马,可怜的模样像个十足的乞讨者。他旁边的地上还伴陪着一个马夫。“哟,是个年轻人。为什么不请他来家里坐?”独孤氏神情怡然。

阿申盯着老娘,嗔怪,“你都成老妖精啦,谁看着不新鲜!来的又是个大鼻子,开了头,要是踩熟络了整天踏门槛来,怎么受得了!再说,谁知道他是啥来路货色?”

独孤氏顽童般地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闺女,一会儿请他们来喝茶吧,咱们只读古诗,不说古事。他愿意听就好。”

在人们的印象里,独孤氏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是一位土得掉渣儿的老人。她一年四季穿着家做的土布衣裳,绑着裤腿,那双标志的小脚即便是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大山里也成了稀罕物。不仅如此,老人张嘴闭嘴古诗词,每到清晨和黄昏必定要咏上几段。好在大山里人们住的稀疏,一道梁上有不了几户人家,叽叽呀呀的也没人听得懂。年轻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加之四周除了高山就是峡谷,也就找不到几个人烦她了。或许是这方山水极度纯净的缘故,老人九十岁了仍耳不聋眼不花,腰板硬朗的胜过青壮年,寝食起居都不让人伺候,穿的衣服鞋袜也全是自己缝制的。多年来,她与六十岁的女儿和重外孙生活在一起,靠种些苞米、老窝瓜外加女儿阿申一手漂亮的窗花手艺为生,没有人知道这一家子的真实身世。

陶金克终于如愿以偿被请进了石屋,他的面前摆上了飘散着淡淡清香的碗茶。

独孤氏神情泰然地坐在炕上,仍一遍又一遍地朗诵着古诗文,女儿阿申坐在一旁伺候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独孤氏诵完一段,便叮嘱阿申:“闺女,别望了给客人倒茶。”说完便又继续咏诵,底气十足,“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陶金克起初竖耳倾听老人的朗诵,分外的享受。他打量着这家中国山民。不大的石屋,简朴洁静,窗帘和墙壁均陈旧剥落,但和谐有序地粘贴着精美的窗花,飘逸着喜庆淡雅的艺术气息。炕头上,精神矍铄的老婆婆腰脊笔直,盘腿而坐,两边膝下露着那两只迷人的小脚丫尖。她的身侧则放着斑驳残缺的《诗》《书》《礼》《易》《春秋》五本古籍。法国人好奇的眼睛不够用,要不是顾及礼节,他真想奔上去拿起那些古籍看看。不知不觉窗外的太阳已升过屋檐,老太太的朗诵除了吞咽下几口茶清嗓,始终未停歇。陶金克想搭话,没机会,法国人有些急,难耐中再次打量周身被金色阳光包裹的老太太。突然,他的脑海里升起一道电闪,他瞪大眼睛端详老太太,见老人虽然已是耄耋之人,但仔细看去,她身形高大,骨骼轮廓清秀娇美,尽管是老态龙钟,却依稀辉映着年轻时风姿绰绝的影子。陶金克为自己的发现惊骇的不能自制,他迅速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发黄褶皱的照片。法国人审慎地将照片上的美女与炕上的老人对照一番,趁老太太诵完一段的间歇,他大步上前,将照片举到老人眼前,试探着问:

“尊敬的老人家,请看,照片上的人您可认识?”

独孤氏接过照片,当她的眼光与照片上的人像刚刚触到一起的霎那,老人猛地浑身一颤歪倒在了土炕上……

陶金克要疯了。他既无法相信自己的惊人发现,又接受不了老太太昏厥的现实。在景区的医院里,他楼上楼下大呼小叫冲冲撞撞地奔跑着。他最终被两名保安摁在了病房走廊的长椅上,警告他不许乱跑保持安静。

时间并不长,守候的人们得到确切消息,老人家可能是因受刺激导致的短暂休克。让大夫们感到意外的是,在几乎还未采取任何措施的情况下,老人已经恢复如初。众人闻听喜出望外。大夫却微皱起眉头,语气蹊跷却颇有分寸地对老人的女儿说:“老人家情况很好。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她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因为老人家的年龄实在太高了,她的病理特征和生命特征都不该按照常人的标准去看待了,可能随时会出现些变化。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种顾虑思考。”

翌日下午,大夫满足了陶金克的要求,他最终获准去探望老太太。

陶金克匐在病床前,既诚惶又歉意地道:“对不起了!老人家。是我打搅了您的平静。上帝和我们都在为您祈祷。”

独孤氏的神态依旧饱满,但面庞上还是飘游着一层凌乱的忧伤,眼光里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凛冽的山雨。老人家慢慢凝望着陶金克,生息低缓地问:

 “你为红裙而来?”

陶金克什么都明白了,他激动地握住老人家的手:“五彩云大师,是丹荣大师让我来中国寻找您的!”

独孤氏双眼瞬间闪射出一束极亮的光芒:“他还活着?”

