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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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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作品

出了公寓楼我才发现,下雨了。掩映在街边雨雾中的教堂,按时响起苍老的钟声,该来的黎明却滞留在了远方。

晨雨无声,下的优雅而深沉。走在没有太阳照耀的古罗马帝国的土地上,我的脚步是急促的,我知道海那端的父亲正在翘首以盼。

全来了,这些癫狂率真的西洋贵族们有时蛮烦人的,就如同我此时蛮复杂的心境一样。其实,昨晚我们在《最后的晚餐》画像前已经喝了散伙的香槟。

我们相聚在罗马城距离东方最近的广场上,不约而同扔掉手中的雨具。十几个人臂膀相挽,拥抱成一个可移动的浮雕,将身体完全暴露给自爱琴海飘来的雨水,任凭它的冲浇。我们相互望着,转圈跳着,会心的笑着。黑人小伙儿亨利满眼坏水嘻嘻地冲我叫:

   “金,哥们……绸巾,把你的小巾巾拿出来!”

他一副滑稽挑衅的模样,口气下流。校园里,他的绰号就叫“流氓”。而他自得其乐,毫不排斥。亨利的喊叫立刻招致一场小小的风潮,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锁定了我。

我有点诧异,但这种时刻,我没有勇气拒绝,被迫从湿漉的内兜抽出一条红色小绸巾。这是秀岩留给我的,她和我是在同一座大山下长大的女孩儿。我像是有什么事情给弄败露了,腹中暗自喊糟糕,懊恼不已,想象不出这小小的隐私何时暴露给了眼前的这帮坏蛋们。

没等亨利得手,貌似沉稳的德国大个凯恩抢步上前双手捧起绸巾,撅起肥厚的大嘴巴送上了颇为绅士的热吻。同学们都围拢上来,新奇地问着:

“喏,中国绸……丝姑娘?”

 “黄河小妞?”

……

薄薄的小绸巾承载了西洋饿鬼们近乎野蛮的贪婪,此刻没有人不是猥亵下作的,大家都释放着自己邪恶的本性。亨利边吻边滑稽的弄出地道的洋相。

一场颇为国际化的蹂躏与浩劫过后,小绸巾惨如一朵风雨摧残的牵牛花,湿淋淋的,凌乱不堪。我叫苦不迭,真是可恶!要不是四年的同窗情份,要不是念及分别的一刻,我非得让亨利吃顿老拳不可。可这小子毫无泄劲的意思,仍大甩着中国腔:

“金!回中国,入洞房……爬长城……”

他的坏劲越发深重,醉眼迷离地满脸色相,连续弄出飞吻和口哨,怪声怪调地拉着近乎淫荡的长声干嚎:

“吃奶……嘻嘻……奶……吃奶子糖……”

这时雨幕里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嗓:“青巴”,两秒的痴愣,十几条肉身迅疾像是烧蹿出火苗。再次狂热地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跃着唱起骨灰级电影《罗马11时》中的插曲:

“啊!青巴——青巴——青巴列罗……”

这部老电影我看过,当时在意大利和国际电影界都曾产生过广泛影响,尤其颇受年轻人喜爱。其中的插曲很好听,歌词我有点淡忘了,只还记得些片段旋律。我是随着同学们的步点节拍起跳的,完全是即兴的。

亢奋失控的歌声里,亨利、列希克斯将沉甸甸的背包挎在我的肩上,流氓过后的亨利这会儿眼睛的亮度疲惫下去,眼眶里却溢出混沌的泪花。

我在惶恐和半失忆状态中登上了归国的航班。直到万米高空,青春的歌声仍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似乎看到云层下那帮家伙还在不停地挥手大叫:

“金,记住……我们……约定!……”

“友谊!……奶子……糖……”

……

故乡的天是湛蓝的,快速行驶的中巴尽管很努力,终究没有赶上日落的步伐。待我看到家乡的树冠时,公路一侧城池上方已升腾起夏日夜市的烟火与喧嚣。家乡的麻辣烫呛味和撸串的膻腥气已随风飘至鼻头。

我驻足102国道边,遥望眼前暮色笼罩的小城,让回到故土的心好好蹦跳了一阵。

顺着弯曲陡滑又僻静的泥坡小径,我边走边摸索,踩过两条杂草丛生的壕沟坡道,左拐,最终寻找到一条荒废的石子路,又顺着石子路来到一座荒废的石桥前。如我所预想,离着还有一里路,我便看到黑暗的桥头晃悠着一盏灯,光苗迷蒙微弱。不用再辨认,我非常肯定地意识到,那就是父亲!

还在亚平宁半岛,还在赶往机场的路上,还在讨厌一场不期而遇的绝情雨,将我留在亚平宁半岛的最后一趟脚印痕迹不留地全部涮去。让我更后悔的是,干嘛昨晚非要提前给父亲打个电话,这个电话肯定会让他大月黑天趟夜路来桥头等我的。

从上小学开始,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只要父亲未出远门,放学时他都要来桥头接我。妈妈遇难后,他在桥头接我的次数就更频繁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去省城读高中,但每次放假回家时还总是会在桥头看到父亲等候的身影。有时遇到火车晚点,父亲却是永远不会晚点或改签的。他常常在桥头独自呆上好长时间,刮风下雨浇不走他,冰天雪地也挪不动他的脚窝。

一股热浪猛然跃上心头,我高声喊着:“爸——”快步跑过去。

“啊啊,回来啦,回来啦……”父亲的身体一阵短促而剧烈的痉挛后,伸出一只粗糙的手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提着马蹄灯颤微微的上下照了我一遍,喉咙很难受地咕噜几下,十分费力地连声说:

“瘦了!瘦了!……”

我用力拉住爸爸的手:“爸!你还好吧?”

“好!好!我能有什么事!小真,我们回家。”

我搀着父亲往回走,父亲的一只脚是瘸的,为了不影响我,他故意把步伐迈的很大,因而要多费上很大的力气。

我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轻声道:“爸,不用急,我们慢慢走。”

“不急,不急。”父亲笑了。

夜幕早已垂降,桥面和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父亲手中的马蹄灯映出一小片橘黄。借着这片模糊的光亮和天空投下的星辉,我发现父亲的头发已完全脱光,脑瓜秃的像颗反光的陨石,刚刚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比六十岁的还苍老。再瞧他那一步一探头的痛苦行走样子,我的鼻头一阵发酸,心疼的想哭,实际上泪水早已溢出了眼眶。我怕泪珠滴落到父亲头上,悄悄将脸偏向一边。

河对岸传来奶牛高亢的叫声,父亲忙喜悦地指给我看:

“儿子!你听,那是咱们的奶牛在叫!”

“噢!真好听!”我借此机会擦拭一下泪水,举目望去,看到黑黢黢的星空下绵延着一个巨大的牧场,里边辉映着成片的灯火。

父亲兴奋地:“小真,咱们的奶牛已经添加到千头嘞!”

听得出爸爸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表的自豪,“爸,我们先去牧场看看吧。”

“别!赶了这么远的路,先回家歇着!想看明天再说。”

“我不累,爸!”

“那,你想看,就去看。”

父亲对我的要求虽然有些无奈,但他却是很乐意的。我清楚,奶牛场那是父亲的成就,让留学归来的儿子见识见识应该是他最开心的事情。当然,这也是我此时最想做的。

我搀扶着父亲走过了坑洼不平的石桥,父亲好像对让人搀扶着走路不那么习惯,走的并不轻松。但他的神情是畅快的,那盏马蹄灯一直侧向我的方向,将光亮尽量照在我面前。我一直搀扶着他,始终没有松手。

随着父亲的脚步,在踏过一片软绵的沙滩后,我们跨进了牧场的大门。绵绵延延的牧场在夜幕的笼罩下黑蒙蒙的已望不到边,人工种植的优良牧草已长到近膝盖高,夜风轻吹,如浪如波。我禁不住喊出声:

“爸,这牧场好大呀!”

老爸容光焕发,嘿嘿笑着:“三千亩啦!总共三千亩啦!”

牧场一隅,灯花烂漫,坐北朝南排列着大片的牛舍,千百头膘肥体壮的奶牛分成几个区块,聚集在牛舍内外,或卧或站牛气十足,豪迈而自得地咀嚼着储存的食物。视线里十几名夜班工人在切割青草,打扫卫生,紧张地忙碌着。

父亲早已挣脱了我的搀扶,很有气势地走到干活的工人们前,高声喊:

“我说,把青草中的杂草一定要捡干净!把脏水倒掉换上清水,大家听清楚了没有哇?”

“听清楚啦!”工人们齐声回答。

此时的老爸完全像换了一个人,那神态就是一位派头十足的老板。

望着浩大的牧场和那大片的生灵,一种肃然的崇敬自我的心底陡然而生。多年来,老爸不仅供养了一名出国留学的大学生,事业也在不断扩大。他已经在这片盐碱沙滩不毛之地竖立起了一座金山。如今的老爸在当地已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除了自己有一个大的牧场,他还联系着五百多家散养户,总共已有近两千头奶牛归他管理和运营。千百辈子以来,我们家还第一次拥有了一栋带草坪的别墅。老爸已为这个家构建起了全新的生活。这种成功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做到的。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升冒的喜悦感迅速消退,反而觉得沉沉的不好受。

“爸,我想一个人去牧场里边走走。”

老爸以为我怕他腿脚累赘,爽快的挥挥手说:

“你去看看吧,去看看吧,草地里湿,小心别滑倒啊。快去快回!”

我沿着牧草间的渠埂走向牧场深处,面对着海涛般的草海,我的心里下起了雨。我们家是二十年前从深山里逃到县城来的。当时我六岁,正是这次出逃改变了全家每一个人的命运。

初来县城,我们住在河边的一个地窨子里。爸爸贩卖牲口,打短工,妈妈则在县城边河滩上养鸡养鸭。就在我们家刚有租房住,也不用再借钱供我上学的那年初秋,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降临了。

多日的闷热过后,久旱的拒马河流域,突然黑云压顶,狂风暴雨倾注。县城距离大山百十里,半夜山洪暴发了。妈妈养鸭场的简陋栅栏瞬间被冲散,二百多只鸡鸭眨眼被卷进漩涡无了踪影。为了追赶眼前几只落水的鸭子,妈妈跳入河中就再也没有浮出。那天也是我踏入中学校门的第一天。

岁月的潮汐催动思绪的洪流在我的脑海里滚滚而下。我的周身似燃起了火焰,我冲动地站起来,冲着夜空大喊一声:

“草,就是这样炼成金的!”

牧场一角响起群牛的共鸣,阵阵洪亮的牛哞穿越草场直向夜空。我冷不丁回头望去,发现老爸提着马蹄灯就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我嗅到了他鼻孔酸楚的气息。

这天晚上,我和爸爸没有回家。我们在妈妈遇难的河边整整坐了一夜,一直到天明。

老爸一脸的苦涩,神情显得很不安。他默默陪我坐在河边,暗自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

起初望着灰白的水波,我的心里水汪汪的,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我强咬住嘴唇忍住了,因为我怕再次刺痛父亲。

西南天空有一弯弦月,我将它作为目标,直直地凝视着,只感到月光越来越湿润。

过了好长时间,爸爸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劝慰我:

“小真,你刚从国外回来,累了,先回家歇歇吧啊。”

“爸,让我多坐会儿吧,我在这儿坐着舒服。”

父亲听了我的话,猛的把头扭向一边。星光告诉我,他的眼眶里溢出了泪花。我的心咯噔一下,忙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向父亲问起了秀岩的事。

 “爸,这些年有同学找过我吗?”

“一开始有,我也都不认识。”

“爸,秀岩来过吗?”

“你是说秀秀那孩子呀,听牧场的工人说好像来过两次,那两天我都去口外了,没见到,后来她就再没来过。那孩子苦的,别说了!生在这样的人家,遭多大罪呀!”

听着父亲的叹息和讲述,一股寒气席卷了我的全身,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后来呢?”

