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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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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鸭塘灯红

长亭村原本是个荒僻地儿,忽一日小村庄起苍黄,数百座低矮的棚户瓦舍灰飞烟灭。人都上了楼,村庄原址一隅只留下一位老人的身影和一个废弃的坑塘。

坑塘约半个足球场面积,深达十多米,传说是远古陨石砸出的。塘壁垃圾遍布,杂草丛生,常年囤积水。钱二伯打二十年前就在塘里养鸭。塘堤西侧有几棵白杨树,坡坎朝阳背风地搭建着一座简陋小屋,塘底水面凫着二三百只鸭子。这就是老人的全部搭档了。

老人生活简单,每年从城南种鸭场购进雏鸭,养到一二斤大小,出手卖给鸭商或餐馆老板。循环往返,构成了钱二伯的鸭业。

城市扩张,乡村巨变。奇怪的是钱二伯的鸭塘却像是座被人遗忘的孤岛,躲过了拆迁的大潮,暂且留存了下来。昔日的田园,广厦千间,如蹿天的篱笆包围了坑塘。老人恍若坠入一口深深的天井。慢慢地老人有了一个怪癖,晚上喜欢坐在坑塘里观天数星星。

从塘底往上瞧,被密集的楼檐画成圆圈的深色穹空,星星映星星,仿佛倒悬的海水里凫漂着一个大的鸭群。钱二伯每日携鸭观天,一望就是个把小时。

池塘时光的变幻,凌乱了鸭们的习性。以往东方亮起晨曦越过广袤的原野,平射到坑塘,鸭民们早早地从旷野的微风中醒来,嘎嘎叫着自栖息的坡地飞入水面捕食。现在它们的眼光迷茫了,面对层层人造峰峦的阻隔遮挡,它们找不到了时辰。亘古依存的黎明和暮晚消失了,等它们从朦胧中睡醒,太阳早三杆子高了。

鸭子们脾气变坏,暴躁癫狂,好斗,肉身也发变得慢了。

鸭民们集体患近视,无奈的钱二伯有病乱投医,但终未得要领。一个雨后的清晨,从街道上游逛回来的他半路捡到一个破红灯笼,便随手挂在塘边的一根木桩上。不想来日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当迟到的阳光从楼缝间艰难地射出,悬空的灯笼提早露出一片晕红。鸭子们眼界狭窄,神经却极其敏感,看到灯红便以为是日出。顿时,沉寂的坑塘喧哗起来,鸭哥鸭妹们载歌载舞,嘎嘎的弄得塘里塘外鸭歌一片。

坑上挂着一个太阳,塘底映出一个日头。鸭民们先是迎着红光聚拢到灯笼下,接着又发现了水中的太阳,众鸭条件反射般纷跃其中,开启了一天的游弋。那天,钱二伯也给整蒙了,瞅着坑塘魔幻离奇的鸭变场景,他止不住地浑身哆嗦,以为发生了灵怪事。三天后他才醒悟过来,激动的差点给桩上的灯笼下跪磕头。

灯红耀日,众鸭知暖,这招很灵。钱二伯推算了一下,至少比鸭民们见到真太阳提早了个把时辰。那天,他醉的不行,抱着悬挂灯笼的木桩大把甩着鼻涕泪液又哭又笑。

时光就这样在老人的变通中一天天熬过。鸭子们的太阳在水里,钱二伯的太阳在酒盅里。

这天,太阳投射到灯笼上的余晖反射在池面,天光黯淡下去。钱二伯正准备招唤鸭子们出水,忽的一阵目眩,跌倒在塘边。顷刻,鸭塘大乱,鸭们惊的四处蹿飞。这时,就见一青年从塘堤上飞奔下来。

这个晚上,塘屋的蜡烛亮了一宿。青年没走,他为钱二伯请来了医生,喂水喂药,热心伺候在身旁。

青年瘦个,大眼睛。后来得知,他姓秦,甘肃老家,二十六岁。已在坑塘附近工地打拼了几载。小伙子傍晚工余时间,常来僻静的塘边看书,那天恰巧看到老人摔倒。

自这以后,性情怪癖又活泼的钱二伯,经常呼唤小秦到跟前来聊上一阵。

老人侃的内容漫无边际,全都是旧事。什么孝庄、多尔衮,康熙大帝,乾隆爷,恭王府……满口的清宫秘史。后来老人告诉小秦,他是满族人,正儿八经镶黄旗,叶赫那拉氏。全家起初是被朝廷征召进关看守十三王爷坟的,为此搭上了十几辈人,直到解放后才挪到城边定居。每每想起祖先曾在长白山下跃马扬鞭,何等威风,现如今自己却沦落到坑塘放鸭子这段,老人都感伤不已。他说自己也曾娶妻生子,到头来却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老人每讲到痛心处,小秦都紧紧攥住他的手。老人若是高兴了,会声情并茂地唱上一段京戏,唱的性起,还要手舞足蹈一番。一老一少就此结下忘年交。小秦也道出自己的身世,他五岁成了孤儿,爹妈冒雨去深山采药突遇泥石流丧命。他被姑姑收养,十四岁起就离乡四方漂泊。最让他惋惜的是没正经上过学,现在正边打工边自学,理想是能考上律师。

