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难以产生奇遇的现今,白飞与官男的相识完全是一次偶然,不过呢方式挺有点古典。
那天,白飞乘公交去浦东,车坐的满满,驶过两站地有一位穿青花裙的姑娘登上车门,眼见得一股清纯扑面。姑娘扶着把手站立白飞身边,车厢有点拥挤,敞开的窗涌进微凉的江风。伴着车的前行,姑娘的花裙随气波飘动,荡起的裙角不时扫过白飞的肩头和鬓角。小伙子有些不自在,起身让座。姑娘眼光漂亮地瞟了他一下,惬意地坐下了。以后在这趟公交上俩人经常碰面。一次,白飞注意到座位上的姑娘双手捧着本书看,脑后露出一段弯白的脖颈。一缕阳光探进窗口安详地照耀着姑娘的脸庞与书页,迷离地泛起一片金雾。白飞认出那是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丽丝.门罗写的小说《熊从山那边来》(英文版)。白飞投射到书页上的目光定是被姑娘察觉了,黑发甩动,她扬起脸轻声问:“你也爱读她的小说?”白飞慌乱地挪开眼睛,“噢,不,我只是看过这部电影。”
周末的傍晚,晚霞把浩瀚的城市幕墙涂抹成红酒的颜色,热腾的街面比煮沸的麻辣烫还要喧嚣。白飞拐进一条江边小巷。幽静的小巷飘来熟悉的槐花和草叶的香味,寻着槐香他走进一家日式餐馆。厅内碟盘杯影交错,已没了座位。白飞蹉跎正欲离开,就听旁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喂!这里还有一个座位,空的。”
白飞转头认出是公交上常遇到的花裙姑娘在朝他打招呼,她正在吃蛋卷寿司。她的对面恰好留有一个空位。
他有些迟疑羞涩。
“我叫官男”女孩大方地自我介绍。
这以后俩人相爱了。
初来上海滩,白飞仿如一个溜进富家大院的小偷,一只飞进皇家园林的灰鸡,总是要夹着尾巴走路的,尝尽了世态炎凉。在充斥着自由情怀的大学校园,处境依然。这个1.87的北方大个儿,超众的体格外貌,无论现身何处,都会引起众多女孩的窃语和尖叫。可一旦他那非比寻常的身世曝光,一切就成了误会,女孩们像逃避禽流感似的消散而去。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唯一能支撑起这颗北方头颅的就是他的优秀学业。六年后,他成功踏入一家航天研究所的大门,成为了这座国际名城持有正式户口薄的公民。
人间凡是天赐的情缘,大概需要的只是一次相遇。
俩人很快有了了解对方家人的意愿。白飞问起女友的家人,官男浅笑,一只手掐着低垂身旁的树枝条,一只脚尖捻着地面儿,口气如儿时过家家似的随意,“我的父母嘛,他们在S城做一点生意哦。”
轮到白飞他却憋红了脸,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羞于启齿可又不得不张口的事实。“唉!”他的骨头有点酥软,屈身蹲在一株栀子树下。树干摇晃,几片花瓣打着旋儿悠悠飘落,鲜白的花瓣上透映出北方汉颓丧尴尬的面容。
“我……唉!我爸他……只是个街头摆摊的修鞋匠。”
“哟!你太了不起啦嗳!” 像以往许多女孩一样,官男闻听后照样尖叫不已,只是换了腔调。“你的家人很棒,能供养出你这样学霸级的高材生,多么的不容易呀!”
这一刻白飞懵晕了,恍惚目睹到黄浦江头的太阳真的打西边升起来了。他挺直腰椎目光如刀细细打量着女孩儿的脸,似要扒开肉皮看看其魂魄的真形。
他第一次被女孩含带满满善意的尖叫弄湿了眼圈。
南国S城远郊一处寂静的临海山峦前,与主干道隔着一片田野的支线路上,一辆豪华的英式马车裹带着一团白色的光霭在快速飞奔。马车样式与英女王国宾礼上的坐骑相仿,由四匹高大的欧洲和波斯马牵引。马车凉蓬下仰坐着一位妇人,她头戴一顶红色羊绒帽,深色眼镜,身穿一件质地优良的杏黄色风衣,双手罩红色手套,脚踏波斯织锦软鞋。妇人只露出两片丰腴的嘴巴和肥润的下颚。前面驾驭马车的是一位五十来岁壮汉,身手利索,一手牵引马缰,一手挥舞金穗马鞭。马车和着悦耳的鞭哨串串清脆的铃声辘辘地飞驰在空旷的原野上。
官男透过车窗看到马车,兴奋地喊给白飞:“我妈咪!”
“这是你妈咪?”白飞瞅着飞驰的马车极其惊讶。
轿车暂时停在路边。
官男朝白飞笑笑,低声解释:
“没告诉你呢。我妈呀最讨厌两样东西,一是汽车二是飞机,她闻不了那汽油味,也恐高。跟你说呀,在这个星球上从古至今她最崇拜的女人是武则天和吕后,最羡慕的女人是大英帝国的伊丽莎白二世。为此,老妈不惜花白银万两让人仿造了这款皇家马车,亲自和香港友人一起去欧洲购买来五匹血统高贵的洋马。这不,她把老巢搬到了郊外,无聊的时候呀老妈就喜欢乘马车到野外兜风。哎,……”官男兴致勃勃还想说什么,忽然发现白飞脸色不对。
官男不得不向男友道出隐瞒许久的实情。原来官男是个大富翁的独女,她的妈妈经营着一个庞大的产业帝国,上海、深圳、香港、海南、非洲、欧美都有她的集团子公司,身价数百亿元。
白飞乍听险些小便失禁湿了裤兜,万没想到自己一头撞进豪门。
官男瞟着男友轻俏地道:“这呀根本不算什么,在中国成功与否往往取决于机遇,就那么回事儿。”她一派冷嘲的口气,好像对母亲的辉煌业绩并没有太多的崇拜。倒是很认真地凑近白飞的耳边叮咛:“我可是告诉你呀硕士先生,我妈可是个暴君,这倒不是因为她钱多,是因为她是一个变态老女人哎!你见了她一定要小心嗳,不要惹她。”
女友一通轻描淡写的描述,早已让白飞腿肚子转筋,浑身打起冷战,脑子迷迷糊糊的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官男见男友的肢体禁不住地在觳觫哆嗦,忙挽紧他的胳膊,责怪中倍显亲昵地安慰:“瞧你,还北方硬汉呢!你也不用怕嘛,一切有我呢是啵。妈妈是最听我的话的。再说了,”官男用愉悦的目光扫着白飞的上下,“面对这么憨憨的小伙儿,她是舍不得施暴的,说不定妈妈会喜欢上你的呢,我猜。”
官男与白飞恋爱期间,很少提及她的家更很少提及她的母亲,一是她不愿意总拿豪富的家庭来炫耀,二是她的妈妈也确实是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物。她怕这些给白飞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就如同她全然不在意白飞的家世一样。现在到了家门口,她觉的该给白飞一些提示了。强势人家的女儿同样有自己的苦恼和心思。
官男显赫的身世是名不虚传的。
官男的老家原本是北方海边的一个小县,改革开放之初她的母亲官魁还是一个乡级粮站的出纳。后来在旧经济体制的解体中,自幼敢做敢为的官魁承包了濒临倒闭的县面粉厂。自此起步,她一路拼杀过关斩将,建起了国内一流的大型面粉企业,把生意做到了上海。随后她踏足矿产与房地产,接着南下深圳成为特区第一代也是最年轻的女性开发者。官魁在业界号称铁娘子,她的铁腕作风和处事的凶狠让众多商界豪杰闻风丧胆。在业界内部,她一直高扬女权主义的大旗,许多人甚至暗称她是妄想颠覆世界的大魔头。
与出身贫苦的白飞一样,官魁同样出身寒门,她的出道发迹同样深刻地打上了身世的烙印。在还没有强制推行计划生育的年代,官魁的父母一连生下了七个女儿,得靠劳力生存的农村没有男孩的家庭就是活生生的弱势人家,没人瞧得起。七个女儿的降生不仅泯灭了一个家庭的希望,还带来巨大的耻辱。官魁是老大,五六岁时起就跟着父母下田,以后妹妹们陆续成了她的帮手。夜晚排队浇地,人家是两三个大小伙子扛着闪亮的钢锨出村,威风凛凛,父母可以安心地躺在家中睡大觉。而她只能和柔弱的姊妹们轮换着顶替多病的父母去田里干活,时常要在星夜里排队等候给禾苗施肥浇灌。短短两年间,她先后有三个妹妹在麦田和苞米地里被人糟蹋强奸,其中两个怀孕坠胎含屈带辱地嫁了人。从那时起她就恨透了男人。她忘不了父亲是怎样给一个村干部下跪,求他给自己推荐一份工作的情景。她咬牙切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做一个摧垮强势男人的女人。走向社会后,由于心底一直燃烧着由屈辱幻化成的仇恨之火,她处事大胆泼辣,凶残冷酷,征服摧垮了众多自以为是的男人。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她一旦征服了一个或一群男人后,并不立即置他们于死地,而是以招安的微笑将他们纳入到自己的麾下,有的还委以要职,慢慢的演出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直到把他们百般羞辱耍弄后再毫不留情地像清除垃圾似的悉数赶出。一般到这个时候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枭雄们在惨遭铁娘子的蹂躏后大多就失去了原有的男性特征。