“姑娘有志气,听说考的是清华,还登过报纸呢。近几年就没她的音信了。”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抬头望向天空,那轮弦月不见了,东方天锤已露出一抹鲜白。当我将呆滞苍凉的目光再次投向面前的小河时,发现水流的亮光已经拉的很长很长。从中我似乎看到了妈妈瘦削的面容,也看到了秀岩那孤伶伶不知漂向何方的身影。我想恸问苍天:

“此时为什么不下一场瓢泼大雨?为什么?!”

昏昏沉沉的,我记不清是怎样回的家了。

当曦光再次掀动我的眼帘,懵懂中我听到一阵喉咙的蠕动声,我扬起头,看到老爸双手抱臂蹲在靠沙发的墙边,身体倦缩成了一团。没等我说话,老爸已经起身走过来:

“你醒了?”

“爸,我睡了好长时间吧?”

“噢,整整一天一宿。”

我边穿衣服边思磨着父亲蹲着的样子,猛然想起,这是父亲的老习惯,他除了干活劳作,累了就喜欢倚在墙边蹲着,刚才分明是在等我。

我打开背包,拿出一件意大利皮衣,这是我用三千美元奖学金给老爸买的。

老爸搓搓着双手:“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穿的起。”

 “爸,咱这里冬天很冷,您常在牧场里,不能再着凉。”

父亲很心疼,但还是高兴地收下了,尤其听说是用奖学金买的,他脸上的笑容犹如天上的火烧云,浓烈而灿烂。

老爸亲手给我做了一桌丰盛的大餐,可以说,小时候我爱吃的,应有尽有。

吃完饭,父亲走进了他的卧室,很快拿出一个打开的布包,里边放着几个存储卡。他微笑着将卡举给我:“小真,这是我给你攒的两百万块钱。”

这么多钱,太让我意外了,“爸,我已经回国啦,不能再要家里的钱!”我慌乱地对老爸说。

“孩子,拿着。你刚刚毕业,以后不管干什么都是要用钱的。这钱由你自己支配。”

 “不!爸,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会挣钱的!”我坚决不收。

“小真!”父亲生气地沉下脸:“这钱我就是给你攒的!”

我还想分辨什么,突然发现老爸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这种目光非常的可怕,里面包含着咄人的恼怒、愤慨,又流露着忧伤中的绝望和强烈的希冀。只有父亲才有这种目光,或者说只有中国的父亲才会有这种目光。我的心颤抖了,意识到父亲不是在给我钱,而是在交给我他生命的意义。如果我拒绝,他的精神会立马崩溃的。

“爸!”我从心底发出了一嗓凝结着千言万语的呼唤,双手抖着接过了存储着爸爸二十多年生死血汗的卡片。

老爸在我收下存储卡后高兴地去了牧场,我则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隔着宽大的玻璃窗,蓝天上悠悠的白云映入眼帘。蓦的,我忽然记起在罗马城和同学们的约定。“噢!差点儿把这事儿忘记了。”

一场激动而难忘的聚会浮现在眼前。那是在告别意大利的前一天,我们十几名不同国籍的同学走进了罗马城一家古朴的酒吧,第一次打开了纯正的法国香槟和美国威士忌。酒后我们去了圣彼得教堂、威尼斯广场,欣赏了少女喷泉,浏览了学院美术馆,接下来我们赶往了佛罗伦萨。我们的行程完全是掠夺式的,最后停留在乌菲尔美术馆。有趣的是,在《维纳斯诞生》的油画前,列西克斯这位瘦瘦的雅典姑娘发起了神经,兴奋地告诉大家:

“喂,我们家也有一幅画像,那是我的祖爷爷。他是米隆的狂热崇拜者,他复制了《掷铁饼者》,他最喜欢的是《雅典娜与玛息阿》”

不料列西克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竟点燃了一座小火山,十几个人争相吵嚷起来,带着酒性的激情表白似希腊火山的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喏,我也有爷爷的画像,你们知道吗?他是黑人人权领袖的儿子,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画像就挂在小镇的教堂里。”

“我爷爷是专门研究波提切利的,也是一位享誉世界的雕刻家,他写的专著和他自己的画像都被收藏在国家博物馆。”

“你们知道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吗?他兼任着三个乐团的首席指挥,那就是我爷爷。我奶奶亲自为他绘制了一幅画,他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

谁也没有想到,“爷爷”一词竟成了我们这次聚会结尾时的主题,一场十足的酒精发酵后的肆意炫耀。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群流氓加幸运儿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位引以为豪的爷爷,而且每个爷爷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升天的都有自己的画像。我身在其中是沉默的,并没太在意,边听着他们讲述边继续欣赏画框里那位美丽而又隐露着淡淡忧思的女神,思索着画家最初创作这幅油画的真实含义。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瞪大眼睛盯着我,呼出的气息像炮弹般沉重。原来他们都为我没有发言感到惊讶,也觉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性急的德国人凯恩跨步站到我面前,声音不大却咄咄逼人:

“金,你为什么沉默,难道你对此没有兴趣?”

“啊,不!”从凯恩认真的目光中我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解释:“我很感兴趣,只是没想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谈起了爷爷。”

 同学们听了我的话都会心地笑了。很明显,他们也不晓得眼前的话题从何而起。我的真挚让他们打消了不应有的误会,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列西克斯接着刚才的话题问:

“金,你的爷爷是做什么的?他有自己的画像么?”

“是的,说说你的爷爷。”大家发出了共同的声音。

面对着双双好奇的眼睛,短暂的愣怔后,我真的为自己感到庆幸,仓促应急的一阵搜肠刮肚的世纪大搜索后。我想起来,自己也有一幅爷爷的画像。是的,的确有。否则,那天将是很尴尬的。于是我肯定地告诉同学们:

“有!我有一张爷爷的画像。”

“那他是做什么的?”同学们几乎同时问。

“噢……”我有所迟疑,“他……他曾是一名红军小战士。”话音刚溜出口,不知为什么我越发的有点慌乱紧张。

同学们却很欢欣,“咦!红军,吃草根,过雪山。记载中很传奇的,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支了不起的队伍!……”

望着大家热情的笑容,我也笑了,悬着的心噗嗵落了地。最后,凯恩提出倡议,将我们所有爷爷的画像收集汇编成册,作为相互珍藏的礼物。流氓亨利进一步建议,画像册搞成后,将母本赠送给一家画院作永久收藏。

亨利的建议最终成为了同学们分别时的一个约定。那一刻大家是开心的。汇编画册的任务最终交给了列西克斯和凯恩。

晚饭时,我向父亲提起了画像的事。

父亲听了我的话,木然地怔住了,手中的筷子由于手指的僵硬,滑落到桌面;脸上的笑容没来的及缩回去,就冻结在了原处,一脸的灰土色。“你说什么?”他像没听懂我的话。

我想,可能是年头多父亲忘记了,便慢慢提示:

“就是当年那个到咱山区老家劳动的画家任……任逍遥给爷爷画的那张像。”

这会儿爸爸似乎听清楚了,时才僵直的眼光迅速收敛,像耗干了油的灯芯一样黯淡下去;挥洒着饱满神情的躯体也如泄了气的皮球,骤然蔫耷干瘪了。

“爸,画像不在了?”

我不安起来,心也随着一阵乱跳。

老爸没有再说话,挪开椅子,回转身便奔向仓房。这之后,我和老爸一起将整栋别墅大小仓室的翻了个无数遍,底朝天。结果只在装杂物的老木箱底找到一串老房子的钥匙,未发现画像的一丝踪影。

见毫无收获,老爸神情恓惶地探问:“小真,你想爷爷啦?”

我将在国外与同学们的约定说给老爸。他听后,身子一缩蹲在了墙边。

饭是吃不下去了。

“爸,”我轻声呼叫他。

过了半晌,老爸才声音异常低沉地吐出一句:

“我们先后搬了十多次家了,一路上,丢的丢,扔的扔,老家的东西几乎都没有带过来。”

我忽然觉得心头一亮,急忙提示:

“爸,画像是不是还搁在老家的房子里?”

父亲的脸苦涩的愈加难看了,喃喃地道:

“老家的房子都空了,旧东西大多卖了破烂。”

他讲这话的时喉咙被痰卡住了,急速咳嗽起来,脸憋得青紫。我忙上前给他轻轻捶背,“爸,不要着急。”

父亲浑身禁不住地哆嗦颤抖,仿佛受到了巨大刺激,急促的喘息好半天都平复不下来。

画像的失落、秀岩的杳无音信,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心绪不宁,空荡荡的,觉得好像失去了一切。

思念中的秀岩是我的发小,一个比我还苦的山丫。她的妈妈是一位泥塑艺人的女儿,五岁时因患病医治不当造成下肢瘫痪。她的爸爸是一位聋哑石匠。在大山里他们是最穷苦的一家。天资聪慧的秀岩每天下午都来我家和我一起做作业。我们读书的小学,是一个由邻近三个小村寨联办的混搭班,只授一到四年级的课程。每天由老师轮换着讲课,升五年级就要翻山换到二十里山路外的另一所学校就读。我和秀岩不是同桌,却是整个大山周边学习成绩最好的两个。

秀岩学习比我还刻苦,长着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常常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山尖想事。每当春秋两季和过冬前,乡邻们都省出些粮食和干菜给她家送去。我的妈妈很喜欢秀岩,虽说因为营养不良,她的小脸黄瘦黄瘦的,可妈妈说她天生带着股的灵气。妈妈常把灶锅里仅剩的一点吃食塞给秀岩,哪怕是半个窝头或一个菜团子。偶尔有煮熟的鸡蛋,妈妈宁可不让家人吃也给秀岩留着。我还时常看到妈妈在里屋给她缝补破绽露肉的衣裳。

县城发大水的那天,沿河寻找妈妈的我,在桥头意外遇见了她。当时她披着一块白塑料布浑身被淋的透湿。她是只身下山来为病重的父亲抓草药的,想着抓完药顺道来看看我,中途还在雨中迷了路,没想到正碰上我们家落难。

这个晚上,她陪我在水势汹涌的河岸徘徊了一夜,直到把滴滴泪水淌干。那块小绸巾就是她临别时送给我的。

我没法再想下去,悄悄起床,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我走到窗台前,无意地拉开窗帘一角向外望,远处的河岸和近处的夜色皆是一片苍凉。忽的,我猛然看到院里草坪间的法桐树下蹲着一个人。我睁大眼睛,透过清冷的星光,认清那不是别人正是老爸。我的心一阵乱跳,“老爸还没有睡?”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接近凌晨两点。我突然想起,妈妈在世时曾经讲过,自从逃出大山后,老爸慢慢落下了一个病根,晚上睡到一两点钟时,常常突然惊醒。最让人担心的是,这个毛病并没有随着家境的好转而改变,而是越来越严重。妈妈曾多次催老爸去看医生,老爸却总是摇头,说这种毛病不算病,医院治不了。

不行!虽然是夏天,午夜的潮气还是很凉的。我抓起一件外衣,快步下楼给父亲送过去。可是,当我下到楼梯口时,不由怔住了。大概是屋里的灯光惊动了父亲,只见他匆忙起身,披着一件随风飘舞的灰色外衣,快速的跳动着蹩脚,顺着撒满灰白月光的甬道,溜溜地跑回自己的卧室。

望着父亲近乎仓惶的身影,我的双眼酸楚的飘闪出泪光。

以后的几天,我注意到老爸的神情发生了显著变化,见到我就是那句话:“嗨!我光顾瞎忙活了,瞎忙活了。”他总像是在逃避什么。

我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新的旅行了。

想不起老家是个啥模样了,只记得老家的山很大,大到什么程度没人说得清。儿时常听山民们念叨,要想围着大山根绕上一整圈,需要套牛车带上干粮走一天一宿才行。但是它的高度是呈现给天空和山外的,要想仰望它的全貌,只有出山的人才会有这个运气;碰上天气晴朗,百里外平原能清晰地遥望到它直刺云天的容姿。个别时候,初夏时还可眺望到它峰尖上的积雪。可在山根下的老家院子里你是根本䁖不到它的峰顶,视线是严重受限的。大山过去叫天柱山,后曾改名叫红军岭。我很小就离开了老家,大山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令我惊讶不解的是,当公交车历经近三个小时的颠簸,当一片模糊的山影透过窗玻璃映入到我的眼前时,短暂的懵懂过后我发现呈现眼前的山峦地貌竟是那么的熟悉。儿时的记忆瞬间全复活了。坡面、树木、河谷、炊烟、低矮的房屋、曲弯陡滑的卵石路、棚舍、羊圈……童年的一切似乎还都真实原封不动地存留在原地。

