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双云
母亲站在灶后,不停地用锅铲翻搅簸箕里的糯米饭,唯恐蒸熟的米饭散热不均匀,晾凉不彻底。她站在那里,是我熟悉的身影,三十岁,五十岁,八十岁,一直不变的身影,一直未变的生活琐碎。簸箕里氤氲着热气的米饭,在空中袅袅弥漫,香味也随之填满鼻腔。她边翻搅边吩咐小哥翻炒米糠,喊我往灶膛里加柴,要小嫂把冷开水和酒曲备好。母亲还如将军一般,用她脑子里的那盘棋,调遣家里的每一个人,使得每一颗棋子各司其职,各就各位。冬日的阳光从厨房顶那几片亮瓦里斜射进来,淡淡地洒在地上,也洒在母亲身上,乃至母亲身后的墙壁上方也是一片慵懒的橘黄。那橘色的光影,随着母亲身体的走动,一会儿落在胸前,一会儿落在肩上,一会儿又落在了脚跟上。等母亲洗涮完毕锅灶,又站定在簸箕前再次翻搅米饭时,有一椭圆形的光影,刚好映射在母亲的脸上,使得原本有些暗涩的脸庞容光了许多,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
我呆呆地望着母亲,被这一刻的景象所震撼,瞬间又落入无常的妄想之中。我在情感上是一个不会随意落泪也不会虚加妄论的人,却在此刻,我想:母亲要是在某一天突然离开了我们,我们这群没有自己年龄的孩子,是否能承受得住有情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
母亲的身影,总是在忙碌,忙碌的她,却有着我们不曾拥有的硬度。
小时候,家里穷,母亲除了带领全家老小开垦荒山点种杂粮不至于孩子们饿肚子外,她还大势搞养殖。圈里养着十多头猪,单母猪就有两头,每到产仔季节,院子里挤挤挨挨二十多头猪仔穿来梭去,加上鸡、鹅的上蹿下跳,整个院落搞得雷火马叫,盛况空前。这些牲畜没了关押处,母亲就用良田良土置换了别人家零散的猪圈牛圈棚,并与自家的宅基地连为一体。待手里有了积蓄后,开始夯筑土墙,规划屋基地,猪圈、牛圈、鸡舍、鸭棚,都有了归处,还把原本不算宽敞的房屋修葺得亮亮堂堂,规规整整,形成一个独立的小院落。
牲畜养多了,定然有许多事务需要打理。这时,母亲犹如将军一般,挥斥方遒,煮饭喂猪等家务杂活就指派给我和大嫂,其中也包括寻觅猪菜的事情。柴火的事情不专门分派,她每天都要亲自带领全家人上山开荒种地,傍晚收工前,她则会安排好每一个人,谁砍棍子柴,谁砍巴茅草,谁谁捆红薯藤挑花生杆。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春日,下着绵绵细雨,母亲随口说了一句,河那边的下河坝有丘田里长满了田菜(一种野菜),要是打回来猪吃了定会长十斤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知道,家里养的牲畜多了,在口粮方面自然有所短缺,特别是圈里那二十来头猪,他们的吃食也就那么一点点玉米糊掺点米糠再加上大量的水及老麻叶,稀汤汤的,吃进胃里一下子化成了一滩水,它们是常常吃了上餐等不到下顿,在圈里饿得嗷嗷叫。为了给猪打回可口的吃食,我不顾河水的冰凉,把脱下的长裤挽在脖颈,衣服撸到腰部,背着背篼提着鞋子赤足趟过了刺骨的河。我走的是下游,下游的水不算深,要是找到浅水路线走,短裤有可能都打不湿,要是路线找得不对,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最多没到腰际。
过了河,穿过堤坝,沿着那条羊肠小道继续往前,不久,展现在眼前的是无垠的金黄。我在阡陌交通的田野里疾走,不时用手拨开挡道的油菜花,终得看到了那丘田。这丘田,从收割稻谷后什么也没栽种,可地里是地毯般的绿,虽有几株残败的稻禾在绿色中突兀地斜伸出来,倒也不影响它们的蓬勃。春雨浸润着绿色的生命,棵棵田菜嫩生生、水灵灵的,有的还开出了黄色的小花。那些小花朵在细雨中昂着头,眨着眼,好似在向我招手,欢迎我的到来。我从田埂上纵身一跳,一下子落进了柔软的地里。我灵动地挥舞菜刀,紧贴地皮一划拉,一颗田菜到了左手,再一划拉一划拉,左手里就有了扎实的一把,再一抛,一把田菜稳稳地落到了背篼里。