在铁娘子的庞大产业帝国里,女权是至高无上的。企业里所有的规章制度只要是涉及人的,全部是按女性的特征设计制定。公司企业发劳保用品,女的多男的少,三八妇女节放假起先是只有女人享受,后来铁娘子传令,男人这天也照样休假。她觉得只给女人不给男人同样是对女人的歧视,男性可享受女性的恩惠,但规则一定彰显的是女权。除此之外,铁娘子对内部的员工管理无论男女都极为严苛。她的喜怒哀乐,脾气秉性,甚至一个细小的表情,都是企业内部政策的宣示,身边的员工必须从她的变化无常中谨慎小心地吃透她的真意,否则就是大祸临头。有一次集团准备从校园招聘一批新员工,之前她让一名主管人事的心腹陪她游泳。闲谈时她说:“邪门了,听说如今新毕业的硕博生们自恃学历高越来越不好管咯,都想当大爷。”心腹听后,自作聪明地判断老总一定是厌恶硕博生了。隔天,她给铁娘子报上一份新的招聘计划,所有的名额全部给了本科生。铁娘子问她为什么不招研究生,这位心腹支支吾吾:“官总,您不是说研究生不好管吗?”铁娘子闻听大怒,抬手就赏了对方两个耳光,骂道:“你敢羞辱我!天底下有我管不了的人吗?!”她将这个人的职务一撸到底,发配去了车间。与铁娘子相伴如同与恶魔同榻,她的集团里患抑郁症、焦虑症的病号比比皆是。一个忠实耿耿跟随了铁娘子十几年的男性副总裁莫名其妙地精神失常疯了,两个能力超群的年轻女性副总一个患了脑瘤,一个猝死。
官魁是在创业之初成家的,当时她还不那么嚣张跋扈。他的丈夫是一个军工厂的职工,名叫阮宜生,后转业到政府机关做了一名小官。夫妇俩生下一对儿女,可惜男孩在生下十多天后就夭折了。阮宜生曾是一个长得浓眉大眼的酷哥,出生在一个城市干部家庭。最初条件要比官魁优越的多,与官魁结为夫妇后也曾有过点男人的血性,可是很快便被革命了。据说他每天晚上都要被迫地要给官魁泡脚按摩,小心殷勤地伺候。有一次两口子夜间发生口角,官魁咬住他的命根死活不松口,直到阮宜生下跪求饶为止。在这个家庭传统角色来了个天翻地覆凯而康,户主是女性,孩子的姓氏随了母亲,取名叫官男,孩子则是归父亲带,内勤家务自然也都是阮宜生的主营。当然他也告别了许多男人的烦恼忧愁,除了驯顺与干家务,男人所应担承的一切他都不用再操心,衣食无忧,坐享其成。里里外外阮宜生放在嘴头的一句话是:“哦,她是这么说的。”遇到外人:“等我去问官总”。
阮宜生从四十岁时便与官魁分居了,每个月阮宜生可以去官魁内室放纵一把,但这要看官魁当时的心情。也许只有在夫君勃起的那一刻铁娘子才会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儿身。当然在床上她也是不想吃亏的,少不了要玩玩女在上的暴行,定准儿要分出个上下高低来,以体现无时不在的女权。每当这时阮宜生身上都像趴着一只肥硕凶恶的母老虎,那种恐惧不是人能想的。实际上,阮宜生这方面的功能早就萎靡不振了,你想,面对这样的女人男人想雄起那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可这又是一项硬任务,来不得半点虚假敷衍。为了博得铁娘子心血来潮时的欢心,阮宜生得不时地去看医生强行吞食大量补品或伟哥类,即便如此他耳边听到的也常是“废物!”的叫骂。近年,随着家务的减少,无所事事的阮宜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骤然热心起佛事,把余生皆消磨在了寺院里。
大概人的性格都有两面,官魁对唯一的女儿却是另一番情态。每每见到官男她那掩藏深埋的女性特征就开始苏醒,并显露无遗。这刻,你会看到她是一个极其慈善温存的母亲,对女儿抚爱有加,要星星不给月亮。官男长大后性格却和母亲截然不同,可爱乖巧,丝毫没有富家女常见的骄横霸道。本来坐在母亲的金山上,她这个千金大小姐完全可以不上班的,可她不愿依附在父母身边,向往独立的生活。她从初中起曾先后两次被母亲送到国外留学,却总有点水土不服,学业读到中途就止步了。留学归来后,她只身到了上海,像平常青年那样找了一份工作,她想体会一个完整的人生。情爱方面,她从十六七岁时就受到众多富家郎的追逐。慢慢她发现身边围拢来的俊朗帅气的面孔一副副竟是那样的世俗虚伪,绝大部分都是朝着她家的财势地位来的,即便是有爱情也恰同北方人爱吃的豆脑搅拌上了令人作呕的稠稠的功利卤汁。她像驱赶蒙古草原的狼群一样驱散了一拨又一拨。从见到白飞那刻起,她的心陡然明亮了起来,意识到这个淳朴有点胆小的北方小伙正是她要寻觅的白马王子。让她倍感新奇的是,她收到这份礼物的地点竟是在公交上。
白飞在一幢庄园大房子里见到了官魁。白飞看到准丈母娘的个头也就一米五左右,头发剪得短短的,头很大,面皮白润,右边嘴角有一颗黑痣,颚下有一团赘肉。她的肩头细窄,臀部硕大,腿短粗,穿着一套带红领的藏蓝色名贵衣装。她的眼窝似两个冰窟,走起路来轻飘飘慢吞吞的,但每迈出一步都是一种十足的侵吞和占领。离很远你就会隐隐听到魔鬼走来的声响,一股碾压而来的生吃活剥透彻筋骨的强大威慑力,周围的空气都是血腥锋利的。
官魁居高临下地打量白飞一番,脸上冷漠的表情没有再继续恶劣下去。显然,眼前小伙的外表让她无可挑剔,一米八七的个头,帅气健朗的体型,名校硕士生,航天所工作,一般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第一眼面试过去,她询问白飞的来历。当得知他的老家是北方一个小镇,便不再问其它的了,大概觉的像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可问的呢。过了一会,阮宜生也从寺庙回来了。官魁盯着白飞只交代了一句,“只要听话!”也许是心里对白飞比较满意,也许对女儿早有过许诺,她除了表态提供给他们一套别墅之外,每人再送一辆豪车。阮宜生也显得很高兴,跟差似的埋身在一旁笑呵呵地连着点头:“听你妈的,听你妈的。”
东方不亮西方亮,铁娘子的霸道狂妄反倒为女儿的婚事弄出了一片少有的自由天空。那些一夜暴富的土财主或是已经由乡村搬到城里去的富贾们,往往在儿女婚姻大事上摆脱不掉沿袭千年的清规戒律和门当户对的羁绊,他们看似很富有,其实脑壳里泛起的沉渣还不如当穷光蛋时干净。目中无人蔑视一切的铁娘子觉得可以主宰一切,无形中恰好冲淡了似瘟疫一样流行的门户之风,在傲慢的支撑下对于女儿的择偶显得少有的开明和痛快。这让官男吊到嗓子眼儿的心滑落了下去。
从S城归来,官男又随男友风尘仆仆赶往北方小镇拜望了白飞的家人。
这年国庆节,官魁夫妇亲手操办在上海大酒店为女儿举行隆重的婚礼,这种盛大的庆典必须是与婚礼的主家是与这座高傲的都市相匹配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宾客多达二百多桌,整个婚庆耗资近三百万元。婚礼当天,白飞收到父亲从老家寄来的一个两万元的汇单。
官男母亲送的别墅紧邻浦江江畔,十几年前买下的,包括车库近四百平。当时仅花了二百多万,现在市值她没算过。这栋别墅除了定期的修葺一直空着。官男结婚前住在另一栋公寓里,这栋公寓是官魁夫妇偶尔来上海与女儿短暂团聚的栖息地。官男自幼留学,接受了许多西洋人的生活理念,对国内浮华的社交场面缺乏兴趣。她每天坐公交出行,喜欢与常人大众在一起的感觉。另一方面,她的生活又非常时尚,闲暇时刻最多的时间是读书弹钢琴,除此就是打网球。别墅区内有一个网球场,这成了她常逗留的地方。婚后她还教会了白飞打网球,让她的男友震撼的是,看上去柔弱的官男在网球场上却是一员悍将,她的顽强和犀利的进攻屡屡让笨拙的北方汉败下阵来。官男看白飞的眼光总是那么执拗,眼窝里似含着两泡海的潮汐,恒久而温存。