 “很不幸,他等得太久了,去了上帝那里。”

独孤氏慢慢闭上了双眼,用力吸了口气,很快又睁开眼帘,呵呵笑了,“谁像我呀,没皮没脸地老活着。”独孤氏将目光再次投向法国人,轻声问询:“是你送给了乌帝一套红裙?”

陶金克吃惊地回答:“是的。”他想问:“您是怎么知道的?”可是他看到老人家的目光由兴奋突然黯淡下去。

独孤氏没等陶金克把话说完,漠然地摇摇头,气息衰微地:“我想休息了。请你耐心等待,桃子熟了是会露红的……”

12

模特班的训练在步步强化。

年轻的辅导员和女教授站在操场中央,边观看学员们跑步边交谈着。

“教授,这位嘴边总是爱讲‘凭什么的?’的学员挺逗,真是快特殊的料子,较之其她学员,她的训练很不系统,但是她的美感是由内而外的,动作质量提升的非常快,与其她学员格格不入似的。教授,这类学员大概就属于是由上天造就而非凡人培养的那种天生丽质吧。”

冷修教授眼光丰富,并不掩饰地道:“是呀,能遇到这样的料,确实会让你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我们也不要动不动就制造天才。你没发现,这个姑娘身上带着许多其她学员不存在的毛病。散漫、随意、不重视细节修养、纪律观念不强,都是比较突出的。”

实际上自从乌帝加入到模特班以来,女教授内心深处对山姑娘的看法已经大变。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来自大山里的女孩,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待开发的美感,这种美感可遇而不可求。可以这样说,这种美只能从人类的进化中去寻找,而不是后天训练能得到的。她也不得不佩服法国人独到的眼光。但是越是看法的转变,越是接触的深入,她也就发现了姑娘更多的毛病,这些毛病多数又恰恰是后天形成的,让她不能容忍。

辅导员对教授的看法是赞同的,可她有了某些疑虑:“教授,我总觉得乌帝除了训练和作保洁,好像还在忙着什么呢。”

“她还能忙什么?”女教授不以为然。

辅导员思索着说:“这姑娘平时的行为有点反常,她总是跑来跑去的异常忙碌,常常是气喘吁吁满头汗水。本来保洁员在学校是有宿舍的,可是我观察过,她除了偶尔回宿舍换换衣服,几乎没在学校住过,时间再晚也得赶到校外去住。”

女教授警觉地皱起眉头,严肃地说:“你要密切观察一下,她虽然具备很高的艺术天赋,但她毕竟是打工妹,我们并不了解她的品行。”接着女教授转移话题告诉辅导员:“乡间也有乡间的优势嘛,我没有鄙视她的出身和生活环境的意思。我已经和校部请示过了,近期我们就组织学员班去野马河山地体验生活,我们要对学员进行全方位的锻炼。正好陶金克博士也去了那里,回来后,我们就全力投入红裙模特大赛的最后选拔和演练。”

学员们的跑步训练刚结束。 女教授叫住了乌帝。

“老师,”乌帝挥洒着汗水跑步来到老师面前。

望着姑娘居然毫不在意地用脏兮兮的工装擦抹着脸颊上的汗水,女教授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姑娘的这种随意正是她经常发现和不能接受的。“乌帝!清楚你训练的项目是什么吗?你什么时候才知道讲究一点?细节!细节!你总记不住吗?”

乌帝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知道教授是在为她用脏衣服擦汗而生气,忙规矩地放下手。

教授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今天晚上训练,请穿上陶博士送给你的那套红裙,让我看一下效果。”

乌帝慌了神儿,“老师,我……”

“怎么,有什么不便吗?”

乌帝吞吞吐吐:“不、不是,那套红裙,”她憋了好一刻,不得不讲出实话,“我……我弄丢了。”

女教授闻听震怒,气得浑身都出现颤抖,双目狠狠瞪着乌帝:“你真是一个不懂得珍惜,不求上进的人!太让我失望了!”

女教授愤然离去。

再次惹怒女教授的乌帝甚至没有时间去想所要面对的后果,便急急忙忙出了校门。自从来到城里后,她和几个山妹合租了一间小平房,也算筑起一个小巢。姐妹们工作不同,上班时间也不一样,彼此都像走马灯似的来去匆匆。

乌帝回到租屋急着打开房门,迎面床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她甩掉手中的背包,疾步上前掀开一个由网纱制成的护罩,从床上抱起一个一岁多的女婴。女婴胖乎乎的,见到乌帝便露出灿烂的笑容。乌帝忙着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将孩子抱在怀里,疼爱地亲吻着她的小脸:“善善饿了,善善饿了。”

乌帝拿起奶瓶母亲似的给孩子喂奶,但动作生疏慌乱,女婴一边甜甜地吸允着,一边扬动着小手轻轻拍打着乌帝的脸。孩子很快吃饱了,乌帝直腰正想收拾一下,猛然看到身后站着女教授和辅导员,两个人惊骇地注视着她。