山庄很静,村路上几乎望不到人迹。我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老宅。不同的是空置多年的老宅已被没过肩头的茅草掩埋,成群的山雀因为我的到来,“嗡”的烟云般飞起。老屋的墙体已塌陷变形,随时都会趴窝倒下样子。屋门口还杵着两块烂门板,铁锈门环也在,上面象征性地挂着一把老锁头。不知为什么我的腿骨肌肉骤然发软,没有丁点力气去衣兜掏出那把遗留的老钥匙。我顺势坐在了门框边,莫名地想哭又哭不出,干瘪的脑仁神经丝丝地生起阵阵控制不住的绞疼。

已是深秋了,我和秀岩正做作业,屋门咣当响,身骨高大的爷爷怀中抱着一卷纸兴冲冲跨进屋。他嗓音宏亮地招呼我:“小真,爷爷今天送你一样东西。”他说着,也不管我在干啥。“城里来的画家要回城了,他给爷爷画了张像,看像不?”爷爷虽是笑呵呵的,但口气强势压迫。

当时,我和秀岩正在埋头算题,并没听清楚爷爷在说什么。直到耳畔传来爸妈的大声召唤,我才被动地放下铅笔。簌簌的细微声中,我木呆地看到一大张白纸摊开在炕席上(后来晓得那是珍贵的宣纸)。白纸上画着一片黑色弯转的线条。我和秀岩被迫站在炕沿边愣怔不明地看了好大会儿。还是秀岩率先辨认出画面上的人像轮廓。“是爷爷!”她呼出了声。这也是我生来第一次见识到画像真迹。当时现场谁都不懂这叫素描。因为画的是自家人,过去从来没有过,全家人既兴奋又新鲜。我对绘画不感兴趣,草草地看了几眼就又想着去做作业了。

这幅特定产生在山庄的人物画作,其意义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验证清晰起来的。画像里爷爷穿着军装,帽檐上还有颗浅浅的五角星。整幅画线条简约,淡淡的墨迹把爷爷清癯脸庞上细密的皱纹,凹凸的骨骼,挺拔硬朗的身躯勾络的都挺像的。最扎人的是爷爷高眉骨下那双冷峻的眼睛,尤其逼真。低矮的南窗,一束圆筒状的落日余晖,裹挟着飞飘的微尘,斜射在白皙的画纸表面,给画纸铺撒点缀上细渣般的亮彩,微微的碎光又自纸面折射在全家人晦暗发黄的面孔上。

爷爷显然为收到画像高兴。在家里,尤其是面对父亲,一家人很少看到他的笑纹(他见到我时还是蛮和蔼的)。爷爷小心地把画像卷起交到我手里,郑重叮嘱:

“小真,爷爷一生就这么一张像,你要好好保存嘞!”

爷爷交代完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我知道他上了工地。那时,爷爷和其他几名当过八路的老人正组织大山两面的民众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山路。

爷爷的工程浩大而艰辛,已经持续了三年。工程伊始,开山炮震天动地,施工场面热火朝天,每个村民都参与了进去。

那是一个我终生无法忘记的冬夜。北风呼啸,我和妈妈在里屋土炕上早已睡熟。睡梦间猛然被一阵剧烈的响动惊醒,接着就听到爸爸大声哀告的声音:

“爸!人们都跑散了,这条路修不下去啦!平原上早放开了。开春后,你就让我去山外挣点钱吧!”

爷爷的怒吼震得屋顶掉土:

“不行!他们能走,你不能走!你就得跟我去凿山道!”

没想到一贯老实听话的父亲像头怒狮一样咆哮起来:

“不!这次我坚决不能再听你的!我要去挣钱!我要养活孩子!”

随即就听“哐啷”一声碎裂的脆响。事后才知道是爸爸冲动中将爷爷的马蹄灯摔在了屋地上。

无助的妈妈将头埋在被窝里呜咽哭泣,她想去劝,但无济于事。父亲和爷爷已经争吵了好多天,她根本无能为力。

很快听到爷爷呼呼喘息了一阵,随后大喊:“你要是走,从今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父亲!”接下来屋门咣当当一阵撞击,爷爷冲了出去。

爸爸伤心地哭了,可他没有再犹豫。这天天亮前,他便带着我和妈妈卷铺盖逃离了大山。

从这天开始,爷爷就再没有回过家,我也再没有见到过爷爷。后来父亲也曾多次去寻找,开始爷爷拒绝见面,再后来就打听不到爷爷的下落了。父亲只捡回了那盏摔坏的马蹄灯。有人说爷爷气不过与几个老伙计结伴去了更远的深山。

正如路上所担心的,我的翻找一无所获。屋内连个旧箱柜都没有,除了被老鼠挖出的成堆的灰土以及蟋蟀蛐蛐的尸骨,老屋就剩一个空壳。例外的倒是在荒凉发霉的老房子里,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屋内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留下的体温。这让我惊悚不已。

 “爷爷的画像看来是永久的丢失了。”想到此,我悬吊的心反倒有了一种释然与松快。仿佛大老远跑一趟老家就为了一次确认。

这个晚上,虽然满屋弥漫着刺鼻的霉烂潮气和老鼠嗞嗞凶残的叫声,但我别无选择,留宿了。起初很恐怖,但睡在老家的土炕上,却有了另一番难以名状的安然与香甜。而这一切大概不全是因为连日来的多重心事与疲惫带来的困顿。

天刚蒙蒙发亮,我还未睁开眼,似隐隐听到破损的窗外响来一阵钟点般的凿石声。再听,清脆的声响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在大山背后。怎么,山上有人在起早采石头?

悦耳的凿石声横扫了我破败的心境,勾起了我的莫大兴致。同时也提醒了我,反正此趟旅行已结束,生于斯的我,还从未攀爬过老家的大山呢。

山区的早晨是黑黢无边的,半空山坳里囤积着厚重的瘴气,如翻卷的黑浪,像是有妖孽作祟。这时,只有少量的曦光,尖兵样在高处山崖尖跳闪。

在山区听到凿石声,其实没啥稀罕的。山民们过日子,靠山吃山,采挖山石是常事,盖房垒墙都得用。离开山石,山民还能叫山民吗?

我随便填充了些携带的面包和水,系紧鞋带,深吸几口大山特有的清冽空气,便开始了向大山高端的攀越。

跨洋求学,除了学业,最大的好处无疑是开拓眼界,增长见识。四年的意大利生活,我曾和同学们结伴几次攀登阿尔卑斯山,从一个初学者成长为一名登山健将,拿下过欧洲大陆多座名峰雪岭。因此攀爬老家的大山,我没有任何的犹豫与发憷。

大山比山村更寥寂,路上我没有碰到任何人。攀至高处,我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感。贴附山体人小的如蚂蚁,不时惊飞的鸟禽,溅落的碎石是最亲密的伙伴。在异国登峰时,我少有回望的念头,而现在孩子样匍匐在故乡的山体,竟微微觉得有一种贴附母体的奇妙温暖感。我几次禁不住回头鸟瞰山下,四下雾海低垂,剑峰林立,老家小村庄消失在云海下。再眺望远处苍原莽莽,雾涛峥嵘。爬至山腰我才发现山上下过雨,坡面湿滑。我开始感觉到吃力,脚掌出现一次次滑擦。一切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轻松。浮云里,我忽的发现山侧脊有个小小的影子在移动,山羊脱兔般敏捷。“是野兽,还是猎人?”我警觉的一怔。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过,山上是有豹子和狼的。我不免有些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又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但他的轨迹是在向上。“莫非……是采药打柴的?……或是……另有登山人?”我脑海里掠过种种猜测推断。但不管怎样攀登途中发现同行者,堪比大漠遇故人,让我既惊讶又振奋。

挑战如期来临。一块鳄鱼头状的悬崖突然凌空在我头顶,它垂悬的横向面不下十几公尺。想翻越它,这对没有携带任何专业登山设备的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我忙拨开身旁的灌木丛寻找替代路线,四下环顾,结果发现周遭皆是绝壁。我的后脊梁淌出了冷汗。是如何误入如此险境的,我竟毫无察觉。说实话对于老家房后的这座大山,我并不比万里外的阿尔卑斯山熟悉。出生在它的脚下,我却从未看清过它的真面目。摆在面前的险况刷新了我的登山记录。我明白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必须拼尽最后一搏。数次的尝试后,我已有些精疲力尽,体力不支。当我拼尽所有意志力与力气,当麻木酸痛战栗的指尖,再次死劲抠住鳄鱼嘴上颌边棱稍松劲儿就会坠落的当口,一只更为青春有力的手掌及时迅捷地牢牢攥住了我软塌的手腕。借助这股使人大获重生感的力量,我在剧烈的痉挛中翻上了崖头。

站我面前的是一位山村青年,匀称的个头,偏瘦,与我年龄相仿,留着短平头,浓眉大眼,清秀的脸庞透着山的质朴。他身穿灰布裤褂,上身格外加了一件粗布马甲,腰间系着一条粗长的布腰带,挺精干。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脚掌是光着的,身后还背着一个藤篓。

他新奇地打量我,我也在新奇的打量他。我正要向他致谢,猛地确认他就是方才坡脊上那个身手不凡的登山人。他一定是提早发现了我面临的危险,抄近路来搭救我。能在这么高的山上遇到一个同龄人,大有天边遇故知的感觉。

“噢,你这么快?”

他腼腆地点点头,回应:“我在山下看到了你。”

这让我称奇,“好快!竟赶在了我前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我攀登的这段崖叫鬼丢魂,除了猎户、采药的,没人敢走。他攀的是另一条坡,他说他一直替我捏着一把汗呢。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伍儿,住在山南坡。他讲话时总显得那样平实,从不多说一个字。

这时,我注意到了他身后的背篓,里面装着白酒、青菜、盐、牙膏、香皂、卫生纸等日用品。我好奇地问:“你这是?”

“喔,我是来为大师送东西的。”

“大师?”我十分讶异。

还未等我继续发问,我猛的注意到所站立的地界,阳光充沛,是山腰间雨水冲积出的小平原,草木葱翠,世外田园似的。我也清醒地晓得,三个多小时的攀登,实际我只抵达到山体中腰,距峰顶还差得远。让我吃惊的是,平地上方还有一间背靠主峰的石屋。伍儿指给我,石屋后的石窟里藏着汪老龙潭,渴了可以去那里喝水。这时候,一度忘却的凿石声又响来了。我寻声音判断,它就来自石屋正上方。

越往上风越大,越加荒凉。

工夫不大,羊肠小道突然消失。一道岩体的切断面,蟒蛇一样顺山腰横亘在眼前。它完全是从陡壁中掏挖出的,有的地段拓入山体内核呈半露天状,上下石牙狰狞,不少顶缝在滴水。

“呃——我豁然猜到,莫不这就是当年爷爷他们开凿的老山道吧?”

