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风水迷上了色酒(葡萄酒),其痴狂与用情的程度几乎达到了淫乱的地步。
每日临近黄昏是沙风水饮酒的专用时辰。每次他都教徒般沐浴更衣,面西而坐,桌上的酒杯映着光影,他不喝也不品,凝神静气等待黄昏落日的下坠。
微风有了晚意,野草的香馨润湿了露红的窗口。太阳变黄,万物肃穆,苍宇间仿佛有一口无形的大罄,在云外鸣响着雄浑的钟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酒杯与对应的窗外天空闪出一条光灿灿的金线,眼瞅着沉沦的太阳噗通通泡在了酒液里,像个抖落的蛋黄激溅起鲜红的涟漪。这是精准失魂的一刻,燃烧的落日在酒液里渐渐融化,演化成血色的浆汁。这是沙风水自导的一幕,这会儿,色酒、老房、旷野、太阳,包括他自己都成了道具。接下来,富足的人会迎来一次富足的睡眠。那得劲儿,“娘的!日日胜过新婚嘞!”
啜下一杯落日酒,沙风水自认发现了生活的真谛,安神又养心,还美滋滋取其名曰“泡日酒”。自此,沙氏于繁杂的酒界族群自创了独门酒道——不见落日不喝酒。也仅仅是在一个月前,他搬出了城郭,在城外郊区购买了一处废弃的老厂房。老房是一座破旧的二层阁楼,模样像一个乞讨了数十载的风烛老年,歪歪斜斜地独立在空旷的原野。每到傍晚,阁楼周围泛起的是海一样辽阔无垠的宁静与乌鸦的嘶鸣。占据老房后,他就在这荒凉地儿贪婪地玩起了色酒与黄昏。
起先在城里混,沙风水出入的是星级酒店、豪门会馆,交际的是巨贾名流,穿戴的自然是上等的礼服套装。变化发生在搬到郊外前,没人注意从哪天起,他脱去了西装,衬衣从腰带里抻了出来。后来干脆通体换成休闲,脚掌踏起圆口 “老北京”。细心的人观察到,他的头发被野风吹的蓬乱,脸庞也不像过去那么光滑红润了,胡茬子上挂上了未曾察觉的尘星。整个人混搭成一副散淡颓废的浪哥相。从城边到他住的地方约十里的路程,穿过一片棚户区和一道干河沟,有一条掩映在白杨树里的支线路直通他的庄园。小路避开了城外的主路,细柳的如姑娘纤长的玉臂伸延在田间,清幽宁静。小路上偶尔也会有披着土金色余晖的农人经过,但这丝毫没有破坏小路的空灵静谧。如果不是碰上阴雨天或者实在推不开的会议,沙风水每天都着了魔似地赶着黄昏的钟点出城(他只让司机送到城边),自行徒步回家。每次出城他都显得特仓皇,步点儿快的仿佛是刚从别人家偷情跑出来似的。
早上,沙风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这让他彷如听到一个来自久别世界的声音,一整天都思绪难平。扯淡!跟看见骡子下驹,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娘声娘气的讲了这么多!对方的絮叨使他忿然。傍晚出城后,他的胸腔依然蓄着一股无名火没法压下去,眼圈却是潮乎乎的。他正走着,小路侧前方响来一声惊讶的呼叫:
“先生,是您呀!”
路边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挲挲被惊飞。
沉浸在回想中的沙风水一激灵,抬头见迎面路中央站着一位高个黑衣女孩,挡住了前路,距离他也就两米远。一片令人眼晕的光影陡然糊住了他的眼膜,使他吃惊地后退了好几步,好长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大约三个月前,沙风水到辽东半岛有过一次出差。返回的那天也是傍晚,他刚走进候车室时,发现一群人聚拢在一起嘀嘀咕咕,表情都很异样。再看,人群旁边一位衣装时尚的女孩正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哭泣。开始沙风水并没在意,火车站本来就是个杂巴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一些乱事。他找了一处较清净的地方坐下,谁知过了一会,女孩的啜泣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擦胭脂抹泪儿的动静闹得更大了,引得围观往来的人不耐烦地吵吵嚷嚷骂骂咧咧。
沙风水好奇地凑上前,很快从人们的吵嚷中弄明白,原来脚下的这座城市是靠近关内的一座新兴小城,守着一条铁路主干线,为方圆百里内的交通枢纽。近年赶来小城出行的人激增,但新开通的动车只有上午和晚上各一趟停靠,余下的就都是普快和慢车了。女孩不为别的,就为没有买到D字头进关而哭泣,他还知道了女孩要去的地方与他是同一座城市。
“这不就是个屁事吗!”沙氏心动,豪爽地出手学东北人过了把雷锋瘾,事后也就忘了。不料想时隔多日,今天竟与这女孩又撞遇在了关内郊外平原。
沙风水在辽东半岛车站将自己的快车票转让了给女孩,并不只是出于同情。漫长的岁月旅程上,沙风水养成一个怪癖,喜好乘坐慢车。面对那些穿梭浩瀚空域日行万里的飞行器和高速动车他一点不感冒。每次不得已搭乘高速,他都像是遭遇了一场空难似的,极为排斥,唯恐避之不及。此举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不解之谜。那天沙风水是在距离这个小县城100里的海滨中心城市出席的一个行业会议,会议结束后他顺便到小县城办了点别的事,耽搁了一天。动车票是会议主办方提前预定的,会后与会人员都乘飞机飞离了半岛,坐火车的只有姓沙的一个。当时沙风水把快车票转让给女孩,未曾关注女孩有多高兴,反倒觉得是女孩帮了他。
沙风水换乘的是一列大连开往北京方向的普客。时值前半夜儿,又是旅游淡季,车厢里旅客稀疏,空荡荡的。这种情况是沙风水最喜欢不过的。在这趟车上,他碰到了一家三口。夫妇俩约莫五十大几,男的矮个,头发脱光,戴一顶褶皱的帽子掩住半个脸,样子很虚弱,畏缩在座位的最里面。紧挨着他的妇人神情略显消沉,但精明利索,体态身姿比实际年龄要轻,穿戴虽不华丽,却是讲究,处处透着关东女人独有的风情。还有一个青年,年纪在二十四五岁,一副沮丧疲惫的样子,上车后便倒在过道一侧的长座上睡去了。勤快骚情的女人在细心照料男主人吃药,待对方把药吞下,她扯过一件外罩掩住膝盖也歪斜着睡了,脸上的表情麻木但不见忧伤。
沙风水的大脑正纠缠着公司里的一些乱事,可他总感到四周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息,让他难以专心(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注意到坐在斜对面的男人在不时地用一种恐怖的目光瞅他。那双眼睛大的出奇,周遭皮骨粘连,晦暗的皮肤不见了丝毫血色,眍䁖深陷的眼窝似两个干涸的小池塘。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在瞅沙风水,似乎有话要说(他身边有亲人陪伴他却显得很孤单)。沙风水突然觉得像是在面对一具活骷髅,毛骨悚然的。他想换个座位,却没勇气抬起屁股。那边袭来的死亡的气息压迫的他不得不与对方搭话,来疏解内心的紧张。结果,沙风水的判断没错,对方在不住的喘息中告诉沙风水,他患了绝症,已经没救。他的故土是大兴安岭脚下的一座内蒙小城,现在是回内蒙老家的路上。一家人去大连玩了几天,还想去北京逛逛,然后就由小儿子送他们回老家了。聊到这里他停顿了,想说接下来就等死了。但他可能顾及到了对方的不舒服,便改了口。看得出他已无所求,就是想在这清冷的夜晚找个人说说话。从他绝望的告白中,沙风水得知,他曾是一家国营厂的车间主任,管理着五百多号人,妻子是工厂幼儿园的院长,膝下有两个儿子。十几年前下岗后,夫妻俩到关内经商。他们的大儿子留在了老家,婚后给他们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小儿子在河北的一个县城当教师。讲到这里时,那张死鸡皮样的脸第一次泛起了惨淡的笑容。他还告诉沙风水,几年前他们两口子也随小儿子迁到了关内,小儿子是财政开支,在编的教师,四个月前娶的媳妇。他们夫妇赶在涨价前在那个县城买了两套房子,之前还在青岛乡间买了一所农舍。听得出,他们下岗后挣了不少钱。男人偷眼了一旁的妻儿,告诉沙风水他是三个月前在北京查出绝症的,顶多还有几十天的活头。说话间不可控的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叙述,只见他的手难受地抓向胸部。大概是怕惊动沉睡的妻儿,整个过程他都尽量压低声响,约束压抑着自己的行为。随后他闭上了眼皮,囚犯似的把头弯转深埋向小腹,擤了把鼻涕,低声叹息道:“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唉!都是累的。”
绝症男人的话,说得沙风水浑身发冷,瘆得慌。时针摆过了零点,列车拖带着呼啸的风声穿行在后半夜儿,窗外一片漆黑。一种无声的恐惧和害怕在扩散传染。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名绝症病人,整趟列车仿佛就穿行在死亡的隧道里。人在活着的时候就知晓了自己的死期,这绝不是一种幸福的感受,即便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当列车黎明前停靠在他所要赶往的城市时,他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双腿发酥提不起脚步,不知道是怎样下的车。
