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志军
一场初夏的雨,在位于滚水凼街道移民街社区的上空下着,风雨交加,伴着雷鸣大作,到天亮也没有消停。
邱贵他娘没有睡好,一早醒来仍觉得困,索性再眯一会。她刚迷糊,就吓了一跳,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睡在身旁。她赶紧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她急忙爬起身,那男人才转过身子。她渐渐地看清了一张熟稔的脸,两腮拳曲的虬髯、阔嘴、高鼻梁。她喜极而泣,狠狠地打他,不料打在床方上,疼着醒来,是场梦。片刻。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找出一个号码拨打出去,对方没接听,再打,还是没接。她气不过,一把将手机扔在铺上。
邱贵他娘不能生气。她有闹心窝子的病,一生气就胸口闷痛,非常难受。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就真想去死,一死了之。
昨晚,她差不多半宿没合眼,跟外面的刮风下雨没有直接关系,或者说关系不是很大,主要还是那个姓卢的在作怪。
姓卢的,邱贵他娘直接喊他篾匠。
篾匠跟她一起生活,形式上是一家子,就差在民政办领那个证。邱贵他娘不在乎,认为过日子是自己的事,外人不会来看你有没有那个证。篾匠也是这样看,他认为只要心里有邱贵他娘,这比啥都重要。这一家,一切是邱贵他娘说了算。但篾匠有时也会因为某件事脾气倔起来,做出出格的事,会让人气得不行!比如昨天下午,篾匠给邱贵他娘打手机,突然说去了老房子,其它啥也没说,等她知道事情经过时,他已经上了山。
篾匠是滚水凼街道移民街社区的环保员。这天,他拿着一把大竹帚在街上扫地时,一条浑身滚圆的小狗正好路过。那小狗白得像雪球,扫地的刷刷声引起它的好奇,以为是逗它玩,遂与大竹帚扑来扑去地打闹。一不小心,附在扫帚上的污泥扫到了狗身上,女主人随后赶到,一脸的不快,认为是篾匠故意使坏,嘴上骂着不干不净的话。篾匠忙解释,她不听,仍喋喋不休地骂,把篾匠逼急了,猛不丁地回敬一句,说,你不是也没有看好吗?咋不牵住!女主人一听,更加蛮横无理,说弄脏了狗狗,要篾匠出钱到专门的宠物店去清洗。她好几次手指头差点杵到篾匠的头上。篾匠无奈,吵不过她,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任他骂。
街边不时有人路过,劝的劝,拉的拉,纷纷上前解围。有正直的人替他打抱不平,指责女主人太过分了,多大的事,为什么一定要为难别人呢?女人见了,马上将矛头指向路人,事情就演变成了女主人与路人的冲突。
这时,一辆小车驶过,后排坐着邱贵。邱贵是街道办事处副主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准备下车看看,坐在前排的工作人员请示说他先去看一下。邱贵听了,又重新坐下。蹲在地上的篾匠看见,很高兴,像似看到了大救星一般,相信有邱贵会出面为自己说话的。岂料,还没有等到邱贵下车,车子又开走了。
见车子走远,篾匠一脸尴尬,深深地低着头,好似要把头埋进裤裆里。直到吵闹声渐渐小了,没了声息,他才抬起头来,见人群已散了。事后,篾匠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转而引发了对邱贵的不满,至于别人称呼他这主任那主任的,他不管。他直呼他邱贵。他想,邱贵分明看见了自己,故意装没看见,就是心里没有他。谁叫自己不是他的亲老汉呢?篾匠一旦认定了这个歪理,就赌气不理他,甚至不想再回到移民新村的那个家,尽管这事跟邱贵他娘也没关系,邱贵也没有跟他们住一起。但他心里难受,只想独自回山里散散心。他来到一家副食店打了二两当当酒,一口喝下肚,凭着一身的倔劲,就独自向着盘溪沟老屋走去。
盘溪沟老屋是个统称,进了山以后,两山夹一沟,沿途还有十二、三里的路程,原有大小四五个自然村寨,一路都叫盘溪沟老屋。这里山高沟深,林幽竹翠,村寨大多建在山上,与林争地,开荒种植,改土造田,引发水土流失,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政府就组织山里人搬迁到山外。篾匠就属搬迁户,迁出了山里,还与政府签订了承诺书,是按了手印的。
一大早,邱贵他娘就打定主意,要亲自跑一趟盘溪沟老屋。
篾匠是啥人?他肚子里那点心思她还能不知道?事到如今,要他从台阶上下来,得给他送一架梯子去顺他。从昨晚到今天一早,篾匠手机一直开着,通是通的,她也知道篾匠在听,就是不说话。她最后又打了一次,起了高腔,放出狠话,说,姓卢的,你听着,你既然那么离不开老屋,老屋有你的野婆娘,有你八辈子祖宗,你干脆死在那里算了!
