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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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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箱子经得住孙儿翻


晚年迁新居,肯定是件开心的事情,可给我的深切感受是,老窝可不能轻挪唉!

民间素有“三喜”说,娶媳妇盖房中状元。俺是从居住了近三十年的老房子搬家,等于是将一段漫长的陈年旧日重新卷回来分拆打理,让流去的时光再回流澄滤一遍。因之,所谓乔迁之喜就喜的不那么简单了。虽说有搬家公司助力,但许多物件是别人动不得的。譬如一些细软,家私、家藏都是需要自己一样样精挑细选过遍筛子,然后才是打包上路。不管多麻烦,这些活儿都是要自己来的。

房子住久了,日子多、事多、东西多、麻烦多。沉埋于房间的大柜小柜各个犄角旮旯的旧物,全部让它们自灰土中现身亮相,放百平米面积里那就是一座座山岭河川,数量之庞大繁杂让自己都愕然乍舌,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世间凡是涉去与留的择选,向来不是易事。搬家亦如此,哪件需要保留,哪件需要割舍出局,哪件介于去留之间,颇是要费心思的。觅得重见天日一线希望的旧物件仿佛个个都在哭泣,因为收废品大爷嘶哑的吆喝声就在楼外响彻不息。除此,睹物生情,个别旧物信笺日记等是非之物,牵出的旧谊、情怀、感伤等一大堆的非物质遗产,更是叫人备受刺激与折磨,不好消化。加之老年恋旧,尽失弃旧扬新的气魄,搬次家不如说是启封一段沉积冗杂的家庭史,弄出的动静不亚于从一个星球迁往另一个星球。其琐碎耗时,辛劳、费神程度会让人窒息,对身心触动之深真不是乔迁的喜悦可以抵冲的。

俺从兔年青萍之末开始搬,延续到龙年二月花开,所搬旧物还都没完全安顿到位。疲惫时坐马扎上遥望空茫的窗外,真羡慕天上迁徙的鸟儿们,该走的时候到了,拍翅就飞,不带走一片云彩。而人呢,搬迁一次无论道途远近心理路程上所要跨过的山重水复,一点都不比鸟儿们少。

经过一场大的起底洗牌,能够脱颖而出随主人挪移到新房子的物件,就不愧是死里逃生的宠儿了,当为百里挑一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典藏珍品才是,身价和性价比兼具才行。不过,旧物觐新居,受不受待见,最终还得看新房的脸色,方可得一容身之地。这会儿,优胜劣汰的法则是严苛的,淘汰变换随时都可发生。

好在时间可以累积沉重,也可以稀释疲惫,新居阳光的魅力总是诱人的。这天我蓦地发现,新客厅一角还有一个搬过来的旧箱子杵在那里没动。这是一个中号偏大古董级的老式旅行箱,虽然表面经过了擦拭,但在新房四壁光线的衬映下,样貌尽显老态,自带阴影。旧印象里我记得这是一个装资料的箱子,属于待发落之物;上次开封已不知是何年,至于里面装的究竟有啥脑际的屏刷出的就仅剩满幕的雪花飞了。

老箱子挺沉,我把它拖到宽地儿,用干净的抹布再次擦拭箱面缝隙里残存的污垢。陈旧的拉链不好使,当我费劲地揭开箱盖,一股怪异发霉的油墨气扑鼻窜出,大摞发黄的印品率先冲入眼帘。有点发晕的我脑海里恍惚有道闸开,往昔的回忆如跨海的洋流漫漫涌来。我的心室噗噗跳,手有些微颤,眼睛浑浊起来。面前似曾相识的纸年月不等,颜色各异,白、黄、黑齐备,不少已干透酥脆。我忆起这些大多是早年积存下的报纸剪贴、笔迹、小样和文博类收藏。还有自己青壮时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部分文章,皆是昔日黄花,多凋谢于上世纪。有一九八四年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的人物特写《树迷》,一九八六年发表在《光明日报》的一篇记述一名工人搞技术革新的通讯《赵仁久和他的技术革新》(这篇小文获得“光明征文”四等奖),发在《农村青年》杂志上的一篇介绍一名乡村牙医事迹的报告文学。数量最大的当属发在省、市党报上比较重要些的新闻报道(当时我在高碑店市委宣传部工作),另一类则是散见在各个副刊上的短小说、散文、诗歌等,以及几本被收录进作品的文集。还有一篇是我最为珍视的2011年发表在中国作协《文艺报》副刊的5000字短篇小说《过柴门》