我两边观望,山道所延伸的线路手术切口状横贯山麓南北。一头呈蛇尾状长长的由上而下通向山根底,一头依山势朝上斜向延伸至山体高端最险要处断了头。如果全线贯通的话,其宽度可勉强通过一辆马车和小型皮卡。但现实它像一条被掐去颅脑的死蛇,终止在山腰侧脊与对面山体连接的转弯处。半截老道显然历经漫长岁月的荒漠,风干、催化、损毁、小股泥石流的冲刷,已是面目全非。未等我进一步展开思绪,我蓦地发现左前方十公尺外洼陷的岩根下,有个蜗牛状的球体在蠕动。小时候听大人们唬过,山上不光是有妖怪还有野人出没。老的记忆犹在,我不免有些紧张。这时那边居然传来轻咳声。“是人?”我还在战兢兢,清越的凿石声从那里响起了。

恍惚中的蜗牛物是位老者,我的眼光被眼前的一幕死死攫住。老者面壁而坐,一顶藏青鸭舌帽随脑壳木偶似的前后磕动,胸前两只收缩的手臂如机械杆般小尺幅弹击跳跃;钢钎铁锤触碰,火星与石屑飞溅。

原来这里是凿石声的源头。我蒙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步外道边一蓬杂草窝里,一只体态雄健的大鸟正用力鹐啄一枚鸟蛋。漂亮的双眼警惕但不惧怕,完全无视凿山人鼓捣出的动静,对初来乍到的我更加漠视,不屑一顾。蛋皮很快被鹐碎,鲜艳的蛋黄流淌开,随风弥散开一波刺激喉管心肺的鲜腥气。

面前的事让我神智呆傻,苍凉荒漠的大山上居然还有人干活。“他是谁?……”一连串的迷惑与疑问似如城里的堵车流拥塞在思路的通道,挤爆我的脑壳,大有一种活见鬼的体验。

我怀揣几分紧张忐忑小心地凑上去,屏住呼息。等我慢慢将眼光投放开,看到潮湿阴暗长满青苔的岩壁上,铁器钢钎缔造的新痕旧痕交错,其间模模糊糊的有凸棱石线闪现。再聚睛细观,墙面般的岩壁上依次露出人形。“是浮雕!”“没错!”我确认下来。我的思绪彻底断裂了,一切归零,呈现短暂的意识空白。

待稍镇静,我将不可思议的目光转向凿画人。他矮个,躯体龟缩在脏兮的军大衣里(山风凛冽,高山四季寒冷),袖头罩着破损开花的蓝色套袖。看上去至少七十多岁,驼背,精瘦,列宁号的大脑壳,面庞如同龟裂的山石皮,鹰鼻鹞眼,凶巴巴的。但若细察,其高傲冷峻的眉宇间,似滋溢着无法藏匿的书卷气。

我正想试着靠近与他搭话,没及张口,岩根下传来严酷的问话声:

“你也是来找我买画像的?”

我惊讶,他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这个不速客。

他似乎乜斜了我一眼,眼仁中的两点白光似两坨冰疙瘩。

我不明白他的话:

“您说啥?谁买……买什么像?”

“哼!”

伴着猛烈的铁器声响,老人恼怒地掷下手中的工具,转头目光犀利地逼视我:

“金大年的儿子金红社!”

到这时,我真正的震惊了。因为金大年就是我爷爷,金红社是我父亲。像猛然被掀了天灵盖,脑壳里全是凉气。我有些不知所措。

“您说什么?”我不解地追问:“我爸来山上找您买画?……”

“他敢来!他不怕我砸断他的踝子骨吗!”

我的心一阵紧缩,仿佛被钢钎戳到了最脆弱的地方。父亲的踝子骨求生路上已经断了一根,想不到在老家大山上还有人惦记着要砸。父亲招谁惹谁了?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刚才的话题还没问清楚。

“呃,对,我叫错了吧,金红社现在改名字啦是吧,叫……叫金富仁啦对不?”

他说话轻细而侉,话语拉长了就显出地域口音,听着像江浙一带人。

老人的口气里含满了讥讽鄙夷。可事发突然,在老人强大目光的威慑下,我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虽然感受到攻击,但这会儿我无力反驳。他说的对,父亲过去确实叫金红社,逃出大山后,改名金富仁。但那可不只是跟爷爷怄气,而是骨子里穷怕了,是一种励志,自我激励,发誓要做一个拥有财富的人。

好多地方还没搞明白,我接着问:

 “谁说我父亲要买画像,他要买谁的画像?”

 “他托伍儿来找我,说要出十万块钱,让我再重新画一张金大年的像。呸!一个不敢与自己灵魂对话的财奴!不怕脏了我的纸笔!”顿了一下,他又补上一句:“听说他发啦。哼!他脑洞的亮度怕是远不及他的钱眼光鲜吧!”

我扭头瞅向一旁的伍儿,伍儿很不自在地回避了我的目光。他是在安排好老人的日用品后跟上来的。

我心里翻腾,看来老人说的不假,父亲背着我也正在四处寻找爷爷的画像。由此我联想到昨天夜里老房子余留的神秘体温。

老人似乎有些累了,气鼓鼓坐在石壁下,瘦骨棱棱的手抓起旁边的一个老葫芦。

我以为他要喝水,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慢慢喝了两口,沉了沉,扭头瞥我,充满敌意地问:

“这么说,你真是金大年的孙子啦?”

他不等我回答,毒舌开张:

“告诉你,金大年早死啦!”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虽然一家人都断定爷爷早已不在人世,但明确地听别人这样讲,还是第一次。

“爷爷什么时候去……去世的?”震惊中,我不得不问。

“哼!连爷爷的死都不知道,真是一窝不肖子孙!”

我的脸像被人啪啪抽了两个耳光,热刺刺的发烧。

老人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阴冷的面容红润起来。他像个得胜者,面前的我就是一只被老狼捕获待食的小羊羔。他宣泄地朝我大喊大叫:

“你爷爷那老东西,可恶着呢!”他捋起一条裤腿和袖头给我和伍儿看:“这就是他刻凿在我骨头上的浮雕,我到了阴曹地府都不会忘记他!”

我抬眼看去,发现那衰枯皴裂的肢体上,印留着好几处大块的紫黄色斑疮。

老人显然勾起了无法排解的怨恨,异常激动:

“那年冬天,我刚到你们村来改造,有一天饿的不行,从驴棚旁边的仓室里拿了两块红薯吃,也就两块,带泥的。他知道了,硬罚我在冰天雪地刨驴粪,零下十七八度哇!驴粪冻得比这山崖还硬,一刨就是半个月!事后,他讨好我,偷偷塞给我两块烤红薯。这有什么用!他弄得我的腿脚和手臂落下了这么多疮块,至今一遇阴雨天就酸痒的坐不住。他就是个大魔头!到老了儿孙不认他,死无葬身之地。老天在罚他,他真是活该哟!哈哈……”讲到此,他的眼圈竟湿润起来,有泪花闪出。

 “他呀,魔头!现在落到我手里啦。哈哈哈!”一股白色的酒气腾起。他抓着酒葫芦手舞足蹈起来,指着一旁的壁画:“去看看吧,他就在那里。现在我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他!好开心咯!”

方才,那岩画我没有细看,他提醒了我。我快步走到壁画前,看到的确是一幅卷轴般展开的丰富画面。里面有运送石料的队伍,有腰缠绳索悬在悬崖半空的爆破手,勘测的,受伤的,送水送饭的,哭的,笑的……构成一个完整的施工场面。我也从中找到了高个子的爷爷,浮雕中的爷爷穿着开花的旧军服,直挺的筋骨,眼珠暴睁在高擎手臂召唤着众山民……

我读懂了,这不过是当年爷爷和众人开凿山道的情景再现。我也由此确认出,眼前的这位刻壁画的老人,就是二十年前来山村劳动锻炼的国宝级雕塑画家任逍遥。不是他还会是谁呢,小时候我在村街上是见过他的,依稀记得他的面影。不同的是他现在苍老的已不成人形,脾气更加暴戾,性情越发怪癖了,满口的硝烟炝味。

老人喝够了酒,一会坐靠在岩壁上眯眼歇会儿,一会又起身忿忿地来回踱步。显然他还纠结在几十年前的情境中,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他叫嚣的与他实际做的并不那么一致。他像个中风的老人,四肢不住地上下抖颤、哆嗦,嚣张的气势虽然渐渐消减,气哼哼的喃喃自语却是不断。

“我要把他刻成魔鬼来咒,魔鬼!天底下怎么会冒出这么一群人,这么一群人……”

我默默瞧着他,没有阻扰他的发泄。实际上是我拿他一点办法没有,更无心与之对抗。他所说所做的,我都不可能与他有同样的感受,只是作为晚辈,我必须尽量维持对一位老者应有的尊重。但今天上山遇到的事确让我大跌眼镜,说实在话,岩体上的那些壁画并未让看出有啥特别的呈现。意大利的几年,无聊和想家的时候,我常四处游荡,或独自或与同学为伍,翻遍了罗马和佛拉伦萨等名城的神庙和古迹,比比皆是的雕塑建筑可以留下许多待思索考证的地方,可看多了就无新鲜感。但人家那毕竟是几个世纪前的遗址杰作。叫我新奇的是眼前这位性情古怪的东方老者,啥年月了,居然还在荒岭上鼓捣这些老玩艺。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显然对我们一家三代人充满了怨恨。他这把年纪了,颠三倒四的,话里话外对我的家人充斥着无休止的攻击羞辱。刻凿在岩壁上的那些浮雕,若论功力和艺术水准,确实不是我辈能轻易评价的。可在蛮荒野岭,鼓捣的是一群蛮干失败的农民,啥意思,有价值吗?换个角度,对比一下山下繁华的现代社会,这位老者仿佛置身在一个远古世界,生活在别的时空。这不就是典型的偏执狂么。后来我了解到,凭他的资质名头,如果呆在城里,别说带学生搞雕塑,其真迹画作每平尺至少也得五位数吧。可他似乎完全丧失理智,自我隔绝在世外,边诅咒过去边用古老的方式,刀切这些已被时代洪流抛弃,被遍山荒草乱石葬埋的村落生活,借用山民的话形容就是脑袋被驴踢了。还有其尖酸刻薄的性情,看不到一点正常人的情义仁怀,他不是个疯子是什么。任谁都搞不懂他要干什么,在我看来环绕他的一切都是陈旧荒诞的。

后来从伍儿口中得知,任逍遥结束劳动后本来是回了城的。可没几年,他又回来了,径直就上了山。他对人说他要死在这里。他占据了那个被牧羊人遗弃的小屋(石屋也曾是当年凿山道的指挥部)。自此大山上就响起不停歇的凿石声。有人说他结过婚,但早就离异了。他有个女儿在美国,同样是位画家。几年前女儿曾来探望过他一次,以后就再没露面。常到山上砍柴的伍儿与他结识,这么多年都是伍儿一家在照料他,给他跑腿送信,买吃买喝。据说老人薪水很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但花钱吝啬。去年伍儿结婚了,不能每天来陪他,可仍要隔三差五给他购买必需品送上山。

我是带着巨大的羞愧下山的。这之前,伍儿指给我一条相对好走的下山路。下至半山腰,头顶一块黑云忽的下起了雨。而积雨云未曾完全遮盖的山巅却是阳光明媚,镶嵌出了彩边。雨下的急促短暂,但足已把我浇湿。今天上山撞到的料实在太猛了,一路上我都无法消化。这会儿只感到山梁上的山虫草木都在嘲笑我。一个人无论怎样看待自己的爷爷、父亲,也无论爷爷的好与坏,让别人奚落指责,这都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

我颇感落魄地逃离了大山,进入峡谷。

雨后的山地笼罩着大片雾气,我穿行在灌木林中,走出好长一段路,脸仍是刺辣辣的。我极力克制住乱糟糟的思绪,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但一想到画像的事,我的脑海又如山谷间的雾气一样迷漫起来。

万没想到一幅老画像竟引出一箩筐的麻烦,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使我懊悔不已。搜集画册的事不过是同学们酒后的一个临时起意,说是一个小戏耍也不为过,初始我并没怎么当回事。异国他乡,离别的特定情境下,完全是抱着一种敷衍的心态应下的。没想到回国后这件事竟深度刺激了父亲,他甚至背着我不顾脸皮,不惜重金,托人去求任逍遥复制画像,结果再次遭辱。更烦人的是还牵出爷爷的一大堆陈年旧账。往日不堪回首,早知会这样,打死我也不会有这趟故乡行的。

走到山脚处,多重的惆怅和苦闷与受辱后的羞愧交织,我的脚步变的愈发沉重。我疲惫地躺倒在谷底一堆乱石上,敞开衣扣让山谷清凉的风吹拂热浪翻滚的胸腔。

天空飘移着大片的流云,我用空洞的双目望着,觉得它们就流动在我的心底。风云际会,父亲、母亲的影像相继浮现,循环往返,划过又流回。也不知起自何时,乱云中我看见了爷爷清冷的身影。他独自从远方慢慢挪来,当出现在我面前时却静止不动了。一幅若大的人像浮停在天空。坦白讲,在父亲与爷爷之间,我更心疼老爸。不只是我与爷爷是隔辈人,爷爷对父亲的严苛禁锢,不近人情,我是有记忆的,可以说历历在目。若不是父亲的绝地抗争,不是生活被逼到绝境,就不会有那次抉择,我们一家就不会走出封闭的大山。我也不可能有机会去国外留学读书,想都不敢想,这怎么可能?