去盘溪沟老屋是一条通村公路,有中巴车跑,但只是过路车,须到沟子坪下车,再往里走,说是山路,则要沿盘溪沟逆水而上,不是爬山就是淌水,本来村村通是贯通了整个盘溪沟老屋的,因逢雨屡淹屡毁,加上搬迁的原因,毁坏的路一直没有恢复。
邱贵他娘去盘溪沟老屋,没有赶上一早进山的中巴车。她找到篾匠的亲妹子哉妹,请她送她一程。哉妹在滚水凼街道一家家电专营店开车送货。哉妹听了,一口答应,还说,她知道她哥的牛脾气,同时不忘唠叨他几句。哉妹瞅准午间不忙的空隙,赶紧跑了一趟沟子坪,送邱贵他娘进山。
中午时分雨渐稀疏,山里全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是雾,雾也是雨。山上因走的人少了,荒芜了很多,路边低低矮矮的杂树、灌木林,枝枝蔓蔓,要不就是横在邱贵他娘的上身,要不就是缠住她的裤腿。道路湿滑,邱贵他娘走得磕磕绊绊。她身边大片大片的植物,主要是楠竹、金竹、苦竹。脑子里山出现了之前掩映在竹林中的寨子,从半山至山顶,房屋稀疏散落,这里三五户那里一两家。像这样的天气,只有走近才能看见。稍远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偶而云散雾开露出一角,也只能隐约看见,如同挂在峭壁上一般。如今,这里的村寨都搬迁出去了,可这里的老屋基还在,只剩下一些撤掉后的烂木柱头,还有残破的砖墙、土坯房。
邱贵他娘紧赶慢赶,差不多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自己的老房子。这时,云开雨霁,天意外放了晴。眼前的路平顺了许多,再多走几脚,穿过一片杜鹃林,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溶洞,老房子就在那里。老房子依洞口而建,地面平整,冬暖夏凉,传到邱贵她娘这一代,已住了三代,是名副其实的老房子。在移民时考虑到日后山上管护树林需要,就将这栋房子留了下来,专门给护林员野外住宿或是避雨用。
邱贵他娘并没有急着去老房子。她径直往杜鹃林子里走去。她随身带了香纸,要先去看老支书。老支书是去年故去的,这天正好是他的忌日。
杜鹃林里夹杂着几棵古松,落石耸立,一方矮坟静卧。邱贵他娘快走到坟边,突然看见一个人半蹲在坟前,头上戴一顶斗笠。她没有思想准备,一惊,赶紧藏在一棵大树后面。会是谁呢?倒不至于遇上歹人吧!毕竟是荒郊野岭。慢慢的,湿湿的空气里飘来一阵淡淡的酒香,只见那人高一声低一声直叽咕。邱贵他娘忍不住多瞅一眼,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那不是别人,正是她回老房子要寻的篾匠。
篾匠还蒙在鼓里,他不知道邱贵他娘这会儿就在他身后。
打昨天起,篾匠独自来到老房子,一刻没停下。他拿起许久没有使用的篾刀,磨呀磨,使尽全部力气,好像跟磨石过不去似的,直到磨掉了斑斑锈迹,磨出锋利,再上山砍竹,破竹,划篾,先划开青篾,再剥出一两层黄篾,材料一一准备好,便开始了他最喜欢的竹器编制,一鼓作气直到半夜时分,编好了一只讲究的竹篮、两个鸟笼和一个笔筒。做完这一切,篾匠才感觉到自己是最自由快乐的。第二天一起床,他又继续完善昨晚的竹器活,用砂布仔细打磨。经打磨的竹器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件件精美的竹编工艺品。