沙风水从城里搬出时,原先的家居物件都放弃了,唯一带出的是一副钢管老床架。这副所谓的老床架其实就是上世纪中后期流行的那种(边疆地区流行的时间更为长些),床头用一寸二或一寸五的无缝钢管加热弯转成型,然后切割两根厚角铁作支架与焊接在床头上的锁眼相扣,刷上防锈漆和国防绿(当时人们钟爱的漆色)。再用烘干的松木板拼接成尺寸相宜的床板,铺在钢架上就是一张简单结实的睡床了。这种床当时在广大城镇厂矿是划时代的,可拆可卸,牢固结实,取代了城乡农工阶层沿袭千年的简易木床和土炕,颇受厂矿上班族的追捧,是当时城镇青年结婚风行的时尚。如今这等床即便是在矿区和偏远老厂也难觅踪迹了(弹簧床席梦思广泛兴起)。近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创业奔波,沙风水一路上丢掉了许多旧物件,唯独这副老床架始终不弃,走到哪带到哪儿。说来老床上已前后睡过两个女人,排头的是一名富庶的油漆店老板的千金,玲珑美丽,就是太慕虚荣。结婚时女人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条件,只要求沙风水把那张糟粕老床换掉(彼时城里已流行包厢软床)。这时的沙风水二十九岁,已是事业初成,女人的要求并不过分。可不知怎地,沙风水什么都答应,就是不同意换床,只给老床头换了换颜色,添加了新床板和一个新床垫。女人和她的家人对此很不爽,戳着后脊梁骂他是个吝啬鬼。婚后,沙风水对老床的固执,勾起了女人一连串的虚火。心理失衡的女人在穿戴、服饰、珠宝等方面向沙风水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故意找茬胡闹。从财力上讲,沙风水完全可以满足妻子的索要,但那时正是他事业的开辟期,他也过惯了苦日子,对妻子的要求不是视而不见,就是顾及不到。本来小两口就聚少离多,后来发展到见面就吵,没完没了地撒泼折腾。一年半后俩人离了,妻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年摄影师。后来经人介绍,沙风水又娶了一位山区石匠的女儿。姑娘心眼实诚,老实巴交,总愿意沙风水呆在家里,不愿意他出门。沙风水若是出几天差,她提心吊胆的。女人还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泣,沙风水问她为什么,她闭口不说。后来沙风水一定要她讲,她哭的更壮烈了,仿佛受了二百年的委屈。她说沙风水晚上总在老床上做梦,经常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她听得清晰,那名字像是女人的。她指责他心眼花,问沙风水是不是在外养着洋妞。女人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他们住的街西头皮货商詹二就养着一位金头发蓝眼睛的俄国小姐呢。俩人整日勾肩搭背的扫街,撇下原配妻儿常年守活寡,街里人谁不知道哇。沙风水望着女人的一双泪眼和那可怜巴巴的恸问,解释不清,无言以对。过了些日子,他给了这个女人一笔钱,好言送她回了山里老家。两段婚姻散去,沙风水已经过了四十,蹉跎的是两个女人都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那张老床上再也没有睡过新的女人。
在众人眼里,沙风水的事业如日中天,属下的员工无不以自己的企业而自豪。老板挪窝到了乡下普通员工们是不知情的,只有少量的高层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一段时间来董事长行踪诡秘,行为变的反常了,向来以铁腕强权著称的他突然对公司的事懒得管了,能推的都推给了副总,几乎谢绝了所有社交。每天象征性的到公司转一圈,下午便早早出城了。这天上午刚上班,人力总监进门报告说公司新聘的一名高管报到了,请老板见一下。“你们定了就是嘛。”以前像这种事他有时间过问一下,没时间就由主管副总和人力部拍板定案了。总监面呈难色,小心相告:“沙总,这位高管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要求非要见见你,否则她拒绝签约。”
“怎么又是你?”
他破例放她进了门,却讶异的瞠目结舌。
与上次郊外邂逅不同,今日黑衣女换装上了一套银灰色行头,眼瞧着恍若自太空降落的女孩。他一时难以从错愕中解脱,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她五分钟单独面谈的请求。
“你想说什么?”
女孩咬了咬唇角,颧骨周遭腾起淡淡的潮红。“沙总,工作上的事我们下来再谈吧。”她瞥了对方一眼,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飘着墨香的报纸清样,鼓鼓勇气似地抬头朝沙风水道:“沙总,除了应聘工作,我吧,也是来应聘婚姻的。您在报社登载了征婚启事吧?”女孩迅速展开了报纸。
像是一盆热汤泼在了脸上,他没一点思想准备,更没料到事情来的会如此突兀。时间地点都不对,这完全是一场突发的无视场合身份触到了中年男人特有尊严的隐私败露。征婚广告是真的,但眼前的一幕他还不习惯,面对一名应聘的新职工,尤其面对的是一位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孩,这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虽然对未来女人的概念他还很模糊。再者说,这是什么场合,这里还有老板的分寸与位置吗,规矩何在?事后的好长时间里,他都难以消化地叨咕自语:“现在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
“沙总,我是不是吓着您了?” 女孩倒镇定,机敏地追问。
他在窘迫中挣扎了一会儿,迅速换上了一副愠怒的神态。后来他承认这种虚火至少一半是装的,就连接下来的气急败坏,也非全冲着姑娘,多半是自虐。
“荒唐!胡来!”
“胡来?”
“你多大年纪?”
“我的履历表上写着呢,我吧,还差三天,二十三呀。”
“告诉你,我四十三岁啦!”不得不有的气急败坏:“我当……当你的……”
“当我的老爹差不多,是吧?”姑娘显然是有备而来,迅速开腔把对方的嘴堵住,紧接着蹙眉不快地补上一句:
“我吧,最烦你们这种未老先衰假装正经的男人啦!”
夏豆是河北女孩,大学毕业后一直南北漂泊。她有着令人生疑的肤色,暗白的表皮像是撒着一层黑金,整个容貌不是常见的那种光鲜靓丽,而是一种别样的阴柔,颇像美洲大陆丛林部落的某些美女,很容易让人揣测她的家族血统是否有点来路不清。其实这种肤色在北方太行山麓水草丰沛的海河湿地区域偶尔就会见到,而夏豆正是来自那里。但这也成了她的问题,姑娘的舌头远不如外形灵秀,普通话里总掺杂抹不去的乡音,干裂生硬,与她常去的社交场合不搭调,时常丢个小份儿什么的。女孩额头窄细,高脖颈,右耳根下有颗黑痣,乌亮的双眼窝像是隔着山梁的一对黑水潭,通身都是小秘密。姑娘穿着简约大方,除了新潮又不失低调的衣装外,不见刻意修饰的痕迹与零碎,处处坦露着少女的质朴干练。夏豆算是超现代女孩了,对于时尚,她与寝友们多次讨论过。“这个呀,”她小声嘻笑着:“我吧觉得,面对情人时把什么都能捂住,面对大众时把什么都敢于露出就算时尚啦!”她英语不错,涉猎广泛,曾给多家企业拍过广告片,参加过模特大赛,为地震灾区募过捐。与许多女孩不同的是,夏豆对只吃青春饭犯嘀咕,追求成熟,憧憬在各方面快速拿到业绩。嫉妒者暗地里称她是深藏不露的野心女。
那次在辽东半岛她是去参加模特集训的,回程中途转车因事耽搁没买到动车票,急哭了她,于是有了与沙风水的第一次接触。返回关内后,她和伙伴们租住在城边的棚户区。晚上,姐妹们去城里热闹了,她独自去了郊外散心。有一件事她正在犯愁,广东的一个大老板在模特班挑选了几个人,说是要带去海南包装,然后推向国际T台,终极目标是巴黎和罗马,名单中就有她。与此同时,她获得了一个消息,这个城市的一家大公司正招聘高管,她也有些动心。夜里闺蜜钻进她的暖窝窝泄密,说如果跟着南粤老板去椰林里的海南,难免就要被潜规则,问她准备好了没有。女孩为此一连几日忐忑,想去田间路上好好想想,不想邂逅了换给她快车票的人。她当时也觉得这事奇巧的好玩。
隔日傍晚,夏豆去城市晚报的报社玩儿,在同学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则征婚启事,而她的女同学正是该栏目的实习编辑。这位女同学矮矮的个子,有点邋遢,服饰穿戴都不讲究。她比夏豆只大一岁,却发了福,屁股发育的尤其好,硕大方正,脸蛋上起了赘肉。幸运的是她有个局级领导的爸爸。女同学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说给夏豆,这位化名沙金征婚的男人正是她要应聘的公司老总。“懂吗,姓沙的可是这座城市的杰出人物嗳!缴税大户。听说他过去只是个撂地摊的下岗小工人,现在手下有三座大型商城,两家酒店,养着几千号人。妈屄的,你说上哪儿说理去!”女同学说什么都一脸严肃,但她却不时把光脚板从趿拉的拖鞋里高抬起,搭到桌檐,用手指费劲地去抠搓肥溜溜的脚趾缝,两条腿的肉脂不住地内外撇动着。这当口,女同学从桌角一卷卫生纸下扯出几张老板的资料照,随手厌恶地扔给了夏豆。“是他!”夏豆好像被什么撞了腰,吃惊不小。征婚人正是那位她要应聘的公司老总。“他竟还是单身?”敏感的姑娘动了心旌。
女同学冷眼瞅着走神儿的夏豆:“豆豆,你不会是想嫁给这个老色鬼吧?”
