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地久了,居然忘记了五月(农历)是故乡麦熟的时节。
远眺的视野里,除了万顷麦浪,眼见得城西半空,暮霭中悬浮着一条神奇的黄色云带。莫非麦田种到了天上?直到翌日清早再次漫步乡街发现新上市的鲜杏,我才恍然,原来那是山腰上曾经落下自己童年脚印的杏林。当此时,也正是杏果成熟的时候。
回到故乡就意味着回到了我的童年。古镇涞水,位于平原之边,大山脚下,城西十多里就是绵延起伏的高地和丘陵,沿山麓生长着连片的杏树。初春,粉嫩的杏花随风缤纷浸染了低处的田野。临夏,人们还在花香里懵懂困顿,整座县城就已经弥漫在杏果和熟麦的清香里了。老师好动,节假日常带领高年级学生徒步去山上野营拉练,由此长熟或未长熟的我们就邂逅了长熟或未长熟的杏林。那时,许多人家还未温饱,麦收前青黄不接,正是断粮断顿的一段儿。饥肠辘辘的我们——几十双沾着泥巴的小脚丫踩乱了杏林;抵达了涧水飞溅仙果低垂的冈壁就仿若占据了大山铺展的餐桌(在山上吃果,老乡是不收钱的)。真可算是岁月多清贫,大山有慷慨哩!
枝上杏果,斑斓绚丽,红的、黄的、青的、酸的、苦的、涩的,落满草坡,有的甜如蜜,有的酸掉牙,最肥硕的是一种白杏,它的体积个头最大,白亮如玉,用手掰开,果肉黄伴红,泛着冰凌状的晶体白霜,放进嘴里满口清汁,一点不酸。每当摘到大白杏,同学们就变成了一群小饿狼,个个一副凶残相。吃遍了果肉,大家又对见了天日的果核产生了新的垂涎与好奇,就地取材,挥石块砸碎赭石样坚硬的外壳,剥开薄薄的红帐,刺鼻的苦香里,裸出了深藏内宫的果美人。果仁同样分甜、苦,苦的,少不更事的我们随手丢弃,甜的就嘎嘣嘣吞进肠肚里。那种层层发现的快感是生理的、无意识的;那会儿,每个人都像个奢侈的小贵族。老师感慨:有山杏吃的娃忒幸运。吃累了,大家就傍林小憩,听老师讲授杏果杏仁的食用和药用价值,以及大山所蕴藏的丰厚宝藏。
记得也是在五月,学校吹响了勤工俭学的集合号,老师动员全班同学周末去集市检拾杏核。同学们情绪高涨,一场激烈的竞逐悄然展开。一大早,同学们就各自携带布兜、褡裢或竹篮,从四面八方没入街巷集市。正值杏果采收的旺季,条条街巷杏果堆彻如云,长街变窄,大家钻入人丛,眼盯地面,寻觅捕捉着一颗颗被路人遗弃的杏核。因为怀着比赛的冲动,同学们都是各自为战,卯足了劲儿要争夺第一。
临近麦收的晌午是炽热的,看上去毒日头更多地倾泻在大人们的草帽和紫色的肩膀上,但人体的烘热燥气全部留给了穿梭于裤裆底下的我们。人群里密不透风,各种气味叫人窒息,很快我的额头便淌下了汗珠。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我数数兜里的杏核,一共九十一颗,可我的目标至少是一百八十颗(先前班里的最高纪录是一百七十颗)。我抬手拂去脑门上的汗液,瞪大眼珠搜索。猛的,我在两个粗壮的脚掌间发现了一颗杏核王。它个头超大,核肚凸起,恍若梦幻里的神密宝石,闪耀着奇光。我顾不得遭人车踩轧的危险,急忙探身捕抓,可就在我的手指触到杏核的瞬间,对面也扑来一双小手捏住了杏核。透过人缝,我看到一张红扑扑汗涔涔的女孩脸,她是我的同桌丁丽。片刻的对峙后,我犹豫了,不舍地松开了手。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意外而朴素的想法:捡杏核是为了交给国家,让她拿去不也一样嘛。杏核滑入了同桌的布兜,她羞怯地朝我做了个鬼脸,猫溜了。
星期一上课前,同学们的脸上还都洋溢着昨日劳动的兴奋,纷纷将捡到的杏核倒在书桌上。班长和劳动委员逐个登记,捡来的杏核竟汇聚成了一座小山丘。这次班活动因为正值杏果上市旺季,战果颇丰,多人创下了新纪录,最多的捡到了三百多颗。我没有拿到靠前名次,有点扫兴,但我将所经历的与同学争抢杏核的有趣一幕写了一篇小作文,交给了班主任。
周六班会(那时每周只歇星期日),老师对勤工俭学作总结,接着为前十名同学颁发奖状。我无疑榜上无名。让我惊讶的是颁奖末尾,老师郑重地喊出了我的名儿。我不知所以,慌张起立。老师微笑着告诉我,这次勤工俭学我表现的很好,我的作文受到了校长和老师们的一致推崇,夸赞小杏核被我升华了,小脑瓜里有思想结晶;该篇作文将作为优秀范文在全县各小学传阅。那刻,我忘记了同学们的巴掌声有多猛,睡梦般走上讲台,从老师手里接过了一张镶金边的奖状,上面写着“特别奖”三个醒目的黑体大字。
小小杏核美丽、坚实,印证了我的童年,像一粒种子播种在我的心田,使懵懂的我较早地神会了舍小我爱国家的大山精神。那张童年的奖状也一直被我保存着,在我步入社会后获得的众多奖掖里,它闪烁着独有的光芒,警醒照耀着我的整个人生路。
故乡的杏核——思想的果实——还有什么比它更为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