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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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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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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漂流

作者/采薇

周五步行到学校去接父亲。

这是一所村小,村名叫土坉,一条叫牛角河的大河环绕着它日夜流淌。

去到学校时,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只有父亲和教导主任老杨还在。杨主任说:“松松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做粑汤吃。”

父亲捋起袖子,自告奋勇去和面。他盛了一盆水,把面粉倒进水里搅了几下就准备下锅。我皱了皱眉说:“粑汤要揉的,像做包子一样。”父亲笑道:“这样煮起来才柔软。”我说:“你不会做,还是我来吧。”杨主任一把拉住我:“让我来!”他先倒掉父亲的“面汤”,重新舀了面粉来做,一边揉一边转头对我笑道:“他是吃现成吃惯了。”我冲口而出:“就是!”父亲脸色黯了下来,默默走到一边去。

饭后,父亲说走小路回去,顺路看望一个同学。

小路是一条通往城里的河堤,约有二十多里路程。这一带地势平缓,河面几乎与岸齐平,碧茵茵的绿豆水在视线的余光中与我们并肩而行,使我产生出一种在水面踏歌,在波心曼舞的绮思,又或是整个身心都融在水流中,顺着永无止息的河水漂向远方。大河对面陈列着绵延不绝的低山,都是些从水中拔地而起的陡岸,绝无人迹出没,恰巧把城市阻挡在视线之外,独立出一个隔而不绝的的世外桃源。我们的身畔,是比大河更加宽广的田园,秧田在偏西的日头下折射出刺眼的金光;田间高地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灌木,几只蛱蝶扑动着翅翼绕树来回翻飞;不时出现的水车、碾房、排水沟和泄洪堤,都在提示着这是一块充满生机的土地。大凡面对这样的环境,我的步伐都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再慢下来,眼神迷离,神魂出窍。

阡陌纵横的道路并不易寻,它们时而掩映在森森的古树丛中,时而迂回在U型的山弯深处,时而交叉在纷乱的田垄地头,父亲却像个本地人似的轻车熟路,不但遇到岔路毫不迟疑,便是某处有何物产,某地有何异人,某人遇何难事,某家孩子成绩好坏,都能一一道来,让人不太相信他只是一个执教了半个学期的返聘教师。这些平凡的人事世代相同,听者却并不感到乏味,它们就像身侧缓慢却深邃的河水一样,不求有人倾听,但顾轻声讲述。我感觉到,父亲本应属于这里,或者属于他执教过的任意一座乡村,只有跟那些懵懂的学生在一起,跟那些憨直的农民在一起,他才会有真正的放松、融洽和自得,他像个骄傲的父亲一样温柔地讲述着我知或不知的各地风俗与各色人等,这种待遇连我都很少享受过。

我不记得在父亲同学家中的情景了,只记得父亲喝了酒。那酒闻着并不刺鼻,反而有种甜香,类似米酒的味道。父亲以为没事,加上乡下人好客,就多喝了几杯。我生平不沾酒,也不喜欢别人喝酒,看着两个人提着塑料酒桶互相添加,左一杯右一杯地聊得十分投入,完全没听进去他们说了什么。出门之后,我回头看见父亲正跟主人互道珍重,一个说“兄,你一定要再来啊。”一个说“你各要看开点,莫再去想那些。”,余晖中两人眼中似有泪光闪现,两双鸡爪般的枯手焊在一起不断摇晃,却始终无法分开。我挪开视线去看周遭景物,只见山坡低得就像屋后一堆未经晾晒的柴禾,轻烟薄薄地铺在河面上缓缓流动,平皋上将倒未倒的枯树干上搭着用牛毛毡盖的凉棚,浓荫深深的破旧屋顶上鸦雀乱飞……这不直接就是沈周的某幅山水名作吗?父亲那欣欣然踉跄而行的削瘦身形,与画中丝瓜精般不胜风力的隐者简直别无二致。