豪车美女别墅,许多人奋斗一生都难得到的东西,转瞬间白飞全有了。面对昂贵的陪嫁,最初白飞心里十分忐忑,说什么也不敢要(这种态度他没有胆量向铁娘子说,只能对女友表示)。官男却十分的不以为然,她告诉官男这点东西在老娘身上就是一根汗毛。她用柔美的眼波瞟白飞:“不要,不要我的小郎君你拿什么娶我呢你说?”是呀,白飞心里明白,打死自己在上海滩也买不起房的,如果单靠自己每月六七千元的工资租房娶媳妇过日子,那还叫日子吗?官男俏皮地道:“反正我老妈的这些银子都是从社会上霸占掠夺来的,她又不会造钱币,不花白不花,自然法则!再说了,”她挑衅地盯着白飞:“老娘给的你敢不要,服从是第一位。要不,你还想娶我吗?”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一个背井离乡的贫寒子弟一夜间跨入了富贵之门,过上了上流社会的贵族生活,这不亚于一次从猿到人的蜕变。多少次醒来瞧着睡在身边的美女和金碧辉煌的房舍,他都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庭院里的法桐树冠被月光画成了素描,隔窗投射到室内将小伙子的梦幻挑挂在了树梢上。
他时常想起那个盛大的婚礼,每当此时他的心都是一阵悸跳,长这么大他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阔气什么叫排场。热闹过后他也记起一件事,婚礼上唯一缺少的就是老家的人,见不到爷爷,见不到父亲,叔叔婶婶姑妈故乡的亲人一个都没露影。白飞理解从北方小镇到上海两千多华里,即便是有了高铁这样长的路程对于老家的人们来说仍然是太遥远了。从没出过门也见不得大场面的父亲是到不了这么大的城市来的,他要跨越的心里路程比乘车的路程不知要漫长多少。父亲那两万元的汇款他没动,放在婚礼上这点钱如同泳池里的一滴水,根本无法拿出手,还不如丈母娘的一颗吐沫星。可他知道,这都是父亲多年省吃俭用一分一分积攒下的呀。不管怎么说这是父亲寄来的心意,他想把这点钱交给官男,也算穷公爹的一点心意与交代。可官男毫不在意,笑着说:“你老爸那么辛苦,还是把钱寄回去吧。我妈的钱多的能装满黄浦江上的轮船,杀富济贫,咱们就花她的吧。”白飞知道官男是一番善良单纯的好意,可这钱能寄回吗。后来他还幡然醒悟,按照乡间民俗儿子的婚礼应该是由老家人来操办的,问题是鞋匠父亲能来上海举行如此大的婚礼吗?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家里只有孝敬的老爸守候着年迈的爷爷。他思来想去终于体会到老家人的难处,看来儿子远走高飞了,父亲是鞭长莫及的。想到此他的心平复了许多,只是为没能在婚礼上让官男朝父亲叫上一声爸而惋惜!他的双眼似泡在混浊的江水里潮乎乎的。
青春是疼痛的,女孩在刻骨铭心的哭泣中变成了女人,随后的日子滴下的就是甜蜜了。白飞除了汗脚的臭味和某些方面的邋遢,生活习惯情趣爱好大幅度向官男转移靠近。官男不爱喝粥懒得包饺子,白飞都依了她;官男厌看国内电视剧,认为里面描述的生活漫无边际太缺乏逻辑,剧中人物阴毒的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即便是干坏事也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呀!你说呢?”没想到白飞特赞同,这让女孩格外开心。休闲时刻俩人看得最多的是体育节目和动物世界,“瞧见了没,这些画面要纯洁干净的多呢!”她总是如此评价。白飞的工作很忙,所在的研究所正在为一颗新卫星设计新的能源装置。白飞被抽调到了课题组,这是他施展才能的大好机会,除了上班,每晚回到家他还都要工作到深夜。官男就在旁边静静地看书陪伴,其间一对粉嫩纤细的手少不了要端上一杯温馨的奶油咖啡。
甜蜜的时光总是划得很快,不知不觉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
距离春节还有七天,白飞下班回家的时间比往日稍晚了些。江边起了雾,有几团雾气飘到别墅区在树冠之间扯起一片丝绒般的云海,许多别墅都亮起了灯光。白飞停好车匆匆往家赶,他想官男应该早回来了,等到别墅门口见屋内还黑着,他有些诧异,心语:“怎么?男男还没回来。”他不由自主的回头望,看到官男手中拎着一个食品袋笑嘻嘻地就站在身后。白飞赶忙接过散发着肉香的袋子,“哈,今天我们都晚了。”“今天是周末,我还以为你早下班了呢。”官男莞尔一笑。
俩人牵手进屋,像分别了很久,情不自禁地环抱在一起,但并不急于接吻,而是深情地瞧着对方,四五分钟后才分开,开始解掉一身的外衣换上休闲。白飞收拾好自己,从外衣兜里摸出了两张火车票,走近官男:“男男,我还没给你说呢,我已经买了回家过年的火车票。车票很紧张,我费好大劲给你争取到一张下铺,农历二十九晚上的,我们三十傍黑儿就能赶到家。”正在换拖鞋的官男闻听赶忙抓起手包,“哎呀,我也买了。几天前单位的小焦订票,我就让她代买了两张也是二十九的。”说着官男从包里掏出两张机票。
“你买的是飞机票?”白飞很吃惊接过机票看,可是没等他再往下说什么,机票上的字让他愣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的航程是上海至S城。
“我……我……你是说我们去S城过年?”
“怎么了你?”官男望着白飞吃惊的样子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怎么了飞?我每年都是要回S城和爸妈过年的呀。何况那天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呢!”官男的双眸闪烁着单纯的亮光。
白飞一手抓着飞机票一手握着火车票有些发懵。官男注意到白飞手中的火车票,拿过来看,一下子也愣住了。她瞅见火车票上的方向是朝北去的,是上海开往北京的列车(回白飞的老家是要从北京转车的)。
官男也有点蒙,不知所以地瞧着白飞。俩人一时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足有两分钟,官男才拉住白飞的手说:“对不起,飞,我没想那么多。”
俩人都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白飞的心七上八下的,眼前的状况他一点都没想到。沉默了一刻,白飞的大脑稍清醒了些,觉得应该像官男解释一下。他伸出一只臂膀将官男揽在怀里,说按照他所知道的民间习俗丈夫是要带着媳妇回婆家过年的,尤其是结婚第一年。官男惊诧:“还有这么多的说道哇?”白飞点头,他介绍给爱妻他从小见到乡里人和爷爷父亲都是这样说的也都是这样做的,辈辈相传,新媳妇不回家过年是会让人笑话的。
官男像是在听一段古代传说,起身调皮地用手指头划了一下白飞的鼻头,“飞,我想起来了,照你说的我这新媳妇得穿上一件大红袍坐上一顶大花轿呢!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就没听说过呢?得,你们那里过年有什么好玩的么?”
白飞看官男对北方有了兴趣,顿时来了精神,赶忙告诉他的老家过年有许多热闹的花会,比如耍龙灯、跑旱船、踩高跷、唱大戏,武术擂台赛,除此还有远近闻名的花灯会,到那天全镇各条乡街都会挂满造型各异缤纷华丽的宫灯,上面画着众多的古典故事和灯谜,到晚上全部点上红蜡烛,把满大街都照的彤亮。人们聚在一起手抓着冰糖葫芦猜灯谜做游戏,一直要热闹到正月十五。如果天公作美再下场雪,那雪打灯的场景就更迷人了。官男对白飞描述的花灯来了劲儿,兴奋地道:“好雅致的灯会呀!那,我们去北方过年吧!”