夏豆自脑海里调出了两次相遇过的男人的情景影像,细端详。幻影中的沙风水细长的脸,清瘦的身材,皮肤白皙,外表摸样全然不像满身铜臭牛气哄哄的江湖商人,霸道老板。倒更像是游历四方的一介穷酸落魄的书生,骨架气质还沾点香港影帝梁朝伟的影子呢。还不错!只是嘴头的胡茬子乱了点,不过这不正好晒出一个男人的沧桑感吗。夏豆的心噗噗的,女同学还在爆料飙脏话,她一句都没入耳。对于中年男人,她有一种莫名的历史性的好感。上中学时,她的班主任就是一位四十岁的男性,嗓音雄壮,行为豪放,磁铁样吸人,她几次冲动地想认他作干爹,但妈妈说啥也不同意。上大学时,她的英语老师又帅呆了,那探戈跳的,她还想认他做干爸,却遭到了老师妻子的坚决反对。
“哎!你溜什么号儿呀?我可告诉你呀,”女同学乜斜入神儿的夏豆,伸手使劲掐向夏豆的大腿根。
夏豆疼的一惊,呦的叫了起来。
“人家选妃子是有条件的,必须是老处,懂吗?”
“这……这……我吧……”
“傻眼了吧!”女同学抓起水杯扭动着肥臀去饮水机前接水,边接边说“别说是你这勾魂的大魔头啦,就连我早在初中时就开封破瓢了。靠!那地方又没警察站岗把门,谁让它老旱着呀。这年头,早开发早痛快不是!”
女同学咬牙切齿:
“妈屄!真想不透他是靠什么发的!”
她很晚才走出晚报大门,眺望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景,她心里有了小盘算。
若是退回到一年前,决定找个比自己小一半儿的女孩处对象,对沙风水来说那就是乱伦,大逆不道。沙本是工人子弟,父亲是一名机械厂端铁水的铸工,母亲是国营纺织大厂的织工,他从小在厂区宿舍长大,倒霉的是六岁那年母亲猝死在机器旁。沙风水深受父母影响自幼本分,属于既聪慧又实诚的那种,从不贪图享乐,不怕吃苦。成事后他身边就有众多热女辣妹,但他从未动过心思。与他交往的老板大款们,早已是二奶小妾成群,他的私生活却是门庭冷落,清心寡欲的。不知是何种生活的藩篱羁绊住了他的手脚,整个人像是扣在了一个瓦罐里。人家泡妞,他泡日头,以至于引得花心老板们常猜疑他裆里的那玩意儿是不是个假冒伪劣或者塑料制品。同僚们的戏耍,他不在乎,真正触发沙氏人生态度的转变,始于那次辽东夜行。列车上内蒙工人大哥的一席话,触到了他的灵魂和痛点,捅破了生与死的窗户纸,让他大彻大悟。使他陡然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和短暂,一副身临地狱的心境。回到公司后他万念俱灰,闭门不出。列车上那工人老哥的凄苦晚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那张揪心的脸相,无助的样子,让他提前洞悉到了自己的末日。那老工友挣钱了,儿孙满堂了,自个儿却早早地完蛋了!现实的境况一下子让他的成就感碎裂成一地鸡毛,变的一文不值,泥浆水泡般泄去。生命的无常与恐惧令他浑身持续惊悸抖颤,心绪再也不得安宁。生命短暂,死亡就在身旁。他顷刻间大彻大悟,秒变得比谁都胆小了。“娘的!晚是晚点了。俺……俺他妈余剩下的光景必须换个活法!”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在朋友的怂恿下,他最终同意化名沙金去报社发布了一条征婚启事(处事谨慎的他试图在圈外解决而非熟人范围内)。谁知启事还未刊出,与他交换车票的女孩竟手持报纸清样找上了门来。
尽管求妻若渴,沙风水对女孩的莽撞方式仍然难以接受。转折发生在女孩“我最烦你们这种未老先衰假装正经的男人啦!”的抢白后。这句话激活的不是怒火,而是一种别样的美妙萌动,让人的舌尖上仿佛含了一块多味糖,滋味多多。一句脱口而出的奚落,把一个强势男人的伪装全部扒掉了,他被裸拍在了沙滩上。是呀!女孩说的不对吗?自己不就是未老先衰假装正经嘛,如果不是咋就混到了这个份上,至今连个完整的家室也没有,落魄成了一个有钱的鳏夫。“还装什么装蒜!”女孩的厉害一下子缩短了俩人的距离,他不想再充什么大尾巴鹰了,乖乖地露出了家雀相。有点代沟隔膜又能怎样?再说了,与女孩三番五次的相遇让他觉得颇有点蹊跷,思量这一票情引来的桃花运莫非是天意?他还随之为自己找到了道德的支撑点——女孩虽小,但自己是明媒正娶呀!虽说是老牛吃嫩草,有点那个。但过正经日子,合情合法,比起那些连外甥女的奶子都敢摸的主儿不知要高尚多少倍呢。想到自己风里雨里苦拼这么多年,不也该享享清福了吗。
黄昏下的支线田路成了二人世界。
让沙风水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呢,女孩居然知晓那张老床的传说。
她的嘴角一直翘着神秘的笑意。
他像是刚做了贼。
“老床……是是……将来咱们要是……就……”
“行了!”夏豆瞟着恓惶不堪的男人,“我吧,不管你的老床上发生过多少故事。咱俩如果谈成了,我就带一张新床过来,你的老床还留着。你吧,将来爱睡那儿就睡那儿,随你便!”
