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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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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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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人家

作者/聂洁


英子比我小一点,却极其能干,勤快。她成为父母教训我的参照物。尤其是父亲,每次训我,必说到她:你看看人家英子!比你小,什么都会做,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成天蹲在河边洗这洗那。哪像你,就知道玩,什么都不会!不晓得以后你啷个开交!一旦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我气得嘟着嘴,顺手拿起抹布跑河边去了——你不是说她成天蹲在河边洗这洗那吗?好吧,我也到河边洗抹布去!河边简直是我的天堂,凉风习习吹拂,河水哗哗流淌。即便太阳正当顶,只要往河里一站,一点也不热了,暑天能在河里待上大半天。何况还能捉鱼、玩水!

英子的确是成天蹲在河边洗这洗那。她家里的物件,被她洗得一尘不染。她把桌上的塑料花、茶杯茶盘都端到河边去洗。有一次,她居然把藤椅也搬到河里去,泡进水里,用刷子仔仔细细地通刷了一遍。她说,只有这样才能刷得干净。

这个能干的姑娘,老早就没有上学了,连初中都没上,她自愿退学,家里只有她二哥一人还在上学,他一直读到高中。他们一家子都寄希望于老二,认定他聪明,是读书的料,有可能考上学校走出去。唯一的女儿,就是这个妹妹,任劳任怨,在家做家务。母亲去家属队干活挣钱养家。

——院子里的人家,这一户是个特例,农村户口。英子的父亲老早就死了,自杀。那一年,我只有几岁,英子更小。她最大的哥哥,也只有十二岁,二哥不到十岁。那天,我看见英子的大哥一个人在院子大门口,双手吊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哭得身子扭来扭去。正在变声的男孩子,哭声里带了股嚎的腔调,这种声音撞击着我的心脏,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承受不了,赶紧转身走开。

不觉就走到了他家门口去。门口围了很多人,屋里传出一片哀嚎。很多人在他家进进出出。我听到有谁说,他爸爸死了,在他工作地的住房里,用菜刀抹脖子自杀的。血流到了楼下的地上,人们才发现。送去医院抢救,已经晚了。

他爸在乡下工作。他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插上门闩抹了脖子。据传闻,事前,人们看到他在磨刀,有人还问他,你磨刀来干嘛呀?原来他早就预谋好了!

过后,我看父亲杀鸡,他把鸡头反过去,鸡冠放进握住鸡翅膀的手里,另一只手去扯鸡喉咙上的毛,手起刀落,我立马想到英子爸爸抹脖子的事来——他用的刀也是我家这种刀吗?人们说他还事先磨过,跟我家磨刀一样的吧?我经常看父亲在凹下去的磨刀石上磨刀。把鸡在滚水里迅速烫了之后,我帮着父亲扯鸡毛,然后跟着他去河边,把光溜溜的鸡开膛破肚,翻鸡肠子。此刻父亲用的是一把小刀,也很锋利。只要看到刀在鸡的身体上切割,我就会想象英子的父亲,他往自己脖子上抹那么一下时——人真的敢拿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吗?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才零星听说了些与英子父亲相关的旧事——当年他爸可是个人物,跟县里(那时叫县革委)某些领导的关系非常铁。搞武斗时,他参加的那一派非常威风,把另一派打得落花流水。他的名字都变成了响当当的某司令。不曾想,“四人帮”倒台后,要清算这一历史旧账,由于他手里有几条人命,害怕了,于是自杀。

这一家人的顶梁柱,就这么突然倒了。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留下孤儿寡母四人。由于他们的父亲是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这母子四人是得不到抚恤金的——他那叫“畏罪自杀”。我不知道什么叫“畏罪自杀”,我不懂他犯了什么法。他们的父亲,我是认识的,他每隔一段时间要回来一次。他长得高高的,样子很威武,很有气魄。跟我父亲这样的人大不一样。我很小,但我也懂得人跟人有很大的不同。他这样威风的人,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因而,我觉得他们家的娃娃,也是跟别的人家的娃娃不一样的。英子的两个哥哥,就很会说话。他们只要往我家火塘边一坐,说起话来,很有见识,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们才不屑于去干挑沙、敲石头这类活呢。我很小就知道,他们不是干那种活的人。

但是英子的勤快和能干,远远超出我的理解能力。她可不是父亲死了才能干的,她从来就喜欢做家务活,那么小,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她洗。做饭、收拾房间,样样都做得好。

大院里的人,无不夸赞她能干、懂事。

自从她父亲去世以后,这一家人的生活很是艰难。他们不仅没有抚恤金,而且他们还都是农村户口!这在吃商品粮的年代,是个非常严重的事。好在,英子的外公、舅舅们就住在附近村子里,她们母子四人的户口属于那里。包产到户,村里分了田土给这寡母四人。英子父亲刚刚去世时,他们一家的生活,主要靠母亲在家属队干零工挣钱,粮食就靠身在农村的外公、舅舅们支助维持。因为他们母子没有粮食供应证,吃不到商品粮,完全依靠去黑市购买粮食,太贵。

