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夜晚
张友
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张小坐着舒了口气。他看了看手机,距离发车还有十分钟。天色已暗,厚厚的云层压过来了,预告着稍晚些将有一场大雨。车窗外,赶车人,同样黑压压一大片。他拿出笔,打算写点东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回忆,使得他不知如何起笔,索性着胡乱写一通,又划掉。
他所想到的关于人的生老病死的故事,如同夜色笼罩而下,将他吞没。五个多月来来,除去早上在医院陪父亲说话的时间,他大多都坐在窗前看着车水马龙的都市,林立的高楼与偶然飘过的云,想着遥远的天空下,另一个躺在病床上被称为“四月樱桃花”的人。好在张小父亲的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趁着母亲出去的小段时间,他坐在病床前的板凳上,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看了看病房里摆着的各种仪器。窗外是一棵在风中簌簌作响的香樟树,远远的就是湛蓝的天空。张小人在这里,心却挂念着远处那片白云底下的另一个人。他很着急,手机上老校长报平安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连短信内容也变成了短短几个字。
在母亲的劝说下,张小也仅仅只是出过一次门。温和的春天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呢,天气越来越燥热。但是毕竟是春之盛时,樱花繁荣互叠,随处可见拥挤之势。唯独不见春日艳阳高照,那天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漆黑的泥土和绯红的樱花,脑海里浮现出纯白的病房里,同时出现黄土色的面孔和樱红的脸庞。越是这样回想他便越发觉得心乱如麻,忽而跳起对着漆黑的树干踢出一脚,他没有踢中树干,或是踢而不中,抑或是有别的想法。突然间就下起了雨,雨水哗啦啦地打来,像是有人故意将湖面平整的抛下。游园的人有撑伞慢悠悠离去的,有顶着雨水跑去避雨的,唯有张小一人站在原处,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借着重叠的樱花避雨。不一小会儿,盛开的樱花,就被雨水打落八九,剩留在枝头的,多数是将开未开的花骨朵。而那所剩不多的花,也无精打采,少了先前的繁华与生气。雨后的樱林里随处可见掉落的花瓣,躺在雨点击打的地面而造成的小坑里面。看着这一切,张小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是有人做了他想做的。
火车如同幽灵一样,行驶在在浓厚的夜色中。夜色弥深,万籁俱静,只能听见火车前进的声音。对于困顿的人来说车厢就是温床,人们要么依靠座椅睡着了,要么就横躺着。没有梦呓,也没有打鼾。张小根本睡不着,手里握着手机,他反反复复地确认短息内容,然后看一眼窗边睡着的人,便抬头朝窗外望去。他想象当中,窗外正是一片绵延不断的大山飞速闪过。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他自己以及车厢里熟睡的人们。好像是这片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趟火车,这节车厢。他晃了晃脑袋,使自己清醒过来。张小并不喜欢熬夜,但是他对夜晚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大概是在他所有的回忆当中,所有不好的事儿都与夜晚有关。浓浓的夜色便成为他逃避生活的绝佳去处。张小第一次与父母吵架。他夺门而走,一头扎进黑夜,卯足了劲儿狂跑,那个时候还住在乡下,等到四下无人,唯有星辰在顶时,他才停下,使劲的呼吸着夜色。仿佛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他才无比轻松,无尽的黑夜不断挤压星子所依据的天空,星子反而变得更加明亮。他由小跑到漫步,先前的烦恼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只感觉到轻松自在、自由。他由衷觉得,这一刻,他才是张小自己。第一次失恋,张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一个诗人一样说道:“在晴空下相遇,并在晴空下诀别。”说完便慢悠悠的朝着宿舍走回去,青天白日的,他躲在被窝里,在此一方小天地中他是自由的,无人在意他的抽泣。
车厢里灯光微弱却视野清晰,众生之态面目可辨,玻璃外则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的目光再次绕过窗边的人望向窗外,望着无物可见的黑夜,他由衷的觉得亲切。他第一次坐火车,还是因为和父亲争吵,那是二十二年来父亲头一次向他低头。
在张小即将毕业之前,他父亲给他在城关的一小学安排了一个教师的职位,让张小在毕业之后立马去任职。对于从小生活在教师家庭里的张小来说,他打小就反感教师这一职业,更是在听到父亲的安排后,高声反对。张小的父亲说完后便坐下看书,对张小的反对则是置之不理。他很了解他的儿子,冷静过后就得服从。可他晚上回家,瞥见垃圾桶里毕业证的碎片,顿时怒火中烧,大骂一声,抽出皮带便要打张小。张小见状,一下子站起来,不知道从哪里顺手摸了一个啤酒瓶子握在手里。
父子俩就这样对峙着,听到了争吵声的母亲从房间跑出来,看到这架势生怕打起来。得大叫一声,张小你要干什么!