乌帝什么都交代了。

那天为红裙投海被救后,她踟蹰在海边。忽的,她警觉地竖起耳朵,海风将一阵细弱的婴儿啼哭声送到她的耳边。起初她以为是幻觉,可是婴儿的哭声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深夜的海边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她很讶异。凭着在大山里练就的走夜路的胆量,她寻着婴儿的哭声走过去。朦胧中她看见不远的沙滩上,放置着一堆黑物,再近前她看清包裹里竟躺着一个婴儿,小腿踢腾着,哭的已上气不接下气。乌帝大惊,好一阵才从懵懂状态里醒来。她抱起婴儿四处呼唤,夜迷朦,海拍岸,婴儿的亲人始终未露面。她明白自己遇到了城市弃婴。

乌帝向姐妹们掩盖了投海的荒唐事,却无法不抱回捡到的孩子。最初,女婴的到来让小租屋热闹非常,虽然很吵,山妹们却都很喜欢这个小生命。可时间一长压力来了,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也不知道去求助谁好。孩子还太小,小生命微微弱弱的,怕发生意外,乌帝只好先养着。可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这也是促使她急着找工作,仓促中应聘当了保洁员的重要原因。

乌帝没有想到,捡到的婴儿会让她焦头烂额。保洁员的工作大多在早晨和晚上做,白天晚上还要参加模特班训练,这一连串的事情真让她招架不住。可她又不愿和老师讲出实情,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哀求伙伴们替她担待。为此,她不只一次哭泣,凭什么呀?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两个姥姥来城里,为什么又稀里糊涂进模特班受洋罪。可是,转念想,她又非常感谢这个婴儿,也许正是这个婴儿挽留了她,让她留在了这座城市,否则她早就返回了大山。转眼半年了,她与孩子有了很深的感情。

送走冷修和辅导员后,乌帝难掩心中的忐忑,她不知道女教授和辅导员怎么找到的租屋,更不知道两位老师会不会相信她的话,她只记住了女教授那烟火弥漫的目光。刚刚因丢失了红裙惹恼了教授,现在又被发现私养孩子,她越想越不安,猜不透学院会怎样处理她,会不会因此丢掉工作和参加模特班训练的机会。晚上,她作起了梦,梦见漫天的山花降落大地,太姥姥出现在花潮中;遍地的山花幻化成了数不清的花仙子,环绕着太姥姥歌唱。忽的,花海突然变成一望无际的沙漠,将她与太姥姥阻隔在沙海两岸。太姥姥急切地向她呼叫,她就是无法越过沙海……乌帝在惊惧中醒来。她坐起身瞪大眼睛呆愣着,记起了出山前和太姥姥分别时的情景。

那次乌帝在山林里闹出笑话,沿着弯曲的山道一路跑回家,向太姥姥诉说了当日的遭遇。太姥姥看到红裙时眼光好像有点走神儿,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说:“吆——是件好东西哟。瞧,我这眼是有点儿花了。嗨!如今世上各样式的衣裳多了。孙孙,这裙子既然是别人送的,喜欢就穿,不喜欢就不穿!咱山里人不和洋人比,值得哭哭啼啼吗!”老太太说着眼神一跳,讨好地望向重孙女:“宝贝儿,趁太阳还没落山,带太姥姥去桥上走走!”独孤氏多年来有一个嗜好,就是去踩踏峡谷里的独木桥,每次走在桥上,老人就玩心大开。随着年事增高,老人家的这一爱好遭到女儿阿申的严格限制,可是只要逢女儿不在家时,她就央求乌帝带她暗渡陈仓。谁想,老人来了精气神儿,这次乌帝不仅没有满足老人的要求,憋在心里的委屈还由此猛然大爆发。姑娘双目圆睁冲着独孤氏吼:“我才不呢!太姥姥,您别耍疯啦!小脚巴叉,扭扭歪歪的,太土气了!也不怕让人看见了笑话!你不嫌寒碜我还嫌寒碜呢!……”瞧着重外孙连珠炮似的奚落喊叫,老人苍凉游离的双珠盯望着孙女:“孙孙,你怎么了?你可是从一岁起就跟太姥姥在独木桥上学走路的呀!……”

想着离家前的这一幕,姑娘如万箭穿心。

13

独孤氏在医院里恢复了顽童神采,笑朗朗的,每天清晨和黄昏都吵着要诵读古诗,女儿一再劝阻,不要影响别的病人休息。这天早晨,陪护了一夜的阿申趴在床头睡着了,老太太却着急地摇晃催促女儿:

“你快去河边,孙女要回来啦!快去接她!”她的眼光异常的明亮。

“老妈,你是说了的,不让乌帝知道你病了。”阿申醒来揉着困倦的眼睛,疲惫地提示老娘。

“不!她就在回家的路上!”老人一再坚持。

娘俩正说着,乌帝一头扎进了病房。

人的感觉有时是挺奇妙的,乌帝夜晚做了噩梦,第二天正心神不定,窗凌儿却忽然想起地向她报信说,昨天上班路上听进城的同乡讲,你太姥姥住院了。乌帝顾不得一切,她把善善交给山妹们,急请假便踏上归程。

乌帝娇嗔地扑到太姥姥怀里:“太姥姥!”她双手捧住老人苍石般的脸庞,细细抚摸察看着说:“瘦了,你还是瘦了!”