吃早饭时,不经意间,篾匠想起了老支书。去年的今天是老支书不幸的日子,他决定等雨停了后,去他的坟上看看。他记得老支书的好,包括盘溪沟老屋搬迁出去的人都记得他的好。去年他虚岁七十岁。六十岁那年从乡中心完小退休回老院子养老。老院子是一个以龙姓为主的苗族大村子,与盘溪沟老屋相邻。盘溪沟老屋是小村。后来两个自然行政村合并,村支委改选,党员群众信任他,把他推到了村支书的任上,一干数年,直到二0一七年上级安排第一书记率扶贫工作队驻进村里,他才卸任。但是,他始终放心不下盘溪沟老屋移民搬迁的事,三天两头随工作队的同志一道,挨家挨户上门去做工作。他有个学生,特别固执,担心这担心那,拒不和政府答成任何协议。他以老师的身份告诉他,大山外,国家为你们修好了现成的房子不去住,不搬出大山就是守穷,祖祖辈辈穷下去……他甚至动了怒。待学生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又苦口婆心地劝说,这盘溪沟老屋有啥子好,抬头一线天,出门就爬山,鬼不见一个,就见几根竹竿竿。我就是死,埋在盘溪沟老屋,也要看着你们一个个走出大山。去年的今天,夏雨连绵,他和那个学生终于达成了搬迁协议,去签最后一份承诺书,返回时突遇山洪,他被洪水卷走……
老支书殉职后,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埋在了山里,人们进出大山必经过那块杜鹃林子。
中午时分,篾匠抬头看看天,雨停了,提一瓶酒,抓几把花生和两个酒杯往衣兜一揣,来到老支书的坟上,说,老支书我看你来了。话一说完,眼睛一下子有些湿润了。篾匠记得一件事,老支书在离世前的头一个月,还特别嘱他用心编几件竹器,说有妙用,篾匠编制了苗家背篼、婴儿摇篮和四方斗笠,老支书去市里开会,顺便参加了一个竹器制品展销会,夺得两个二等奖,还给他带回六百元奖金,交给他时,说,移民后,不管怎么着,凭你这个手艺,不怕过不上好日子。篾匠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他是在给自己指一条出路呢!
老支书没多少酒量,二两便醉。篾匠把两只杯子斟满,拿起一只,碰向另一只,表示敬了老支书。接下来,他就开始跟自己较上了劲,一杯接一杯的干。酒不是个好东西,喝高了,专门刺激脑子里不开心的事。很快,他就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不愉快,一遍遍地讲起酒话来。
那个狗狗的女主人——凭啥——凭啥说我故意了?
她,还不听我解释。
为了一只狗,就跟——就跟泼妇差不多。
莫非,莫非知道我是一个异地搬迁户,是打扫卫生的——看不起我?
对。我是从大山里来的——那是国家的政策,扶贫路上——扶贫路上一个不落下。国家政策好,一百个好呢!
说到高兴处,篾匠又往嘴里灌酒,脖子一仰,一口吞下。
忽儿,篾匠又想到了邱贵,矛头急转向他。
邱贵娃,娃娃你——街道大副主任,鸡脑壳头上一坨肉——大小——大小是个官官(鸡冠)长——长本事了不是?
篾匠说话间,响亮的打了两个酒嗝。他又把杯子斟满,拿起来,只喝了一半。
你坐车上,咋就不——不下车看一眼,我生气!
我生气,你知道不?
你娃莫非——莫非不认老汉了——不认就不认……不认算逑!