他长吁一口气,确认女孩不但了解他的过去,也了解他经历的婚姻。他还真切地感受到,谈及生活和婚姻,女孩远比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成熟老道。女孩方才的一席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明显是动了心思的,且话里话外透着体贴与关照,分明不想深揭他的疮疤。他还意识到姑娘考虑的很细,一新一旧两张床,设两个卧室,轻易地破解了过去两个女人都未能破解的一道大难题,给他留足了面子。他激动的在心里疾呼:“真是一代新潮女孩啊!不娶此女,天诛地灭!”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他趁机问出了一个压箱底的问题。
女孩低头沉吟,两腿并拢斜靠在路边的树干上,随意地一只手捻捏把玩垂落的枝叶,一边意兴阑珊地轻淡回道:“我吧,是看中了你的事业不假,嗯,也有点钦佩你哦。我们还谈不到爱情的,”女孩说到这里,察看了一下沙风水的脸色,“爱情我想以后会有的,那是以后的事哦。我吧,我相信我能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女孩说着举头眺向天空,眸光里掠过了一波抑郁的云影。“我吧还年轻,除了做一个贤妻良母,我还想做一番事业。沙总,”她的语气多了几分恳切:“现在傍大款的姑娘是很多,但我吧傍的是事业不是钱财。我是害怕总是从深谷往坡坎上爬的那种,换个脱离地狱的起点而已。但我吧不乐意只用自己的青春换享受,做一个清闲的阔太太。”她凝视沙风水,眼神因有了更深的期许显得愈发坦诚明亮:“沙总,我吧,嫁给你不会后悔,因为我除了得到一个有成就的男人,我还得到一个事业的平台。我比你小二十岁,在前二十年我给你守家做媳妇,后二十年请你把事业交给我,正好我们来个接力赛,我来干。跟你说呀,”她的语速突然加快“我至少可以干到2049呢!到时候你可以轻轻松松养老哦。我吧,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全倒给你了,你瞧着办吧。”
一根青枝折断,几片被毛虫咬过已揉碎的绿叶自女孩的手心里随气流撒落。
西边的日头自尘埃里裸出了,舒畅的小路沐浴在金色柔和的光辉里。
这个晚上夏豆留宿了。
女孩初尝了沙氏烹制的泡日酒,谁想一饮而不可收。半醒半醉的她连着豪饮起来,最终软绵绵躺倒在了沙氏糟乱龌龊来不及收拾的老床上。
一位光鲜照人的女孩醉躺在城外独身男人的床上,犹如草原荒野干牛粪上点燃的一堆干柴。熊熊的火光烘烤着老房的主人。姑娘仰躺着,脸蛋红嘟嘟的,是酒色与美色共同浸染的杰作。女孩阴柔凹凸的身躯、滑润的像只搁浅在沙滩的海豚,所有的动感地带,无处不喷发着强烈的青春气场,跳闪着等待破解的密码符号。活了四十多年的沙风水,还从未有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如此近距离地横陈在他的面前。他暗自惊叹泡日酒的力道果然功效不凡。起初他的眼睛不知道往何处放,感觉是在做贼,在不停地偷窥,且越怕越看,越看眼光越直钩。尤其那跳跃的胸脯酷似两只灵动的信鸽,乱了人的神根。他不是一个放荡的男人,对女人并不敏感,但这会儿醉女的雌性辐射胜过一波宇宙暗物质的爆发,让他无处藏身。
孤寂的老楼浸泡在如水的月色中摇摇欲坠,沾满虫屎的墙体外无数的草虫跃上草头撕咬着月光,吹出了数不清的泡沫沫;膨胀的田野拼成了一个庞大的虫声合唱团,狂放地诵咏宣泄着虫郎虫妹们的千古爱意。
他曾试图下楼去,可四肢软塌塌的不听使唤。“可以的,她铁定是自己的妻子啦嘛。”心还未完全解冻,人熬不住了。他身上所能发光的地方都在发光,所能鼓胀的地方都在鼓胀。此番生理心理混搭澎湃而来的躁动是与过往睡过的女人不曾有的。他将上身前移,故意张扬着醉意与朦胧,想去吻她。他的脸已被女孩的气息烤热,眼仁红肿,腹部一点点压向女孩的胸腔,两条腿不知何时已鬼使神差地抬上了床帮。什么都在不可控地向前推进。倏地,女孩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细观,夜光中罩着自己投影的女孩面部水纹般掠过了一层痛苦的表状,翘起的唇缝里嗫嚅地叫出了声“妈妈”,声音虽小但清晰。沙风水探下的头滞留在了半空,像是要进港的轮渡遇到礁石突然来了个急刹。她在做梦喊妈妈吗?她……,他迟疑了。两个嘴头仅隔二指,烘热热地交换着对方鼻息回流出的酒香,连嘴头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辨。但他感觉鼻骨前分明有道膜,不!是堵墙。自己的头就顶在硬邦邦的墙壁上,连头皮都在硌疼……十几秒,可恶的十几秒晕眩!他下意识地用最后一点臂力支撑住酸麻震颤的躯体,双臂稍有松软整个儿的他就趴卧到女孩身上了,而一旦趴下……日后有人对这次匪夷所思的败兴趴卧产生了无限联想。人类不正是在一次次的媾和趴卧中迎来一个个新的血色黎明吗。值得玩味的是,混乱迥异的趴卧造化了混乱迥异的我们,充满了偶然意外和不负责任,且劣迹斑斑。就是这片刻的晕眩瞬间有时会让历史休克拐个大弯,会让人生的马车驶上不同的道口。沙风水这会儿遇到了什么?奇异的花蕾已然绽放,女孩就在身下……是片刻的打盹毁了这个玄妙的夜晚,他有心无力终究未能撩开那片神奇的薄纱。他失却了一场梦,一场生成着新景致的梦境。好梦不等人。楼外空野一束疾速的贼星携带着夜幕的碎片和夜风的哀号擦着窗棂划过,光尾晃动了老楼的灯影。等他再睁开眼时,已是心虚气短,潮汐退却,风变凉了。从女孩明亮的面庞上他猛然照见了自己的苍老。咋的了?操!一切都蔫搭了。“第一次……太着急了……太急了……咳!谁保准第一次都做得好呢?”“她还是个孩子嘛,孩子嘛!……”他颇有些感伤地在心里暗暗慰藉着自己。
黯淡的月姑撤去了残破的衣钵,虫声消遁。
老楼夜深,守夜的他龟缩在老墙根儿迷迷糊糊地讨起了回笼觉。
这是一座笼罩在山影下的古镇。镇区微小,看不到喧嚣与繁华,浅短的胡同口有犬的叫声。镇区内外的宅院、沟陇和田野密布着葱绿的葡萄园,窄窄的街面古香古色的,涌着青果的香气。偶尔有响着铜铃几乎绝迹的马帮和驼队踏着破损的石板路穿街走过。
“嗳!我的沙总,婚前就不想去朝觐一下你的老丈母娘吗?”
初秋的干热风说到就到了,凛冽的季风吹拂着田野的秧苗,晚夏的花朵开始凋谢,葱绿的秸秆上露出了黄色的籽粒。大地在交换时令。
之前,沙风水询问过她的家事,女孩躲闪慌张,戏称自己是单性繁殖,克隆女孩,爸爸一词从未进入过她的词条。说这话时,她泪花闪烁,撅起的嘴头却是嬉皮皮的。问起她母亲的年龄,她总是笑而不语。
翻过一座矮山岗,俩人来到街尾一处老旧的门房前。
屋门虚掩,门厅内光线黯淡,靠墙叠放着几组酿酒的木桶。一位妇人正踏着矮凳用抹布擦拭酒桶顶部的浮沉。妇人个头不高,腰身窄细,臀部圆滚,穿一身橙黄色的素衣,侧着脸,脑后盘着一个发髻,露出了娇小的耳朵和灰白的面庞。她的身上罩着一层无影的落魄与凄凉。形成反差的是,她的乳房硕大的像两个成熟的葫芦。由于在很卖力地干活,乳头挤压在桶壁上,压迫出了两个振颤扁圆的酒壶状。
夏豆拽着沙风水兴冲冲跨进门槛。
四目相碰,一对旧人长久无声的对视后,未来得及发出音儿就变成了两株僵挺的石笋。
人世的一件尘封已久承载着生死别离的戏剧包袱就这样不经意间抖落开了。
“妈妈,我不是跟您说了吗,今天来拜见准丈母娘的就是他呀!”