钱二伯有了期待,每天都巴望着小秦的出现。

可一连几天,小秦没露影。

钱二伯不耐烦起来,发起了无名火。晚上鸭子们不出水,他就找它们出气,挥棒乱打,弄得满塘鸭飞鸭跳。

过了几天,钱二伯实在忍不住了。他正要去工地找,小秦突然现身了。

钱二伯激动的像个孩子,小秦却情绪低落。他低声告诉老人,他可能要离开此地了。钱二伯闻听,浑身觳觫起来。两只小眼鼓成了气蛤蟆,干瘪的老脸像中了风,痉挛抽搐。他紧张地问:

“工地的活干完啦?”

小秦摇头。

“那,又寻新差事啦?”

小秦仍不语。

钱二伯急了:

“这是为哪门子呀?噢——是黑心老板克扣工资?”

小秦嗫嚅:

“我要离开她。”

“离开谁?”

钱二伯没听明白,使劲转悠着眼球:

“嗨!瞧我这脑子让鸭嘴啄了!”他眯缝起机灵的小圆眼:“你是在处女丫啊!”

小秦瞒不住了,吐出了实情。

原来小秦在城里交了一个女友,是个回族姑娘。俩人关系发展迅速,很快进入热恋。可是随着关系的深入,面临谈婚论嫁,心重的小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盲流,除了打工挣点微薄的工资,一无所有。小秦害怕起来,他想凭自己的条件怎么可以成家娶媳妇呢?别说彩礼,连最基本的巢窝窝都没着落。招惹人家女孩,这不是在坑害人家吗!他提出分手,那姑娘却对小秦一往情深。他决定逃避。

听了小秦的叙述,钱二伯愣神儿中随口问:

“那姑娘是谁家的呀?”

“她叫燕妮,人们都唤她小鸭女。”

“小鸭女?”

钱二伯诧异的瞪大眼珠,没有说话。

“你就别管了,老伯。”小秦情绪冲动,抬腿迈出屋。

他决意立马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可他还没走多远,耳边随风听到断续的啜泣声。他吃惊地停步,确认哭声是从塘屋里传出的。

小秦推开屋门,看见老人埋在被窝里哭的像个孩子。小秦愣愣的,老人整日与鸭相伴的凄苦景象不由在脑海里轮番闪现。想到老人的孤单与年迈,再望望门外遮天蔽日的楼群投下的巨大暗影,那罩在阴影中的水塘和坟墓样的小屋。他明白老人是舍不得他走。小秦思忖了下,跨步上前抓住老人的双臂:

“伯伯,如果你信我,就跟我走,我养你!”

小秦说的声调不大,语气却是透着坚定。

钱二伯一骨碌坐起来,眼珠亮的出奇,盯着小秦问:

“当真?”

小秦笃定地点头。

钱二伯乐成了笑佛,连串追问:

“以后你养我?不怕拖累?死了给我收尸?”

小秦负责任地道:

“俺就是没啥本事。只要你乐意,我就养你到老。”

钱二伯眼皮眨闪,居然痛快地应允:

“那好,明天我就把鸭子卖喽,跟你走!”

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高楼深底的老塘,再次浸泡在了浓烈诡谲的酒气里。

第二天,钱二伯果然将鸭子全部卖掉,真就锁上了屋门。诚实的小秦也说话算数,如约来接他。临上路,钱二伯突然说腿脚不利索,得让小秦背他去车站。

从坑塘到车站要穿过县城两条大街,约莫四五里路。起初,小秦对老人的额外要求没当回事。凭着自己年轻的体魄,背就背。钱二伯身材矮小,除了一个小包袱,也没啥可累赘的。但实情却不是如此轻松,老人虽个头小,但骨骼肌肉瓷实,分量不轻。小秦背着他穿过了一条街就已累的呼哧喘,额头冒汗。途中他提议打的,老人听后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他活了六十多岁最烦的就是坐出租。