不知走了多久,田园和人家都渐次消失,一座环山围绕的长墙映入眼帘,里面长着一片蓊郁的树林。这是大跃进的遗产青年农场,对于我这一代人已经毫无概念。小时候曾经从锈迹斑斑的铁门缝中窥探过,里面阴森森的,连阳光都没处落脚,看一眼就让人下意识地打寒噤,想来也没有人敢于进去探险。

与农场隔河相望的是县城最具标志性的景观云落屯。这是一座马鞍形的平顶山,两头翘起中部低凹,山顶平坦得像条大街。云落屯同时还是一座正在进入老年期的丹霞山峰,有着逐渐由红转黑的肌肤和被雨水侵蚀出的万千条黑色纹理。云落屯作为城乡界碑,距城中心不过五华里,站在山顶便能瞭望全城,容易攀登的特性与观景台般的地理方位,使它成为当地人周末休闲的首选。

但在临水的山阴,从我们所在的位置看去,云落屯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山腰上那些无规律排列的孔洞。孔洞有长方形也有圆形,方孔长数尺,圆孔碗口粗。早期人们不知道这些孔洞用来做什么,八十年代经文物部门鉴定,说是古代土著用来放置棺木的,据说他们还抬走了一具棺材。

走到这里,父亲已经有了醉意。过了云落屯就代表已经入城,但要绕过这条河流,从山后沿河绕到山前的公路上去,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我们决定休息一会。

日头越来越低,山的倒影覆盖了大半河面,河水呈现出一种幽深清冷的墨绿色,只有河心狭长的卵石沙洲白得越发凄烈。父亲以肘支地,斜靠在草地上,定定地看着崖壁上的孔洞,说:“松,我们来分析一下棺材是怎样放上去的。”我涉水过去,站在离山数米外一条露出水面的红砂地上打量了一会,有点拿不准。这些孔洞看不出什么规律,圆孔显然是打桩留下的,方孔照说应该用来放置棺木,可是这些方孔的规格并不一致,大多仅两三尺长,而且很浅,除非死者都是婴幼儿,否则棺木不可能放得进去。这种发现让我不禁怀疑起孔洞的功用来。

我回到岸上跟父亲探讨如何施工。据我目测,最低的孔洞距离水面都有两人高,因而可以排除从地面或水面架设梯子施工的可能。父亲启发我说:“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一千多年前生态没有被破坏,水位比现在高得多,古人在船上凿出这些圆孔,插上木桩,搭成脚手架,再站在上面开凿墓穴?”我觉得非常不现实,这些孔洞开得太高了,就算古时水位比现在高,能达到最下层的孔洞都是极限了,再说孔洞错落分布,高低相差很大,如果必须站在船上开凿,那么要够到最高的孔洞,河水至少需要再上涨十米,这增加出来的十米水位,不但会淹掉下面所有的孔洞,使它的开凿失去意义,而且足以淹没大半座城,使县城成为一片泽国。

今年清明,我回到家乡挂亲,下午驱车前往叔叔的朋友李阿姨家吃饭。李阿姨家住在云落屯附近,家乡二十多年来变化极大,久未还乡的我无法把她家的位置跟记忆中的路线重叠起来。

饭前无事,我和姐妹们在室外散步。李阿姨家面临大河,在这样的环境下聚村而居,谁家有事便在河畔宽敞的院子里架锅设灶,煮大锅饭吃集体餐,给人一种数十年前人情社会的温暖感受。由于城市扩张,用沙量极大,多年来已把城区内的每一段河床都挖得深坑遍布,沙堆如山,但因位属郊区,我们踩在长长河滩上不甚洁净的卵石,眺望河对面高岸上疯长的野草和远处一丛面积不大的古木,尚能依稀串起一些旧时光来。清凉的河风拂上脸来,似乎能闻到草木的清香,夕阳缓缓沉落在天之一角,为对岸苍苍郁郁的古树镀上了金边。在古树之侧,有一架单拱桥联结两岸,因其距离尚远,我没有走近去观察,只是随口问了一下堂妹,这里是不是原来桥下长着一大片青冈古树的地方。