白飞瞧着可爱的妻子,心中荡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暖流。是呀,自结婚后,他一直陶醉在爱情的甜蜜和难以想象的满足之中,越是这样他的心中越是存着一份歉疚和不安。他总觉得应该回趟家,把这份喜悦与老家的人分享一下。他相信老家的所有人都在盼着,想知道他们婚礼的情况、他们现在的生活,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说。因为他们还没有感受到儿子的大婚带给他们的喜悦与荣耀。他觉得回老家过年正是完成这一心愿的最好时机,他还想起前一阵父亲来过电话,提到过年除夕晚上全家人是要祭祖的。父亲虽没有明说,但他已体会到父亲的意思,除夕晚上祭祖新媳妇是少不得的,好像只有这样新媳妇才算正式成为了白家的人。他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爱妻的态度如此单纯敞快,这让他真想扑上去好好吻她一阵。可是还没等白飞来得及表示,官男忽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对白飞说:“不行不行!咱们得回S城,大年初一是我老娘的生日哦!我们不回去怎么行,妈妈是不会饶过我们的!再说了,她就我一个女儿,刚成家就不回去了他们怎么受得了呢你说!”
白飞的心像一个热锅上的煎饼猛地被翻了个过,他闷下头,再次陷入难以抉择的愁苦之中。官男拽他的胳膊,“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必须回去的。”她见白飞不动窝,意识到了什么,柔声拉扯着他的衣角:“白飞你在想什么?明年休假时我们可以去北方么,干嘛都挤在过年呢。”白飞低声解释道:“男男,我爷爷岁数大啦,过了年就八十三了,除夕晚上的团圆饭少了我们,他会……会生气的。”他想说爷爷会气坏的,话到嘴边又改了,怕给官男太大的压力。
“这怎么办呢?”官男倒在了沙发上。
这天晚上本来是小夫妻约定好做爱的良宵。婚后官男把一切都纳入到了一定的规则之中,即便是新婚生活她也不想搞得太散乱随意。她认为时间长了这可以决定人的气质格调提高生活的品位。俩人把做爱的档期定为每周四个晚上,至于次数那就由白飞看着办了。官男把这形容为大权独揽小权分散,给白飞充分自由发挥的空间。这个时候不知怎地她想到母亲也想到了父亲。她想母亲对待父亲太暴政了,没有一点平等,也不给父亲留出一点空间,老爸太可怜了!“我可不能像母亲那样!”与白飞成家后这种情感多次跃上姑娘的心头。可是今天晚上俩人都很扫兴,没有了任何心情。
小两口一夜无语,分别抱着枕头睡了。
以后的几天俩人依然未找到两全其美的破解方案。一年只有一个除夕,一个大年初一,却有两个家。两边的家与上海均隔着两千多华里,仿佛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量级不同,可此时却一样的沉。在出发之前的最后时刻,小两口才勉强认可了一个折中方案——各奔南北,各找各妈。
出发这天,官男送白飞到火车站。临分手,官男拿出一张卡递给白飞,“飞,这是妈妈给我买衣裳的钱,我还用不着呢,你拿去给爷爷和爸买点好吃的吧啊!”
白飞没有马上去接,他抬手将官男脑门垂下的一绺头发撩起,不放心地叮嘱:“男男,我不能送你了,路上当心。到了S城替我向妈妈解释好吗?”
火车在巨大的动力推动下启程了,望着在负重中滑动而起的车轮,官男眼窝里已然溢满了思念的泪水。四个小时后,一架飞往S城的航班也穿云破雾飞离了申城的天空。
白飞在北京东站下车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感到脖子上有点滴的冰凉,抬头看下雪了。他是乘坐津浦线的火车到达北京的,接下来需要去北京西站转换到京广线。正常情况下至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赶到家乡小镇。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京广线的车票,但他不急。几年的大学生活多次的往返颠簸已让他的转程变成家常便饭,他已不止一次在年关前出现在京城。他心里有数,如果买不到火车票,那就到公路上去拦截汽车。因为在这样的黄金时刻,长途公交大多都是想尽招数逗留在市区的街道上的,进了站所卖的车票是统一定价,而在外面车主至少可以多卖上一倍的价钱。所以此刻的车站内大多难觅班车的踪影,只要肯多掏腰包是不愁找不到公交车的。
天空中已不时腾起按捺不住的礼花与炮声;飘落的雪花使得带着些许失意的游子更增添了几分回家的急切。
白飞赶到家乡小镇天已黑了下来,雪花像是无数的蝴蝶环绕着街灯,橙红色的灯光被雪花打湿,投射出片片零碎的灯影。白飞急切的脚步放缓了,他没有直接踏入家门,而是徘徊在家门口斜对面的暗影里。
小镇天空的彩光和爆竹比城里的更集中更响脆,炸开的花蛋蛋的碎屑比雪片还要多,天地间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殊死激烈的战斗。清冷的街道上滚动着呛鼻的硫磺气浪,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是一闪一闪的,在惶恐中接受着辞旧迎新的彩排。
白飞看到自家的灯光分外的璀璨明亮,让他震惊的是连院子里都架设了电灯,还是大瓦数的,有许多人影晃动,时而有不少姑娘小伙结伴跑出来朝街头张望。他判断全镇白氏家族的大人小孩儿都来了。他的心一阵紧缩脖颈和脑门冒出了冷汗,情况比他想的要严重得多。离开上海前他还单纯地以为回家过年就是与父亲爷爷团聚团聚,带着媳妇为祖上烧上一炷高香,顶多再与儿时的伙伴们聚聚也就得了。现在看来全家族的人都在等着迎接新媳妇,他突然记起新过门的媳妇第一年除了祭祖是要到全家族的每一家拜年认大小的,这是家族千年未改的规矩,否则就是看不起家族的人,不仅要受到谴责还要不被家族承认的。如果谁家出了这样的事那就等于得罪了全家族的人,从此在街面上是抬不起头混不下去的。他知道过去家里过年是没有这样热闹的,虽然爷爷很受人们尊敬,爸爸的人缘也很好,可是爸爸鞋匠的行当还是让不少同族的人感到脸上无光。所以他们平时虽与爸爸保持着应有的家族关系,但大多是礼节性的,拜个年就走,从不多停留。自从白飞考上大学去了上海滩,情况就全变了,所有的人都跟爷爷爸爸亲近起来,眼光明显不同了。尤其是传说白飞娶了富翁的闺女后,千里外的鞋匠爸爸身价陡增,好像也变成了大富翁似的。他的鞋摊成了皇宫一角,金贵的不得了。人人见了他都是笑逐颜开,过去爸爸与人搭话对方爱搭不理,如今爸爸要是与其搭讪几句,对方会觉得受宠若惊的。大款儿媳不仅为白家带来了尊贵,还给镇上的人们留下了许多想象。“说不定哪天,白鞋匠的大款儿媳妇会把白家人全接走呢!”“瞧着吧,白家小子给老爹一次就汇来几百万说不定呢!”“老白家这回省长见了都会点头哈腰的。”种种恭维猜想风一样灌满了鞋匠的耳朵,淹没了白家的土宅。
雪下得更大了,鞭炮声响的更烈,电闪般的光影扫射在白飞的脸上,也把白家院内热闹的景象映到了天上。他意识到时间距离午夜的来临更近了。白飞硬着头皮朝家门走去。
当屋内院内的人潮看到头顶雪绒走进家门的只有白飞一个人后,所有的人都似中了魔,脖子拉长瞪大眼珠子朝白飞身后搜寻。瘦高个子腰板有些佝偻的白鞋匠几步冲到儿子跟前急问:
“儿子,媳妇呢?媳妇来了没有哇?”
白飞摇摇头。
院内像是同时爆裂了许多轮胎,每个喉腔或是从鼻孔或是从牙缝里发出了一连串怪异的嘘嘘声。
人群里开始有了小声的嘀咕奚落,接着不满的声音变大。
“什么事啊?大雪天的候了大半个晚上。媳妇没来!”
“真扫兴!耍猴呢!”有人“咣”的猛踹大门一脚扬长而去。
“想起来了,大富翁的媳妇怎么能看得起咱乡下人呢?”
“再金贵也不能不来认公公呀!狗还不嫌母丑呢!”
“娶的是媳妇吗?不会改姓吧?”
……
各种丑话脏话随着人影的晃动散开,开始充斥在院落内外,不少的叫骂声伴着鞭炮的烟尘扩散到了街面上。
屋内身着新衣的爷爷早已挂不住脸面,哀叹一声,扔掉拐杖转身回了内屋。
白鞋匠急了,想拦阻人们,无济于事。气恼的人们像泥石流一样淤塞在门口,男男女女的把一个个后脑勺冷屁股甩给了鞋匠。鞋匠下不了台,大声质问儿子:
“你……你说媳妇为什么过年不回家?为什么?我问你呢!媳妇呢?你痛快说呀你!”