阿申在一旁不满地抱怨:“都是让那个法国人吓的!”

独孤氏不屑地:“他吓我什么呀?我住院就是为了吓他的!省得他整天烦我了!”

乌帝这才知道原来太姥姥住院全是因为陶金克的缘故,她没想到陶金克真的找到两位姥姥,更没想到法国小伙竟由此探寻到一桩隐藏大山中的历史迷踪,而自己也身在其中。

这时的陶金克已经坐上出山的火车,他几乎是与乌帝在火车站擦肩而过的。洋小伙看到独孤氏醒过来,并恢复得很好,他决定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在火车上陶金克打电话给冷修,激动地告诉她,他找到了五彩云,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大山里,她就是那个小脚老太太,乌帝是她的后代!法国人说,他要去北京或上海为老人联系一家最好的疗养院,以后还要把她接到欧洲接到法国去,他说这是丹荣大师的心愿。法国人激动的不能自抑,没等女教授有何表示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太阳的轨迹像一个弯曲的扁担,在天穹中自东向西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的两端仿佛悬着两只大大的箩筐,一边装着波澜壮阔的大海,一边装的是峥嵘逶迤的山脉。而此时在太阳垂落的那端,红彤彤的,群山好像都在燃烧。

独孤氏回到了家中,依旧盘腿坐在炕头,乌帝拿过木梳慢慢为老太太梳理头发。独孤氏脸上绽放开迷人的笑容:“孙孙,那洋小伙送的红裙你穿着合身吗?”

乌帝翘起嘴头:“我早把它丢了。”她还在为淘金克的莽撞生气。

“丢了?那你喜欢吗?”

乌帝羞涩地点头:“喜欢!”

独孤氏神情欢愉起来:“喜欢就行!告诉你,丢了的那件是赝品。”

“赝品,假的?”乌帝很是吃惊。

独孤氏不以为然地呵呵笑着:“是呀,赝品。那上面缺少四枚小扣子。太姥姥还给你留着一套真的呐。”独孤氏示意阿申:“闺女,去把那个蛇皮箱拿来。”

阿申有些迟疑:“老娘,那只箱子好几十年没动过了,你刚出院,先喘喘气,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成吗?”

 “不成!我就是想今天办!”独孤氏口气坚决。

“好好好!你千万别动气,我去拿就是了。”阿申跳下炕,直奔里屋。隔了许久,她拎出一个在旧社会豪门家庭才可能见到的方形蛇皮箱。阿申用抹布擦去上面厚厚的浮尘,轻放到独孤氏面前。不解地问:“这只箱子一直锁在衣柜最里面,谁都不让动,是什么宝贝呀,竟藏了大半辈子!”

独孤氏欢欣地一笑:“就不告诉你!”

阿申警惕地瞧着母亲:“今天呐,我看你高兴的有点过头!

独孤氏手摸着皮箱对乌帝说:“孙孙啊,你生下来不久爹妈就都死了。是姥姥和太姥姥抚养你到现在,你可算是我们独孤家的一根独苗。”老人家说着向阿申吩咐:“丫头,把香炉点着。”

烛香很快在铜香炉里点燃了。独孤氏由乌帝搀扶下炕来到香桌前,双膝跪地,阿申与孙女也随着跪下。

独孤氏双目满含喜悦的泪花,面对烟火跃闪的香炉,动情地说:“我英明睿智的祖先啊!你们百年前造化的衣裳,如今再次出世灵光闪现。我们独孤家有传人啦!圣明的祖先,让我给你们磕上几个头吧!”

独孤氏伏地无比虔诚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阿申和乌帝也同样将头磕向地面。老少三代拜完祖先,重新坐回到炕上。独孤氏神情极其庄重地指着皮箱对孙女说:

“孙女,皮箱里是一套真正的红裙,上面有世人都不曾晓得的红裙密码。我一直给你留着的,本想等你结婚时作为一件旧物传给你,没料到事情来的这么快,法国人找上了门。真是天意呀!我知道该来的总会要来!也好!太姥姥现在就把它交给你。但是,只有两个时候你才可以打开皮箱:一是你结婚大喜时,一是你能登上配得上的大舞台时方可。你要记牢哟!”

阿申埋怨地冲老娘道:“瞧你!你就包准乌帝准能出大彩呀?再说,这传家宝孙女虽喜欢,可咱丫头长得高,她能穿吗?

独孤氏笑了:“丫头,你就放心吧!真是祖上有德!苍天留眼!我早就看察出了,这套衣裳就是上天为我们孙孙提前定做的,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我老咯!恐怕等不到孙孙穿上它的那一天咯!”老太太叹息不止。

乌帝好奇地问:“太姥姥,这红裙神神秘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独孤氏顽皮地伸开腿,抬起一只小脚:“孙孙,亲亲它,太姥姥就说给你听。”

阿申瞥了一眼老娘:“瞧!又没正经了不是!”