在大河正对面的荒草背后,远远地建起一片楼盘。这些地方应该都是我与父亲旅程当中的必经之路,在我几乎消失殆尽的记忆里,只有宽阔的田园和鳞次的农舍,眼前这片在劈山砍树过后变得无限荒凉的地方孤独耸起的高楼,让我的思绪越发没有着落。

进入八月,家乡文友在群里发了一些照片,场景主要围绕着松江河,有云落屯大桥、水塘河吊桥、用缆绳拉船的古渡、河对岸的村庄和农场等,其中几张我认出是桥头的古青冈林,分属不同时期,他特意标注了“被毁掉的大片青冈林”。确实,十二年前的照片中,桥头上还是浓荫密布,葱翠的枝叶几乎垂入河面,几幢砖房若隐若现,一股旧时代慢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另一张照片中,这里就变成了建筑工地,被伐倒的树木晾干柴般斜靠在砂石遍地的路基上,更晚的一张照片中,从桥栏杆上望去,只有零星几棵树欹倒在临河的街外,上面是列队般整齐的楼房和街边垂直的河岸,下面是防止砂石滑落的水泥格子,这几棵农业时代遗留下来的精灵,已经失去了它们生长的空间,正雕塑般从河岸的剖面伸出它们苍老乏力的手臂,作时日无多的最后喘息。

文友来自一个叫岩脑壳的寨子,加了微信后,他又陆续发了不少配以说明的照片给我,并根据我们的游踪列了一个路线表。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走过了那么多地方,从土坉小学一路走到青年农场,需要经过背后坪和寨丙两个寨子,父亲的同学不用说就在其中之一,我更倾向于他是背后坪人。文友说:“你记忆中的河堤,还有农场和寨丙都没有了,包括农场这边的寨阳坝,现在都开发成希望城小区和新松中校园了。”

我没想到的是,记忆中的钉子户——农场,居然离进城还有六个地名,也就是说,从云落屯的背面走到正面,我们还需要经过六个有名有姓的地方,分别是寨阳坝、岩洞边小河沟跳岩、岩脑壳寨子、古青冈树林、云落屯大桥、师范,而云落屯,还在师范前面约三里处。经过缜密的推算,我锁定了寨阳坝的位置,它就是李阿姨家对岸那片如今叫做希望城的楼盘。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寨阳坝曾经的样子了,只依稀记得在城乡接壤之处,有一条很深的沟,沟不小但几乎无水,沟床以光滑的天然石板为底,两边长满高大遒劲的树木,几乎完全遮蔽了天光,树上藤萝缠绕,苔藓遍布,人到这里,仿佛进入了原始森林。我认为这里应该就是古青冈林,但是从路线表上看,这里的地形更像是岩洞边一条有跳岩的小河沟,而青冈林,则还需要再经过文友的老家岩脑壳寨。看来,不亲自重走一趟,我是没法把这些地名理顺,更无法跟自己的记忆挂上钩,然而二十年沧海桑田,我真的还能找回记忆吗?

1994年暮春荒野的那个黄昏,火烧云铺展在大地上,映射在河水里,制造出一种又绚丽又凄惶的恍惚与惶恐。那时没有网络,我也还没有结识文管所的专家,尽管我与父亲发挥出所有的想象,距离云落屯悬棺之谜的真相依然十分遥远。

父亲遥望着云落屯上熊熊燃烧的树木,怂恿我说:“松,你有多久没写诗了?景色这么美,写一首嘛。”

我迟疑道:“旧体诗的话,有四年没写了。”

父亲说:“你看你,画画也丢了,诗也不写了,没得事做也不能消沉啊,越是艰难越要坚持才能成功。”

我说:“以前有一首,改了几次都不满意,我再改一下。”

我思忖着,调整了一些字词,慢吞吞地吟了出来:

天光无处堪歇脚,身似冥河不泛涛。

闭户欣寻于晦暗,掀窗忍睨在尘嚣。

生前何必强分道,死后终须各策镳。

蓦见枝头春色酽,省得发奋赤乌高。

——《伤世》

父亲叹了口气,面色变得黯然,沉默良久才说:“莫和她怄气,你是文化人,忍着她点,我这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

他忽然开心起来,像个急于表功的孩子似的说:“我昨天和校长讲了,你明年来学校代课,他们对你都赞不绝口呢。”

我说:“我试试吧,我在公开场合很胆怯,一上讲台就说不出话。”

父亲说:“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讲不清楚哪天就……初中班是专门为我设的,需要有人接班,莫让它垮了。你这段时间给学生改作文,老师们都很服气,你能看出他们看不出的地方,修改他们改不到的不足。”

我发着愣,突然惊觉,我跟父亲虽然很少交流,却可能存在着一些共通的东西。我清晰地记得,在我三岁时的一个昏暗的傍晚,母亲一边往灶孔里加柴一边说:“怎么又调回巴坳去了?”巴坳,这个父亲教学生涯的终点站,父亲已不是初次邂逅了,他围着城市转了不止一圈,很早已是中教高级,却始终调不进城,四十年的乡村生涯,几乎篡改了他的身份,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世界观。父亲在巴坳中学教书时,我时常徒步十五六里去巴中玩,他退休三年后,被土坉小学返聘去教初一,我又隔三岔五地往土坉跑,帮他批改作文,跟爱好写作的青年教师谈诗论文。自辍学后,除了短期外出打过两次工外,我在本地完全找不到任何事做,但我又没法像别人那样靠赌博、诈骗、偷盗、收保护费度日甚至发家,只能成天关在家里任由自己变得木讷。我已难以计数,我曾多少次流连在芦花漫飞的牛角河畔,看着群群野鸭在河心漂流,时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然后衔着鱼儿钻出水面,时而又被岸上的声响惊扰,扑棱着翅膀相继飞走,片刻间便消失在莺飞草长的河流漫滩处了。

但是河面上的反光越来越少,身周的山峦、树木、田园、村舍都在褪色,逐渐与天地融为一体。父亲的神智也随着这些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我有点着慌,怕他就此睡去,连忙搀他起来,沿着河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父亲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我的臂弯里,托都托不住,我拉着他的手转了个身,让他扶着我的肩头,把他背了起来。父亲比我还瘦,顶多就是一百斤的样子,但是醉酒的人肌肉是松弛的,四肢会随意晃动,使重心下沉并不断转移,背起来特别累。我不断托住他的臀部往上送,但过不一会又会滑下来,只能背一段就停下来休息。父亲一直顽强地保持着意识,几次要吐,让我放他下来,走走歇歇中,我感觉到他似已睡去,还发出了嗫嚅不清的梦呓。我背着父亲一步一捱地艰难行走在田埂上,一路下沟上坎,跨过跳岩穿过森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云落屯大桥。路灯下的大桥特别干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自由来去的河风与摇曳生姿的树丛在合奏,公路下的卫星坝、沙坝这些本来就十分平旷的坝子,夜雾笼罩中越发显出一种鸿蒙初开的辽阔与凄冷,虽已靠近城市,却仿佛处在“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情景当中。

夜间的河风拂过,我竟感觉出冰凉来,原来一路行来,衣服早已湿透。我把父亲背到桥头人行道上,让他靠着桥栏坐下,说:“爸,我背不动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叫人来背你。”父亲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眼睛仍然闭着,嘴角却扬起了笑意:“痛快!痛快!好久没这样痛快了!”