这一刻,白飞变成了雪地里的一具僵尸。
由于新媳妇的缺席,白家过年的喜庆一下子烟消云散了,皑皑白雪和呼啸的寒风覆盖了院落里的一切。等所有的乡人散去后,也许是看到了儿子眼窝中的泪水,也许是对儿子的心疼,鞋匠没有再过多地谴责儿子,嘴上只是不停地叨咕着:“你看这事闹的!你看这事闹的!”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劝慰老父亲上。
从除夕到初一,白家人没有了一句笑语,在饭桌上都只闷头吃饭,每个人都像遭受了一场灾难和打击。偶尔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想找句话活跃活跃气氛,可是因为周围的空气太过压抑,所说的话都变得僵直和生硬,冰渣似的,不但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倒添了堵。
白飞像是个受到公审的罪犯,简直不知道除夕和初一是怎么度过的。初二一大早,令他更加害怕的事发生了,官男打来了电话,首先传来的是压抑的啜泣,这种发自六七千里之外的哭声异常的刺耳。白飞急问:
“男男,你怎么啦?”
话机里官男委屈地倾诉妈妈发火了,她从来没看到妈妈这么凶过。
爆竹声息,年的魔影消遁了,春光遮蔽了惊粟的大地。新的一年,白飞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上,官男也一样,俩人谁也不愿多谈回家过年的事,甚至连这几个字都回避。但白飞发现他与官男好像少了许多话题,他隐隐注意到官男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他猜想一定与过年有关,可没有勇气问。在官男眼里白飞的变化更大,他变得愈发的沉默寡言,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虽然回到家来装得若无其事,但官男辩得出他的脸上浮云似的弥漫着一种沉沉的惆怅。两个人各自都在逃避着什么。
这年晚秋刚至,白飞晚上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像许多父亲一样在短暂并不连贯的几句询问中,凝聚了父亲对远方儿子万千的牵挂。父亲说官男几天前给老家打了电话,为春节不能回老家过年向爷爷爸爸道歉。白飞感到意外,但他听出父亲哽噎的语气里含满了感慨与激动。他说没什么,要白飞转告儿媳城里人不要跟乡下人一般见识,他恳切地要求白飞明年春节和官男一起去看岳父岳母,替老家的人问候亲家。爸爸最后告诉儿子不用担心家里,他会照顾好爷爷的。
白飞握着骤然变的沉甸甸的手机,喉咙被一团热滚滚的东西塞住了,在爸爸撂下话筒前他只费力地叫出了一声:“爸!……”
父亲的来电像二月的暖风吹散白飞心底的寒气,澎湃而起的热流激荡着他周身的血液,他一把将贤惠的妻子拽进怀中,抱着她的头,疯狂没够地吻她……
这一夜,房屋内外弥漫着树叶和花瓣的清香。窗外那轮圆月特别的亮,仿若是一个硕大的银盘,透过窗纱将如水的月光注入到爱的沙滩上。官男缱绻在白飞怀里甜蜜地熟睡,白飞却瞅着窗外的皎月没有丝毫睡意。父亲的话语还在他的耳畔激荡,浓浓的父子亲情让他浸泡在温暖的海洋里。他相信缠绵的月光照耀着上海也照耀着千里之外的故乡。他仿佛看到劳累的父亲此刻同样正在沉睡,那熟稔的呼噜声就在耳边。他确信春节发生的不快曾像冰坨子一样压在了父亲心里,是通情达理的妻子让这个冰坨子化为了明亮的春水。除此之外父亲一定还想到了什么。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呢?白飞的神经再次收紧,心跳也减慢。噢,父亲的心思一定没这么简单。除去天生的善良,一种深藏心底的内疚或者说是一个卑微的鞋匠与一位大富豪所面对的那天壤之别的差距造成的自卑,才让父亲放弃了要儿子回家过年的念头。还用说吗,父亲肯定是感觉到头顶的天空脚踏的大地都是倾斜的,如果儿子肩上担着的是两只箩筐,那一只筐里装载的是大象,一只筐里盛着的则是地鼠。父亲一定在想,儿子现有的生活,别墅轿车美妻都是丈母娘赐给的,而这些本应该由父亲来担承的,因此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要求媳妇儿子回家过年呢,那不是一件十分理屈的事吗?如此说来过年的事老爸不再指望什么了,他该是多么的寒心和失意啊!儿媳的贤淑善良给老爸弥合了一个疮疤不假,可父亲自己却又在心里撕扯开一个更大的伤口。他陡然意识到悬在夜空的圆月就是那个大冰坨子。
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作恶事。这句话即便是在经历着深刻变迁个性膨胀的现代社会也依然是一句至理名言。
转眼大雁南去的叫声远逝,接踵而至的是新的春节来临了。由于有了父亲的支持白飞已打定了去丈母娘家过年的主意。
这天下班,官男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夫君一眼,从包里又一次拿出了两张机票。
“哎,我可买机票啦!”
官男一脸逗闹俏皮的神情。
“噢,这么早,我正要去买呢。”一提到过年白飞的四肢就不由地哆嗦,尤其是要去见丈母娘。
“给你!”官男把机票塞到白飞手里,然后走到衣镜前整理容妆。
白飞抓着机票如同握着两颗鳄鱼的牙齿,当他将战战兢兢地眼光挪到票面上时愣住了,他看到票面上的字是上海至北京。他怀疑自己的目光,连着确认了三遍。这时,官男回到了他面前,瞧着他不堪的样子,生气地用手指戳着他的太阳穴:“瞧你,典型的国产懦夫!”随后嗔怪地道:“我呀,要是知道结婚后有这么多麻烦,我才不结婚呢!”
白飞又喜又惊,拉住官男的手问:“那,S城怎么办?妈妈……”他想问岳母妈妈能答应吗?
官男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漠然地说:“我们干嘛什么都要别人答应啊!愿意去哪就去哪!”
“这能行吗?”白飞更加紧张。
官男无奈:“反正一年就一个春节,我们又无法像孙猴子那样分身。咱们呐今年就去北方过年,我还想去看北方的花灯呢,吃冰糖葫芦猜灯谜挺好玩的。”
“妈妈知道了怎么办”白飞仍是担心。
“我们来个先斩后奏,”官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到了北方再告诉他们,妈妈总不会把北方的天空也捅个大窟窿吧。好了,不想那么多了。好饿哟!我们今晚去吃日本烤菜。”
两个小时的飞行,舷窗上折射出了宫墙殿角。两个年轻人相视,各自都长出一口气。离开了上海他们好像逃离了一场灾难。
出港的路上,俩人踏踩着封冻的大地,不停地跺脚哈热气,脚步欢快轻盈。龟缩在米黄色鸭绒服里的江南女把一双灵秀的眼睛从红围巾里扒出,带着几分惊恐四下眺望着北国霜白的天空和冰凌似的云,欣赏着另一番的景象。
就要跨出港口了,官男的手机响起。是爸爸阮宜生打来的,官男不安地望了白飞一眼,手机里传来阮宜生急切的询问:
“男男,你们在哪儿呐?”
声音清晰,连旁边的白飞都听得见。
官男眨眨眼:“爸爸,我们已经到了白飞的老家。爸爸,对不起,今年我们要在北方过年啦!”
手机里立时响起一个男人嘶哑的哭求声:“男男呐!我和你妈已经到了上海,你妈见不到你快疯了,你快回来吧啊!爸爸求求你啦!爸爸不想过年,爸爸就你这么一个亲闺女呀!”接着就是呜呜的哭泣。
一缕起自江南的寒气从手机里窜出,立时穿透了这对情侣的心肺。
官男的脸吓的煞白。平时都是妈妈给她打电话,爸爸打电话的时候很少。她猜想一定是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一定是妈妈在狂暴地找爸爸出气,如果是那样……官男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暴虐的妈妈对老爸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受到强烈刺激的官男身子一软瘫了下去。白飞紧忙抱住她,“男男!”
官男在白飞怀里躺了片刻,眼泪汪汪的朝着京城的天空恸问:
“老天呐!我们该怎么做才算对呢?”
