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寂静的田园乡间,大概都会有自己较为私密倾慕的地方。客居他乡的我,循着“久则生情”的自然法则,在一座不是故乡的小城竟也萌生一种挥不去的“小城情结”,亦可称为“小城之恋”。
所谓小城,概念上多是指散布于都市与村镇间的县城或区域中心城市吧。这些星罗棋布的小城可以说是近二三十年来,盛开在国土上最广泛最艳丽的花朵,也算是当今社会快速发展最生动的叙事章节了。坐在高铁上无论行至南北东西放眼眺望,苍茫大地上,你看到的最多最让你惊讶的恐怕就是这些映入眼帘的小城了。它们个个拔地而起,高楼大厦集群耸入云霄,个个都是那么时尚靓丽,仿佛一幅幅一尊尊矗立于天地间的巨型雕塑画卷。我落户的小城,初期只见到一条晚清修建的铁路,一座落魄的俄式风格车站。站口外连接着半截坑洼的石渣路,几爿升冒着清虚炊烟的小旅店。再环顾四野,空旷的庄稼地里,分布着一些灰色低矮的砖瓦建筑物与几处隐约的村庄。恍惚间,小城便魔幻般巨变,高楼霓虹林立,商街大道纵横,躯体膨胀发变,胳膊腿伸张。人们还没从梦境中醒过来,就被淹没在了如云的楼宇间。
人,还有什么比赶上社会大变迁,能亲历沧海桑田更激动心房的事呢。过去的小城,相比大城无比寒酸,相比农村又是无比的挣扎,有着无尽的迷茫,是叫人梦断的地方。充其量是个旅途上的中转站。而今,小城不仅漂亮高大的建筑群可以与都市媲美,大型商超、电信网络、广场、公园、体育馆、影院、星级宾馆、快递站点等已是遍布城区。我所在的小城,近年又相继通达了“双高”(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城市面貌恍如隔世,不仅长出了大城市的筋骨,还洋溢出小城特有的青春气质。
大量农民携家带口进城,他们开始在小城孵化繁衍由农民向市民转化。震耳的轰隆声中,城市的每一次奠基浇筑都是一次梦的构造,每一次朝向天空的冲刺无不是一次豪情的释放。硬件配置有了,来自异域的花草婀娜的身姿带着海的气息接踵现身街角,廊亭、公园,新奇的景观树以新奇的绿意排列开小城的第一条景观大道。草坪林地、图使馆、新校园、青年文化宫、康养中心、健身房苗青般争相破壳出土。小城开始堵车,过去开窗一眼望到的是农田,现在举目是人造的峰峦。一眼望穿小城天空的岁月成为了历史。新社区、新事物、新风尚、新话题每刻都在纷呈涌现。我这个外乡迁来的客居者陡然化身为资深老居民,内心也潮汐般丰盈起来。固有的认知、情感与思绪出现了控制不住的裂变与漂移。
发展中的小城犹如半开的花朵,天天在绽放。一度随潮流而动的我,慢慢发现自己在魂不守舍地做着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投放步点最多的地界儿竟是一条窄窄的小街。它深潜在楼群的夹缝底下,像是一条小峡谷,又形似一条蚯蚓,不过二三百米长。四周林立的楼檐将其整个遮盖。这是一个以菜蔬为主的早市,它生成于晨曦,消遁于暮晚。初始,每个周末的早晨我都不由自主地走向它。后来,不管一天的行程如何,晨起我都不惜千步之旅去小街溜达一遭。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驱使,有时买点什么回家,更多的时候是闲“逛”。即便是阴雨天撑伞前行也从不失约。