乌帝撒娇地摇晃着独孤氏的双肩:“太姥姥!我小的时候常亲你的小脚丫,现在我都长这么大了,还让我亲,多臭哇!来,我亲亲你的脸吧。”乌帝倾情地亲吻独孤氏的脸额。

独孤氏幸福的眼神里飘过一层淡淡的失落,但仍旧昂奋地动身下炕,边挪动身体边招呼乌帝:“孙孙,牵上毛驴,我要到独木桥那儿去坐会儿。”

14

黄昏下的野马河谷,天空霞云如潮,山涧溪水亮丽,草木山石无不轻吐着仙风瑞气。

独孤氏坐在佩带山花的老驴背上,乌帝牵着驴缰,阿申拎着一把座椅跟在后边,祖孙三代来到烟霞弥漫的独木桥头。

望着溪水潺潺的独木桥,独孤老太犹如返老还童,早早便从驴背上下来了,孩子般招呼女儿和重孙女:

“我的孩子们!咱们到独木桥上走两步玩儿!”

阿申噘嘴无奈地与乌帝交流一下目光,毫无办法地追随老太太上了独木桥。顿时,独木桥上出现了老少三代、小脚、解放脚、大脚喜走独木桥的绝版美图。

独孤氏走到对面桥头,欢乐忘情地回转身,招呼后面的两代人:“来!我们再走回去!”突然,她双腿一软,身体歪斜。身后的阿申和乌帝急忙抱住她,两人惊出一身冷汗。阿申大喊:

“乌帝!快去搬椅子!”

乌帝飞快越过独木桥。

独孤氏却不以为然地连声道:“没事儿的!我就是有点儿累。”独孤氏不情愿地缓缓坐在了木椅上,望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颇感不服地说:“老咯!只能走几步咯。今儿这是怎么啦呀!”

阿申抢白:“你还想到山尖儿上去走哇?!”

乌帝忽然想到了什么:“太姥姥,你年轻时肯定上过大舞台吧?”

独孤氏会心地眯缝起眼:“嗯,那时的舞台可没有现在的宽大。”独孤氏眼光一亮,举头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那里有一弯新月。老太太童贞地道:“孙孙,你看那月芽儿多像王母娘娘睡觉时不小心露出的一只小脚哇!”

乌帝望着满面红光的独孤氏,有所触动:“太姥姥,你怎么了啊?”

阿申催促:“老娘,天黑了,我们回家吧,不然会着凉的!”

“不!我就想在这里坐着。我还要和孙孙唠唠话呢!”独孤氏连连摇着头。

“那好!我去拿几件厚衣裳。”阿申十分的懊悔,悻悻地走回山梁去拿御寒的衣裳。

独孤氏伸手拽住乌帝:“孙孙,挨姥姥近点。”乌帝坐在木椅扶手上,将太姥姥搂在怀里暖和着她,一遍遍地亲昵地叫着:“太姥姥!我的太姥姥……”

“孙孙,你想知道红裙的来历吗?”独孤氏突然问。

乌帝郑重地点头:“想”

独孤氏长长嘘了口气,神情凝重下来。她闭眼顿了顿舒缓地说:“孙孙,我说给你吧,我们独孤家族的祖籍远在甘肃敦煌,出了这太行山还得往西走,是要到大漠边的。”她抬眼望望乌帝在注意听,便收回眼光接着讲,“约莫打唐朝时起,我们的祖先们除了一部分人入朝做官,其他的就开始从事为皇宫内院制作服装的行当了。因此家里面出的画师、裁缝特别多。以后,朝代更迭,战乱不停,族人们走散流落四方,西安、开封、南京、杭州到处都有。我们这一枝就是在明朝时定居北京的,行当仍然是为王公大臣们制作衣裳,一直到大清垮台。”

这时,阿申拿来衣裳,轻轻的将一件厚外罩披盖在独孤氏身上,并叮嘱:“呆会儿就回家,不许工夫儿大咯!”随后她也坐在木桥边,听老娘讲家史,许多事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乌帝感兴趣地问:“太姥姥,以后呢?”

独孤氏再次长吁一声:“唉!那时我还小,只看到在紫禁城的大门关闭后,一拨拨军阀象走马灯儿似的闯进京城,从此枪炮声再没消停过。一生研修古诗画的你太太老爷,有一位相交多年的法国传教士朋友,他的名字叫海宁,没事儿的时候,两个人常凑在一起切磋服装设计。可是,唉!多年下来,你太太老爷没能成功设计出一套可以让市面接受的新款服装。后来更大的动乱开始了,你太太老爷托海宁将一家人带去上海法国租界避难,而他自己则去了老家敦煌。”

乌帝急问:“太太老爷为什么不与全家一起去上海呀?”

独孤氏眼神中暗含惋惜地望了一下从未回过故乡的重孙女,略带伤感地说:“咱们老家虽然荒凉,却是一块宝地,那里有许多石窟,藏着数不清的壁画珍宝。你太太老爷一直盼望回老家研习这些壁画,正好,战乱帮他实现了这个夙愿。”

远处,几只夜鸟沿着夜幕中的山麓一路鸣叫着飞过。

独孤氏双眼突然没有了时才的光彩,在星月的光影里骤显干瘪和灰凉,她盯望着夜鸟鸣叫过的山峦一言不发。

乌帝给独孤氏掩盖一下衣襟:“太姥姥,你想什么呢?累了吧?”