在白飞的劝导下,两个小时后官男又从北京飞回了上海。
白飞赶到老家小镇心绪是格外沮丧的。小两口在机场再次分手,各自的心仿佛由一条绳索牵着血淋淋的拽向相反的方向,一切的侥幸和美好的设计都粉碎了。回到老家他才知道爷爷已卧床不起,他把官男专门给爷爷买的新西兰奶糕放在爷爷的床头,不知是因为爷爷的病情还是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太多,他附身在床头拉着爷爷的手失声痛哭,有千言万语都想对爷爷说。爷爷瞪着双眼望着屋顶,待他伤感地哭了好一阵才喘着气道:“孙孙呀,你过上了好日子,爷爷高兴!可是啊,”爷爷定睛瞅着他:“你走的太远了,爷爷总觉得不踏实。”爷爷连着咳嗽了一阵,白飞紧忙给爷爷抚摸着胸口。爷爷平复下来轻叹了一声,憔悴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释然和满足,口气舒缓地道:“你爸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人,我始终瞧不起他。可我明白只有他一直守着我,爷爷知足了。可……可我不知道以后谁能守着他。孙呀,”爷爷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眼光异常的明亮:“孙,将来你们是要……要孩子的吧?如果是……是生了个小子的话,爷爷给他起个名字就叫白有根。你们不要……不要嫌土气啊。”
让白飞没有想到的是,爷爷这席话成了留给他的遗言。在他这次北方行后一个月,爷爷去世了。鞋匠爸爸因路途远也怕影响他的工作,没有给他报信。
大年初二下午白飞再次接到官男的电话,这次官男没有哭,而是一反常态要求他晚点回来,在家多陪陪爷爷和父亲。话音的背景嘈杂喧嚣,白飞判断官男肯定是在屋外打的电话。本来他就担心上海的状况,这下他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自己再次回了老家过年,而且采取的是与官男私奔的方式,根本没有与官男父母打招呼。事实上他也觉得这种方式不妥,但官男自恃是官家唯一的宝贝、掌上珠,父母奈何不得她。白飞确认闯下大祸,说一不二的官母容得下这种近乎于反叛的行为吗?虽说铁娘子再凶也不会把亲生女儿咋样,白飞仍旧想象不出官男所面临的处境。在电话里他想探问更多的情况,官男只草草地说一切都好好的,让他放心呆着,便匆匆挂断,但白飞还是从那值得怀疑的嗓音里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坐卧不宁的白飞没有听从妻子的劝阻,与头年一样,只在家逗留了两天便飞回了上海。
事情比白飞想的要遭许多。过年对于铁娘子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道具。自出道以来官魁过得一直是一言九鼎万方朝贺的生活,至少在她自己的地盘上是这样。她需要欢乐,享受的欲望强过任何人,但这一切不是构筑在宽容和同情上得来,而是建立在唯我独尊的臆旨之上的。家里家外,她的最大快乐就是对方的臣服。铁娘子还有一件特别在意的事情,那就是自己的生日。可以说出身贫贱的她蔑视一切宗教神灵,也不相信任何的身外之物,但她对自己的生日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怀。生在大年初一,她的潜意识里总认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大年初一是个大命之人的日子,这天出生的孩子不好养,养活了是要成大气候的。这句话印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消失过,一直支配着她的某个神经,成了她虔诚的信仰。过年就等于是给她过祝寿,和慈禧武则天一样,是胜过一切的大事。去年春节白飞没能和女儿一起去S城拜寿,这让她非常的意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冒犯。在她看来小两口过年回S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用不着吩咐。再说自己没有嫌弃他,为这个穷小子投入这么多,把金枝玉叶嫁给他,他姓白的早应该是感恩流涕了,怎么大过年的他竟拍拍屁股回了老家。她震怒,觉的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不敬,要不是官男苦苦相求她甚至都要派人去北方把白飞抓回来。这一年铁娘子已经放了狠话,白飞必须每年回S城过年,否则就滚他妈的蛋!官男把妈妈的话压下了,她想妈妈只是一时冲动,等慢慢习惯就好了。
艰难度过第一个年关后,官男看到白飞神情消沉,猜出心眼有点小的丈夫可能是从老家带来无法排解的压力。自幼生活在女权之家又出国求学多年的姑娘怎么也没想到结婚后会生出这么多本土特色的事端,无法理解可又无奈。她想无论如何要使丈夫开心,呵护好这个小家。她背着白飞给他的家人打了电话,临近婚后的第二个春节,她又在白飞不知晓的情况下买来飞往北方的机票。她想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做主,万万没料到妈妈几乎在同一时刻赶到了上海。
白飞离别墅还很远,便嗅到了异常的气息。待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屋门时,看到岳母恶煞般坐在正中的大沙发上,岳父抱膝蹲在墙角,脸上有指甲的划痕,洇着血迹。再看屋地一片狼藉,所有的花瓶配饰都打碎了,侧室内响着官男的抽泣声。
铁娘子见白飞回来了,顿时双眼充血,脑门和两侧太阳穴的青筋暴鼓。她竟不顾身价嚎叫着扑上前,抓住白飞的脖领张手就打。官男从内室冲出,一边高叫着妈妈一边护住白飞。
白飞任凭岳母施暴。官男哭叫着:
“妈妈!妈妈别打呀妈妈!……”
阮宜生远远地站在一边,下的哆哆嗦嗦什么也说不出。
官魁咬牙切齿,连打带骂:“好你个白眼狼!搅了老娘两个年!我回头让人扒了你的皮!灭了你!瞧着!”
官男扑抱着铁娘子的双腿哭求,铁娘子也打累了,她叉着腰喘了一阵粗气,接着挥起一只肥手声嘶力竭地跺脚朝白飞吼:“你给我立马滚蛋!滚你妈的蛋!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一个臭鞋匠的野崽子凭什么来住我的别墅!睡我的闺女,滚!上海滩都是我的,滚回你要饭吃的老家去!”
眼前的情景已大大超出白飞的想象,铁娘子的一席话像钢刀直捣他自尊的底线。他二话没说抓起自己的外套夺门而去。
官男想拽住他,但落空了。
一周后,官男在研究所门口等到了白飞。她上前轻声呼叫,白飞并没停步垂头走开。官男在后边噙泪喊着:
“飞,听我说,你听我说呀!……”
白飞非但没有回头,反而走的更快了。
被铁娘子撵出后,北方汉很狼狈也思考了许多。第一次清醒地体会到自己现有的生活并不是凭劳动挣来的,而是别人赠与的,属于不劳而获。过去他也曾想过,但没有在意。联想到婚后的一切,自己看起来很风光,可总是有一种不安。现在他明白了。不错,自从成了这门亲事,老家也沾光了,比如回家过年带回的钱物,虽不足以使老家富足,但比单凭自己个人收入所能做到的要高出许多,小镇上能有几个儿媳妇一次送给老爸五万块钱的红包礼金呢?爷爷和父亲也品尝到许多人一生都不曾见到的珍奇美味。但家人也为此付出了情感的交换与疏离,甚至是情理上的屈辱。他对娶到官男一点都不后悔,他爱她,她真的是一枝清荷,是那样的纯洁无暇。他曾不止一次谢天谢地,感谢上苍赐给他如此娇美可人的媳妇。他也曾想着要感恩,要给予岳母应有的尊重甚或是屈就。不管怎么样,没有岳母强大的财富支撑,就没有现在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该怎样做,而这个年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他洞悉到自己的骨髓里流淌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这种莫名的东西与岳母是水火不容的。
看到满脸泪痕的妻子来寻他,他心里难受,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妻子是自己的,可家又在哪里?
又过了两天,踏着暮色的阴影官男在市郊一所潮湿的地下室找到了白飞。发霉的屋角支着一个窄窄的钢管床,白飞头发蓬松,正头枕着双手躺着发愣。官男见状不由一阵心酸,眼圈里飘闪出泪花。
“飞,你真行!怎么住到这里?爸妈走了,跟我回家吧啊!”官男坐在床边伸手温柔地去摸白飞的头。
白飞心中掀动热浪,他想扑抱住爱妻,可是他没有,他翻转身将头埋在枕芯里不说话。
官男伸手拽他,“白飞,对不起!你不要生妈妈的气,她就是那样疾风暴雨惯了,过去了就完了啊。白飞!”
白飞转回身仰望着妻子百感交集,眼中转动着泪光:“男男,那个家不是我的,我不能回去了。”
官男闻听哭了,她着急的站起冲着白飞喊:“你说的什么话呀你!难道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白飞站起,“不,男男,我没法再回去!真的,那不是我的家!”
“可那里是我的家!”官男生气地大声喊:“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白飞木讷了,官男拉住他的手柔声地道:“飞,我向你保证妈妈再不会那样对待你了啊,飞!”
“不,”白飞仍旧摇着头。想起岳母当时的样子,他周身还在痉挛。
“白飞,你要给妈妈时间。别看她那个样子,也许她比我们还脆弱呢!”官男偎依在白飞的怀里摸着他长满胡茬子的腮劝慰。
白飞垂头不语,官男见白飞仍旧不答应,挣脱出身子,愤怒地道:
“白飞,你要再这样没有担当,我就去跳江给你看看!”