女孩还在嚷着撒娇。
门厅内已无人应答。
医生告诉沙风水,卓曼深受刺激需要静养。他明白其中含义,不得不买了返程车票。
二十多年前,沙风水考上了一所水电工程学校。中专毕业后,幸运地赶上了国家统一分配的末班车,进入了一家大型水电企业。当时这家央企正在新疆修建一座大型工程。虽远在戈壁,他还是蛮接受的。沙风水在新疆工地结识了一个年龄比现在的夏豆还要小的河南女孩,她就是卓曼。当时,沙风水是机械班作业组长,卓曼是另一个工程处的质检员。相识后俩人很快相爱了。他们经常牵手到河边绿洲玩儿。有一次沙风水吃咸了趴在岸边撩着河水喝,卓曼使劲拽他的胳膊阻止。沙风水不明白,卓曼笑着相告,听当地维族老乡讲这是条神秘的河流,源自天山,名叫“送子河”,喝了它的水是要怀孕的。沙风水吓傻了,捧着满腹河水转着圈喊娘。女孩咯咯地笑了好一阵,拉他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悄声道,她喜欢这条擦着天边的多情的河流,愿意一辈子住在这儿生好多孩子。那个夜晚,俩人相拥依依,在满天星斗的观摩下,沙风水得到了两样,一是热吻了女友,二是摸了她的乳房。他只觉得她的乳房又大又硬,两个人使劲用手按压胸脯的心跳,克制着,要把最激动的事留到新婚初夜。
俩人的恋爱一直持续了一年多,隔年的“五一”劳动节,俩人再次来到河边。嗅着河岸草花的清香,俩人口对口商定,再过半年就登记结婚,在边疆工地的彩云下举行憧憬已久的婚礼。沙风水说他要用钢管焊接一个两米的大床,女孩嘬着他的腮叮咛,这张床一辈子都属于我的,不许别人碰。可是谁都没想到,接下来半年里工厂发生了大变。先是停工,慢慢的各种让人恐慌的消息风传,谁都说不准发生了什么。那天一大早,沙风水去八十里外的县城去取焊结好的铁床,返回时狂风骤起,黄沙蔽日。他回到工地天已大黑,刚进厂区大门,门卫交给他一封信,是卓曼的。沙风水忙打开,看到上面就两行字:“风水,老家拍来了电报,我爸病重。来不及细说了,我搭工地的车先走了,再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照顾好自己。曼”
扑面的黄沙里他戗风一口气追出四十多里,渐渐地他停下了脚步。工地距离车站六百多里,姑娘这会儿早在火车上了。但他觉得姑娘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久,他所在的工程处迁往了内地,接着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下岗职工。除了被窝卷,他从工厂带出的唯一私产就是那张没有用过的婚床。工地上几千工友都四散了,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到处打听卓曼的消息,可谁都不知道谁的下落。他马上决定去卓曼的老家寻找,可临动身他才想起他并没有卓曼老家的准确地址,只知道她是黄河边洛阳地界人(当时除了拍电报边疆还没有手机)。一切联系都断了线,他慌神了,绝望无助地挥拳猛击自己的太阳穴,直到击晕。以后的好长时间里,他都悔恨自己粗心为什么不多长个心眼把姑娘老家的地址记下来。再后来他一度沦落街头摆地摊,渐渐地心灰意冷,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别说娶媳妇成家了。慢慢地他打消了继续寻找的念头。
艳丽的晚霞像帧没有粘牢的红色剪纸画脱落了,柔和的天光抚摸着垂暮的田野。
老楼内不见一盏灯花,黑黢黢的酷似一个窟洞。木椅上的他呆若木鸡,大脑内电闪雷鸣火光四溅,充溢着见到卓曼的惊喜与激动,激动背后是海啸般持久的惊粟。他无法消受与卓曼的意外相见,神志完全淹没在了梦幻里。失散了二十年的恋人还活着,而且居然是热恋女友的妈妈。他不敢相信人间会有这么巧的事。二十个春秋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人与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时间太可怕了!他如同坐在电椅上接受酷刑,整个躯体都在战栗痉挛。“你真是个草包王八蛋!”“世上最窝囊的男人!”“相爱的人以身相许,你却把她弄丢了……羸弱的女人走过了怎样的路,又该蒙受了多少屈辱?……”
风呼号,夜融化了一切。燥热、愤懑过后是无尽的苍然无措,大脑神志银屏般亮出一幅幅虚无与花白的界面,悔透的心恍若滑入了一条咸水冰河。
岸边有个女孩在喊话:
“喂——”
“你很为难吗?”
黑暗中他从抽屉底层摸索出了一包发霉的烟卷。
“你还没说你跟妈妈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你打算怎么办吧。”
烟头的火星很虚幻,复燃又复熄。一个中年男人的灵魂这会儿恰似十字路口被阴霾笼罩的红绿灯在发酵放光,是斩断过去还是忏悔救赎,还是与徐娘半老的北方妇人恢复旧约,还是改签新约怀揣妙女奔前程?……
这一夜他苍老了十岁,遭受了一场炼狱般特殊的折磨。等他醒来试图吃力地站起时,发现裤兜子湿淋淋的有股臊热。
“说!你们到了什么地步?你们都做了什么?”
她憔悴不堪,撕扯他,这是沙风水重返小镇的第三天。
“沙风水,你是个禽兽!你放过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放过我的女儿!……”
她发疯了,眼珠子放红,右手抓着把锋利的剪刀。
她在审问。
他罪犯似地埋下身。
她转而又央求:
“沙风水,如果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当牛做马偿还你!你……你可别戕害我的女儿!”
积蓄饱和了二十载的苦胆终于被彻底戳破了。
他痛楚地双手抱头,牲畜般的发声干叫,接着胡乱抓挠头发和脸,指甲深深嵌进剧烈痉挛的肉皮里。
一个男人声泪俱下的嚎哭,最终让女人安静了下来。
世间女人的灾祸大多都是因男人引起的。
那年,卓曼接到老家的电报,没来得及和沙风水道别,便匆匆请假赶奔了车站。原本她想在家呆上几天就返回新疆,可这次返乡叩开的竟是她二十年的厄运之门。穷苦的父亲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病情危急,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两个哥哥一对儿不成器。三个月后她发丧了父亲。等她再准备回疆上班,得到的消息却是所在工厂已经停工,工人们都自谋生路去了。最让她着急的是,热恋的男友音信全无,她骤然失去了一切。她滞留在了老家,等待沙风水的消息,也盼着工厂复工的喜讯。她曾多少次到村头探望,幻想说不定哪天沙风水会冷不丁出现在她面前。从菜花白到玉米黄,她裹在被窝里不知哭过多少回。最终她等来的是久远的无望。
父亲生前欠下了五万元的债,债主见卓曼家势衰,天天登门催讨。为了还债,为了母亲,她含泪嫁给了当地一名家境殷实的医生。不料结婚才一年,这名乡医在出诊的路上遭遇抢劫,身中数刀,丧生在一座废砖窑里。丈夫死后两个月,她生下了夏豆。女人更大的苦难也就从此开始了。卓曼原本和沙风水一样考取的是中专,非常荣光地从村里迁出了户口,加之从小长的娇美可人,老家的人没有不夸赞的。特别是她中专毕业当上一名大国企的工人后,乡邻们就更羡慕了。谁想,几年间命运陡转,她从云朵中坠落下来变成了失业工人。一个没有工作又失去耕地的母亲,带着一个没有父亲又没有耕地的女娃,那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啊。这期间母亲又去世了,要强的卓曼没有趴下,她带着女儿,除了给人打零工,母女俩最喜欢做的就是春天去挖野菜,初夏去拾豌豆角,盛夏时去麦田捡拾农民收割后丢下的麦穗。秋天的礼物最丰厚,从早到晚母女俩挥动三叉镐,每天能从地里拾到大半口袋花生和玉米呢。趴在妈妈背上的夏豆从小就在飞扬的尘土里品尝到了收获的喜悦。
母女俩熬过了一年又一年,随后她们有了一次新的迁徙。
“以后你就没想过再嫁人?”
沙风水知晓了卓曼的不幸,好一阵唏嘘。
“我恨你们男人!是你们男人毁了我一辈子,毁了我们娘俩!”
卓曼挪动娇小的身躯靠近沙风水,眸子里闪出一种可怕的亮光。她再次警告:
“不要碰我的女儿,听清了没?否则我跟你拼命!”
沙风水无动于衷,闷头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夏豆是个顶尖的孩子啊!我已是半个老头子啦,怎么可能有这份福?”他没有看卓曼,似乎是在自语。突然,他激动起来,挺直腰椎摊开双手,忿然地朝卓曼大叫:“卓曼!你就知道护着你的女儿。可是,你想到过我没有?这么多年了我容易吗我!我是发了财,做了老板,我还讨过两个老婆,可我和她们睡不到一张床上!丢掉的女人就像我扔掉的床板一样!我都四十多了,我突然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还有个女儿,而我有什么?我他妈算什么富人!我挣得那些钱,操!又有什么用处!你说!”沙风水满眼噙泪。片刻,他的嗓音低沉下去:“碰上夏豆正是我最苦闷的时候,从她身上我瞄到了你的影子,知道么?”
卓曼紧张地向后退,她预感到沙风水要说什么,不知所措。
沙风水没有动,胸脯呼呼出着粗气,脸涨成了紫茄子,他在努力控制自己:“卓曼,你不要责怪女儿,她想往高处攀!追求高速度。她甚至想以牺牲二十年的青春代价,一步过上中年阔太的生活。我知道她是被现实逼的,她的确还是个孩子嘛!”
“你走吧!我心已死,已过惯了单身。”
这是妇人再度晕厥醒来后,闭眼对抱着她的男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立秋后的第一场雨下的缠绵且悄无声息,整个小镇被浇的湿淋淋的。水雾弥漫的街道上孤零零走过一个男人。在他背后的巷口拐角,一个同样没穿雨衣的女孩呆呆地盯视着他的背影。
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家门,不知道该对妈妈说些什么。待男人转过山岗,她拐上了另一条岔道。
对于女孩来说,此时的天真的是被撕开了一个大豁口。
夏豆返回公司后的第二天,沙风水失踪了。公司里没有,庄园老楼也没有,手机更是没人接听。姑娘第一时间就有了准确的判断。她马不停蹄赶回了小镇,她躲在滴水的屋檐下,妈妈与沙风水的谈话她全听到了。噢!我说呢,原来妈妈和姓沙的是初恋。好凄美,好浪漫哦!第一时间她惊讶的半天合不拢嘴巴,以至于发梢上的雨水都流进了口腔。
“嘁!难道是苍天让我来替他们还情债的?”