阿申起身招呼:“乌帝,搀太姥姥回家!”

独孤氏抗拒没有动弹,她再次开口:“简单说吧,在敦煌,你太太老爷遇到一个奇人。这个人先前是个和尚,后来守着敦煌石窟一呆就是六十年,临终时,他交给你太太老爷一幅图。说他一声苦读古诗文,其中最钟爱《关雎》和《陌上桑》两篇。一天夜里,他梦见诗文里的两名女子全活了,她们是那样的美丽漂亮!所穿的衣裙光华照人,美艳无比。梦醒后,他就连夜将梦中美女画了下来,同时也把她们穿的衣裙画成了图样。从此以后,他就沉醉于对梦中美女神韵和她们所穿衣裙的研究。由于他非常欣赏你太太老爷的古文造诣,辞世前便将其中的一幅衣裙图赠送给你太太老爷,并告知了衣裙上的密码,其它三幅则被他带进了坟墓。这幅留在世上的衣裙图,就是红裙的初样儿。啊——让我歇歇……歇歇……”

独孤氏躺靠在乌帝的怀里,疲惫地闭上双眼。乌帝体味地心语:“原来我们家竟有这么多的故事!”

阿申不禁惋惜:“那和尚也太贪心啦,干嘛要将另外三幅图带进坟里去呢?怪怪的!”

独孤氏慢慢重启眼帘,双珠泪花模糊。

乌帝轻声问:“太姥姥,那最初的红裙就是我太太老爷做成的吧。”

独孤氏抓紧重孙女的手微微点头:“你太太老爷用上等的杭罗面料将红裙成功制成功。只可惜他仅仅做出三套,身体就跨啦,不行了。”

乌帝惊问:“太太老爷活了多大岁数呀?”

独孤氏捻着手指:“刚刚五十九岁,他死的那天正是他的生日。独孤家男人就属他寿命短。还好,在他弥留之际,我和法国传教士的侄子丹荣赶到了敦煌。”讲到这里,独孤氏停住了,木然的脸和想极力关闭的眼帘神经线均出现了微微的悸动。

乌帝好奇地追问:“太姥姥,再后来呢?”

阿申担心地急忙向孙女摆手,示意不要再问,并起身挨近老太太的耳边俏皮地说:“我的老妖妖,别痛说家史了,天都三更啦!你不想回家了呀?”

独孤氏根本不理睬闺女的提醒,渐趋苍白的脸庞经过几番起起落落的变化之后,重新泛起了淡薄的潮红,语调也轻松起来,“后来,我穿着红裙参加了在租界举办的多国模特大赛,有十几个国家的人参加呐!都是大美女,最后我压轴得了冠军。”独孤氏的神情猛然昂奋起来,她的两只裹在衣襟里的小脚也一翘一翘的动。“说给你们听吧,五彩云的艺名就是那时起的嘞!别看太姥姥是小脚八叉的,可走出的步点韵味,别人愣是走不来。太姥姥那时可红极喽!”老人说着竟得意地呵呵笑出了声。

乌帝全明白了,太姥姥原来早就是大名模啦,想起昔往自己对太姥姥小脚丫的鄙视态度,不由脸变得通红,默默低垂下了头。

阿申忍不住问:“那红裙为什么又跑到法国去了?”

独孤氏用力想闭上眼帘但没有做到,她的神情瞬间变得寡淡超然了。漫长岁月垒积在心灵里的重重壁垒这会儿全部塌泄而去,一道尘封已久,宛如成殓着干尸一样空洞的情感墓门终于被拽开了缝隙。老人的面部表情滋润起来,闪烁出一层动人的光泽。她眼望着迷蒙的星空坦露说:“那个丹荣追求我,我也喜欢他,就送给了他一套仿制的红裙。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红裙上隐藏的密码,日本人的炮弹就落到了上海滩。他胆小乘船逃回了法国,我一气之下嫁给一个北方商人,这才有了你们!”

“哎哟!我的老娘,你可真够浪漫的!”阿申惊讶的叫起来。

独孤氏抓着乌帝的手越抓越紧,她抬眼凝视着姑娘,伤感又彷徨地道:“怎么可能,上辈子的事又轮回过来了呢,法国人又来追我的孙孙。”她用力拽着乌帝的手“孙孙呐,那个法国人真的喜欢你吗?”