篾匠再次拿起剩下的酒,张大嘴巴,酒杯高高举起,酒倾泻而下直入口中,然后继续道,你不认——邱贵他娘是谁!她肯定不依——,不会依——依你——
篾匠酒嗝再起。
……
邱贵他娘瞬间出现在篾匠跟前。
她一脸愠色,说,篾匠你说酒话扯出邱贵他娘干啥?招你啦惹你啦?还把邱贵娃也扯进来,他也招惹你啦?在一连串的嚷嚷之后,她眼睛斜到一边去,连看都懒得看篾匠一眼。
邱贵他娘突然出现,弄得篾匠猝不及防,再想想刚才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啥,他一时很狼狈,酒被吓醒一半。
篾匠嗫嚅道,你怎么——怎么来了?
哦,只许你来看老支书,我就不行?邱贵他娘没好脸色,气汹汹地怂了他一句。
邱贵他娘从包里取出香纸,还有一小袋卤肉摆放在拜台上。篾匠赶紧收拾原先地上的残局。一开始,她自己动手,不想让篾匠插手,却忘了带酒和酒杯,她难掩其堪!篾匠迅速把已经收拾好的酒和酒杯,重新拿出来摆放。她再用眼神乜了他一眼,不再拒绝。
祈祷、烧纸、焚香,邱贵他娘虔诚地忙碌。篾匠在一旁静静地候着。地上全是湿的,不用担心火烛隐患。
完毕,邱贵他娘准备打扫坟前的东西,篾匠急忙抢先一步忙这忙那。等一切收拾停当,再回头时,邱贵他娘已经返身往回走了。
篾匠不做声,只好默默地跟在后面。
回到老房子,邱贵他娘身上又是雨水又是汗水的,立马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一进屋她就把门闩上,只留后窗开着。屋里环视一遍,把目光停留在床的上方,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布满灰尘的包袱,记得里面有些旧衣物。她取下解开,翻出两套旧衣服。一套是冬天的,不合时宜;另一套是休闲的运动装,儿媳去年留下的,小是小了点,可以将就穿。她褪去身上的衣裤,感觉到有些寒意上身,找来干毛巾擦拭身子,一遍遍地擦,直到周身发热。擦着擦着,她突然想到篾匠。篾匠是昨天下午来的,不晓得山里下没下雨,如果下雨了,那不是也把裤带襟都给湿透了?她这么一想,一股柔情和怜爱即刻涌上心头。但是匠人就是犟,老话说得一点不错,还爱动不动打白,这一次,她狠下心来,就是要拿篾匠的扳。
篾匠随后到家,推了推门,见门被反闩着。他嗅到事情的严重性,可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机会跟她解释,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他转到屋后去,后窗开着,邱贵他娘正在擦身子,背对着他。她从来没有在大白天把自己的身子像这样暴露过,她身子保养得好,特别白净,篾匠立刻联想到他做竹器活划出的篾片,篾片再经过精心打磨后放出透亮的光洁和柔美。她保养得这么好,与她前头的男人有关,她前头的男人对她很疼爱,时时处处呵护着她。那男人也是篾匠,很能干,会做许多手工竹艺。她在家除了做家务外,苦活累活都不让她干。男人编织好竹成品大到箩筐、背篼,小到衣架、笔筒之类,女人只管拿到市场上去出售。眼前,篾匠不敢多看。他想,邱贵他娘本来就不高兴,如果发觉他在偷窥,更会生气。他悄悄地离开,在后窗外,有一块空地,那里是篾匠平日做工活的场所。他回到了那里,但心始终还在那屋里。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畏葸着,始终打不起精神。邱贵他娘无意间来到后窗,看见篾匠在外面,故意把窗子关得震山响,也是想气气他。
老房子好久不住人,到处散发出霉臭、潮湿的气味。窗台上、屋子的角落,到处是蜘蛛织满的八卦形的丝网。网上面有飞虫被捕食后留下的许多残片羽翼和灰尘。邱贵他娘忙不迭地收拾,除尘扫地,再这挪挪,那顺顺,不一会儿,屋里就变了模样,亮堂起来了。