此刻,爷爷冷酷的面容就浮游在眼前上方,一动不动。我先是不敢看他,又挪不开眼睛。一种莫名的紧张,使心跳似乎都停止了,躯体僵硬的不敢有丝毫动弹。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笑容,也看不到悲伤,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不愿意理睬他,甚至想呼救逃跑。但一个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滑出了喉腔:

“爷爷”

苦涩的幻觉把我带回童年缠绕爷爷膝前的情景,也带入了深深的矛盾泥淖中。爷爷背着我爬很远的山道去草丛里逮小鸟,掏鸟蛋,从火星飞溅的炭火中为我捧出烤熟的地瓜,不顾刺脚的蒺藜,采摘比璎珞还晶莹诱人的野葡萄……有一次,爷爷带我步行二十多里到山口处一家小饭馆,从兜里摸出仅存的一元津贴,买了一碗油汪汪的炖茄子和两个香喷喷的芝麻烧饼给我吃,而他坐在旁边微笑地看着。这是我童年吃的最香最解馋的一顿饭。还有……

自山巅飘来的浮云仍在不断涌现,有的已飘向很远的天际。我刚走神儿,爷爷的幻影忽的不见了。他好像去追赶自己的队伍了。我急迫地支起身望向云涛飘去的方向,可再也寻觅不到他的影子了。

翻腾在身上的热气渐渐消散,一股微凉的风从皮肤上扫过。我豁然想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爷爷离家出走时已经七十多岁,当时他是啥心境呢?那些曾狂热追随他的山民们,说跑一阵风似地全散了;特别是爸爸对他的背叛,一定是让他伤透了心吧。那时我光知道他抛弃了我们,可是他一个人离开家,离开了亲人,去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他就不孤独不可怜吗?尽管我当时不懂事,可听妈妈说过的,爷爷是个苦命人。四岁时他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由于受继母的嫌弃,七八岁时就流浪在外,孤苦伶仃。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为地下党做起了小交通。有一次他特别想家,偷偷跑回村里探望亲人,没想到却被后娘告密。狠毒的后娘竟亲自引着伪军和日本兵来抓他,多亏好心邻居报信他才逃离虎口。自那以后,小小年纪的他去了南方,参加了红军,枪林弹雨中,他多次负伤。后来他回到北平做地下工作,当起药铺伙计,专门负责给解放区输送药品。爷爷所经历的生死场面,用他自己的话说比电影上演绎的惊险多了,常常是命悬一线。这些惊险故事爷爷很少讲,他平时常挂嘴边的是他曾有幸赴太行山抗日军政大学学习。炫耀他曾和女作家杨沫睡过同一条土炕,一铺炕上睡的战友男男女女的都有。记得有一天他拿出一本杨沫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给我看,是第一版刊印的。他为此很骄傲,将书珍藏在一个檀木匣子里,从不示人。

新中国建立后,爷爷产生还乡的念头,放弃了南下进城做官的机会。他说自己文化低脾气不好,不适合当官。他不少南下的战友,许多后来都做到了省军级大官。爷爷还乡后,与一位牺牲了丈夫的妇女干部结婚生下了父亲。

爷爷命苦,那爸爸呢?要养家糊口的爸爸就不苦吗?上辈人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我翻来覆去越想心里越不安。

整个峡谷山地,每块石头,每一株草木,仿佛都刻印着爷爷的痕迹,升冒着爷爷的气息。

父辈两代人的恩怨,我该怎样面对?我觉得上辈人的事,恐怕我是管不了的。我用力闭上眼皮,想好好平复一下纷乱的思绪。

妈妈遇难后,爸爸原本乌黑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那段日子也是我度过的最黑暗的时光。

那个时候,我们从深山往县城里跑,而县城周边的许多人却跑向了更大的城市。他们丢下了大片的土地。急于求取生路的父亲和同样从大山里来的柏叔,各自以极低廉的价格承包了五十亩沙地,开始饲养奶牛。当时俩人正身处无路可走的境地。奶牛的投入是巨大的,俩人东拆西借都背负上沉重的债务。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雪夜,父亲去内蒙选购奶牛归来的路上。徒步穿越太行山与燕山交界处的狭窄山道时,突遭一头小乳牛顶撞滚下崖坡摔断了一只脚踝。然而,这只是噩运的开始。他和柏叔谁也没有料到,三年下来俩人都赔的血本无归。所产的牛奶根本卖不出,无人问津,只好大哭着将鲜奶倾倒在沙土与河槽里。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个乌云遮月的晚上,无法接受生意挫败的柏叔喝的酩酊大醉。天明前,他竟糊涂地拉着妻子和十四岁的女儿,一家三口抱团扑进了涨水的拒马河。

眼巴前的悲剧让父亲受到活生生的打击,深受刺激。好长一段日子里,他的精神都是恍惚的。他萌生了返回山里老家的念头。一天下午,平时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的爸爸,老早就在家等我了,还破天荒从城里夜市买来我最爱吃的鱼肉罐头和炸薯条。他坐在桌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我,几次支支吾吾的停顿之后,最后还是小心地试探着问:“小真,要不,咱们还回山里?”

飘绕的鱼鲜味和烹炸的香气里,我胡乱吃了几口罐头和薯条,一时并没有听清爸爸说什么。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奖状,举向爸爸:“爸,我参加数学竞赛,得了一个全省第二名。”

父亲捧住我的奖状,双手剧烈晃动抖颤,像是搬着一块极重的山石。少顷他的眼泪扑簌簌滴落下来。他慌忙抬胳膊掩住擦拭,起身改口道:“孩子!刚才爸爸胡说,胡说!”他迈开大步冲出了家门。

就是凭着这个第二名的成绩,初三毕业,省城一所著名的试验高中破格录取了我(当年通行的一种招生模式)。也就在那年冬天,爸爸的奶牛场迎来转机。一家大型奶业公司考察了爸爸的牧场,并最终签署了合作协议。这也是父亲人生拿到的第一份商业协议。

如今,父亲已是事业有成的大老板,可在我看来他是最孤单的一个。他见我时那遮掩不住的恓惶眼神,每每让我心神不宁。

我知道因为爷爷的缘故父亲背负着洗刷不清的骂名,人们指摘他是背叛亲情的人。与爷爷巨大的荣耀和威望相比,父亲就是一个逆子。这些标签皆是石印的,全都盖着大山的红印戳。

我心疼父亲,断定他一定深藏着无法言说的心事。如果妈妈在,或许有个倾诉的人。他内心积淀的苦衷,能对我说吗?父与子的关系实质上是男人与男人的关系,是强对强的传承。他脆弱的地方,暗自流泪的那片天空,作为儿子或许是永远无法进入的。

回到牧场后,我决定到外面去散散心,另外也该考虑一下工作的事情了。还有就是秀岩的事,关于她的下落,我打探到的信息极为有限。老家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村里留守的老人们能记得她的更是寥寥无几。有人说她大学毕业去香港了,有人说她去了大西北,还有人含混地说她在支教。可我总隐隐约约感到她离我并不远。当年河边离别的那个晚上,仿佛就是昨夜。

父亲听说我要出门,显得很欢快。回老家寻找画像的事我是瞒着他的,我俩见面好像都在各自逃避着什么。我决定出差回来后,一定要找父亲好好谈谈。

临行前几小时,我打开旅行箱整理旅行用品。箱子是空的,除了一些待整理的留学资料,别无他物。忽的,我的眼睛被两个卡片攫住。呃,是父亲给我的那两个金卡。看到它们,稍痴愣,我的心门像被棍子猛捅了一下。血液上冲。“钱、这钱……”

我的耳畔回放起父亲交卡时的话音:

“……这钱由你支配。”

“这笔钱?……”

我的灵魂第一次被钱震撼到了。

钱,决定了许多人的人生与命运。万没想到今日的一笔钱,竟然也非常现实地改变了我行程的路径。

我重新返回了红军岭,这次是义无反顾的。

我的大脑生冒起一个堪称突发奇想的念头:“我何不用父亲这笔钱打通那条没有凿通的山道?!”

那天的大山行,我已无法摆脱它给我的刺激。山上的一切皆历历在目,难以释怀。下山以来,我的心神一直在高山与沟谷间飘荡,漫无着落。挥不去的红军岭和牧场交替占据我的情感世界,不能自拔。整条峡谷内流淌的仿佛都是旧日的岁月。爷爷无言的目光,老爸惶恐的眼神反复在我的面前涌来荡去。他们的心里好像都有一个难了的结,好像都要对我诉说些什么。

 “我……我能做些什么吗?……”我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我……我这个家中成长起的大男人,该为这个受尽磨难的家做点什么呢?”“长这么大,对这个家庭我还未有过一点贡献呢。”越想越多,一个男儿的羞耻感,一股不同于以往骤然而生的担当的激流灌满我的周身。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无数的扪心自问后,我得出一个结论,我这个所谓的学霸,原来就是一个废物,一个白痴。而那条老山道就像一条被掐断的龙身,血湮湮的伸展在高大的山体上。是它拆散了我们一家,将爷爷和爸爸的情感撕裂,弄得父子俩生死不能相见。

一道严肃课题摆在了我这个后来者面前,我无法回避。我必须尝试一下,因为我最终没有找到充分的理由否决自己。

说干就干。“再像过去那样组织山民肯定不行了,”“请工程队?”我思忖,“对!请工程队!”

新念头烧过后的灰烬是新的坚定与抱负。再次登山,为的是对山情山况仔细勘查,掌握第一手材料。

第二次勘察完红军岭,在伍儿的引领下,我找到了当地政府。我不傻,毕竟是吃本土小米饭长大的,对国情略知一二。知道在中国办事情政府的特殊性。一位年轻的办公室主任接待了我。他矮个,有双单纯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年龄应该比我小。他听了我稍显紧张又热情四溢的表述,一副颇为感动的样子。年轻人气息相通,意趣相投。但看得出,因工作岗位所限,他及时老练地控制住了表情,换装上超龄的沉稳。他平静但不失热情地询问老山道是那座山,连着确认了两遍,最后认真做了笔记。他好像对我所说的红军岭有印象但并不十分熟悉。最后他得体地说事关重大要向乡领导汇报,口说这是好事,客气地让我等消息。没隔几天,焦急不安的我终于接到乡办主任的电话,通知我去乡政府。这次见到的官衔是正乡长,一个体格敦实的中年人,短平头,高颧骨,粗脖子,红釉面皮,是那种长期被太阳炙烤晒成的肤色。凭我山里娃的见识,我断定他也是山里人,远不了。果然,他张口就是卷舌音,一副呆板实诚的样子,像总是在值夜班有打不完的瞌睡。他偶尔正眼看我一下,多数时候侧耳听。他话不多,也没问我啥具体情况,中间提示我拣骨头说(这一度让我找不到话说了)。等他开腔了,却不是正题。他先问了问我的年纪,接着就问我考的是哪所的大学,多少分录取的,留洋的路径。他的关注点好像是在搞升学考试摸底。最后不得不谈到正事时,他显得没精神,念文字报告似的大致说,现在山区发展快,国家投入大,公路、铁路都在修。本乡北面跑起火车,南面刚征完地,要筑高速。我的心水银柱般随着他的话上浮下沉,慢慢意识到一个完全忽略的问题,老山道还有打通的必要吗?我倏地醒悟,已经过去近三十个年头了,昔往时代的许多已变成了废物遗物。还有,这是在乡政府啊,可不是让我滥情的地方。我的热血头颅像是哗地浇下一桶冰水。乡长在毫无语境主题的空荡中木讷地嗯嗯着,敷衍着。实际上那刻我啥也没说。短暂的冷场后,还是乡长给面子,他低沉地咳嗽清理了一下嗓子眼,抬眼皮瞄着我道:“碰碰……我们碰碰头再说哩。我还有个会……”当然,他在尽可能地保持领导该有的尊严与笑容,起身送客。

离开乡政府后,我灰心到冰点。没有当地政府的许可,想在大山上动工,写天方夜谭的人或着堂吉诃德也不敢如此抒情浪漫。我的内心充满挫败感,可怪谁呢?人家乡长并没有说一句错话呀。我开始嘲笑自己,是不是太多情幼稚了,是要玩一把现代社会向白垩纪穿越的荒唐游戏吗?