我一路小跑到叔叔家,说了情况,叔叔马上召集起在他家打麻将的七八个青壮年疾速赶去。来到桥头时,父亲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叔叔摇醒了他,青年们哄笑着逗他:“伯伯,又到外头来会周公了,这是第几回了?”笑归笑,却并没有谁耍滑,大家都自觉地依次轮流背他上路,一个青年放他下来让人替换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看不出来这么重啊,晓得松松是怎么把他从农场背到桥上来的。”,另一人说:“醉酒的人身体是往下坠的。一般都怕人醉倒在外面。”

回到家里,叔叔吩咐我:“帮你爸换身衣服,拿热帕子擦擦。”青年们打量了一下屋子,心照不宣地说:“还好,没得人在家。”便自行散去,继续去叔叔家打麻将。我给父亲换了衣服擦了身子后,给他盖上被子,看着他睡得像个孩子,心里泛起一股心酸的暖意。

世纪末我在仁德市八里岗四壁惨白的租房内,面对窗外空旷的菜园和黝黑的山影,写下了一支哀歌,这首提到过那次醉酒经历的诗并不能给我二十年后的散文写作提供当时的细节与过程,只传递了一些情感情绪——

三月泥土膏腴

连绵夜雨会不会催开你

沉睡的记忆 且让我们

向明月赊取一世的微醺

漠漠人世的背面

我的脊背是床并不宽阔的被褥

你把它盖在身上

安睡得像个孩子

爸爸 今夜无限

让我们就这样趟过四季吧

你可以将一生愁苦 半世凄怆

尽情倾吐在我的肩头

你有这个权利

我不要你在我背上

再轻得像只蝴蝶了

——《哀歌》

父亲病重之时,我正在仁德市为生存与尊严奋力抗争,接到病危通知赶回家时,父亲像根竹竿躺在床上,比当年醉酒时更加无助和无力;他已经无法张口说话,浑浊的目光定格在檩皮脱落的天花板上,从中无法看到任何岁月的馈赠或是摧残;凸显如刀的肋骨连接着薄如蝉翼的腹部,使他的躯体变成了一具干瘪的空壳,仿佛生命正在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持续抽空;这些水已经连续抽了几十年,及得我回家时,水量已经小到只剩些连不成线的水滴,要等上许久才能流出一滴。

当晚我趴在床沿上守夜。到了深夜时,父亲垂在床沿的手动了动,碰了一下我的肩膀,使我从不踏实的睡眠中醒来。我感觉父亲有话要说,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父亲的声音细得如同蚊蚋:“松,这个家拖累了你。”

我最终没有能够成为教师,校方的理由是我既没有文凭,又缺乏教学经验,我还没能上过班就继续当无业游民;在翌年的一次师范艺体生招考中,我又以超过第二名三十多分的专业成绩“顺利”落榜;1997年夏天,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年轻时以为早已治愈的结核病,又在晚年翻倍地反扑回来。我在陪护父亲住院的几个月中,曾经写过几组诗,其中一组《时间之伤》,隐含着父亲和我的死亡预演——

纯净的白色掩盖了许多

不为人知的秘密 譬如此刻

就没人知道我提前钻入了时间之核

观赏它的涨落及形成和消泯过程

并对一片失血的白色品头论足

乐此不疲

这样的下午容易引发一些

潜在的小小暴动 忍无可忍的时间

面对刀锋的得寸进尺 终于发出

嘎金断玉的尖叫

父亲躺在它的横断面上

无比安祥 而我

不得不在剩余时段 独自面对

白色下午无所不在的后遗症

——《一个白色的下午》

我们每个人都出生在河流之中,没有停歇的权利,没有靠岸的港湾,无论过程中邂逅鲜花还是撞击顽石,都不由我们自己作主,所有的生命只如河水,从未知的远方不可预知地奔涌而来,又向未知的远方不可逆转地流淌而去,我们所有的心血,只是为了努力而无效地证明自己曾经来过人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亲朋,以及无数命运相似的人在人海中无望的扑腾,心中不由生出无限的消沉和绝望——

(一只鸟)飞进世界胃部 飞入季节深处

空无一人的地界让它眼光不复如箭

指爪不复如钩 它注定

要一再与迎面而来的自己相撞

穿过彼此而不自知 它注定

要一再把自己的翅膀折断、接上

再折断、再接上…… (而冬天说:

这不过是两翅之间的对话

不断改变的梦的落差) 一只鸟

它也许曾给一潭秋潦以最美的印象

也许曾作为使者凌驾于大千之上

也许曾站在自己头顶 与一只雕翎

进行过高过人类屋顶的历史性会晤

但现在它从一种飞翔进入一种意志

从瞬间抵达永恒 才仅仅

穿越一瓣雪花、两滴眼泪、三片羽毛

(它能否从一朵花上发现一个世界

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怀疑)

——《一只鸟飞不出的冬天》

1998年我离家出走到仁德去打工,期间听说一个文化部门只需高中文凭就可以招考,父亲得知后,拉我去教育局办高中毕业证,声泪俱下地对招生办的人说:“我一辈子没求过你们,这回给你们下跪了!”说着在对方鄙夷的眼光中就跪了下去,好在我眼疾手快,在他膝盖将要着地时,一把将他托了起来。

父亲的嘴唇仍在微微张翕,却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在流动,我仔细辨认着,他似是在说:“该找个女朋友了,你过得太苦了……”

我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哽咽着说:“爸爸。”

早上我被大姐叫醒,父亲已经去了。听着屋内动地的哀声,我的神情恍惚起来,眼前只是一片光怪陆离,显出一种无比喧嚣的荒凉。我被动地跟随家人们跪拜,叩头,没有渗出一滴眼泪。做法事的先生极尽夸张的逗引,围观邻居针对我的窃窃私语,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和无理:你的人生我的人生他的人生,生存与死亡,亲情与爱情,隐忍与跋扈,成功与失败,一切都毫无道理,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父亲去后,我一直想就那次回家之旅写篇文章,但这顺水漂流般无根的命运漂白了我太多的记忆,我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既不知前世又看不到来生。对于那次旅程,我的脑子里徒有一些在风中四下飘飞的芦絮,却怎么也捕捉不住,我只知道那是我一生中与父亲心灵靠得最近的一次,也是语言交流得最多的一次,还是我每次追忆时虽然什么也想不起却无端想哭的一次。对于亲人,我有着万千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在没有利害冲突或外力影响的前提下,这些不满都会融解在宽厚敦良的天性中,一旦亲人之间发生矛盾,无力调解的绝望就会使哪怕最为冷静明理者失去耐性,把心底深藏的那点温情磨蚀殆尽,因此,对于那次对杨主任的附和,我心中时常会掠过一丝丝的不安。

之后的岁月里,我曾不止一次动过重游土坉的念头,在心里携带上父亲无形的骨殖,一步步丈量那些田园和山川,去到那个我既不知姓名也忘了住址还想不起长相的父亲同学家,跟他涕泪交加地一同整理父亲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就像那个时期我曾孤身走遍了儿时我与母亲到处搬迁的每一个地点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感觉到父母与我原本是一个共同体,天衣无缝且无法分割,不能掌握父母早年更多的信息,我的青春就是一个值得怀疑无法自证的虚拟存在。然而从文友那里得到的消息,让我对这场行走完全没有信心,家住背后坪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有什么证据证实父亲的同学不是一个早已搬迁不知去向的移民呢?我又哪来的信心认为一个至少在八十五岁以上的高龄老人肯定还在世呢?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一代人相继离世,一个时代正在划上句号,正如那些疯狂生长的楼盘取代了破败黯旧的瓦房,正如那些砂石遍地的建筑工地填平了草长莺飞的田野,正如那些宽阔平坦的国道轧碎了古老的堤坝与碾房。唯一不能被时间淘汰的,只有那条亘古奔流不息的大河,因为它本身就是时间的代言人,它就是既温馨又残忍的岁月,是童言无忌和青春芳华,是离乱承合与孤苦无依,所有经过它和依傍它的人们,无论是恩泽众生还是祸贻千家,都只在它的水面上留下过一闪即逝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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