女孩没有急着去赶火车,而是独自走到镇区外。路上的雨泡泡溅起了她那水灵灵的童年。
小时候,夏豆最爱吃妈妈煮熟的毛豆角,妈妈说她在长身体,豆子有营养。每到豆角长熟的季节,妈妈都把捡来的豆角煮出半小碗,剥开皮让她吃里边的豆粒。每次她都在妈妈的注视下把豆粒吃的精光。有天晚上,她看到妈妈溜进了厨房,她好奇地悄悄跟过去。隔着窗户的破塑料布她看到,妈妈正在灶台边大口吞食她吃剩下的豆角皮,噎的眼睛直发红。她冲进厨房捶打妈妈的腿大哭,说长大后要买一大块田,给妈妈种出好多好多毛豆让妈妈吃个够。妈妈没有哭,郑重地告诉她,她没有资格种地,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读书。夏豆临上学的那年,卓曼带夏豆投奔了没有子女的舅舅家,就是现在山麓下的河北小镇。舅舅是国办教师,家里还有一个不小的葡萄园,收入稳定,舅妈待卓曼也很好。从此,卓曼母女在北方小镇安顿下来,卓曼和舅妈一起经营着葡萄园,她还和舅舅学会了酿葡萄酒。四年前,没有子女的舅舅和舅妈在卓曼女儿般的照料下相继安详地辞世了。这年夏豆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城里的大学。她心中一个最大的梦想就是让苦命的妈妈不再受苦。
彳亍在雨中小路上的她,一会儿将双臂反扣在后脊背,把身体扭成曲线,一会儿又垂落放松,细细思忖着。她被浇的透湿,浑身上下闪着秋雨阴凉的光芒。
小路两边是搭架的葡萄架,葱绿的枝叶在雨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古镇气候怡人,盛产优质的葡萄。妈妈最喜欢酿酒,特别是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后,妈妈的心思都用在了酿酒上。由于工艺讲究,选料精细,每年她都酿出许多红酒。她酿的酒色彩瑰丽梦幻,味道出奇地醇正绵长,倾倒了众多好汉,就连城里的一些名人大款都慕名找妈妈讨酒吃。有人甚至多次表示要出资给妈妈建酒厂,妈妈都婉拒了。妈妈说懂得珍惜日子的人,就能酿得好酒。她酿的酒除了给女儿换些学费,大部分都送给乡里人品尝了。
“跟妈妈撞了车,这个社会真好玩儿!”她随手从路边捻下一枚绿果投进唇口,酸的立马缩脖咧开了嘴。
如果不是发生这场不可思议的变故,夏豆还真的没细想过与沙风水缔结的是一种怎样的婚姻关系。这似乎与女孩所追逐的情梦完全无关。不过,选沙风水作意中人,她是用了心思的。在这场两性的游戏中,她率先领略到的是自丛林中俘获了一只大灰熊的成就感。的确,这是一只长成的剽悍的公熊大亨,它盘踞着任谁都垂涎不已的财富领地,它的体积足够庞大,油脂皮毛是如此的丰厚诱人。它是足以让百兽称臣的丛林之王。更为有趣的是这头熊竟自己误撞到了枪口下,且乖乖就擒。她暗赞自己真是一个出色的猎手。在她看来,要想得到发迹的第一桶金,与其撞大运,不如活捉一个开采金矿的人。今天偷听了妈妈与沙风水叙讲的情史,这让她不知是啥滋味,口中酸葡萄的浆液打心里流淌进了五脏。熊心不稳,熊事生变,莫不是要翻船?她的心肺也似被熊爪挠着,乱糟糟的。此刻,淋在丝丝的凉雨里,她的心头又骤然生起一种别样的情感,想到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父亲。如果有个亲爸爸,自己又何必像个没家的孩子,无辜无助地徘徊在泥泞的野外。命运本不该是这样子的,她觉得特委屈,蹲在地上抱头开哭。
开往新疆的列车出京南再向西,呼啸着驶向口外。近二十年没有上过这条铁路线了。自从下岗后沙风水没有再去过新疆,实际上他的公司有不少这方面的业务,他都推给别人去办。雄鸡尾部这片辽阔的土地好似一块巨大的疮口,他不敢去触碰。当他由青年变成了中年,由工人变成了商人,今日再次踏上这趟列车却万万没想到依旧是为了同一个女人,心情复杂的无以言表。
第二次小镇之行,再次被卓曼撵出,他没有一点沮丧,相反他从女人浑浊的眼神里甄别到一种久违却是异常熟悉的讯息。这种东西二十年前就已经萌生,那就是还残存在世间的恋和情。而这种情经过了岁月的磨砺耗损,在生命天际的云雾里没有熄灭照旧钻石般微微发光。它仍穿透岁月的尘埃恒久地存在,温情地相守相望即便是失散的人生。它是那么的强大,不可磨灭,粉碎击穿了他昏昏噩噩二十年的生活铁幕与梦魇岁月。他幡然醒悟,自己多年来的苦闷、彷徨、寂寞、孤独,倒霉的婚姻,统统皆是源自于对一个女人的思念追寻,自己在梦中的确长期包养着一个情妇,这就是卓曼!
回到公司,他安排后事似地紧锣密鼓召开了一系列会议,毫不犹豫地签署了一系列文件,会见了律师。黄昏的光辉照耀着办公大楼的幕墙,对面的商厦大楼依旧喧嚣。沙风水内心涌动着不尽的快感,比饱饮了泡日酒还来劲。他一刻都不想再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立马重返火车站。这次他一反常态,购买了一张快车票。
原以为此行神不知鬼不觉,可登程之前,夏豆又鬼魅似的出现了。追来的女孩显然不是来送行的,这给他的西北行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一贯崇尚慢行的他,此次北上恨不得列车像探月器那样直达云霄,超光速降落到冷藏在月宫里的女人跟前。恐高症仍然让他不敢坐飞机。他确认自己无论如何是掉进了水泊泥沼,且不能自拔,是小镇上的那个女人在掌握着剪断生命乱麻的剪刀。他必须火速见到她求解答案。可是旅程之长疆域之广阔,注定了诸多不可预知的变故。当他再次赶到那座山岗下,却没有敲开那扇柴门。邻居告知说卓曼一大早坐班车去北京了,从那里转车去新疆,她的工厂招她回去上班。“躲我?”沙风水第一反应,但不吃惊。工厂招呼他们返厂的消息他比卓曼知道的早得多,早先他接到的那个让他吃惊又窝火的电话,那位离开了工厂就没有了活路的老工友向他报告的就是这件事(为数不多的几位还与他保持联系并接受他救济的老工友)。那天老工友情绪激动的哭泣失声,仿佛接到一个天大的喜讯,高兴地停不住嘴,隔空叨咕起来没完没了。他当时心里麻木的却像潭死水未起任何波动,当听明白些后,往事一幕幕如泉涌汩汩冒出浮现在眼前,使他的神经撕裂,思绪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心里难受堵得慌。工友们都已失散多年,联系起来不是件易事。让他没想到的是卓曼行动会如此之快。“操他妈的!我什么都不要了!”他将手机狠狠摔砸在了台阶上。一直还未下决心回新疆的他,因为卓曼的出现又离去,让他无法再迟疑,必须做出抉择。他明白命运已经让自己没有了回头路。皎月西坠,哪怕追到天边,他也要找到卓曼,他已无法承受再失去她的打击。
沙风水是四个小时前从河北小镇辗转赶到北京的。
在北京车站嘈杂的人群里,他四处搜寻卓曼的影子,他还抱着一份侥幸心理。但除了用眼珠子搜寻,他没有任何与她联系的方式。他累的眼睛都红了,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说不定卓曼乘坐的火车早已驶过了黄河。意外的是在候车大厅,他遇到了很多返疆的昔日工友,老黑、铁钢、卡子、大军、轴承、紫鹃、轮子、云秀、浪儿、建国、锈蛋儿(这些名号,有大名,小名,绰号,均是当时厂区通用的)。他数了数光自己能叫出名的就有二十多位。他昂奋起来,暂且忘记了寻找卓曼的急切与焦虑。老友重逢,上车后他邀请所有工友到餐厅聚餐。黑压压的工友们顷刻把整个餐厅占满了,还有不少人扎堆站立着。眼前的工友们模样形态已是面目全非,身份各异。有的是理发店老板,有的是小企业主、小包工头,有的开起小超市、小服装店、小粮店,小客栈,有的当上了厨师、会计,有的热衷古玩,有的干起房产中介或掮客,还有的在跑运输,开出租,开网店,也有继续在街头摆地摊的,七行八作的角色齐全。历经二十载不同的生活跌宕,岁月打磨的艰辛,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往日的光鲜,青春早已不再。