乌帝难为情地说:“太姥姥,我才不愿意和大洋鼻子在一起呢。”

“孙孙呐,你的眼光已经告诉了我。”独孤氏长叹一声:“太姥姥老咯,年代不同了,新社会婚姻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老人家歇息了片刻,接着道:“如果法国人是真心的,那……将来你就把红裙密码告诉他。”

独孤氏说话间精神大振,灰暗的眼窝也明亮起来,借着迷朦的晨曦,她欢欣地瞅着玉人般的重孙女道:“乌帝,你瞒不住太姥姥的眼珠。你这次回家来,太姥姥看得出,真的变了大样儿。你跟着两个姥姥从小在山沟里长大,带上了许多柴柴禾禾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全没啦,太姥姥看的见,你出落出来啦!可是你没有丢掉太姥姥的影子,还是太姥姥的孙孙,太姥姥看着真高兴!你比太姥姥年轻时美多咯。看来一切都是祖上神灵的指引啊!孩子,到桥上把城里学的新步儿走走,让太姥姥也时尚……时尚……开开眼!”

面对太姥姥近乎央求的眼光,乌帝神情庄重地点头:“好。”她起身整理一下衣裳,轻盈地踏上独木桥将自己学到的表演给太姥姥看。

独孤氏眯眼瞧着,呢喃的开口朗诵起古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

在太姥姥舒婉起落的朗诵声里,乌帝越发的投入。远远看去,窄窄的独木桥上似在生成着一团星云,姑娘的靓影光体恍如穿越在夜与晨之间,在晨曦铺就的轨道上旋转往返闪闪发亮。阿申瞪大眼睛看得入了迷。

忘情表演的姑娘突然间感觉到山谷骤然沉静,耳边的朗诵声消失了。她急忙望向太姥姥,阿申也从陶醉中醒悟过来。两个人慌慌张张奔到独孤氏跟前,看到老人家身体僵僵的已经停止了呼吸。

“太姥姥!你是睡着了吗啊?!……”

15

初秋的野马河谷,满峡凉雨,一川湿山。

大梁高坡上的坟头前,乌帝跪在雨中拍打着湿漉漉的泥土和山石大声哭诉:“太姥姥!我的太姥姥哇!原来独木桥就是你的舞台!我怎么竟会嫌弃你,嫌弃你的土气、嫌弃你的小脚、太姥姥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孙女呀!……”姑娘悔恨至极。

雨中,出现了两具晃动的伞,陶金克和冷修出现在姑娘身后。望着悲痛欲绝的姑娘,陶金克扔掉雨伞冲上去跪在乌帝身边,紧紧抱住姑娘。乌帝哭得更加伤心了。

一直默默站在这对跨国青年身后的冷修教授,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珠,轻轻呼叫:“乌帝!同学们都来看你了。”

乌帝抬起苍凉僵直的大眼,透过泪与雨看到两位老师身后,三十多名模特班学员齐刷刷站在雨水中望着她。乌帝悲伤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老师——”她扑到女教授怀里失声恸哭。

冷修教授拥抱着传奇的姑娘,同样百感交集。女教授神情庄重地告诉她:“乌帝,独孤老人的离去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悲痛和损失,她老人家是我们真正的导师!学院已决定,中国古诗文今后将作为模特班学员的必修课,同时全面检讨我们的美学事业。”讲到这里,女教授满含歉意:“乌帝同学,请允许我向你说声对不起!老师对你关心不够,有偏见,对你的训练和要求也有不少值得检讨的地方。”

乌帝欲解释:“老师……”

女教授截断弟子的话:“院部还决定,你不需要再做保洁员的工作,而是担任模特班助练,你的学习和生活学院都做出相应安排。同时,作为红裙的传人,从现在起你已经是即将举办的红裙模特大赛命名权的持有人哩!”

陶金克高兴地进一步确认:“乌帝,你已经拥有了一份无法估量的遗产!我们都等待着你破解红裙上的密码!”

乌帝瞧着法国青年充满期待的眼神,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太姥姥交给她红裙秘箱时的情景,感伤的泪水禁不住又一次夺眶而出。

冷修教授大声提示:“乌帝,同学们都在等你领诵古诗文呢!”

雨停了,独木桥头响起了模特班学员们的集体诵咏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采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襦……”

16

倍受瞩目的“红裙模特国际大赛”经过一年的筹备,终于在美丽的海滨城市拉开大幕并进入了决赛。

大赛现场飘扬着多国的旗帜。宏大的T型台前,观众如潮。热烈的掌声里,各国贵宾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依次入场。

观众席中冷修和陶金克并肩而坐,法国人神采飞扬,女教授的神情却依然像北冰洋的湖水般沉静。但心中的忐忑没有写在她的脸上,却让她的四肢在微微抖颤不止。今天与其说是对模特班学员的检验,不如说是对她教学成果的验收。然而,最让她担心的是乌帝,她不知道山姑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表现,要知道她可是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尽管她有显赫的身世。还有,那个传说中的红裙密码到底真的存在吗?

台上,主持人开始致辞: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第一届红裙国际模特大奖赛决赛即将开始,首先我提议:全体起立,向红裙的主人五彩云大师,向制作出这件旷世奇裙作品的先辈们致敬!”

全场佳宾肃然起立,紧接着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主持人开始介绍各国贵宾和各位国际裁判。

陶金克、冷修在悄声交谈。

法国人耸动着双肩:“我的上帝!这次来到中国的裁判可全是世界顶尖的!”