不远处的牧场在夜色中静了下来,棚舍里的奶牛在橘色的灯光下,慢慢咀嚼着食囊里的草料。细微的反刍声连成一片,组合成奇幻的声浪,弥漫涌动在宽阔的河滩。我突然想念起大海,渴望海风吹拂的日子。十一点多,我躺在床上无聊地翻了会儿书,又打开电脑,想安排下明日的行程。一派恨不得立马飞离本地的心境。忽的手机铃震动。还是乡办主任。他声音欢喜地通知我明天一早到乡政府,说一把手要见我。可能考虑到我是归国留学生,不谙乡情。他特意提醒我,一把手就是负总责的乡党委书记董书记。他的口气比以往更加郑重认真,还关心地询问是不是要派车接我。

真是有点折腾人啊!

一把手瘦高个,长分头,沾点水蛇腰,鼻骨上架着一副近视镜,看上去比乡长年轻、干练。开场白,就谈吐不凡。第一句话就津津乐道地问我现场观战过意大利甲级联赛没,见过几位球星,和谁合过影,还问起意大利的特色小镇。给人的印象朝气又怀有抱负,视野宽,气场足。当我不得不介绍当年开凿山道的金大年就是自己的爷爷时,他眸子里闪出热忱的光芒,“哦,红军老前辈。知道!”他微笑着,离座亲自给我端上茶水。这次接见明显规格高,乡长和主任都在场作陪。

谈到正事,一把神情庄重,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听了乡长的介绍,很高兴,乡党委高度重视。他说虽然家乡周边铁路、公路都有了,交通环境大变,但红军岭及周边群峰林立,山高谷深,仍散落着众多小村寨,偏僻封闭,是太行和燕山两大山系边缘地的国家重点扶贫区。这里靠近大都市却几乎没有现代层级的路,距离铁路和高速路虽只有几十里之遥,但因受重重大山阻隔,主干道辐射受限,出行对山民来说仍是件难事,典型的灯下黑。他表情生动地举例,从山外县城往三四千里外的上海、广州发一个快件,三四天就能收到。而从县城给不足百里的山村发一个邮件,至少需要一周。他感慨,空间的隔绝扭曲了正常的时空观,山里山外不是一个概念。他说多年来乡党委、乡镇府一直为攻克这个瓶颈老大难努力。如果把红军岭打通,这里大小的村寨就成群连片了,一条山道或许会极大缩小时空距离,许多实际问题会迎刃而解,困守大山乡亲们就能到大平原上走走转转了。他谈话很有水准,个人魅力十足,知识面广。后来我得知,这位年龄只比我大四岁的少壮书记,虽然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却有着丰富的历练经历,曾两次支边,登上过各种舞台及知识类大赛活动。讲完严肃的话题,他又露出年轻人本色的笑意面容,诙谐地畅想道,隔绝的大山哪天若是山门洞开,实现两大山系的通达,不仅解困了山谷,开山功臣们或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风光与奇遇呢。我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只觉得这位基层政治新星颇具浪漫情怀,是个理想家。当年在校园他一定是位出色的学生干部,讲话超有感染鼓动性。

涉及具体操作问题,我是不必劳心的,工科出身的一把将每个关节点都问的极为仔细。我不得不佩服其专业精神。最终,使整个事情发生实质化学反应的焦点还是钱。当话题不可避免地扯到资金时,当我表示最多可以有二百万的出资额度时,在座的所有人都面露惊色。随后的连锁反应是满屋子热情绽放,山桃花一样艳丽。就连那位僵尸一样缄默的乡长,脸皮都光鲜起来,兴奋地搓搓着手,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干硬的面皮缝挤出浓稠的笑纹,大为好感地看着我,仆人样殷勤地往我茶杯里续水。看得出,起先他小瞧了我这个山娃学子,以为我衣兜里顶多揣着三两千块钱,是怀着某种小隐私来老家玩自拍吸粉的,事办不成,到头来会给乡里惹下一大堆麻烦。我的现实身份悄然间有一种从奴隶到将军的升迁,瞬间尊贵起来。后来我才明白,二百万,对于一个深山小乡,真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洽谈持续很久,书记不忘对我的行动给予高度评价。最后,一定要请我吃顿饭,说就在乡政府食堂。还笑着说因为有“八项规定”,酒是不能喝了,也不能去饭店,只是吃个工作餐。盛情难却,我正好肚囊空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再说这会儿我的腰杆是直的,单从社会效益讲,我出二百万,他们管顿饭算啥。

十一

决策拍板还算顺利,一切报批手续由乡政府负责,没我什么事。据说上级部门也非常重视。离开祖国数年,或者说去异国他乡感受了一番后,回头对自己的家乡,特别是通过运作老山道的过程,我对国情、乡情有了进一步的感悟。一件事如果与大背景相连,纳入到服务大局的高度,其效率会是惊人的。乡里专门成立山道开通指挥部,书记亲自抓,指定一名副乡长具体负责实施。即便如此,真正进入实际操作阶段,关口还是蛮多的。从立项到报批,两个多月后才拿到工程许可证,这还是作为特事特办处理的,书记、乡长亲自跑的结果。虽然麻烦些,但相比爷爷他们那时要正规专业多了。爷爷他们凿山道那会儿,据说爷爷以老红军的身份和乡里打了个招呼,啥都没准备,当街上挥手一吆喝,山民们呼啦一下子就上山凿炮眼了。

工程队开上了山。刚施工,传来不好的消息,任逍遥病了。待我赶到山上石屋时,远远地看到伍儿和一伙山民抬着一具担架下了山。

谁也不会料想到,二十多年后,沉寂多年的红军岭再次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开山炮震撼着周围的山岳深谷,老区的天空不再沉寂。第一时刻,我想到了妈妈和爷爷,我相信他们都能听到这绝响多年的炮声。他们一定会开心笑的。可我的内心则开始隐隐升冒起一种惶恐与不安。

这次施工的硬件条件与爷爷他们当年已是天壤之别。工程队首先将山脚下的断路和被山洪损坏的路基补平打通,沿着老山道主线将大型机器运了上去,把碎石淤泥阻塞的地方一处处破展拓宽。先进的技术和大型设备,让山石无须再用鲜血浸染。当初老山道是从山体两面同时开凿的,中间没有打通的岩体尚有二十多公尺(谁看到都觉得惋惜)。但位置却是最险要,施工难度高。尽管如此,以现在的技术装备实力打通它已没有任何障碍。

开凿老山道的事我没与老爸商量,整天忙碌的他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告知他,何时告知,我忐忑犹豫了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怕父亲反对,还是怎样?还是要送给老爸一个惊喜?多种思绪混杂搅和在一切,这让我备受精神煎熬,一直未确定到底该怎样做才好。

一个不该缺席的人缺席了。工程天天在向前掘进,我心中隐忍的不安也在快速滋长。当野菊花漫坡盛开的时候,眼看工程进入后期,接近尾声。我实在受不了了,说什么也该面见老爸了。

此之前,每次回家我对老爸一直谎称去了北京或其它城市,不是与同学聚会就是联系工作。这次,我不想再继续这漫长的心理游戏。我必须如实招供一切。

我去牧场找到了他,稍许的蹉跎,开门见山:

“爸,有一件事我没和您商量。”

他见我很认真,误以为是我的工作有了着落,高兴地笑望着我:

“啥,工作定啦?你看着行就行。是什么单位?”

“爸,我在红军岭投资,把那条老山道打通了,……”

父亲愣怔住:“老山道,啥老山道?”

“就是当年老家没凿通的那条……”

我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心窦紧张地要蹦出胸腔。

父亲有些麻木,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说呢,”“啥?”他稍有醒悟“啥?……你去鼓捣它啦?山都荒那么多年了,还弄……弄它干啥?”

老山道的事在父亲的记忆里沉积的太久了。此刻他仍处于懵懂中,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爸,我用的是您给我的那笔钱。”

我小心地一字一字的吐出实情。

老爸听了我的话惊骇的如同傻了一样,眼珠睖睁得比牛眼还大:

 “你,你说什么?”突然的刺激,使他失态,完全不认识似的瞪着我:

“你……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似乎渐渐听懂了我说的话。

“我请施工队把咱老家的那条山道开通了。”

我把要说的全部亮明。

老爸浑身筛糠觳觫抖颤,似连遭雷击,脸颊上的青筋全部暴跳出来,双目瞬时血红如烛。他抬手指戳着我:“你,你!那钱是给你攒的!你,你怎么把它扔在了荒山上!”他样子非常可怕,一连串懊悔的叹息后,压抑地挥掌使劲拍打自己的大腿。

望着父亲痛彻的样子,我的心空茫冰凉,赶忙解释:

“爸,那条山道爷爷没修完,我想爷爷一定合不上眼。爸,我长大了,我有能力养活自己,您不用再为我操心。爸……”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父亲说。

在确认这一切都已成真后,他推开我的手,靠着牛栏缓缓坐下。他的怒气、怒火全部憋在了胸腔里,双目直直瞪着地面。我知道他在强压一切,他的情感世界内卷着狂烈的风暴。我紧挨着他坐下,轻声呼唤安慰着他。

老爸好半天才开口说话,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真没想到,你会拿这些钱去开老山道…….”

我清楚地看到,父亲脸上的肌肉、眉毛、嘴角、四肢还都在抽搐。

“爸!……”

父亲的模样令人揪心,我有了一种别样的惶恐,触及到我还从未想过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儿子,我有没有权利去随便开销父亲辛辛苦苦积攒的钱财?”我暗暗责问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熬过好长时间,老爸仰头呆呆地瞅望着天空,平息了很多。他自责地喃喃自语:

“看来,我都是瞎操心哩!要是你妈晚走几年该多好哇!”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无助失落,酸酸的,让人想哭。

日后我才意识到,那时老爸的心境远比我想象的要纷乱纠结的多。

不管怎样,老爸闷声没有太过激的表示,担心的暴风雨消退。这让我越发的不踏实。

晚上我没有按原计划返回工地,我不知道父亲到底能否接受我擅自的主张,会气成啥样。毕竟不是个小数目,我不能就这样走了,至少我要陪他度过这个不安的夜晚。我真有些后悔,现在设想,如果早一点让父亲知道,如果父亲反对我这样做,我会毫不犹豫地撤回原先的决定的。

当父亲得知我晚上不走了,他不吭声地去了牧场,不大会便返回了,并开来他的代步车。这是一辆临近报废的白色面包车。父亲因腿脚不好,平时在家附近这辆车就包办了一切,是真正的代步车。若是有急事或出远门,他也不雇司机,牧场就有两个各自拥有七八辆车的杂牌车队,他随便抓一个司机代用。

在老家与父亲企业规模相同的老板,没有座驾不是奥迪、大奔的,有的甚至用上千万豪车。可父亲一直就是这辆破面包,唯一与他人不同的就是父亲对火车的钟爱,出远门办事从不自驾,也没有专职司机。朋友和同道人劝他,他总呵呵一笑,“我这瘸腿瘸脚的,要辆好车没用。”有人不解,背地里指他吝啬鬼,钱狠子,说他爱乘火车出行也是抠门闹的。

父亲的生活的确到了吝啬的程度,他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每日两个火烧夹肉。他觉得这已经够满足的了。平时没有极特殊客人他从来不下饭店,交际场合与平时的应酬都是让下属代劳。他偶尔抽颗烟,没瘾,对于酒则是滴酒不沾。

瞅着旧车,想象着父亲节俭寒酸的生活,联想到父亲攒钱挣钱的不易,供我一路求学毫无忧虑的开销保障,我年轻的脸皮燃起山火般的热辣发烫。我为自己的放肆行为无地自容。

 “小真,晚饭咱们去外边吃点吧。”父亲默默望着晚霞西坠的天空。“还不太晚。哦,”他大概又想到了什么,谨慎地:“咱们还是溜达着去吧。”