小秦咬牙把钱二伯背到车站,中途歇息了三两次。他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裳,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钱二伯却是眯缝着眼,面容滋润地瞅着对方不动声色。小秦把老人安顿好,正要去买车票,钱二伯突然又闹出了动静。他大叫肚子疼,甚至倒地打起滚儿来。小秦慌神吓青了脸,急着要送他去医院。钱二伯却坚决不肯,只要小秦把他背回家去,说到家喝碗老姜汤就好了。面对老人的反复无常,小秦抹了把脸上的白毛汗,深吸口气,背起老人又原路返回了坑塘。

回到塘屋,老少一对累的一齐瘫倒在屋地。小秦顾不得一路折腾,搀扶老人上床躺下,忙着去点柴灶煮姜汤。当蒸腾的灶烟弥漫了小屋,钱二伯的嘴头触到滚烫的汤汁时,老人再也装不下去了,泪珠子扑簌簌砸进汤碗。

“伯伯,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老家呀?”

小秦目光单纯清澈,安慰地询问。

钱二伯老泪夺眶,盯瞅着面前的年轻人:

“傻孩子呀,你是真傻呀!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我凭什么跟你走哇?!你想想,世间有这样的事吗?”

小秦愣了,老人的话让他无言以对。他想解释点什么,老人摆手打断他的话:

“别说了孩子,我没这个福气。我怎么能给你添这么大累赘呢!我没事了,你走吧。我想睡了。”

老人下了逐客令。

小秦心绪难平,猛地扑跪在钱二伯床下。

“伯伯,你孤单我也孤单。你就相信我认下我这个儿子吧!”

钱二伯喉咙咕咕的发不出声,一老一少哭抱成团。

翌日,小秦重返坑塘。忽的一眼瞧见塘屋门口站着脸颊淌着泪痕的小鸭女。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秦惊讶的说不出话。

“嘿嘿嘿……”钱二伯自姑娘身后闪出,指着姑娘对小秦说:

“傻小子不知道吧,小鸭女就是我的干闺女嗳!”

小秦懵了。

瞧着小秦的呆样,小鸭女憋不住扑哧笑喷,含羞道:

“刚认下的。”

小秦不晓得,小鸭女与钱二伯是老熟人了。姑娘在孵化场工作,钱二伯每次购进的雏鸭都是小鸭女送来的。小鸭女也是失去双亲的苦丫,自幼在孤儿院里长大。姑娘不仅出落得甜美,心眼还特别好。她看到钱二伯孤身一人,早就想认他做干爹。可老人说啥也不允,觉得小鸭女够可怜的了。昨天晚上撵走小秦后,钱二伯就去孵化场找到了小鸭女,如此这般将小秦要逃的事全抖落开了,并责怪了她。姑娘好伤心,特意一大早来坑塘候小秦。

小秦又愧又窘。

钱二伯老顽童似的将头探在俩人中间,挤眼耍鬼脸:

“坏咯,咱们谁也走不了喽!”说着,老人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串银亮的钥匙,招呼一对苦情人:

“孩子们哪,你们有房子结婚呀。我这套九十平的新居就是给你们留的!”

一串明晃晃烁着金色阳光的钥匙将一对惊讶失措的目光聚合在了一起。

钱二伯捋着胡须向小秦和小鸭女介绍了实情。

长亭村大动迁后,钱二伯的一处老宅和几分耕地全被占用了。作为补偿,老人分得一套两室一厅的新居。除此,每月还能领到三百元的养老金。按说他得到的实惠比过去种田时高多了,蹊跷的是他仍不敢搬进新楼。他有自己的盘算。他一年的养老金三千多块,若是住新楼,这些钱也就只够吃饱饭外加支付水电暖等费用,剩不下几个钱,而他爱喝的小酒就没了着落。若仍守在老塘养鸭,再在塘坡上种点瓜果蔬菜,三两快钱便能打发一天的日子。这样,养老金绰绰有余,外加养鸭的收入,他那小酒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所以只要坑塘一天存在,腿脚一天跟趟,他就不会离开坑塘。他最惦记的不是住新楼,而是与日俱增的孤独。他暗自感伤,家族人守了好多辈子王爷坟,自个的后事到头来却是毫无着落。老人常叹息,“想起来叫人怕呀!”他动情地告诉小秦和小鸭女,能遇到你俩这对心眼好的崽是苍天怜悯他,赐给他的后福。说着老人的眼光又狡黠起来,嘻嘻笑着对小秦说,那天让小秦背他去车站完全是故意耍他,就是想考验他,探探他的脾气到底有多好。他偌大年纪了,怎么可能还去浪荡四方呢。

老人交了心,一对恋人听得热泪盈盈。

俩人牵手跪了下去。

小秦先开口:“老伯!”他抱住老人的双膝:“从今后您就是我的亲人!楼房我们不要!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有力气,能吃苦。我们会生活下去的。”年轻人满眼噙泪,看了一下小鸭女:“我俩缺少的是一位老人,我会孝敬您一辈子的!”小鸭女也哭着表态:爹,我们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的!