官男说着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白飞很意外,官男居然主动提出想要孩子。
周末的阳光懒洋洋地穿越枫树的枝条照耀在葱绿的草坪上,像摊开来的一团团燃烧着的金色烟雾。昨夜刚刚刮过一场风雨,树叶草茎都些扭曲凌乱,空气泛着微凉的潮湿,除了林荫间偶尔响起的几声鸟叫,整个别墅区都是宁静平和的。这种感觉白飞和官男好像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散乱的心也收拢了起来,感觉光阴是如此的珍贵。俩人挽着手臂漫步在甬道上,稍显疲倦的面容中仍旧洋溢着昨夜还未完全褪去的兴奋与愉悦,肢体和心境都是舒展的,只是步履少了点健朗多了些倦怠。
日子像退潮后的海滩,显得极其的宁静与虚空。
要孩子的事是昨晚官男作为秘密附在丈夫耳边说的,白飞乍听挺吃惊。俩人在婚之初就嘻嘻地敲定:深挖洞,广积粮,不要郎。孩子的事三年之后再考虑。现在官男突然变卦,白飞搞不清为什么。官男揪着他的耳朵撒娇:“我要嘛!我就是想要嘛!”
在确认官男说的是真话后,白飞心里很激动。老家的人早就期盼着,就连不便开口的父亲都忍不住多次询问。他没有开口完全是照顾官男的感受。这是白飞结束流浪回到别墅的第二个夜晚,俩人也迎来了一段难得的祥和时光。铁娘子大概在商场上鏖战正酣没有再找小两口的麻烦,白飞也对爱妻检讨了自己,一个男子汉少了些大度。他郑重地向官男宣布,来年春节无论如何都要去S城过年,为老岳母祝寿。
白飞这段时间闲暇时也常独自站在江边,痴痴地瞅着滔滔奔流的江水出神。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两次因过年所发生的风波还固执地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觉得咬他的不是蛇,而是天边云层里蛰伏着一个时隐时现的怪兽,在睁大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只要时光旋转一圈它就会扑过来。有时他又觉得这个大魔影就在身边,无时不在朝他狞笑,并在悄无声息地撕咬吸允着他的神经和血液。虽然官男极尽温存,在用天使般的爱抚平他的创口,他也希望不枉妻子的一片好意,但是想起过年他就心惊肉跳的,即便是躺在妻子的怀里摸着她娇嫩的玉体也常是噩梦连连。他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过去生成的人在屋檐下的过客想法一步步强化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时常感到身处的这个绿草如茵的高档社区形同虎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跟自己都没关系,自己更像是一个被别人收留的弃儿,一只跳跃在草丛露水里的蟋蟀。每当这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就袭遍全身。一开始他还认为是岳母过分的强蛮霸道,现在他觉得岳母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事实就是那样。他的脸热刺刺的,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惭愧。平日里除了应和妻子的笑容,他变得越发缄默了。
日子在官男的悉心照顾下过得安康而平顺。女人的力量的确是伟大的,具有能把碎裂的东西再次拼凑黏合在一起的超强力量。
这期间白飞有过一次到西安的出差,七天后他回到家看到妻子的神情有些异样,眼睑挂着泪痕。忙紧张地问: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啦?”
官男见丈夫归来,激动地扑到他的怀里双手抱着他的腰,在他的胸前磨蹭着又哭又笑。
白飞更加的紧张,盯着官男:“到底怎么了?”
官男挥起小拳头胡乱捶打着白飞的胸腔,撒娇地喊着:
“你你你!都是你!”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医院的报告单,满面羞色地举给白飞:
“你看,你看嘛!”
白飞接过报告单定睛瞅,惊喜万分,“啊,你真的怀上啦!”
夫妇俩紧紧相拥,官男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无声的长泪奔涌而出,控制不住地在白飞怀里抽泣起来。
一个女孩向女人的蜕变是壮美的也是壮烈的。当一个善良的女人感受到婚姻之重时,她会为此做出巨大的牺牲,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在她盼望的一件事即将实现的时候,那种幸福感是无法言表的。官男当晚便打电话将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她还催促白飞打电话报喜北方老家。
几天后,官魁派人来上海接女儿了,说送她到香港去再复查一遍。妈妈派来了一支队伍,包括四名颇具专业资质的女士,一名妇科大夫外加两名体魄彪悍的保镖,看阵势铁娘子对女儿的怀孕非常高兴上心。
白飞进一步目睹了豪门做派,心里除了愿意妻子去香港做一次更好的检查,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想到了千里之外在街头修鞋的父亲和离别时爷爷脸上浮现的凄凉。老家的人也包括自己这会儿更像是局外人,为孕育中的白家后代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不久,白飞接到官男从香港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肚里的胎儿一切良好,叫他放心。
官男返回上海已是一个多月以后,按照铁娘子的想法是要把她留在S城修养的,官男摇头认为待产的时间尚早,其实心里惦记的是白飞,为此她遭到了铁娘子一顿臭骂,说她是鬼迷心窍。官男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名叫小珊,十七八岁,个头不高但懂事能干,是铁娘子亲自选拔给女儿作保姆的。除了保姆还带来大量孕妇所能用和根本用不着的防护用品和营养品,弄得官男连呼老娘太麻烦,简直要搬给她一座商城才好。
虽然离开上海仅一个多月,官男胖了,肉皮比原先更白晰滋润了。回来的第一个傍晚,心情不错的小两口来到了住宅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这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要了酱汁煮鱼、醋拌萝卜丝、橙汁煎地瓜、红豆饭。官男吃的很开心,她亲昵地将一片地瓜递到白飞嘴边,多情地瞅着他,“飞,你瘦了,也黑了。”“没有,是晒得。”白飞夹起醋萝卜丝喂给爱妻,“男男,你爱吃酸的吗?”“是的,”官男兴奋地道:“在S城和香港我吃了好多酸梅。你没见呢,我吃起来没够,把老娘都吓呆了!”
白飞注视着妻子眼光有些呆滞。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妈妈。妈妈说过生我之前她就特爱吃酸的,连没长熟的山杏都啃。”白飞瞟了一眼官男,“妈妈说女人爱吃酸的十有八九生的是小子。”
“我妈妈也这样说。”官男打量着白飞:“你不愿意要男孩?”
“那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官男追着问。
白飞仰脖喝下一杯日本清酒,眼圈湿润,他再次斟上酒,感伤地道:
“我只是觉得我还不配做一个父亲!”
官男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转而一笑冲着白飞说:“你知道我妈妈猜测着是男孩乐成什么样儿吗,那天她高兴起来一挥手便给身边的人发出去好几万的红包,你说她真是发神经嗳!我妈呀她就是想男孩想的心理变态,你想啊,她们那一辈一个男孩子也没有,这一辈又是我一个。你别看她那么凶,其实呀她比谁都孤单。”官男神情一转,笑眯眯地瞅着白飞说:“嗳,我的大高材生,你可是现代青年,思想可别总那么守旧。我说呀将来咱们要是真生个儿子,叫他姓我的姓好不好呀?”
白飞端起的酒杯僵停在嘴边,手抖的险些掉落。他错愕地扫了官男一眼,“开什么玩笑哇!”
官男却不是逗着玩的样子,瞥着黑眼球:“真的,这也是妈妈的意思呢!”
白飞脸色骤变,握着酒杯的手剧烈地晃动,酒液也洒了出来,他的头手身体的各个关节都在抖动,好半天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这不可能!”
官男仍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在意地说:“有什么呀,不就是个姓吗?”
白飞有所镇定,“不!他是白家的根!爷爷早就给他起好名字了!”
“哎呀,都二十一世纪的新社会了,怎么你们还都这么封建!”
白飞恼了,他呼的站起来把酒杯摔在地面上,朝着官男大吼:“现在是新社会!但不是过去的母系社会!”他愤怒地指着官男的脸:“我明白了,这肯定又是你妈的霸权在作祟!”
官男也站了起来,大声道:“是我妈妈说的又怎么样?难道她提这样的要求就没一点道理吗?为什么孩子一定要姓爸爸的姓?这平等吗?”
白飞见官男也火了,稍有迟楞。
官男转换口气规劝:“白飞,我妈妈都五十多了,我们都还年轻,我们就不可以更开明些看的更长远点吗?”
“不!无论如何也不行!”白飞激动地摇着头:“你妈就是个恶魔!我再说一遍,你爸的历史不可能在我这儿重演!我不可能把我们白家祖宗的姓氏该喽!不可能!”
白飞不再理会惊粟不已的妻子,冲动地疾步奔出餐馆。
许多事物就像拔河比赛,两头都使出浑身解数向着各自不同的方向拽,一方越是强悍一方的反抗越烈。
白飞婚后两次没能到S城过年已深深刺激了铁娘子,虽然在别人看来这不是一件特别大的事情,但是铁娘子眼中揉不下这粒沙子。毕竟涉及女儿的婚姻大事,她也不想立马把事情闹的不可收拾,但降服这个穷小子的欲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了。她不只一次为此发出了冷笑,觉得如果不把这个土小子乖乖地驯服在自己的膝下,一生的荣誉就全栽了。而这件事在她看来又是后半生非办不可的一件大事。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姑爷不顺从,铁娘子的后脊梁都冒凉气。听说女儿怀孕后,她一方面高兴,一方面认为这是调教穷小子的最好时机。她让官男回上海后告诉白飞,若想要孩子,不论生男生女都得姓官。为了打消女儿的抵触情绪,她郑重表态,如果白飞听话,她就原谅白飞所有的过错,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
一连四天白飞没有回家。第五天傍晚,一辆搬运的卡车停在了别墅门口,白飞匆匆从车上跳下。他奔进屋门不容商量地对官男说:
“官男,我一刻也不能在这里住了。我租下了一套两室一厅,你跟我搬还是不搬?”