早市,大概是最原始的市井生态了。旧城持续的大开发,曾使它们濒临被湮灭消亡的边缘。幸运的是它们存活了下来。过去它们无拘束地摊开在城池边的荒地及偏僻的犄角旮旯,蔬果种类单一寡淡的没有几样,却是小城居民一日三餐离不开的依赖。如今几十载过去,座座装潢豪华的大中型商超就矗立在居民区内,明亮宽大的橱柜上数不清的高档精品果蔬,以市井新主宰的地位霸气亮相。无论品相、种类、风味已非昔日可比。小城人不用去都市在家门口就可赶潮追风,体验高品质生活。可我的心里总燃着一个小火苗,对小街早市的独有情思始终未泯灭。好在土气的小街早市幽灵般还在。一根带泥的白萝卜,一兜刚采摘的红辣椒,一把淌露珠的菠菜,一枚半青半红的番茄,一篮半小时前才离秧下架的豆角,一条蹦跳出水的活鱼,一筐新刨的土豆,几瓦盆缤纷的农家花卉,看在眼里皆是那么亲切熟络。它们是大地的真心倾吐,它们在高大幕墙的挤压下仍旧活的精神、自在。它们靠的就是它们的本色。它们无疑是小城景致最常青的一版。是它们每天晨早叫醒了我,也最先叫醒了小城。它们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普通、微不足道,可它们身后的背景是辽阔肥沃的原野。田园里碧波无边的菜畦果林,那隆起如云的透明暖棚,养殖基地,个个岂不就是春天的创作室,描摹造化四季气象的工坊。
人的某些行为特别是感觉,有时是不能追问到底所为何情的。
醉心早市小街除了感受鲜活,我更喜欢探知的是晨光里菜农们张张憨厚的笑脸,以及藏匿在笑意皱纹内的生活秘籍。他们背负着辛勤劳动的果实与养家的重担,赶着拂晓不知疲惫地踏着曚昽初升的黎光进城。他们是纯正的晨曦族,最不负时光的人群。他们一身土气,衣裤鞋子均粘带着肥圊泥巴,可那种闪烁在泥色皮肤上的阳光,那种只有黎明时分才有的璀璨,在小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稀罕一见的,奢华的。
菜农们每日踩着钟点为市区输送新鲜,并将四方的乡土故事与农民特有的诙谐趣事捎带进城。最先入耳的当属那粗犷扎堆的土话乡音了。虽然他们都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土版普通话,但着实会上演出“十里不同风”的乡音大会加现场直播。他们之间或是隔着几晌地,或是隔着一条河,或是隔着几条田路、几片丛林岗丘。他们的舌腔、发音、咬字或委婉纤细、或粗声大气、或是含沙带土,吆喝呼唤的却都是那么鲜灵悦耳,发自内心的淳朴豁亮;昭示出不同地域的音质色彩,厚实又清晰别样的律动情调。乍听上去费耳费劲,辨别不清,久了却是牵动心弦格外的俏皮有趣。交叉起伏的叫卖声混搭热忱的絮语腾起密匝细微的浪花,浮游涌动在半空,灌满整条小街,汇聚成一条水波激越的乡音小河。
穿越小城菜市,我有时会走神儿,会回想起儿时跟着挎竹篮的母亲赶早市的情景。脑海里长久地浮现故乡的山影与母亲慈爱的面容。令我惊讶感喟的是,不起眼的菜市同样负有不凡的使命,蕴藏不可小觑的能量。鼠年千里外的江城出现疫情,小街菜市迅速响应,与它相连的菜区、果区总动员。源源不断的优质鲜菜鲜果汇入抗疫大军,与白衣天使们一道从小城车站出发驰援疫区。后来它们还组团包机飞赴海外,为海外华人为异国百姓输送去新鲜的营养与中国力量。
小城早市就是小城的眼睛,是小城怀抱的一汪碧绿活泉,滋养它的根魂。因为它的存在,小城昂起了钢骨脊梁也昂起了理想的头颅,可以平视眼前的世界了。因为它的存在,小城仍然与星空最近,也从未离开过田土。傍晚旷野的微风与花香就飘游在城街上。
这里也是哲人、诗人产生灵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