钱二伯乐颠了,翘动的山羊胡仿佛劲风吹动的风铃。

这对在他生命晚途遇见的年轻人——他们所怀有的善良与真诚,让他多年的心事落地。

当年国庆节,在钱二伯的催促下,小秦和小鸭女举行了简朴的婚礼。之前老人接受了年轻人的请求,去民政部门与这对新人正式确立了赡养关系,并执意将两室一厅的新房赠与了这对苦娃。

新婚夜,塘堤高悬的灯笼下,心神俱醉的钱二伯倒卧在稀松的竹椅上。他的脚下聚拢着一群刚刚孵化的鸭雏。

本来小秦和小鸭女说啥不让他再养鸭,可老人就是不肯。他告诉年轻人,你们要孝顺我,就等我动不了喽,到那时我只能靠你们哩!小鸭女犟不过,就给老人送来了一群新鸭雏。不过,数量要比原先少得多。

小秦来到钱二伯身边时,老人正半躺在竹椅上,边摇晃着脑壳边吧嗒着嘴皮哼唱《大登殿》:

“金牌调来,银牌宣……”

老人深陷剧情,唱的有滋有味,身下的竹椅被压的嘎吱吱响不停。

“爹,外边凉了,我们该回家了。”

钱二伯醉态中听到了小秦的呼唤,诧异地半支起身。虽醉,但啥都明白。

 “呃?你怎么来了?大喜的日子,怎么撇下我闺女一个人?”

 “爹,今天是我们搬进新房的第一天,我们一家要住在一起。”

小秦很动情。

“混!”

老人生气地大声道:

“今天是我的孩子们成婚,哪有和老爹住在一起的道理!混混!……”

老人满脸不爽。

小秦将脸转向一侧,看着老人一个人呆在坑塘,他心里很不好受。

钱二伯不理睬年轻人,哼哼唧唧又唱起了戏:

“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川……”

唱了一阵,钱二伯见小秦还在身边杵着。他气的笑了,歪头瞪向小秦:

“傻小子,洞房花烛夜,你不去陪新媳妇,愣愣的守着我这个干瘪老头子干吗?”

小秦赌气:

“你不去新房住,我就不去!”

“我住什么新房?我得守着鸭仔!”

“鸭子,我守着。”

小秦也不知说什么好,脱口而出。

“混账!”

钱二伯闻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气恼地扑到小秦面前,却借着星光窥到小秦眼窝里藏不住的泪花,心里反倒有些发毛了。蓦地,他看到身下趴卧的小鸭们,坏意地冲小秦道:

“这样吧,你要能把这群鸭娃哄上楼,我就去新房住一晚。真是的!”

钱二伯故意出难题,俩人正僵持,就听身后传来咕咕的叫声。

夜色里飘来一朵红云,是小鸭女,她身着婚纱,手持一盏点着蜡烛的灯笼。

鸭雏们听到熟悉的叫声,又看到红灯笼,纷纷拍翅飞动,寻着声音向新娘子聚拢。

小秦什么都明白了,二话不说上前把钱二伯背了起来。

新居就在不远的社区高楼里。小鸭女挑红灯引领着鸭雏,沿塘坡一路朝上走向新房。

小鸭们个个神气,乍开小翅膀,摇摇的排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像是去参加一场神圣的庆典。

夜深沉,客厅璀璨的华灯熄灭了,窗口和墙壁飘闪着奇妙的光影。

客厅地板中间,放着点亮的红灯笼,九十九只鸭雏小天使般围绕红灯,乍颤着绒绒透明的羽毛,或卧或站,咻咻地叫着。

新居洞房一侧主卧室,钱二伯盖着香馨绵软的新被,蜷缩在席梦思床上。

很快,一阵接续一阵苍老沉醉的鼾声便鸭吼般滚出了喉头,传向室外。持久地响彻在楼云交汇的高端,间或还喃喃地嘣出几句台词。

小鸭女环视灯红渲染的洞房,整个房舍好像都装在了灯笼里。她欣悦多情地瞟了小秦一眼,俯身惬意绵绵地含笑卧在了鸭雏们中间。

这夜,小秦作了一个怪诞的梦——祥云如涛,众多仙鹤自远方飞来,簇拥着他和小鸭女,穿越万重楼阁飞向了深邃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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