邱贵他娘把一切忙妥当,做晚饭的时间就到了。她只顾埋头做晚饭,不说一句话。家里没有第三者,她只要开口说话就等于答理了篾匠。篾匠心里不舒服,他竭力想讨好她,主动替她当下手,找活儿做。她要去水井担水,他赶紧提上两只木桶抢在前面;她在灶台上切菜,他一声不响地坐在灶门口添柴传火。因为火候没掌握好,饭滗了米汤没及时退火,烧糊了锅,反而引来她更大的不满。她还是不说话,走到篾匠身后用尽全身力气把篾匠拽起来,直到把他推出厨房外。搞得篾匠没一点面子。
山里雾霭沉沉,黑得早,又没有电。晚饭后,邱贵他娘独自坐在门口,仍旧不发一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这才进屋睡觉。睡得早,不代表能睡得着,她沉浸在黑夜里,脑子里想的全是陈年的旧事。
邱贵他娘二十岁那年嫁来盘溪沟老屋邱家,那时,她有自己的名字,叫黄爽秋。结婚后,按照当地风俗,在没有孩子之前随邱姓,叫邱家屋里人。一年后,她有了孩子,取名叫邱贵,她就成了邱贵他娘。慢慢的,她黄爽秋的名反而给人忘了,邱贵他娘这一叫竟叫了数十余年。邱贵十岁那年,他父亲因意外坠崖死亡,邱贵他娘才三十出头,男人的死给她沉重的打击。当她独自一人要用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生活的艰辛时,篾匠出现在她生活里。篾匠跟她男人同在一个寨子,还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后来又在一起拜师学艺,是要好的师兄关系。师兄学成后,很快结婚,成家立业,而年轻几岁的篾匠先去外地打了几年的工,回来后又重拾旧业。此间,很多人给篾匠介绍对象,他一口回绝,说不想结婚,只有他心里清楚,自从师兄离世后,他做的竹制品全靠邱贵他娘帮着打点,暗中都有了那层意思。邱贵打小跟篾匠有感情,篾匠经常给他用篾片编织蜻蜒,蚂蚱,邱贵非常喜欢。读到三年级时,邱贵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有一回,做完作业后跑到篾匠家里去玩,玩累了往篾匠身上一靠竟睡着了,一觉醒来,外面下着大雨,电闪雷鸣,他闹着非要回家。篾匠只好送他回家。可是到了家里,邱贵仍不让篾匠走,说外面打雷,他害怕。他抱着篾匠的腿不让走,说要他跟他妈妈一起睡。邱贵话一出口,邱贵他娘想拦都拦不住,慌忙背过脸去。
邱贵读书一直很用功。他在镇上读初中,县里上高中,念完大学后,顺利地考上了工作。他能有这一天,篾匠功不可没。邱贵他娘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口上,说全是篾匠苦出来的。邱贵他娘现在却常犯糊涂,邱贵打小那么喜欢他篾匠叔,叫得多欢,长大了,反而不喜欢叫人了。有时父子俩在一起,就笑一笑,或者敬一支烟就过去了。为此,她经常数落儿子,当然她只能在背地里数落。篾匠也知道儿子没别的意思,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咋整都行;心情一但不好,就想得多。邱贵他娘气哩!有时左想右想,篾匠虽跟她同龄,却小她月份,有时她只得把篾匠看成大儿子一样,得顺顺他,哄哄他。
篾匠悄悄溜上床时,邱贵他娘知道。她假装睡着,还不想理他。篾匠在黑夜中窸窸窣窣地脱衣裤,格外小心翼翼。他躺下后,身子慢慢地移动,调整姿态,尽量不靠近邱贵他娘。他不敢去招惹她。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做做样子,不可以冷淡得太久。谁知邱贵他娘反倒不依,见他不动,她心生一计,突然在床上哦哦地叫唤起来,还不忘把手配合着按在心窝上做出痛苦的样。篾匠以为她又闹了心病,赶紧把头朝她的枕边凑过去,问,咋了?毛病又犯了?邱贵他娘只顾哦哦地叫,不回话。