官男瞧着昏头的丈夫哭了。
尽管很委屈,官男最终还是带着保姆随白飞搬到市区边缘的一座旧公寓。这是一座二十多年的带地下室的老楼,台阶很高,四周是一片等待拆迁的旧房,到处布满瓦砾和垃圾。就这样的房子每月白飞要付的租金不下四千块。
官男的肚子渐大。丈夫与母亲的僵持顶牛让官男好不伤心。起初她就是为了使母亲与白飞和好才主动提出要孩子,幻想一旦有了孩子,两家的亲情会让孩子的小手牵起来。暴虐的母亲会因为孩子而对自己的性情有所收敛,白家也会因孩子给予更多的体谅。她还想到,白飞会因为当上爸爸懂得更多的担待宽容。可万万没想到孩子还没出生,就引出了新的祸害。官男越想越伤感,几次想把孩子打掉,但又下不来决心。她想象不出母亲一旦知道他们搬出了别墅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想起来就怕得不行,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小保姆要保密。她也曾想给白飞的爸爸打电话求助,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开口。她嘴边整日念叨的就一句话:“妈妈知道了怎么办?妈妈一旦知道了会怎么办?”
她变得茶饭不思,整日恍恍惚惚的。
自从搬出别墅后,白飞像变了一个人,整日忙的飞飞,就连周末也不在家休息了。官男因为心境不好也懒得多问。其实,白飞是在到处寻找第二职业。他的薪水长了些,可此时非彼时,他清楚离开了别墅区就等于离开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他就像一夜间输光了一切的公子哥。每每看到出身富豪人家的妻子被迫委身在贫民窟的样子,心里就如同刀搅。他意识到志气不是好长的,男子汉的脾气也不是随便发的。除此他也清楚单靠每月的固定收入,别说将来养儿子就是现在的日子也是混不下去的。所有的压力中缺钱大概是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他的眼睛红了,拼命地寻找第二或第三份职业。个别时候,他也曾后悔,想着干脆听妻子的算了,叫什么真,孩子姓什么不好,反正生出来是自己的儿子。想归想,他的躯体里仿佛存活着一个有强大支配力的神灵,不容他回头。那种燃烧在中国男人血液里代代遗传而来的虚幻的尊严感,关键时刻赋予了他一种现身的勇气,一种不望生死的坚强与力量,即便走的是一条绝路也在所不惜。
周末这天,白飞从早晨一直跑到晚上,夜色很深了还在徐汇区的一家公司洽谈兼职事宜。他的手机铃响了起来,他忙跳到门外接听,手机里传来小保姆的哭叫:
“哥,快回来吧!男男姐出事了!你快回来呀!”
白飞赶到医院时已是晚上11点多钟,一切都晚了,官男流产了。小珊向白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很简单,官男见天黑了白飞还没回来,心里知道丈夫一定是在忙,可还是忍不住想去楼外看看顺便也散散心。她没有让小珊陪同,独自弯弯转转地来到大门口。她踮起脚尖张望,也不知怎么的,头一晕摔倒在台阶下。
不远处江面上一只被雨淋湿的水鸟,扑棱着湿淋淋的翅膀在没头没脑地翻飞,看样子它迷路了。
官男是在S城康复的(当然康复的只是躯体)。待她有力气说话后,她挥泪不能饶恕地指着母亲:
“妈妈,你好恶毒!是你毁了我的小家,是你毁了我的爱情!妈妈你不是个母亲,你是个暴君!恶魔!”
铁娘子生平第一次受到女儿的奚落,她挥起手掌就要打,官男却扑到她跟前:
“妈妈,你打吧!妈妈你就狠狠地打吧!”
铁娘子的周身出现了颤抖,扬起的手掌迟迟没有落下。
在旁边发抖的阮宜生语不连声地半叫半喊:“哎,这!哎哎,这这这……”
官男扑到母亲的膝下抱住她的双腿:
“妈妈我不想活了,妈妈我真的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妈妈!”
铁娘子被女儿摇晃着,她那暴横的脸上出现了剧烈的塌方,一阵抽搐之后,她一屁股瘫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双手拍打着膝盖,母狮似的嚎哭起来。她哭得憾山震岳,吓的阮宜生双腿一软跌趴在屋地上。与官魁结婚好几十年了,他还从未见铁娘子哭过,哪怕是在她父母装殓的一刻她也只是湿了湿眼皮。
铁娘子哭嚎了足有半个小时,虽后她指着女儿连哭带骂:
“好你个没良心的,你们都知道欺负老娘啦!我要问问老天,难道我们女人就该永远被男人压着?难道我们养闺女就有罪吗?我们就该永生永世低人一等?就连过年那个初一也都是属于男人的吗?为什么那天女儿就不能会娘家过年?这是哪个混蛋王八蛋的歪理!为什么俩人生的孩子就不能姓娘家的姓?我偏不认这个理!我女儿生的孩子就得姓我的姓!”铁娘子撒开了越说越气,虽说是咬牙切齿发狠,声腔里却含带着控诉。
“那个小王八羔子,我把闺女给了他,叫他住进了别墅,让他由一个叫花子变成了大爷,却买不来他一个初一!”她指着官男:“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你说说是我心狠还是他是个白眼狼?我有那么多的家产,我和你的废物爹眼看半截子入土了,你说我怎么敢把我的家产传给你们,我们女人少了俩蛋子就该这样倒霉吗?养闺女的就理所当然要当绝户受人欺负吗?你们有谁替老娘想过?!”
官男听着母亲的哭诉,完全被镇住了,母亲蛮横的声腔里一副委屈的样子。她还从未听母亲用这样低下的言辞说话,她猛地发现母亲强暴的外表下掩藏的其实是巨大的精神空虚。细想想,老娘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抗争,她所要争抢的都是男人们习惯享受而女人们不争不抢就得不到的东西。她看似霸道,实际上在男人占主导的社会她是弱势的,她分明在与几千年的历史作战,她真得想颠覆的是整个世界。为了求得平等她变得极其的残暴可憎,连女人最美好的品质都放弃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体恤的热流窜遍官男的全身,她上前紧紧抱住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
铁娘子发泄了一阵脸上再次呈现出可怕的凶光,她咬着牙:“穷小子毁了我的女儿,毁了我的一切,我定要叫人剁了他,把他扔进黄浦江喂鱼!”
官男沉浸在伤感中,没有注意母亲在说什么,冷不丁醒悟过来,连忙用力抱着妈妈的腰哀求:“妈妈,你没错,白飞他也没错!妈妈,你说的白飞他做不到哇!妈妈你饶过他吧啊,饶过他吧!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一旁的阮宜生也动了感情,抬手摸着湿漉漉的眼窝,不知是想起了自己还是受到了触动,以一种不知所以的语气道:“你看,我都顺着你妈这么多年啦,不也过来了吗。这……这有什么呀这!”
阮宜生不找边际的一句话,再次点燃了铁娘子心头的怒火,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挣脱怀里的女儿。“好你个姓阮的,你也委屈了不是!你们都要造反不是!”她扑上去随手抄起屋内的物件劈头盖脸地砸去。
官男根本拦不住母亲,她的胳膊肘和手也被划出了血,她使劲抱住母亲的双脚哀求:“妈妈,妈妈,别打爸爸啦!妈妈呀……”
入冬了,这年上海的天空异常阴冷。
俩人来到江边,没有情侣分别时的相视,他们都低垂着头,脸庞与江水同色。凛冽的江风吹动着俩人的衣角,腾起的细沙不时敲打在他们的脚面上。一段长久的沉默后,还是官男先开口了,她关切地瞅了白飞一眼,轻声道:
“白飞,我要去了,去找那个艾丽丝.门罗老奶奶,想静静心继续听她讲熊的故事……”她脸色苍白,眼光凌乱。“白飞,对不起!忘掉我吧。我做的不好。我们相爱过,也努力了……说真的我们的婚姻让我好害怕!我还没有想好该怎样生活。请原谅我的脆弱吧。保重!”
官男说完转身快速跑去了,一串细碎的泪珠扑落江水滴荡起微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