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千年的钟声
作者/雷大洋
一首诗歌成就了一座城市,一座城市让人憧憬千年。
2020年的秋天阴雨绵绵,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来到江南,来到苏州,相遇这座让我魂牵梦萦了多年的城市。
就像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如同戴望舒彷徨在长满青苔的平江雨巷,和那个撑着油纸伞、结着幽怨的丁香女郎的偶遇一般,来到苏州我居然也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而又熟悉。沿着张继当年走过的青石小路,寻觅诗人枕头望月的那方乌篷小船,邂逅了梵韵袅袅的古刹洪钟。
人世间的邂逅更是奇妙,不独是人与人,人与万物皆是如此。灵犀一点心心相通,就好比王勃邂逅了滕王阁,于是有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惊艳;崔颢邂逅了黄鹤楼,就有了“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动人。而寒山寺,这座曾被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佛家古寺,因邂逅了张继,从此就有了响彻千年的钟声。
始建于梁天监年间的寒山寺,最初叫作妙利普明塔院,而其寒山寺的得名据说与寒山子有关。寒山子是初唐时期的高僧,因为长期隐居于浙江天台寒山中故号寒山子,后游历到姑苏就留了下来,他把居住的茅屋叫做寒山别院,把妙利普明塔院改名叫寒山寺后,寒山子也便被尊为了这座寺院的祖师。而今寺内还建有“寒拾殿”受后人供奉。寒山寺因寒山子而得名,却因唐朝诗人张继流芳千古,如今更是香火繁盛享誉中外。
那是唐朝天宝十四年的一场安史之乱,犹如平地起飓风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汹汹而来,所到之处王纲毁弃满目疮痍。也许从唐明皇携杨贵妃仓皇奔逃的那一刻起,大唐昔日的盛世繁华就已不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家的运道衰了,连带着那唐诗里的气象也风光不继,变得寂寥凄苦起来。太白是盛唐的风流绝艳,杜甫是繁华背后的高冷凄凉,奈何盛景之后的诗人,再雄浑工整的诗句也透着离乱后的萧瑟。诗人张继便是这盛世风流后满目萧瑟的一个。
飓风过后流落江湖的诗人,如同秋风里跌落荒野的孤雁,满腹诗书的张继便随风飘零姑苏。
在唐代诗人中,张继最初还不是那么知名,如果千年绝唱《枫桥夜泊》没有流存下来,可能今天的我们也不会记起这个名字。安史之乱后他曾羁旅苏州,彼时的苏州应当还叫姑苏,江南水乡胜似天堂,吴侬软语、小桥流水该是何等风光旖旎。
漫步在始建于春秋的姑苏八门之一的阊门,轻轻抚过斑驳厚重的墙砖,仰望古朴雄伟的门楼,领略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中描绘的富贵风流之地,我温情的目光越过千年,仿佛看到吴越之争的烽火在古城上升起狼烟;掩映在江南烟雨里的枫桥上,正上演着一场场才子佳人温婉离别的爱情故事。“阊”通天气之意,喻指吴国将得到天神保佑日臻强盛,又因昌姓人家在此居住而得名,历朝历代都是姑苏最为繁华的商业街区。然而此时的诗人张继,当他登上日暮时分的阊门城楼时,看到的却是一片凄凉萧条的景象。于是便有了《阊门即事》里长长的慨叹: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而那首传诵千古的《枫桥夜泊》同样作于此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枫桥,就是现在我所站立的阊门外的这座石拱桥,那个注定要惊艳大唐诗坛的夜晚,诗人张继就泊船于此。
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慵懒的上弦月却早早的升起,半夜时分便已沉落下去,整个天宇间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光影里。原本在树上安然栖息的乌鸦,不知怎么就被惊醒了,发出几声哀怨的啼鸣。夜色愈加深了,繁霜暗暗凝结,诗人仿佛能感到那侵肌砭骨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休憩的小船袭来,茫茫夜气中正弥散着漫天霜华。而无眠旅人裹了裹身上薄薄的衣衫,孑然孤寂的愁绪也便随之一点点铺陈开来。
枫叶呢?在寒山寺的周围,举目四望就没有看到一棵枫树,倒是河岸边的柳条在我眼里摇曳生姿。关于“江枫”到底指的是什么,后世的理解好像并不统一,有的说是江村桥和枫桥的合称,有说是江边的枫林,诗人因之简称江枫。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虽然我没看到一棵枫树,但总是觉得枫林的意境更美一些,想想在那幽深的夜色里,凄冷的江边忽有一树树火红的枫叶随着夜风无声飘落,冷暖对比何等鲜明,那是一种热烈与凄美糅合的生命的力量。另一方面却是认为诗也好词也罢,乃至一切文学作品的美很大程度都蕴含在那种似是而非的模糊里,它是无法确指的、是朦胧的,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如果偏要用数学式的逻辑和准确来解读,那诗也就不成其为诗了。
拭想一下,在朦胧的夜色中,江边的枫林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如烟似雾一般。透过雾气茫茫的江面,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几处渔火。“江枫”与“渔火”,一静一动,一暗一明,一在岸边一在水上相互对比映衬,在昏暗迷蒙背景的衬托下愈发引人遐想。在这冷寂的夜里,为何还会有这点点的渔火呢?诗人的心中定然是思绪纷纷,想到这乱世流离的时代,想到如风中飘蓬般的自己,想到明日的前路茫茫……“对愁眠”,说的是“眠”却又何曾能够安然入睡?夜色之深、秋色之冷、旅人心中之寂寥,只独独一个“愁”字,萦绕羁旅之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坐在枫桥的千年石栏上,回味着这传诵千古风华绝代的诗章,反反复复还是触摸不到诗人心头的忧伤,只能浅薄的把整首诗归纳为就写了一件事:卧眠听钟。其实那如同水墨山水画里留白般极其疏朗的艺术又哪是我辈能够体味得了的呢?
诗人躺在小舟内,头枕在臂上默默合上双眼,听着风声摇荡林木乌鸦不时啼叫,思绪就有些恍惚了。便在这时耳边忽传来了寒山寺的钟声,那是什么样的钟声呀,苍凉、悠远,一下一下都像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感到长久以来心里的淤塞仿佛一下子都消散了,灵魂在那亘古的钟声中,轻悠悠地飘荡起来如山间淙淙的流水,如天边懒懒的云霞——春深无客到,一路落松花。便该是这样的轻盈、淡泊、萧远吧!这钟声遥遥袅袅,入了耳更入了心,就这样响着、响着、响彻了千年犹自未绝……
涛声依旧了千年,钟声回响了万次,而历史的脚步总是一刻不停,车轮滚过便是尘烟飘飞。夕阳西下,暮色里欢愉的游客尽皆散去,而我却独自默然桥头伫立风中,静静的聆听桥下小舟划过的浪花,沉浸在寒山寺悠远的钟声里,烦乱的心绪也渐渐的澄澈起来。明天,明天我就将收拾行囊返回故乡,可晨光微曦后的诗人张继,哪里才是他的前路呢?
发表于《梵净山》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