有的黒粗矮胖,大腹便便,有的精瘦,秃顶,有的胡子拉碴,佝偻驼背,有的肢体残疾了,交谈间口腔喷吐着牙龈腐烂的臭气。每个人都掩饰不住相逢的喜悦,虽是真情犹在,但眉色间不见了往日厂内的那种单纯豪爽,热情中多了些虚假敷衍,习惯性的变得奸猾多疑了。话题内容除了开场的叙旧逗趣玩笑,张口闭口讲的是市场、生意经、丑闻、遭遇,不能少的小炫耀,小得意,小发迹,皆是一副小商人的嘴脸。混得不错的大谈社会变迁,说过去搞建设是靠国企,如今发展是靠老板,而自己两个身份两头全占,骄傲!失意者则是哀声叹气,一肚子委屈抱怨,牢骚满腹。至于重返新疆也是各怀心思的,有想着恢复国企职工身份的,有考虑续接工龄保险,以备晚年能领取足够多退休金,有期望企业安排子女接班的,当然也有人就是怀旧冲着留恋工厂生活来的。其中有人眼珠滴溜转,察言观色,就是不开腔。这样的主儿,多是心思游离,抱着探底打探信息的矛盾心态,揣着不便言说的小九九,琢磨着如何变通,既保住工人身份待遇,又能回老家继续经营自己不错生意。胃口更大的则冀望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失业补偿款。交谈中沙风水知悉有一部分工友来不了了,他们有的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开发商,纵横江湖,已不屑再回头当工人,有的犯事蹲了监狱,有的则永远离开了人世。几杯热酒下肚,旧情复燃。不知谁哼哼起头,人们不约而同唱起了熟悉的旧日苏联老歌《伏尔加船歌》。几十个人嗓像同时敲响了许多面破锣,情感不同,声音再也难以同调。唱至高潮时,有人碰倒了啤酒瓶,酒液咕嘟嘟自桌面倾泻而下。角落里不知谁在啜泣,抽泣声迅疾引爆全场,所有的鼻头喉咙在酒气的渲染催动下都酸热哽咽起来,所有的眼窝都开闸放水。大家再也憋不住了,揭捋下所有面具伪装,拥在一起抱头放声大哭。
沙风水见到卓曼是在大坝遗址。她很欢愉,脸庞红扑扑的,模样像个阔别已久刚刚回到娘家的媳妇。不一样的是她换装穿戴上了锁在衣柜多年的旧式蓝色劳动布工装和劳动帽。朴素的工装洗的发白但仍残留着变味的微薄皂香,穿起来已有点不合体。但这一袭工装分明经过了倾心的打理熨烫与妆扮。看得出早起的女人有多兴奋,想必那时晨星朦胧,边塞的雄鸡还未报晓。这种透着执拗意愿的返璞归真,让女人精神焕发,明媚的面庞映射出欣然向往由内而外的光芒——一种只有在承受了人生磨砺包容了所有苦难与得失后才会有的姿态神情。白晃晃的日头里,她正与一群女工友站在工程遗址上指指点点,寻找二十年前施工时的影子。自从当年失散以后,沙风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欢笑是可以感染人的,沙风水紧张的心也放松了许多,也想跟着笑。他忍不住不顾一切地从大坝的一端冲向她,中途被一蓬杂草绊倒,重重跌了一跤。肘部和膝盖洇出血渍,但他未觉得疼痛。可是当他接近她时,他很快发现,她的笑容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见到他时的惊诧,彷如在天边撞到了瘟神。这让沙风水像是吞下了一块冰坨,时才温暖起来的心骤然下沉凉去了半截。
她还是极不情愿地随他来到了初恋时的河边。
“沙风水,你没觉得我们和二十年前都不一样了吗?”她含蓄地把话挑明,目光惆怅地抬头望向远方的山峦,神情则是平静的:“我已想好,如果企业不再抛弃我,我就老死在这里,不再回关内了。反正在哪儿不是活着。”
“我……我也不回去了!”
“你?”卓曼吃惊地盯望向沙风水。“你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难道还回来当工人?”
沙风水与卓曼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他的脸和浑身都在抽搐颤抖,过了好一刻才控制住,闷声道:“我想好了。”
“不!你这是在折磨我呀!”
“卓曼,你要救救我……还有你的闺女!”
此话出口,沙风水的内心感到了某种邪恶。这话大有以女儿相抵胁迫卓曼答应他要求的嫌疑。这会儿他的思绪杂乱极了。现实也真的是这样,他跑到了新疆,摆在眼前的处境是,母女俩二选一。他尴尬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先前发生的许多事卓曼都不知道,他也不能全对她讲。他确信经过一番折腾后,他的心意已定。可是身后的女孩还在一直追他,像是警察在千里追捕一个逃犯。他感觉很狼狈,无法再应付变化无常的女孩。而这一切卓曼皆都蒙在鼓里。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该怎样摆脱面前的窘境,他也没招儿。情急中他本能地想以此刺激卓曼,使她意识到他抉择的艰难以及可能发生的另一种后果,逼她出手帮自己了断这场让他心乱如麻,结局难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情感纠葛。
“这事我得听女儿的,我不能再委屈我的孩子!”
卓曼心烂地陷入极度的忧伤中,听得出她此刻的话语矛盾又混乱。
“瞧你们俩腻乎的,妈妈!”
俩人正在纠缠,身后灌木丛里传来一声混杂着指责与怨气的呼唤。
那天在火车站,夏豆拦截住了沙风水。她断定他是去找母亲的,妈妈也提前告诉了她要赴新疆的事。她知道已生擒的大灰熊要脱逃,精心谋划的这桩婚姻与她擦肩而过了。而妈妈的恋情是可以挽回的——那张陈年老床的主人是妈妈,不是别人。在车站她故意警告了沙风水,也有了自己的盘算。她近乎本能地洞悉到在这场荒诞的情爱漩涡里,其中的一个被激流冲走了,而另一个复活了。她仿佛正在时空穿越中,体验了一次情场上的生死沉浮,明白这场游戏玩不下去了。如同航行海上的水手在触礁的一刹那毫不迟疑地调整了舵盘。她变换了航道,习惯性地偏头用手指掐捏嘴角,微蹙细眉,蛮有意味地想象着这件事,暗嘲自己多像一个出现在婚姻殿堂里的傻瓜小丑啊!不知不觉将一对苦情人引领到了一起——世界好奇妙哦!她猜准了,妈妈走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必定饿狼般扑奔西北大漠。她没有着急,她对这个油腻男的了解已胜过了解脚上的黑丝袜。她早就扒出了他的一切。姓沙的厌烦职场,恋慢车,泡色酒,贪老床,皆因他患上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强迫症。怕死惜命。他整天活在莫名的恐惧中,白天尚好,晚上无论睡在多么幽静奢侈的酒店,梦境中也常出现仓库起火、商场坍塌、飞机失事、抢劫、火车出轨、猛兽袭击等一幕幕凶险血腥的场面。每次早晨起床他总像是历经了一场劫后余生的样子,魂飞魄散的。只有回家躺在老床上,状况才会稍好些。她甚至了解到,沙风水本该保养得很好的脚趾手指出现了异变,干瘪的指甲长出了许多沟槽,薄的似碎裂的纸片。她为此偷偷去请教了医生,得知这是中医所说的胃肠症和精神耗损的突出标志。他的病根早已生成坐定,在关东火车上与那个癌症患者的一番对话,只是一个触点,激活了这一切。时至今日,晚上沐浴后他不敢穿睡衣,每当试着把宽松的睡衣披在身上,浑身的肌肉筋骨顿时有一种碎裂感,莫名的惊悸袭来,不可控的心慌意乱,让他痛苦不堪。种种症状对沙风水的身心打击是巨大的,傍晚的慢火车,城外的老楼就成了他逃避现实生活的避难所。现实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暮阳和色酒。姑娘还知晓他打小生着痔疮,由于羞于把屁眼示人,始终不敢见医生,每晚自己偷偷用凉水洗。这就是现实中的沙风水,自社会的大潮中整个败退下来。他的心理脆弱极了,已经是个病夫加懦夫,不堪一击。
沙风水走后的第二天她飞到了新疆,此刻姓沙的还在沙漠里的火车上蜗牛般爬行呢。女孩借机去景色旖旎的伊犁那拉提游玩了一遭。回来后她一直盯梢。躲在路边灌木丛里的她目睹了妈妈与沙风水河边相见的全景图,俩人的谈话也滴水不漏地灌进了她的耳蜗。
“老妈,对不起!”夏豆扳住母亲的双肩聚睛端详,意味多多:“仪态!风韵!佳人!”