“是呀!听到这些名字我都紧张,不知学员们的情绪会不会因此出现波动,影响水平的正常发挥。”冷修说出她的担心。

“不必担心。相信她们会体会到离上帝越近就越美好。”陶金克充满了信心。

“陶,你说乌帝能拿到这次冠军吗?”

陶金克摊开双手:“这还有什么意义吗?她的太姥姥、她的祖先早已给她佩戴上皇冠。你不觉得乌帝与太姥姥走路的姿势很相似吗,她们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相传的东西,这种东西太奇妙了,我们无法捕捉。”法国人确认,正是这种神秘相传的东西一直在吸引着他,“大赛后我将介绍她去意大利,然后再去法国,她会影响世界的。现在我最期待的是,她早一刻破解出红裙上的密码。我呼吸困难,灵魂在震颤!我能做的只有和丹荣大师一起祈祷!”

“哦,看来对于乌帝,你比我更了解!但愿丹荣大师的夙愿能够实现。”女教授感情复杂,没有想到,往日的故事就在身边。她很遗憾晚了一步,未能亲眼看到独孤氏走独木桥的情景,也未能捕捉到存在于乌帝与姥姥、太姥姥三代人之间的神秘联系。最先发现神奇的的竟不是离着神奇最近的人,她的内心深处有了一种隐隐的内疚。但女教授还是很抒怀,承继着东方神韵的名模之后最终自大山里走了出来,成为她的弟子,她怎能不欣慰。

决赛正式开始,陶金克和女教授双双睁大眼睛。台中央大屏幕上,标志着裁判评分的红黄绿三色灯已开始闪亮。

后台独立的单间更衣室内,乌帝面对着太姥姥的皮箱,默默的跪了下去……她屏住呼吸,神情庄重地缓缓打开皮箱上的铜锁。当她慢慢掀开皮箱顶盖时,呈现出的裙衣壮如一匣红色的波涛,喷薄荡漾,光华四射。

乌帝双手颤抖地取出红裙,在打开裙衣的霎那,一张带字的信笺悄然飘落。乌帝小心地拾起信笺看,耳畔响起独孤氏的画外音:

“孙孙,当你看到红裙和这页信笺时,你便知晓了红裙的全部秘密。作为女人有两粒上天赐给的种子,一粒是心灵,一粒是容姿。女人若能在生命的旅途上做好四门功课,两粒种子会双双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这一袭红裙就是为她缝制的。她穿上红裙,如果分布在裙体胸、腰、臀的四枚小扣子会在三十步内自动脱落,她就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否则,它们永远都不会自然脱落的。此物便是红裙密码,分别是……

乌帝盯着上面的字,紧张的抬手捂住胸口。陡然,她那沸腾的情感一下子平静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与亲切感幻化了全身,超然与宁静中她意识到一个全新的自我……

 “太姥姥,谢谢您!”姑娘虔诚地磕头:“太姥姥,许多事我还不懂,但我知道了人的尊严来自对生命的尊重……尊重所有的生命……点点滴滴的,像雨露一样……我敬畏我的祖先……我会穿好红裙,做好人生的功课的。太姥姥,我不再惧怕红绿灯,也能走好生命的独木桥和斑马线,您用小脚走出的路我一定走下去……太姥姥,孙孙会时常聆听您在天堂的咏唱。我给您磕头了……”

姑娘施完礼庄重地展开红裙,发现了裙衣上闪耀着神奇光芒的四枚纽扣。乌帝知道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神圣的时刻……三十步,我能走好吗?……

典雅的音乐响起。

场内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陶金克和冷修的座位与姑娘离着很近,却还是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望远镜。

台上步步生辉的乌帝如美神降世。这一刻喧嚣不复存在,数不清的眼珠和肉身都在接受着圣洁的沐浴,每个灵魂的个体无不在静默中体验着生命的高贵与本真。奇妙的一刻终于来到了,裙摆影摇间,红裙上的四枚璨若星辰的神扣一一悄然飘落,神奇的红裙与美丽的姑娘融为一体……

 “啊!她身上落下了什么?” 法国人紧张地捕捉到神奇的瞬间。

模特大赛结束了,乌帝在众名模的簇拥下接受崇高的荣誉。

山妹们手捧着大团的山花呼叫着乌帝的名字冲上台。汐汐和廖乐也举着绚丽的鲜花自人潮中奔出……

陶金克最后站到乌帝的面前,他激动地将一簇火红的法国玫瑰献给姑娘:“乌帝,我明白了,你就是红裙上的密码。”

乌帝高兴地接过红玫瑰,她笑笑,舒展开一只手心,里面放着四枚光灿灿的纽扣。她轻轻地将神奇的纽扣倒在法国青年的掌心上,深情地说:

“陶,这才是你苦苦寻找的红裙密码,是太姥姥送给我们的传家宝,它们分别是:德扣、言扣、容扣、功扣。”

站在旁边的女教授听到乌帝的介绍恍然大悟……

嫩嫩脆脆的,半空响起了咿咿呀呀的童声:“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大家寻着声音望去,看到阿申姥姥抱着善善来了,是善善在咏诵:“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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