篾匠很紧张,慌忙半卧在床上想用一只手伸进她心窝子的地方,像平常一样去按摩。邱贵他娘不让,左推右挡,篾匠不知底细,说,你手让开嘛,让开嘛,我来做。说着说着,再次把手往里面伸,还一边说,别紧张,越紧张越痛。篾匠终于如愿把手触摸到了她的心窝子的地方,并慢慢地,缓缓地按摩,一下,两下,三下……搓着揉着,他感到不对劲,邱贵他娘的一双手已经将他那只手紧紧地捂着,再慢慢地挪到身体的外面,一动不动,刚才的呻吟也没了。篾匠以为是好了,在把手轻轻地往回收的同时,却把身体尽量地,大胆地往邱贵她娘身上靠近。邱贵他娘却不想篾匠的手这么快地收回,她主动去找他的手,黑夜中触摸到的却是篾匠的一张窄脸、阔嘴、高鼻梁,粗硬的胡子扎着她的手。这时,窗外又下起了一阵疾风暴雨,淅沥声不断。
第二天醒来,邱贵他娘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篾匠什么时候起的床,她浑然不知。她想想昨晚的事,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笑声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满足与幸福,也有甜蜜与恩爱。她想,自己只要耍个小手腕,篾匠就一步步就犯。
邱贵他娘起床穿衣,准备洗漱,这时,她的手机响起。她没看是谁打的,拿起直接接听,是哉妹打的。哉妹说,昨天晚上你们没有回来?邱贵他娘说,没有。哉妹说,难怪?昨晚没看到我哥来社区开会。邱贵他娘好奇地问,开什么会,啥会能与篾匠扯上关系?哉妹说,好哩,社区成立竹器品工艺协会,说是要把竹制品资源整合,结合精准扶贫和旅游开发,做大做强,推向市场。今后我哥就有了用武之地。哉妹还说,她哥被选进了协会当副会长。会长由社区的领导兼任。听哉妹的口气,她哥好像突然出息了,美得不行。连手机里都能感受到哉妹的高兴劲儿。她说,那你还不赶紧告诉他?哉妹说,打了,一大早打的,哥没有开机。她笑道,不是没开机,是没电了。她问哉妹还有其他事没有?哉妹说没有了,两人就同时挂了手机。她显然受到哉妹情绪的影响,也有些兴奋!真想快点把哉妹的话告诉篾匠。
不用猜,邱贵他娘就知道篾匠在哪里?她径直来到后窗下,篾匠的活儿早干开了。他脚边全是新篾片,篾青在一边,薄薄的篾黄在一边,码放得整齐有序。她见材料准备就绪,就冲着篾匠说,看样子,你是准备要在这里大干了,真要当回迁户了?篾匠说,你看,你一开口尽说这些。邱贵他娘说,那要我怎么说?她又道,这老屋的地方,这林、竹、山,从移民搬迁后,就全封了,你能说不知道?篾匠顿时没了话。片刻之后,他咕哝了一句说,就最后一次。她不依不挠道,最后一次也不行!你也知道,邱贵在镇上管着大小事,我们不能给他抹黑。她说着说着,话一转,说,不行,咱们得走,赶快离开这里,话一说完,她扭头回屋子,说是去收拾,叫篾匠也赶紧准备。她本来是要把哉妹的话转给篾匠的,一急,全忘了。
情况一时间出现急剧变化,篾匠感到很无奈。邱贵他娘大老远跑到老房子里来,干啥呢?不是给自己台阶下了吗?他还能说啥,也没啥准备的,说走就能走。篾匠磨蹭着抽一支烟,正抽着,邱贵他娘又回来了。这回她手中没空着,一边朝篾匠这边走,一边拿着手机在说话,嗯嗯唉唉的,她来到篾匠身边,一把将手机摁在篾匠耳朵上,说,在说你呢。篾匠认真听,那边说,把我的话一定告诉给老汉,说邱贵拜托了……前面的话,篾匠没有听到,但是末尾的话很关键,他亲耳听见邱贵娃叫他老汉。那一刻,他的心里即使再结有厚厚的坚冰,也给解冻融化了!篾匠的心情一下子活泛了,话也多了,他想继续打听邱贵娃前面说的话,就对邱贵他娘说,他还说了些啥?她说,他担心你呢!还说入夏后雨水闹得疯狂,有的地方出现了泥石流灾害……她话没说完,篾匠打岔说,可不是,这山里的雨也一直下过不停,怕要发山水,要走得赶紧。并问邱贵他娘,啥时动身?她没有马上回答,另换了一副口气说,又一时走不了啦,说,邱贵刚才又来电话说盘溪沟老屋有情况,有搬迁户悄悄回来了,他明天要带人进山排查,要你暂时留下,因为你对山里的情况熟悉,到时配合他工作。篾匠听了直点头,哎!哎!满口应承着。