那时的我,心里不由地升起一个热切的想法:巴不得整个田地里的田菜全部跑进我的背篓里。正当我加快手上速度时,田地主人来了,他挑着一挑牛粪,在泥泞的田埂上颤悠悠地走。这时候,他发现了我在偷他家地头疯长的野菜,不由怒火中烧,立刻放下担子,抽出扁担,吼叫着向我跑来。我背起背篼没命地跑。背篼有些沉,跑不快,我紧提双肩,用手把着背篼系,不让它滑下肩头。风在耳边呼呼的吹,同时送来声声吼骂。我害怕极了,慌乱中,直接从高高的堤岸往河里跳,一心想甩掉追赶我的人。水花溅得老高,迷糊了我的双眼。我随着背篼在水里沉浮、扑腾。好几次,我想把双臂从背带系里解放出来,但都未能脱离……待爬站起来时,背篼已被冲出去了好远,河面上漂满了田菜。
我拖着背篼,软着双腿向家走,菜刀没了,脚上的鞋也不见了。全身湿透的我有些瑟缩有些气馁。突然听到嘴里有了咯咯的声响,那是上下牙齿不听使唤的相互碰撞。是冷,是饿,还是恐惧,我不得而知。所幸,家里没有人,换好衣服后,所有的委屈如潮涌至喉间,哭得稀里哗啦。
母亲做事有铺排,家里的大事小事农事家务事,她会恰当的安排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没人敢误时,也没人敢误事。有时候我就在想,母亲就是一名棋手,她的大脑里装着一个棋盘,家里的事,家里的人,就是她手里的黑白棋。每天,她都在绞尽脑汁,如何把这些棋子运作到每一件事情上。可以说,她每走一步棋,都是棋落无悔,要是没有她的带领,一家人的日子就不会那么红火。
时过境迁,多年后,母亲的六个孩子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树枝桠,父亲也在一个秋日的夜晚,突发疾病撒手人寰。生活的变化难以预料,可母亲的身影却没有变,还是一往如前,忙碌着打理田间地头,拉扯着孩子们的孩子。
她的双手,不止带大了大哥大姐三姐的孩子,还带大了曾孙。如今,曾孙上了小学,她觉得自己老了,腿脚不灵便了,不能再给孩子们做些什么,于是,收拾行李,回了老家,独自一人守着那一偌大的院子。哥哥姐姐们曾劝说母亲搬到城里和他们同住,但母亲固执地拒绝了。
土地流转后,闲着的母亲,不愿闲着,把麻园那块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翻地、播种、施肥,白菜、萝卜、茄子,侍弄得青翠碧绿。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提着大包瓜果蔬菜,一年四季,各种蔬菜不断在餐桌上替换。
老家屋前约五十米开外是一条发源于梵净山麓的河流,由北向南蜿蜒流淌,它的西岸,是一长溜滩涂地,在滩涂地的上游,一拐弯处,有一回旋地,再大的洪水,弯到这里,就没了脾气。待潮水褪尽时,诸多潮泥和浪渣沉淀于此,时间一久,毛草劲生,蔚然成风。
母亲扛来锄头,开荒置地,拨浪渣、挖树蔸,烧杂草、捡石头、梳草根,平土壤,一块长条形近千平米的地儿被她规整好了。她从养殖场挑来鸡粪鸭粪,撒均匀,再一锄一锄的挖土掩盖。待肥料发酵后,点种玉米,转季又点油菜籽,菜籽花一谢,又点绿豆黄豆。
每年,芒种过后,油菜籽榨了油,几个子女,一人一桶,满满当当;秋收过后,玉米打成碎粒,绿豆黄豆装在口袋里,几个子女,一人一包,一个都不亏欠。
有次,我有事没有跟小哥他们一同回家看望母亲,待到晚饭后六七点钟的样子,小哥打来电话,他说,今天你没回来,错过了一场时装秀。母亲从地里回来,一路都是走的“S”形的时装步。言毕,苦笑一声。临挂电话前,他又再一次强调,要我劝说一下母亲,别太执着于种地了,一大把年纪了,万一摔着撞着,就是得不偿失。我知道,小哥的话母亲不爱听,即使他列举出诸多关于某位老人为了地里那几棵庄稼摔坏身子骨的事情,可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天没亮就出门去侍弄她的庄稼,这一出门,不到中午十二点钟是不会回家的。以往,我们回去,家里找不到人,可去那块她自刨的地里一准能找到。