幸亏后来的包产到户,这母子四人也分得了田土,好歹生活问题可以解决了。但是英子的母亲在场里的家属队干活,很受一些妇女的歧视、打压。可能人都这样吧,在任何时代,都有人欺负人、看不惯其他人的情况,只要逮着机会,一定有某些人要打压另一些人。

所以我看见英子的母亲常常和人骂架。我不知道什么叫对错,我也评判不来输赢。我只看见她发夹别着的头发乱了,她的声音嘶哑,她的嘴角堆积起来白沫。她的眼神凶狠,她脖子变粗变红了,有很粗的血管在跳动。她的衣衫也凌乱了。两个妇女骂着骂着,厮打起来,小小的英子哭喊着扑上去,帮着母亲跟另一个妇女厮打——她可是比我还要小啊!我害怕得拉紧了祖父的手。打起来,邻居们都围过去拉架。拉开,两个妇女还在对骂,跳起来骂,拍着巴掌骂。我也听不清她们说的话,这种对骂要持续很长时间。

英子母亲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即便笑起来,她的眉头也是皱起的。我还发现她的脖子在不吵架的时候也比较粗。她的胸脯挺得很高。她不大喜欢去邻居家串门。那时候院子里只有五家人,她就和两家的关系不好,只和我母亲比较好。“保管”家跟她家隔壁,可他们不往来,不说话。跟她打架的孃孃住我家隔壁。英子住在附近农村的外公、舅舅们不时要来走动走动,一方面是照看一下寡母几个的生活,另一方面,我认为,也有为她们一家撑腰的意思——他们太知道孤儿寡母,容易受人欺负。

英子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她常常笑,一笑,酒窝就露出来,牙齿又白又整齐,很好看。她的一双手却粗糙,特别是冬天,通红的,有时还是乌青的。她的衣服很单薄,一件格子布衣服很好看,穿了很多年,洗得发白了,又爬到腰上去了,还在穿。她长得快,个子跟我差不多,裤脚总在脚腕上。但是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她把两个哥哥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的白衬衣,简直白得耀眼。

大哥初中毕业不再读书了,他成天在外面转。他也不去干体力活挣钱,就到处转。父亲的老关系还在,还在县里身居要职。他就去那些地方转悠。大哥嘴甜,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看得懂眼色,也很会来事。我想,这种本事大概是遗传的吧,否则,他父亲去世那么早,谁教他呢!大哥总算转悠出名堂了——先在县政府干着点临时性的工作,具体做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反正成天不回家,据说就呆在某县领导家里,做了他干儿子。需要换衣服了,才回来,他妹妹已经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好,只管换就是。脏衣服放在家里,人很快又不见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以后,大哥总算混得一份正式工作,又调到某乡镇,把副科级、科级都混得了,才调回城里。他挨到四十多才结婚,婚后,生了个儿子。这个大哥,算是圆满了。

英子把二哥也收拾得漂漂亮亮。二哥一直读书么,读到高中了,大院里的人都看好这个不大爱说话、外表高冷的大男孩,认为他非考上大学不可。他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那谈吐可不俗——动辄国家大政方针,国际国内形势。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们这一帮小孩,只有张大嘴巴,呆呆听他说的份。

待他转身出去,家里大人无不鄙夷地说句:牛皮客,就会吹!

我却在某个夏夜,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这个外表高冷的青年,他居然在谈恋爱了!而且,是我家隔壁的老五姑娘!——这位姑娘胖墩墩的,早就没有读书了,在家属队干活。要知道,家属队的活,可是十足的体力活,非常辛苦。也能挣一点钱,但那不是正式职业,而且,当时的家属队已经没有多少活可干了,场里都已经空空荡荡,不再有多少货物进出。我觉得老五姑娘怎么能跟他好上呢?她一点也不美,又没有什么文化,他们怎么能好上呢?不可思议。

那个夜晚,我趴在桌上写作业。天气闷热,窗户大开。我的房间在一楼的里屋,窗子对着一面高墙,隔断居住区与场里,留有一条过道。我家楼上是老五家卧室,我家隔壁是她家厨房。正汗流浃背写着作业,突然听到窗外有摇动钥匙的响声。接着,听到楼上的老五在说话,耳语般。窗外的人用同样耳语般的声调跟她交谈——是英子的二哥!天啦,他们俩在谈恋爱!

由于窗户大开,而且距离太近了,即便是耳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从此,我常常听到窗外有钥匙声响。那是他们的约会暗号。

其实,这一对青年的恋情早就不是秘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大院里的人,绝大多数都在谴责他们相恋,尤其是谴责男方——一个没了父亲,又是农村户口的青年,怎么可以跟一个干部的女儿谈恋爱呢!尽管,这个女娃又胖,又没有工作。但对于男方来说,还是在高攀女方。我母亲也强烈谴责这种行为,认为男方不对,他应该好好读书,考上学校才是正事。女方也败坏门庭,丢人显眼。