一转眼,篾匠像另换了一个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脸上堆满笑容。邱贵他娘知道他为啥高兴!趁热打铁地说,篾匠,看你高兴的,是来老房子心里乐吧?篾匠想都没想,随口说,可不是。邱贵他娘又说,那好,你干脆一辈子留在老房子算了,反正这里看山也需要人手。篾匠这才猛地醒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步步紧逼地说,那你到底是啥意思?篾匠想了想,说,其实也没啥意思,刚才听了邱贵的话,心里爽快呗!篾匠实话实说。
之后,篾匠一门心思等邱贵。
篾匠惦记着邱贵要来盘溪沟排查回迁户的事,若真有回迁户,会是谁呢?他开始在心里盘算,就想,得先琢磨出一个具体的对象?或叫假想目标?看电视剧谍战片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情节,某某人打入某地下组织,另一方,会把对方很多的人列为假想目标,实施逐一排查和侦破,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万无一失。当然,还有一个问题,篾匠也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能耐。在盘溪沟老屋这一带,虽说他年纪不是很大,但辈分高,他话一出口能把人压矮一截。篾匠不自觉的进入到临战状态。他在心里逐一排查,渐渐接近目标,最终锁定邱大邱二兄弟俩。
邱大邱二兄弟俩也是篾匠,手艺较好,靠山吃山,吃山也损山。篾器编织需要大量的竹子作原材料,他俩为了个人的利益,甚至不惜大肆偷伐。他俩说要动谁家山上的竹子,或者说哪座山上的竹子生得漂亮,那座山必遭殃。但夜路走多了要碰上鬼,一次,他们偷伐篾匠家的竹子被逮个正着,篾匠好言相劝,说,咱们是同行,私下了断,办法是把偷伐的竹子留下你们走人,下不为例。谁知兄弟俩自恃人高马大,有蛮力,根本不把篾匠放在眼里,说篾匠不识相,要教训教训他。篾匠不吭声,也不为所动。他在外面打工几年,曾跟着河南一位工友学过拳脚,河南工友自小入武馆,很有些功夫,篾匠学了几年,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身手。果真动起手来,篾匠三五个来回,不仅夺了兄弟俩的砍刀,还把他们一个个全打趴下。从此后,邱大邱二兄弟俩再也不敢横霸乡里,恣意妄为。移民搬迁后,篾匠再也没见到过他俩,但听说兄弟俩有事无事常往山里钻,他兄弟俩应该是重点排查的对象。
篾匠等着邱贵,他却迟迟不来。篾匠比谁都急,猫跳狗跳似的,有事没事总问邱贵他娘,说,邱贵娃怎么没来?邱贵他娘说,不急。篾匠表现得很失望。到了晚上,他又问,邱贵娃打来手机没?邱贵他娘说,没有。甚至到了半夜,篾匠还在不停的问邱贵他娘,说,莫怕是邱贵给忘了吧,要不给他打个手机问问?邱贵他娘说,那不成,邱贵成天忙着呢,说不定一时脱不了身,再说现在是啥时候?篾匠这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篾匠有些按捺不住,他对邱贵他娘说,他手里有份黑名单想先告诉给邱贵。啥子叫黑名单?邱贵他娘不理解。篾匠说黑名单就是暂时需要保密,没有公开的名单,里面有假想目标,即具体的人。她听了,还是理解不了,说篾匠搞得神头鬼脑的。篾匠感到很有必要仔细说清楚。他摇了摇头说,老屋移民后有回迁的人,你该知道吧?她说,知道,当然知道。篾匠说知道就好。可是目前回迁户在暗处,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就要摸底、分析和排查,在这种情况下搞出一份对象名单来,这就叫黑名单,也叫假想目标。邱贵他娘明白过来,她打断篾匠的话说,哦,我知道了,可是不知道你自己在不在黑名单里?啥?篾匠正在喝着水,一听傻了,倒吸一口气,水直接吸进了气管里,呛得他直咳嗽。