在小哥的详细描述里,我尽量还原当时的情景:小哥的车在蜿蜒的柏油村路上急驶,车轮碾过了燕子洞、龙鱼行政村,一眨眼功夫,到了和平镇街,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行驶,从村小学门前的一条岔路口拐进生态蔬菜基地园。在那狭窄的水泥机械耕道上缓缓前行,抬眼望去,四周绿意盎然,不时还有几丛紫色的三角梅映现眼帘。待汽车快要驶入家门前那块停车地带时,小哥抬眼一看,他看到了一条延伸到麻园方向的机械耕道上,有一个挑着粪桶的身影,一眼看去有点像母亲,定睛一看,确实是母亲。停好车后,小哥小嫂从车里走出来,急步向母亲奔去,他们看到她的行走是年岁带来的衰老感,双膝内弯,细碎且拖沓的步子里有着明显的颤晃。
我想象着母亲,矮小的身影,挑着的粪桶差不多和她一般高;一个人,手握锄头,落寞、孤寂地在田地间劳作;回的路上,肩上扛着锄头,怀里抱着菜蔬,深一脚,浅一脚,重心不稳地朝家走……唉,如果不是劳累到了极点的人,是走不出这一“S”形步调的。结合完小哥的叙述我想象着,好笑又心酸。
年老的母亲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由霸气向温厚方向演变。小时候我们没有生日,同时也包括父母自己。但是现在,孩子们的生日她全记在心里,每到那一天,就会拨打电话,客气地说“祝你生日快乐,去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她的话语不多,就这么一句。但我知道,这是一种牵挂,是一种对子女的思念而涌生的情愫。每每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会紧紧握着手机,等着母亲拨打过来。
2020年,因家乡维护公路,行走不方便,我已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其间也很少给母亲打电话。一日,我正在办公室处理事务,四姐打来电话,她边说边啜泣,说母亲生病住进了乡医院,她也是在事后三天才知道的。她还说,母亲一个人在医院里吃了三天的泡面。当天下午,我和姐姐们一同从城里赶到医院时,一眼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老了许多,面容晦涩,说出的话也没了往日的中气。在整理属于母亲那个床头柜时,看到里面还有几袋未吃的方便面。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我背对着母亲,悄悄将泪水抹掉。我知道,她不告诉任何一个孩子,是怕我们分心,影响工作。从小到大,也只有我们在她面前诉苦喊累,却不见她抱怨过一声,哪怕是她一手带大的曾孙,因为作业不认真被孙媳妇严厉管教,她也只是把头别向一边,让眼里的痛藏在心里。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给母亲一个电话,每次电话中,只要听见她的话音里还藏着精气神,悬在半空的心才能安然放下。
今天是腊八节,是一个祭祀的日子,母亲一大早煮好了腊八粥,完成了一系列的祭祀,就等着我们回家里,亲口品尝那黏稠的香甜。我们端着粥碗,用调羹舀了一点撒在院墙上的多肉上,又泼了一些在大门前的石榴树根边,这下好了,鸡狗鸟雀都有了美食,都过上了甘甜醇美的好日子。
母亲忙得团团转,她和小哥在推豆腐,小嫂在清洗木甄子,我看到头晚泡的二十来斤糯米还在盆里泡着,急忙拿来撮箕,把米沥好。终于,太阳刚好偏南,一木甄米饭倒进了簸箕里。母亲一边翻晾糯米饭,一边埋怨哥哥姐姐们还没到家。小哥还站在灶后炒米糠,小嫂帮着母亲抖撒甜酒曲,我坐在灶门前,往灶孔里添加柴火,熊熊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把锅里的豆浆煮得翻滚,就等着母亲腾出手来,做成豆花制成豆腐。整个厨房都氤氲在浓浓的年味中,这味道会随着日子的推进,不断弥漫发酵且愈益浓烈醇香起来。
唉,母亲又要有好一阵子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