重拾旧物,心情复杂沉甸。本想是开箱随意整理一下,没料到撬动起一场回忆的风暴。人如醉酒后闯入一片雾中的滩涂,当然也有旧物带来的窃喜与心悦。老箱子恍如我们家一个遗忘已久的微型博物馆,我如梦游沉浸其间。这时,一个童声在耳畔响来:“爷爷!你在看什么?”被唤醒的我看到是十岁的孙子凑过来,嘴头还喷发着刚喝过奶的腥气。他正准备做作业,是来爷爷奶奶家度周末的。瞧着孙子一对好奇的小眼睛,我微笑着和他打趣:这些呀都是当年爷爷的小作文咯!我指着报刊上登载的文章给他看,欲趁机让孙儿见识一下他爷爷曾经的小战绩、小辉煌。孙子没听几句就眼神游离,瞪圆眼珠向老箱子伸出了小手。塞满的箱子里还挤着一堆杂乱的各式奖状、证书。孙子像是突然发现了街边玩具店的宝物盲盒,扑上前就是一通乱翻。很快他抓拎出几枚有造型的徽章、奖牌,有瓷质的,金属的,各自耀着微弱老旧的光斑。显然孙儿对在印品的沟壑林海中出现的这些更有型致的猎物来劲头儿,小眼睛射出光芒。我只好转换话题,告诉孙子这些不是玩儿的都是爷爷退休后的休闲时光,参加各地举办的一些微小说大赛得的牌牌。“爷爷还得过奖?”孙儿有点惊讶。我于是指着敷着微尘的奖牌悉数给他,一次是江苏省《清风苑》杂志社与苏州市作协共同举办的“全国法制微小说大赛”,我得了个一等奖,还有《山西青年报》与山西省国税局联合举办的“全国税务微小说大赛”,爷爷也得了个一等奖,再有就是天津《微小说月报》与河北省涞水野三坡景区管委会合办的“野三坡杯全国微小说大赛”,爷爷得了一个优秀奖。我特别说与他,河北涞水县那可正是爷爷的老家哟!说这话时我是带着感情的,孙子听的入神。我提示他这些都是些活动小奖,不算什么,拾趣逗乐而已。不过,我蛮得意地告诉孙儿,有篇仅120字的微小说,竟拿到了3000元的奖金,这可是爷爷一生卖出去的最贵文字呀!这还不算,爷爷还因此和几位获奖者一起受邀赴江南享受了一次五日游。更超出预想的是,最后的颁奖仪式竟被升格到省政府大礼堂举行,由省级领导亲自颁奖。那天现场光是媒体就达二十多家,镁光灯啪啪闪烁,那可算是爷爷最风光的一次经历。至今网上还能搜到这条获奖消息哪。讲完,我克制一下兴奋的情绪,不忘叮嘱孙儿,爷爷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作为新一代少年,你要加倍勤奋学习,将来一定会取得比爷爷更大的成绩,用真才实学报效祖国,赢得更大荣耀!孙儿摆弄着奖牌似若有所思。忽然追问:“奶奶呢,奶奶有奖状吗?”小陶醉中的我愣了,没想到孙儿会发此问。在一旁埋头忙碌的老伴儿显然听到我俩的对话,边干活边自嘲地道:“你爷爷的那些奖啊牌的我可得不来!没那么高的文化。奶奶呀就会给你们做饭吃!”我自知有些炫耀了。正有些尴尬时,忽的发现黯淡的老箱子底,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旧纸片,边角反射着熠熠的光点。纸片分明是孙儿刚才乱翻动时从旧物堆里捣鼓出的。我拿起细看,纸片巴掌大,简陋褶皱,特不起眼,是上面横格里几行依稀的字迹攫住了我的目光。尽管老化褪色,我还是辨认出最上端的三个黑字:“代表证”,而下面横格里写的就是老伴的名字。我敏感地察觉到它的不普通,连忙举起给老伴看,“这个是你的吧?”老伴扭头扫望了一下,一副漠然没印象的样子。“你再看看,是‘代表证’!写着你的名字呢!”我大声提示给老伴。老伴不情愿地放下手中活计走过来,嗔怪地拿起证看,凝思片刻,眼睛里流转过一波明亮。老伴儿告诉我们,原来她很年轻时出席过县里的一次人代会,也就说当选过一届县人大代表(高碑店市的前身是新城县)“都是陈谷烂芝麻啦!这还有什么用啊?!”老伴对这个老证的复出有点讶异,但很淡泊。她将代表证递还给我,带着些不愿提及旧往的神情走开了。老箱子翻出新内容,孙儿懵懂。我随即给他简要讲起人代会和人大代表的来历,同时心底也荡起一波对老伴深深敬意的涟漪。老伴当人大代表时,我们俩还没相识,那时我在异地工作。结婚后,老伴也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事。今天要不是孙儿翻出这张珍贵的“纸片”,我还不晓得老伴会有如此一份荣光呢。怀着一份惭愧,我给孙子接续讲起他面前的奶奶。奶奶不仅做过人大代表,还是一位老革命的后代。她的老父亲一九三七年就参加了革命,当时只有十六岁。抗日烽火中,老人家怀着救国图存的信念,投身隐蔽战线。长期在北京、天津以学徒工作掩护,为太行山革命根据地和延安输送药品。我聆听过老人家亲口讲述,那可真是出生入死啊,所经历的凶险比电影、电视里演的要惊险的多。新中国建立后,老人家带着一身伤痛辞职还乡,脚没停歇继续带领村民改变贫困面貌,寻找新希望,直到逝世。见孙儿听的认真,我还欣慰地告诉他,几年前爷爷曾根据老爷子的真实经历写了一篇纪实文章,还获得了由省老干部局组织的征文大赛二等奖呢。我说给孙儿,奶奶学上的不多,但受到良好的家教。18岁参加工作后,继承老父亲艰苦朴素的精神,踏实做人,勤奋努力,从车间工人做起,当过管库员,后来做到财务主管,勤勤恳恳,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深受领导和同事们好评,威信很高。奶奶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受到工厂和行业的屡次嘉奖。可惜所得证书奖状都淹没在岁月的河流中,没有保存下几样。现在和孙儿一起瞧着眼前这张唯一幸存的代表证纸片,我很是感慨。我郑重说与孙儿,奶奶的许多优秀品格是爷爷比不上的。她甘于奉献的品质是咱们家永续的精神支柱和底色。孙儿听着,仰起明澈的眼光,嘴角蠕动轻声说了一句:“爷爷奶奶真棒!”然后就跑去做功课了。