我木偶似的猜不出父亲想干什么,神智始终处于半崩溃状态。

我们在距离牧场不远的一个小镇餐馆落座。这是父亲经常买火烧夹肉的小店,我也曾几次光顾。这里原是河边一个废弃的渡口,静谧安静。来时,我们父子沿着河岸走。途中老爸都是沉默的,身后牧场里的奶牛舒缓的叫声,此起彼伏,渐行渐远,像是在为它们的主人送上一路的宽慰与祝福。父亲表情还算平静,但脸色灰暗,眼神惆怅。虽然他在尽量放松,装得若无其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时候,老爸可以装,可我还能装吗?犯了大错的是我。我还没机会求老爸原谅呢。路上,我几次想张口,欲跟老爸说点什么,使他消消气,可都憋在了喉咙里。钱花掉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不都是显得轻挑苍白吗。跟在老爸身边我自感就是个被押解的罪犯,如果此时老爸转身狠狠抽打我一顿,打的皮开肉绽,恐怕才是我最祈望的救赎。

事情越来越糟,平静中酝酿迟来的风暴。从不沾酒的父亲,竟让服务员拿来一瓶白酒,还是五十六度的。

“小真,陪我喝杯。”

“爸”我握住酒瓶。眼圈发酸,满心想哭。

父亲生硬的笑了一下,“小真,我今个特想喝口。”

说着,他便夺过酒瓶,自己倒了一杯,没吃菜,仰脖就灌了下去。

“爸!”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要跟父亲当面承认犯下的大错,我糟蹋的二百万我会凭自己能力挣回。可是,我还没发声,父亲先开口了:

“小真,原谅爸爸吧。你爷爷的画像老爸真的找不回了。”

说话间,父亲眼光像是被风吹散的灯苗,极其黯淡,脸色越发阴郁。

我的心里似有只青蛙噗通跳下。父亲原来想的是这事。我被石盘样压迫的胸腔瞬间松动,但心绪的紧张由一种换成了另一种。

父亲又干一杯,我知道他喝的是苦酒,表情特难看。

“你是知道的,”父亲缓缓地说:“这些年咱家东跑西颠的,搬来搬去。老爸光顾着奔日子啦,也不知道这一道上都弄丢了多少东西……记不得啦!实在记不得啦……”

灯影下,我看到父亲混浊的眼窝飘闪泪花,极其的伤感。

“爸有罪啊!”

“爸!”

我压抑地大声叫,想制止住父亲,阻截父亲感伤的泪水。

“爸,……”我想说画像事我早已放弃了,它不是一件非要办的事情,犯不着这么认真。

但老爸摆手,不让我说下去,也不听我的解劝。他的表现让我诧异,他的伤心并不完全是冲我来的。给人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即便是整个牧场都抵不过一幅爷爷的旧画像。我陷入了长久的困惑中。

十二

不知不觉山巅飘下稀零的秋叶。工地和牧场两头跑的我,这天起早开着老爸的面的,载着老爸赶往了红军岭。之前,为了安全保险防止半道抛锚,我特意把老迈的面包车开到维修站尽可能地做了一番保养。

“爸,明天能跟我去趟山里吗?”

这是昨天下午我在牧场等到老爸,向他发出的邀请,准确的说是请求。老爸只稍愣神,抬眼打量我一眼。也许他看到了我眸子里真切的期许,没说什么就算应下了。这段时间,老爸对老山道的事一直不吭声,没有任何态度。但他的神情是消沉的,面容甚至有些憔悴。

东方天际刚泛起曦光,旷野还很黑。面包车一路颠簸,松松垮垮的一路向西攀高行驶。车的转向、刹车、油门、离合没有一处好使的地方,没走多远我就汗涔涔的了。一路提心吊胆就怕它熄火,或者突然间掉下个车轱辘。我一度想对父亲发火,车都烂成这样还不扔掉,这不是在找罪受嘛。可我没敢吱声。这趟山里行,父亲啥都没说就跟我来了,已经给足了我的脸面。我还能讲什么呢。我难受的是父亲这不是在自虐吗。还好面包车也蛮疼人的,总算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地抵近了谷口。我和父亲站在山岬下一棵野生的老榆树下。天还未大亮,隔着宽阔的峡谷,对面就是巍峨的红军岭。

我陪和亲朝对面望过去,飘渺的山雾里,山腰有哨声和人的喊喝声。

一阵长久的静默后,我的手机叮铃铃响起。山上给我发来了信号(提前我们进行了电话沟通),一个重要的时刻到了。

“爸你看!”

我兴奋地手指着山巅引导父亲看。

只见山体一侧火光炸闪,接着闷雷般响起轰隆隆的爆破声。一朵灰褐色的蘑菇云缓慢升起,远远的像是一枚巨型的礼花弹。肉眼可以清晰地看到炸开的碎石耀着光烁,犹如飞扬的花瓣雨,浪涛般翻卷着挥洒绽放。

让老爸亲眼目睹大山的最后一次爆破,是我许下已久的心愿。我观察到,爆破声里父亲惊骇的瞳孔里闪出少有的光芒,眉毛上扬挑动,脸庞双腮均泛起红晕,我猜想他内心一定是掀动波澜的。他是这项工程的真正金主,我要让他亲眼见证这重要的一刻。

最后一次爆破成功落幕。烟尘还在飘升,我便和父亲驾车冲向峡谷对岸。面包车没有再扛住,行至谷底乱石中使劲叫了一声,便鞠躬尽瘁结束使命了。我和父亲下车相互对视一下,啥都没说,抢时间抬腿撒丫子朝大山跑去。那刻,我们啥都不顾了,等跑出一大截我才想起去搀扶落后的父亲。

阻隔山道的最后一段岩壁被彻底粉碎,变成了齑粉碎砾。巨大的轰鸣声中,工程车将堆积的渣石一铲铲推向山谷。埃尘还在弥漫,但山门已开。两端封闭的山体豁然射出一道奇光,整座大山欢腾起来。这天乡里的一把、镇长和众多山民都到现场观摩,激动地握手庆贺拥抱。

飞腾的尘雾里,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操着各类工具快速到场。

我扶着老爸沿着通达平滑的山道朝上奔来,老爸因为脚伤走的异常辛苦。但我和父亲此刻都忘记了一切。

“爸,老山道终于打通了!打通了!”我无法按捺自己的兴奋与激动。

老爸弓着身,探着头,满脸通红,额头滚下蚕豆大的汗珠。“爸,歇歇吧。”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老爸一路使劲拽着我的胳膊,生怕落下。这会儿他突然松开手,“金真,你先去!”

父亲想起了什么,挥手催促我。

我发现父亲的四肢都在痉挛,腿脚的拖累已使他的体力严重超支。

“爸你先喘喘气。”我欲扶老爸坐在道边。

但他强挺着拒绝了,手指着前方爆破点:“我没事。小真你快点去……他们在等你!”

“爸,你慢点走。”

我放下老爸奔向爆破现场。这个时刻我一定要赶到现场,和工人们一起清理开启的山门。

飞飘的烟尘,似如五彩的花屑,它们闪着土的颜色,石的颜色,水雾的颜色,凝成光的碎末,一层层纷落蒙洒在人们的帽顶、肩头、脖颈和整个身上,瞬间把每个人都镀成了金色。我也是,我抄起一把铁锹,和工人们合为一体。

无意中,我抬眼望到山道的另一头,一坨云霞状顺风飘离的薄尘外,同样站着不少山民。一张张战栗惊喜的眼睛朝着这边瞭望。飘渺的烟尘里他们的身形容貌时隐时现。但他们一动不动,可着劲在朝这边张望。

我猛然想起,它们都是大山对面的人。大山对面究竟是啥样,我还从来没见识过呢。

我扔下铁锹,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推动我朝那面跑去。

“喂——你们好!过来吧——山道打通啦——”

此刻不分你我,我们都有一种相聚会师的喜悦与胜利感。

烟尘随风慢慢消散,背面的老山道渐渐清晰。跑动中我猛地刹车停住了。我发现对面人群最前方,站立的是一位穿海蓝色运动装的姑娘,她两只手各牵着一位男孩和一位女孩。她也停住正不错眼珠地盯望着我。

时光倒流,天地静止。窒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的眼球几乎蹦出肉体。眼前多么熟悉的容貌,我试着问:

“秀……秀岩,你是秀岩?……”

对方也认出了我:

“金真!”

我疯牛样狂奔而起。我敢说,那刻百米冲刺的速度绝对是破世界纪录的。我多么想紧紧拥抱住她,可最后一秒还是卡顿住了。

我们相互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噙在俩人的眼角转悠。我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可这会哪有工夫讲如此苍白没味的话。这刻只有两双瞳孔在触碰放光,在一遍一遍地寻觅着对方脸上所熟悉的青春符号,察看着陌生岁月留在对方身上的痕迹,彼此捕捉逝去的青葱时代残留的剪影,见识着成长的惊诧。这会儿我们相互赠予的是老天的公平,灾难已经过去,好事坏事不能只给一家。我由一个随父逃生的黑瘦小子,幻化成一个1.82个头的海归,她则由一个磨难中倔犟生存的拾荒少女,出落成端秀、恬静,具高素养的气质女孩。她身材有些单薄,但朴素的神态总有一种出水芙蓉般的灵秀。

还是秀岩从突然的邂逅中率先恢复理性。她注意到身边的孩子,含笑向我介绍:

“哦,这是大尊和桂桂。”

“他们是?”

我脱口问。

“他们是我的学生。”

我看了看两个可爱的孩子,抚摩他们的头。冷不丁想起地忙伸手从胸前掏出那块小绸巾,激动地举向她。

“秀岩,绸巾!你说过的小绸巾一定会让我们再见面的!”

秀岩接过绸巾,双手捧在胸前,默默地吻了下。接着她满是喜悦地招呼我:“金真,快跟我来,有件东西我也要给你呢。”说完她转身顺着蜿蜒的山道跑去。

我追赶着秀岩跑向大山的背面。我们一直跑到一个松林掩映的三合院,它坐落在山道上方。这是一座在大山里非常少见的石墙高脊的瓦顶建筑,四周连着一些残垣断壁。

跑进屋的秀岩迅速拿出一件用油布包裹的东西,故意藏在背后。她调皮地问我:

“你是不是丢了一样东西?”

我吃惊地望着她:

“是什么?”

“你闭起眼睛!”

她将身后的东西慢慢举出,含笑解开一条小丝带。一张褶皱的卷纸缓缓舒展开。我的视线里居然映现的是爷爷的画像。

望着发黄的旧画像,我的内心有起伏但并未掀动波澜。为了这张画像我费尽周折,追寻了很久,也把父亲逼催的丢了魂似的。多重的复杂心境,调和成一种神智的麻木与平静。这让秀岩多少有点意外。失而复得的画像主体还算完整,爷爷那双犀利的眼神仍在。

“金真,这是那年你们搬家后,我从城里放假回村,正好发现一个拣破烂的人在往筐里装这张画像。我就拦下了,用妈妈留下的那个镶着玉石的守命锁把它换了回来。因为不晓得你们家的下落,我就将它保留在身边,知道早晚你会来寻找它的。”

听了秀岩的叙述,我慢慢接过了爷爷的画像。这一刻我的神情是复杂凌乱的。我将画像挂在松树干的枝杈上察看,想不到历尽颠簸我已经放弃的遗物竟被心爱的人收藏。

这时,身后传来桂桂的呼叫声:

“老师,有人在找叔叔。”

我扭头望去,见父亲愣愣地站在松林边。

我摘下爷爷的画像,呼喊着向父亲招呼。

“爸,找到爷爷的画像啦!”