可见,我的评判跟大多数人是不一致的,我认为是老五配不上他。

女方父母,对这桩婚事坚决不同意。他们对寡母一家恨之入骨。寡母一家进进出出必须从女方家门口过,寡母也对她家横眉冷对。这俩亲家只要碰见,都怒目而视。

大院人多嘴杂,妇女们聚在一堆就喜欢拿这种事来议论。那段时间,大院所有新闻都与这对男女有关。

某一天半夜,我在睡梦里听到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婴儿啼哭声,楼上老五房间里又有凌乱的脚步声。迷糊中,我继续睡。次日放学回家,吃饭的当口,听到母亲和二嫂的谈话,我才明白,半夜听到的婴儿啼哭是真实的:老五生了个大胖小子!就在她自己房间里!天呐。胖胖的老五怀孕了,居然没人知道,直到生在了家里。

老五的父母气得要死。但是,看着怀里粉嘟嘟的婴儿,他们能怎么办呢!

邻居们该送鸡蛋送鸡蛋,该送毛线送毛线——均按照对待一个坐月子女人的态度,去老五家看望老五和她的小婴儿。老五的母亲,嘟着个嘴,气咻咻地做了米酒,煮米酒鸡蛋给老五吃,这样,婴儿才有足够的奶水。老太太恨恨地说:满月了给老子抱到他家去!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老五父母对待这个婴儿的态度,是满月了要送到寡母家去的。

满月了,老两口却舍不得。尽管,男青年家就在同一栋楼的另外一个单元。

但老五家实在也住不下。她抱着孩子去了他家,就此住了下来。在同一栋房子里,那么近,老五大白天的抱着胖嘟嘟的婴儿,从婆婆家走到娘家,玩一阵,在娘家吃过饭,又抱着婴儿回到婆婆家睡午觉。长长的下午,老五还是抱着婴儿在娘家屋子里玩,老两口都喜欢极了这个小婴儿,爱得不得了。

英子和她的母亲对这个胖嘟嘟的小婴儿,自然也是爱得不得了。但她家的生活远不如“二嫂”娘家的生活开得好,寡母一家任由老五去她娘家蹭饭,英子只把洗漱的活都包揽了。

英子很久以后才称呼老五为二嫂,她像院子里所有的邻居一样,喊她的乳名:老五。

自然,英子的二哥是没法读书了,他高中读到中途,作了父亲,只得退学,回家找事做。当时的情况是,回来,也只能进家属队,先干着临时工。场里实在没多少活了,挣的那么一点钱根本不够开销。经他舅舅们撮合,他买了一台二手拖拉机,干起了拉沙子石头的活。小城正在进入大规模搞基建的时代,到处都有建筑工地,到处都有活干。这位二哥,不大有时间到家里来吹牛了,他忙着拉沙子水泥石头,忙得不亦乐乎,当然啦,钱也就挣了不少。这位年轻男子,稀里糊涂当了父亲,一下子成熟起来。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吃晚饭的当口,常常看见他把拖拉机开进院子,停在空地上,娴熟地从驾驶室跳下来,回家吃饭。他的衣服还是穿得那么干净整齐,他妹妹已经外出了,现在是他老婆在帮他收拾。

八十年代末,大城市开始在小县城招工来了。英子被一百多公里外一个城市的酒店招去,这一去,就在那个地方扎下根来,跟附近农村青年谈恋爱,不久结婚了。她很少回来。

英子被酒店招走那年才十几岁。大院里的人都说,这个好姑娘,她会在外面混得很好的。我们同一栋楼的局长夫人最是舍不得她走。英子经常主动去帮她家收拾家务、洗衣服、洗被子,就像为自己家人干活一样自然,不计报酬。局长夫人夸她能干,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姑娘。换作谁,有这样一个免费的踏实保姆,会不喜欢呢!她被招走,她们都依依不舍,还流了眼泪。英子出嫁,家里没给她办出嫁酒,但这位夫人还是送了她一些钱。

英子是大院里最勤劳最能干的姑娘,她几乎成为一个榜样,许多人家的父母都会拿她来跟自己的女儿比,没有哪家女儿能比得过她。

很多年以后,英子回来过一次。我看见她脸上还是笑意盈盈,酒窝很深,样子一点也没变。只是,比以前更高了,甚至高过了我。一身装束也很朴素,话音里带了点另外一个城市的味道——她出去得太久了,基本已经属于外地人。

寡母一家在大院邻居的注视下,在自家责任田里盖了栋房子,他们一家是大院里最早搬出去的住户。就在搬新房的那天,老五的父母,才为老五补办了一套嫁妆,热热闹闹送到他们的新房子里去。那一年,老五的儿子刚上幼儿园。

过了几年,大院迎来小城最早的一拨开发商,建商品房。大院住户就此四散,再听不到邻居们说谁的闲话了。

如今,英子的二哥当祖父都好几年了——他儿子出生时,他也就十七八岁。倒是英子的大哥,他的儿子还在读初中。不大有消息的英子,也该儿孙满堂了吧。我偶尔会在散步时,碰到英子的母亲,她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头发有些花白。当了曾祖母的人,神情安详了许多,和亲家的关系早就好了,她们时不时要凑在一起吃饭。当年和她打架的妇女,早已经过世。时光就这样把许多人事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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