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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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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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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墨师

作者/麻胜斌

阳光又洒在天天照过的地方。坐在吊脚楼旁一树梨花下,捏一把弯弯的牛角梳,对着老银镜打理苍苍白发的大婆又想起大爷做木工的场景。

那时,大爷是山里最年轻的掌墨师,大活盖木楼,细活打家具,帮地主家建吊脚楼时,那扇雕着鱼戏莲花的木窗后,闺房里的小脚少女眼波流淌。高高瘦瘦的小伙在方形的雕窗画框里忙碌,手里漆黑的墨斗像条乌篷船,拉墨线、摇线轮,墨斗一远一近间,那条乌篷船于满江烟雨中揺着橹慢慢远去,又于山花烂漫时拉着纤缓缓归来。

快要接近墨线时,大爷将短刨收了,换上长刨,双腿拉开弓步,两手一平推,薄薄的刨花便开了。木刨再往前推,又薄又长的刨花卷成了精美的螺旋状,散发出原木的清香。快到方木端头时,只见大爷手一送、一收,借着惯性,刚绽放圆满的刨花从刨口飘落。

大爷右手提长刨,左手抬方木,眯一只眼,睁一只眼,像狙击手一样瞄着。以黑色墨迹为基准线,可能觉得方木还不够平整,大爷又拿长刨推了几下……

大爷时不时抬起头,仰望闺房的雕花木窗,在窗后绣花的小脚女人也时不时往下看,这样一来,常有目光交织,四目相对的时候。时间长了,两人目光里有了些粘性和内容。

大婆嫁过来时,恰是斗地主的年代,别说嫁妆,连家里的吊脚楼也没了。寨子人劝大爷,娶个不能下地干活的小脚女人是个负担,而且和地主沾边了,名声和成分也不好。大爷没听他们的,前些年,这些人对大爷说过,地主家有不少大洋和银饰,要是娶得她家的女子,这辈子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大婆虽干不了重活,却一双巧手,能帮人织布纺纱,做饭浆洗。大爷依然是掌墨师,除了种田种地,还能靠手艺换些家用,填补了大婆那双小脚所带来的劳力缺角。

木工场地上,斧头、框锯、凿子、午钻、推刨……这些工具挨着墙,在地上摆成一排,随时听从大爷使唤。唯独墨斗,不管帮谁家干活,大爷都要端放在桌子上,从不让人碰。相对于地上的工具,桌上的墨斗可是居高临下,溢出的墨香也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

大爷的墨斗呈船形,上面刻有龙纹和鲁班先师咒,圆形的墨仓里放有棉花,松软的棉花团早就吸饱了浓墨。棉花一开天下暖,纯白无瑕的花色里,棉绒的蓬松蓄满了阳光,棉料的贴身含着体温。这样的棉花放入墨仓浸染墨色,墨香也带了几分暖意。

墨线也是棉纺的,棉质墨线从线轮出发,穿过小孔到达墨仓,在仓里染好色后从另一个小孔钻出。垂出来的线头系有线锥,大爷的线锥是用鹿角做的,粗的那端箍上了尖锐的铁锥。

线轮位于墨仓后,是个可以活动的部件,有了这个轮子,墨线才能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墨斗的线轮转动,像大婆年轻时所揺的纺车,上面早已缠上了密密的黛色丝线。

山里的木房多为五柱七挂,四排三间,宅基地不平时,宽裕的人家会建吊脚楼。吊脚楼一边靠地,一边悬空,悬空的那头或临水,或面崖。悬吊的木楼由直木承重,再加上匠人的巧妙做工,吊脚楼才得以安然地伫立在岁月的风雨中。

直木长成时,大多能如愿成为柱头与栋梁。作为木房的骨架与承重部件,栋梁与柱头必须横平竖直,以呆板、憨厚和直爽的姿态默默地保证房子的坚实、牢靠与安全。在此前提下,那些作为点缀的精美雕花、婉转线条和流光色彩才能依附在上面。

直木被伐倒时,一量好尺寸,两头就被锯掉了,留下中间部分的圆木得削去树皮慢慢晒干。

大爷出场时,手握着墨斗,肩上放着“L”形拐尺,先打量了一下圆木,再决定把木头做成什么部件。大爷将墨斗的线锥钉在圆木的一端,拉长墨线,再把墨线在木头的另一端定住。只见大爷手拉墨线轻轻一弹,圆木的一条中线就出来了。

线锥在重力的作用下,竖直拉着墨线。大爷滚动架靠在三脚木马上的圆木,把刚弹好的中线往上调,以最上方的墨迹为基准点,让墨线对准了竖直垂吊。掌稳墨斗后,大爷取出墨签蘸上墨,在墨线与圆木相交的最低点做上记号。这时,大爷拿出拐尺,连接好最上方的基准点和最下端的记号点,墨签沿着拐尺一划,圆木端头截面上,一条笔直的中线就出来了。

墨线定长直线,竖直线,拐尺和墨签定短直线。建山村的木屋、吊脚楼时,木头要方、要圆,多长、多粗,尺寸几何,要削除还是凿孔,做榫还是做卯,做柱还是做梁……全都按掌墨师的墨线行事。与一般的木匠不同,掌墨师不仅有做细活的技艺,还有将整座木楼的构造了然于胸的大格局。

从学徒到掌墨师,打制了多少家具,建了多少木屋和吊脚楼,大爷自己也数不过来了。上了年纪后,大爷想给大婆建一座吊脚楼。

为了节省开支,吊脚楼的木头多是大爷自己砍,自己下料,自己挑回来,自己划线加工。前前后后干了两年,主屋右侧,一座新吊脚楼建起来了,楼上的木窗雕着鱼戏莲花。

掌墨师家的吊脚楼刚起好时,一度成为寨子里的地标。新楼立起来的那天,大爷的背驼下去了,腰弯了起来。瘦高瘦高的大爷一驼背,身体弯成了一张弓,那支无形的箭,射在了吊脚楼的雕窗上。

吊脚楼旁有棵大酸梨树,部分枝丫伸到了楼顶的青瓦上。

酸梨不好吃,不过梨木材质好、花纹美、色泽柔,耐腐耐磨,容易加工,木质还蕴含淡淡的香味,打家具最合适不过了。大爷准备把梨树砍了,趁着还能动,给大婆打一套衣柜,再不打,年纪大了没体力,重活干不动,眼花手抖,细活也做不好了。大婆看了看大爷佝偻的身子,对大爷说,每年的梨花都开得很漂亮,不让砍。

后来,大爷垂危,大婆跟着到医院,哭着求医生治好自己的老伴。医生说,大爷像一台多年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大部分零件磨坏掉,只能准备后事了。

大爷一走,铁制的木工工具也随之锈掉了,只有那个代表掌墨师身份的墨斗还放在吊脚楼的木桌上,墨斗旁,是大婆那把弯弯的牛角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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