姑娘口含调侃与自嘲。
卓曼轻呼女儿的名字,脸已被女儿说的涨起了红云。
女孩说着扭头冷光瞥了沙风水一眼:“岁月大漠都拆不散的一对对儿哦。得,我批准啦,你们如愿复婚吧!嘻,错了!是新婚初夜耶!”女孩说的既认真又轻佻洒脱,富含金属质地的声调随着戏谑的气流震颤。
接着她话锋一转,冲着沙风水:
“别介意。我吧,有恋父情结哦。小玩笑!哦,我吧是个没记性的人,是个不记得昨天的女孩,剩下的就看你的了!我们还要谈吗?”
面对女孩高高跷起的下巴尖和傲视成一条缝的双眸,沙风水愣愣的,受惊的魂魄飞回到了数千里外的火车站候车室。
列车开始检票,纷乱过往的脚步里忽地穿插出两条罩黑丝袜的美腿,姑娘魔影似地现身了。
“你是个情场骗子!你想轮番霸占我们母女吗?”
“我不允许你娶我的妈妈!”
“除非把你的公司交给我来掌管!”
“记住,妈妈可不会叫床哦!”
一簇愤怒的黑色发梢波涛般扫过他的鼻尖和眼睛。
沙风水知道,女孩翻脸是迟早的事。他想和女孩谈谈,可是他还没想好,也有点胆怯。现在面对女孩的逼宫,咄咄逼人,他领教了。经过几次含糊的矫正改口,颓废的潮流再次涨满了他的全身——颓废的力量在关键节点同样可以使男人产生毅然决然的胸襟与豪情——一种完全溃败中的绝地逢生的爽快。最后他以自白加自首的混搭语气吐出了并不含混的表态:
“没……没什么不可以。只要……都依你,挺好!”
夏豆满意地掏出一件衬有垫肩的皮质黄马甲,呛鼻的皮油味儿里,女孩面容刷新:
“我吧长这么大,一直憧憬小脚丫踩在父亲肩膀上的那种感觉,可是我一直没有过,好可怜哦!我们处的还算默契呢!哪天你就让我踩一回喽!也不枉我今世走一遭。”她将马甲递给沙风水:“你就要大婚了嗳!除了把老娘嫁给你,我还要买一送一赠给你件小礼物呢。别舍不得,肩膀疼时就穿上它哟!”
沙风水战战兢兢接过了马甲,女孩说的话他听不明白,但事情发展这会儿了他不敢不接。对于夏豆这样与他相差二十年的潮流女孩儿,他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眼花缭乱的,更不敢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但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不敢再抬眼看女孩,看来女孩把一切都设想好了,许多地方他多虑了。女孩所要的并不是他所珍重的。自感蠢得就像一坛腌渍在糖醋蜜罐里的生菜,半死不活的。他心里有数,却像个说不出话的哑巴,黯淡的心底漫过了一波临近深渊的痉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活像只集市上杂耍艺人手牵的猴子,被玩的体无完肤。又好像是一只被人掐住蛋根的鬣狗,乖乖的任由宰割。这时他的生理也起了反应,失常蠕动的肠胃泛起一股上冲的腥热,想吐。
沉浸在回忆中的他,半边肢体悄然触到一股和煦香馨的体热。在天际边陲苍凉的河水映衬下,不用识别,这股透着成熟的温暖气息就来自身旁的卓曼。他当着姑娘的面,毫无顾忌地抓起了那只微凉苍白的手,且攥的很紧很紧,不容挣脱。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让卓曼回转身或者让自己回转身已均无可能。他回头望了望轻雾中的南方天空,又望了望霞蔚底下的北方烟云,在这场跨越大半个国土的情感事业大迁徙的路上,两个女人一个要带着他的事业离去,一个要带着他离去,而这不正是自己所企盼的吗。他还想到,若不是与女孩的半岛奇遇,若不是那张错买的快车票,那架始终不离不弃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的老床,不过就是一块飘摇在风暴中的破舢板,随时都会毁坏烂掉淹没消失在社会的大潮中。茫茫人海里,这辈子他和卓曼还可能活着相见吗?人生中途巧遇的女孩分明就是上苍派来的天使,是赶来拯救自己的呀!一股特别的感激波流扫荡洗涤了沉积在他心里的所有阴霾。心绪平静了,新的思绪降临了。
“你能叫我一声叔吗?”
他紧张怯生地问。
女孩的嘴角撇动了十来下:
“我叫你爸爸吧。”
顷刻间沙风水失忆了,耳根像炸响干雷嗡嗡的。长达五分钟,他的血压升高,脑壳空如沙海,整个身躯仿佛悬空离地全无意识地漂移出去了。他还在眯瞪,“爸爸”的叫声已穿刺了他的耳膜神志。
孤独的男人以近乎于梦幻的方式在西域戈壁认下了一个女儿。
半年后,沙风水和卓曼穿着工厂换发的新式工装,在工地举行了迟到二十载的婚礼。这之前,女儿夏豆把沙风水的那副老床架打包空运到了新疆。历经磨难的老床结束了颠沛流离,回到了它的初始地,被安置在俩人新分到的单间宿舍里。沙风水要给老床恢复原色,涂成国防绿,却被卓曼阻止了:“这米黄色挺好的,再刷一遍新漆就好着呢!”夏豆专程从上海选购来全套温馨的日产细软床品,贴心地选了妈妈钟爱的纯棉乳黄色床单,床品中件件点缀着绿色的瓦莲和黄色的款冬花,并亲手布置好了婚床上的一切。瞧着默默无声历尽艰辛仍旧苍劲矗立的钢架老床,嗅着布料丝滑绵软的香气,女孩的心思也风吹水面似地摇曳掠过了短暂的涟漪。她在老床前用手机拍下了一张纪念照。
“娘的!我终于找到老婆啦——”沙风水摊开双臂来了个仰天长啸。
久别的新婚夜,卓曼抚摸着老床倒在沙风水怀里失声恸哭。这个男人太不容易啦!她道出了心里话,多年来她的心里一直藏着他,心底有张床一直为他撑着。淌流不尽,混浊不清的泪液濡湿了枕巾被褥,浸透了香馨凌乱的床榻。沙风水形似爬上岸的溺水野兽,喉咙咕咕的胡乱发出一连串中年汉子特有的恐怖声响。“真的是你吗?”“是我!是我曼曼”。“我逮住你了吗?”“你猜呢”。冷清多年的老床铁树开花。
远处工地施工的机械轰响着,起伏不断的复工声波,透过地表和房舍震颤着床架。这个边陲的夜晚,他们不再需要新奇,只要叙旧就足够了。
尾声
沙风水如约把创立的事业全部交给了夏豆(他只留下少量养老的股权),拱手让出熊窝。他和卓曼重新做了一名普通工人。复产的企业今非昔比,管理者大多是高学历年轻人,过去干的活儿几乎都微机操控了。工地上新引进的巨型设备比楼房还高,别说动手操作,俩人见都没见过。还好,企业人性化,体谅他们这些陆续归队的老职工,分别为留下的人安排了比较适宜的工作。这使得自感老迈的沙风水还算适应。瞅着发生巨变的企业和重新穿上工装的丈夫。卓曼心疼地问:
“你后悔不?”
沙风水缄默片刻,嗓音突然哽咽,情绪冲动:
“我就是吃不准,再过上二十年,夏豆还认不认我这个逃亡到国境线上来的没出息的后爹!”
太阳又在大漠边沉落了。卓曼用彩盘端出了新酿的色酒。
哎!你看它多像个大罗盘!跳过广袤的沙原卓曼手指着硕大圆圆的落日给沙风水看。
每日黄昏,她都要陪沙风水饮上一杯泡日酒。这些酒是她就地取材用新疆葡萄酿制的,口感色调更加上乘醇美。她还喜欢上定睛在酒杯里寻找他俩成双成对儿的人影。听着远处河水遄急的涛声,想起沙风水把那么大的事业交给了女儿,她的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几次试探着问:“你说嗳,豆豆能行吗?”每当提起夏豆,沙风水总会有些不自然,条件反射似的眨巴几下眼皮。然后豪迈地连灌两杯色酒,非常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豆豆嘛,我说呀豆豆根本不是你生的,倒像是嫡传的我的基因唉。她和公司的管理团队融合的很好,很融洽!瞧吧,她定准儿会吃掉整个地球的!”
不远处连绵起伏的沙岗上,酒红色的光辉里一辆旧式马车沿着地平线缓缓驶向了暮阳深处。
夜幕垂降,沙风水躺倒在厚重结实的老床上,温存在卓曼硕大的乳房间,彷如住进了疗养院。他沉沦的不可救药,一塌糊涂。“妈的!我们终于熬出头啦!回来啦!踏实啦!……”他抚摸着依旧娇美的妻子,不停地扯着嗓子放声吼叫。那黏腻劲儿,就像个刚找到娘亲的弃儿,又像个讨债的情种。每晚都操着几分醉意钻进卓曼的身子里,睡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