屋内很静,孙儿短短的话语,像是初春干涸苍凉的原野上洒下一场无声的晨雨,绵绵雨丝全部沁润灌入我的心田,又仿佛是秋后寒凉的暮晚余晖里点燃的一堆干柴烈火,别有一番滋味和温暖。这会儿,已有些疲惫的我想合上箱子盖歇息片刻,谁知身子还未触到旁边的沙发,麻木的神经线忽的又像是被人用力揪扯了一下,周身不禁打了个激灵。我猛地意识到什么。滔滔不绝地给孙儿讲了这么多,整个的一个即兴发挥,前后少有分寸上的考量,完全没顾及孙儿的感受。想到此,时才泛起心头的那股亢奋和热乎骤然降温了,一种严肃审慎的担忧浮上台面。搬家的末尾时光,随意开启的老箱子,意外被孙儿撞见,没有任何避讳掩饰,没有剪辑;孙儿伸向老箱子的小手等于伸向了隔代人走过的岁月深谷,将我们老俩的半世人生掏鸟窝般全部抖落了一遍。我倒吸一口凉气,一股莫名的紧张感疾速从脚后跟袭到头皮顶。这一切该不该给孙儿看,会不会有啥不好的东西污染到孩子纯净的天空?我求助地望向老伴儿,我想这会儿老伴的心里也同样在敲鼓。

我与老伴携手度过的几十个春秋年华,很普通,但也绝不是眼前的老箱子所能盛载的。老箱子里装有过期的印刷品、过时的荣耀、成绩,也饱含难以言传的艰辛、磨砺和风雨。如今,我们的人生刷题临近黄昏卷尾,许多已如旷野燃过的灰烬,所历经的风雨迷惘也已如暮晚的埃尘挥发消散了,余留的仅是丁点的砂砾、结晶与沉淀;遥漫跋涉旅程上的片段与节选。内中甘苦只有自知。

新墙壁上的时针奏着亘古的微响,我望向客厅斜对面卧室,望着正做作业的孙儿安静红润的脸容,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了下来。还好,我确认老箱子里给孙儿看到的斑斑旧物,还都算是向上的,正面的。这些不敢说对孙儿会有什么激励,但不会有什么对不起孙儿的地方。这该是一位迟暮老人此时最大的祈愿了。彼时我与老伴四目相视,心情放松地长吁一口气。好险啊!我们都有一种涉险过关的感觉。如果孙子的小瞳孔里映入的不止这些,如果老箱子空空?如果……

事后,我仍心有余悸,与老伴儿戏谑,如果当时孙子执意要从老箱子里翻找银锭金币,又该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和老伴肯定会陷入另一场尴尬。因为这点我们记得门清,老箱子里连一克拉的黄金钻石也没有喂!

谁能预想到,一次普通的搬家,一只险些当废品卖掉的老箱子,会让我和老伴儿在晚年偶遇一场暗含危机险情的闯关路考,一次不堪承受的跨代刷脸验证。世间也许家家都有一只老箱子,我们面前的它只是亿万老箱子中的一个。它装载着人生答卷,印刻着一对普通劳动者追求光明与进步的步伐痕迹。它静默无声,它沉藏的油墨气还在淡淡挥发。时代巨变的多年后,落魄卑微的它在新锐的阳光里仍旧风骨犹存,耀着独有的神韵。我们感激过去的岁月,感恩沉埋多年的老箱子。它与我们同在同行,一路历尽颠簸坎坷守候着我们。它在一个特别的时候开启,送给我们的是一份晚年弥足珍贵的踏实与安宁,帮助支撑我们挺胸直面明天。

当平凡的旧日时光也可以拿来重温,那真得也是一件无尚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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