“怎么回事?”父亲迈动着瘸腿跌跌撞撞跑过来。我相信他的脚踝已经肿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抬眼看到爷爷的画像时,他全身筛糠惊粟不止,嘴头使劲蠕动嗫喏着就是发不出声。

秀岩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上前扶住老爸的手臂,轻声地道:

“伯父,爷爷的坟就在前面。”

我和老爸听到秀岩的话,耳边如炸开响雷。

我搀扶着老爸走向松林深处。一块向阳的坡地出现了一片墓群,周遭长着茂密的谷草、星星草,微风中摇曳着一些枯萎凋零的野菊花。每个墓前都竖立着一方小石碑。

秀岩指着最前排中间的一座墓碑说:

“那就是爷爷的。”

老爸闻听,猛地挣脱我的手,三步两步扑奔过去。他跪在墓碑前,先是仰脖手抓着胸口窒息停顿了好一阵上不来气,随即艰难地发出一串嘶啦吱呀自阻塞中穿越而出的细微怪声。随后爆发般嚎啕大哭。他大叫着:

“爸爸!儿子心里堵得慌啊!堵啊!……”他疯牛般跃起撞向石碑。

十三

任逍遥病逝了。他患的是脑出血,后引发心肾衰竭。他临终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到场。遵照老人遗愿,山民们将他的遗体抬回大山火化。他咽气的这天正是山道开通的当晚午夜。尸棺经过老山道壁画前时,在伍儿的坚持下,送葬的队伍停下了。他想让老人最后再看一眼他没有完成的作品,伍儿趁这会还懂事地拿出一条烟犒劳大家。老山道施工中,因为马不停蹄地紧张忙碌,我脑袋里已忘记这些浮雕的存在。还好,岩画得到了必要的保护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坏,只是蒙上了一层新的浮尘。好长时日里,大山上下的人们也没有太在意它,只把它当成一个疯癫老人的疯癫之作。对它的重新认识定义是在老山道开通后若干年后的事情了。不管怎样,作为曾经儿时在村街上与他相遇过的晚辈,我代表父亲和爷爷参加了任逍遥的葬礼。虽然我对他的言行多有保留,但死者为大嘛。我还为他送上了一束白花。

老人就被葬在爷爷墓地的旁边。

伴随着山道的打通,昔往的层层迷雾被拨开。爷爷和秀岩的事渐渐清晰起来。

爷爷自从开凿山道的事中断后,一气之下翻越山脊来到了大山背后。他走的路是做地下交通员时走过的一条绝密小路,极其险要,常人是无法穿越的。山背面绵延着一片开阔的坡地,草木植被丰富。山林间有一座寺庙,是个破烂的三合院,里面藏有一汪深潭。寺院前端高崖上矗立着一座小白塔,面向山前广袤的平原。寺庙早已荒芜,爷爷相约三位当过八路的老战友住了进去。寺庙周遭生长着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他们就把守护这片森林当作了己任。同时开垦坡地种粮种菜,自得其乐地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山野生活。慢慢的老人们一个个相继离世,附近山民就把他们埋在了松林里。至于秀岩,那是后来的事了。研究生毕业,她参加了团中央组织的研究生支教团,主动要求到贫困山区支教,很巧的被分配到了红军岭背后的一所小初混搭的学校。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学校的土砖房坍塌了,她带着十几名学生应急逃到山上爷爷住过的寺庙暂避。这些学生几乎全部是留守儿童,到最后山娃们相继随着打工的家人迁到了山外,她身边只剩下了大尊和桂桂。本来主管部门准备把这两个孩子合并到其它学校,这样秀岩也就可以结束早就超期的支教生活了。可是要合并的学校在大山的另一面,孩子的家长都在千里外的东莞那边打工,联系不上,事情便一拖再拖。不久前,他们听到山对面响起开山的炮声,起初不知发生了啥,后来有乡民跑来通知他们要修山道,要他们注意安全。她便和两个孩子天天到崖边观望,惊喜中等来的竟是久别的重逢。

山道主体完工后,还剩余些钱,这笔钱应该说已经归工程所有。钱要花在刀刃上。经多方了解山民们的心愿,征得乡政府同意,我便在山道高端最险处架起一排先进的太阳能路灯。山道的夜晚实在太黑(走夜路容易发生事故),与村庄相隔远,连接电网安装常规路灯不现实,采用现代科技照亮它是唯一选择。后续照看路灯的任务就交给了伍儿。

秀岩出山后就住在了我家(她早已没了家)。大尊和桂桂被乡政府安排去了一所新建的能寄宿的全日制学校。

秀岩的到来让老爸眉开眼笑,高兴的不知做啥才好。母亲、父亲打小就喜欢她。她的出现让我们空寂的家又有了女人气,整个别墅都变得温馨起来。而爷爷画像的失而复得,更让父亲对姑娘感激不尽。父亲抱着画像进城跑了一趟又一趟,找老字号进行修复裱糊。有一段时间他连牧场的事都甩手不管了。慢慢还我发现父亲在家呆的时间明显多了。有几次深夜,我发现画像被挂在客厅正中央,父亲蹲在画像前的墙壁下,不吃不睡默默守坐到天亮。这段日子,他消瘦了许多。

国庆长假的一个晚上,家里只剩下我和老爸两个人(秀岩去县城探望她高中的闺蜜)。夜深了,父亲还在画像前发愣,我走近他,想劝他回屋睡觉。父亲却突然双膝跪地,情绪激动地使劲拽住我,孩子似的仰脸问:

“小真,你说爸爸过去是不是错了啊?你说!”

他完全不顾了一切,连声哀声祈求我,样子像个罪人,表情是那样的可怜。

我被父亲的样子吓坏了,紧忙搂住他的双肩:

“爸,你在干什么?”

父亲浑身痉挛,不停地大声问:

“你说呀,爸爸过去是不是错了呀?”

他噙着满眼泪水,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望了一眼墙上爷爷的画像,意识到了什么。在我小时的记忆里,父亲对爷爷一直是百依百顺的,从不让爷爷生气。他对爷爷的仰慕与敬畏远远超越了普通的父子关系。

 “爸!你什么都没错!”我语气坚定地告诉他。

父亲的泪光含混迷惘,不相信。

“你说的是真的?小真!你不怪爸爸?”

他还在小心地求证。

我郑重地颔首点头,老爸埋身匍匐在地,呜咽哭诉:

“那时候我是没有办法,真得没有办法呀!……”

父亲完全敞开了心扉,似乎要把一颗委屈苦痛的心全部倾吐出来。

“爸,爷爷是不会怪你的。”

我找不出更多语言来安慰他。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啊!……”

痛彻心肺的哭声中,父亲将头转向爷爷的画像,使劲地往墙上磕。

这个夜晚,父亲一直洒泪到天明。

自从那以后,我注意到父亲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神情显得释然而平顺了。他经常伏在画像前的墙壁上,伸出两个手指头轻轻地触摸画像的某个地方。那模样就好像一个走散的孩子回到久别的父亲怀里似的,既陌生又亲情。

十四

闲暇时我常想,人世之外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悄悄掌控着人生的命运、家庭、事业与婚姻。让我唏嘘的是与秀岩分别这么久,我们除了彼此思念,所学的竟都是生命科学专业,研究的课题完全一致。而相距后,俩人的人设又是那么的天然合一,志趣一致。

我们几次去北京、上海洽谈工作的事。再次从北京归来时,我和秀岩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重上了红军岭。我的脑海里仍然充斥着开通山道的余兴。孩提时代,我和伙伴们黄昏时常趴在坡岗尖上遥望落日,想象憧憬着太阳背面的样子。长大赴万里外的意大利留学,我和同学们又多次俯卧在爱琴海岸边看日出,感觉太阳就是从老家那边升起的,我就趴在太阳的对面。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回国一年多了。我从心眼里把打通红军岭看成是自己回国后的第一个作品。山道侧方开凿出的崖面是崭新的空白的,它齐整地延伸在旧崖壁的前方,纯净的没有任何人工涂抹。相较刻雕着宏大图像画面的旧岩壁,它像一张没着任何墨迹的白纸。我不免觉得有点可惜,甚至想到如果任逍遥还活着该多好哇。不管怎样,我这个后来人对于父辈、祖辈总算有了个小小的交代。当然老山道的打通凝结的主要是父亲和爷爷两代人的血汗,是父亲财富的强力支撑。我没有什么实质的贡献,更像是在他们之间扮演了一个蹩脚的情感掮客。

远远看去,整条山道彩带般飘在云雾里。山道热络了,乡舍草庐混沌的钟点走时声逐日清晰,自沟堑深霾中传递出来。山魄真容从未有过地袒露了。老山道窄细细的,宛如绝壁上一道缝隙浅痕。但它真的是一条与鹰鸢齐飞的天堑栈道。山道上每天都行进着一伙伙出山或进山的人。他们进出更便捷了,不用再绕开大山。途中许多人卸下肩头的行李,擦汗驻足小憩,既兴奋地察看初见天日的新崖面,也走到旧的壁画前指指戳戳。有的还伸手抹去浮雕上的蒙尘,从壁画凝固的岁月里寻找着亲人或自己的影子。

我多次产生短暂的错觉,仿佛重回了亚平宁,游历在古罗马殿堂,而非站立在老家一座荒漠已久的大山上。故乡的大山是有魂的,我的意识深层泛起一股全新的思绪。秀岩说我是思念意大利同学们了。她提议,何不将大山壁画新岩拍照下来,与爷爷的画像一起传给意大利校友。

秀岩的话提醒了我。大洋彼岸的同学们一直在催,让我兑现承诺,尽快将爷爷的画像邮寄过去。可是,这件事让我再次陷入深度困惑中。那夜老爸的痛哭,他对画像的深沉依恋,让我犹豫了。实际上我和秀岩与老爸已有过多次讨论。我想将画像搞成影印件或复制品给同学们寄去,将真迹原件留在父亲身边。可老爸闷声很久后却说,爷爷的遗物不该只属于咱一家的私产,它该是属于大家。要我问询一下洋同学们,如果人家赠出的都是原件,我们也要实实在在的对待。老爸的话让我吃惊。但这事还有时间,我得要好好想想才行。

不知不觉天空飘起了雪花,冬天来临了。不久,我和秀岩接到西安一家科研单位的来函,邀请我们俩去参与一个基础科研项目,报到的时间是节后的正月初九。这是一项非常前沿的生命科学方面的研究,可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

一场新的离别就在眼前,这让我很不安,且无法回避。这段日子我无法入睡,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猫趴在窗台,悄悄打量爸爸卧室里那盏闪烁或已经熄灭的灯光。心中总有一种忐忑,隐隐的害怕再失去什么。

老爸仿佛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晚上有空儿还拿出撂了多年的胡琴拉上几段。屋里的那盆腊梅花被他照料的含苞待放,香气扑鼻。更让他开心的是,也不知从哪天起,折磨他多年的午夜惊魂的毛病不知不觉好了,他开始有了整宿的睡眠。别墅里响起粗放的鼾声。

我心中的离愁,没有逃过秀岩的眼睛。那天我们从牧场回来的半路上,她瞟动着我,忽然矜持嗫喏地道:

“金真,我们结婚吧。”

我吃惊地望向她:“你不是说要等到来年五月海棠花开时吗?”

“我们接了婚好好陪陪老爸呀。”

我一把将贴心的姑娘扯进怀里,长久地吻她。

我和秀岩在甜蜜的爱情中陪伴老爸度过一个温馨的春节。老爸的牧场又新添了一百头奶牛。这让我们的生活更增加了几分喜气。

出发的日子就要到了,老爸嘱咐我和秀岩好好工作,不要牵挂他。他坚持要我将画像带在身上,如何安排仍然由我做主,因为这是爷爷的嘱托。他说他不会孤单的,老了后就回红军岭去守着爷爷。

我含泪告诉他:

“爸,我和秀岩做完这个课题就回来,再也不走了!”

父亲微笑着摇头,叮嘱:“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和秀岩如期踏上了西行的列车,父亲一直送我们到站口。来送行的还有年轻的乡书记和乡长。当火车拉起长笛缓缓启动时,望着父亲挥动中的长满老茧的手掌,渐渐矮缩下去的身形,我的视线里再次浮现出二十年前一家人逃离大山时的情景。

火车载着我们离开了故乡,呼啸声里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迷濛中,我望向大山所在的方向,似乎看到了那条云中的路,那燃烧的霞,还有那点点太阳乳汁似的灯光在不停地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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