不过,篾匠就是犟,这之后,他嘴上不再跟邱贵他娘说黑名单的事,精神上却一刻也没放松,那份黑名单,假想目标,他想,到时一定能够派上用场。
结果,事情完全出人意外。
上午,哉妹急切地给邱贵他娘打来电话,说,嫂子,你们怎么还在老屋?赶紧出来吧,我来接你们,邱贵出事了!邱贵他娘一听邱贵出了事,脑子立即“轰”了一下,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但她尽力稳住,告诉哉妹说,不急,慢慢说。哉妹稳了稳情绪,逐字逐句道出实情,昨天下午,邱贵带队冒雨进山,直接去了盘溪沟老屋最里面的一个寨子,据了解,前不久,有老俩口因与儿媳关系不和,悄悄返回寨子,在一处溶洞栖身。得知情况后,邱贵率领街道民警及社区多名干部奔赴盘溪沟,劝说两位老人,并迅速带他们出山。在返回途中,邱贵和一位民警被落石砸伤,紧急送往医院。经检查,民警无大碍,邱贵头部受伤,缝了八针,目前尚在医院留院观察。邱贵他娘一听,一颗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脸色由白转青,泪水溢满眼眶。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她把身子背着篾匠,本不想让他听见,但篾匠一直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也被吓住了,诚然惶恐地看着邱贵他娘。片刻,篾匠才回过神来,安慰道,邱贵不会有事,咱们赶紧走吧。邱贵他娘一时懵了,没了主意,只晓得点头。
篾匠赶紧搀扶着邱贵他娘上路。走了几步,邱贵他娘猛地停下,摔开篾匠的手,忽又返回老房子,篾匠不知到怎么回事,站在原地不敢动。邱贵他娘在屋门口站了一会,蓦然大声吆喝,说,篾匠,你回来!篾匠只得乖乖地退回去,并小心试探着问,怎么了?不走了?
不走了!邱贵他娘的语气铿锵有力。
为啥?篾匠惊愕?
为啥?你不是恋着老房子?我陪着你,不出去了。邱贵他娘话中带刺,明显是揶揄篾匠。
篾匠嗫嚅着,一时说不上话。
……
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僵局。
过了片刻,篾匠主动开口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咱这一回走出去,就不再回头了。
篾匠的话听上去像是在表决心,又像是在发誓愿。
邱贵他娘的脸上逐渐有了些变化,变得和颜悦色。
当真?
当真!
不再悔?
不再悔!
邱贵他娘才转身离开老房子。山路被雨水打湿,很滑。篾匠要上来搀扶她,她一把堆开他,自己走。她终于忍不住了,压抑在心中的伤感、愤懑、焦虑与无助,统统的在瞬间爆发!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嚎哭。她一路走,一路歇斯底里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姓卢的,你可要说话算数!姓卢的,你是个啥?就是一头犟驴!犟驴子!犟驴子——!篾匠听着,邱贵他娘好似在叫喊,又像似在吼唱,更像似在大声地诉说。她一边吼叫着,一路疾步而去。
篾匠惶惶地在后面紧跟。
走远了,篾匠不由地悄悄回头偷看,老房子已经看不见了,完全消失在了一片雨雾烟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