“我就不去教书!”张小看了一眼母亲然后扭头对父亲说。
张小的父亲听到后,一下子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皮带也松手了,隔了好半天才说:“你坐下来告诉我,教书有什么不好的,以至于你如此反感。”
张小依旧站着,对着父亲吼叫道:“没什么不好,我就是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你以后会明白个中的好。”
“我还没到你说的那一天。”张小扭头看着门口的母亲,提高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教-书。”像在宣告,又像是在请求。他母亲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了当的说行了,但是有个前提条件是必须去支教两年,两年之后他们便不再管他,张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张小一口答应了,扭过头来看着父亲,父亲点了点头。张小说:“两年时间之后,我依旧不会去教书。”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有些动摇了。此时的车窗更像是一面镜子,显现出班上学生的天真与可爱。他开始意识到他喜欢上这种生活了,脑海里已经在重新思考教师这个职业。
他再一次晃了晃脑袋,坚定了自己要离开的初心。
夜色催人入眠,但他却依旧不想睡去。昨天在陪父亲聊天时,老校长发来短信,他看着那条简短的信息,闭着眼,长长的吸了口气,接受了事实。火车依旧在夜里行驶着,张小再次打开短信,默默念了一遍:“她走了。”回忆再次接踵而来,他在日记本上快速地写着这些事,那是他最充实的岁月了,直到他写不下去了。才收了纸笔,从背包里掏出《挪威的森林》开始阅读,打算以此减轻睡意,翻开书便是一张合照,那是他上次和李老师带着班上的学生去春游写生时拍照留存的。三十多个孩子排成三排,他们两位老师站在学生的最后边,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背后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苍翠的青山和湛蓝的天空。
他想起了李老师,她是个不苟言笑却又充满诗意的女教师。他想起了第一次上课之前在走廊里背讲课稿,刚下课的李老师看到了他这个窘迫的情形,淡淡的给他说了一句:“自信一点便可以了,第一次上课的老师都这样。”张小抬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女老师,像是看到了皎洁的月光和纯白的莲花。
而此时的车窗外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她把照片翻到背面,看着那三十多个名字,他再一次回想起四月的那次春游写生。
课间休息时,张小站在走廊上。看到不远处的小菜地里,油菜的长势很好,饱满的花骨朵儿仿佛明早儿就要盛开一样。土地里是将要开放的油菜花,天边是朦胧的晚霞,这是一片怎样的金黄啊!正当他浮想联翩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张老师,下周天气晴朗的话,我打算带班上学生去春游写生,你看怎么样?”张小稍稍惊诧了下,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嗯嗯,那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器材不?比如支架,画板什么的。我刚好计划周末去县城一趟,顺便带回来。”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神色变得苍凉,“喂,李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张小刻意提高了音量,试探性地喊:“李老师!”
“啊!你说!”她猛地回过神来,不明所以的说了句,“不好意思哈,刚走神了。”
张小重复了一遍去县城的事儿。她连忙说道:“不用了,去年买好了的。”
“尽量都让每个学生用画板画吧,我来这里,什么都没给班上学生带来,这次就当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了。”
她默许了。
周末回到小学时已是傍晚,夕阳静静地悬挂在云端。张小习惯性的坐在窗边,远远就看到了沉默在大山脚下的学校。慢慢地,张小看到学校二楼有人影,站立不动。伴随着车辆的驶近,人影越发清晰,原来是李老师。客车突然抖了一下,张小身子向前倾了下,使得他猛然回神,发现车在距离学校不到百米远停下了,原来是几个村民让司机刹一脚,他们就地下车。车刚停稳,村民们就开始搬弄行李。张小再次朝窗外望去时,人影消失了。他笑了笑,干脆抱着几张画板就下车了,然后就看到李老师小跑过来。
“等很久了?”
“没有,我才到一会儿。”
“那你的眼里有焦虑?”
“确实焦虑,万一不回来了,明儿的语文课就要改成数学课了。那我不得上一早上的课了。”
“咋就不回来呢?”
……
他们两人沉默着把东西搬到数学办公室,和去年买的器材放一起。之后李老师让张小去她办公桌前坐着等一会。在她埋头整理堆放的器材时,张小看到她桌上有本《挪威的森林》,那是他在大学期间一直想看而没来得及看的书,于是就拿在手里,刚一打开书,就有一张满是褶皱的照片掉在桌子上,像是被握在手中使劲挤揉后又再次展开铺平过的。他捡起照片,细细看着,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站在三排学生后面,背景是一颗樱桃树,应该是某次出游的合影。身穿棕色大衣的男人,浑身散发着艺术的气息,而一旁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就是她了,看得出来,两人都是刚从大学出来的。张小高声说:“嗨,他们都说李老师是四月的樱桃花,开在山上,接地气的同时又显现出冰冷的气息,我刚开始也认同,不过你在这照片上笑的可真开心啊。”
李老师闻声抬头,看着张小手里的照片,刚刚因忙碌而初现红润的脸庞立刻变得如往常一样冰冷,好在她没有生气,只是说了句:“别乱动我东西。”说完就继续低头清理物件了。张小默默放下照片,轻声走出数学组办公室。
春天的温柔是有迹可循的,冬雪化水入溪,春风抽芽。这些可以触摸的温柔,即便是在回忆里也充满着力量。
三十多个学生在她的带领下,慢慢穿过村庄,走下石梯,过了石桥便是开阔地。她选了一块平地让孩子们支起支架,放好画板,就开始了画画。不得不说她真的很会选地方,放眼望去,先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映入眼帘,再是只能看到青色的瓦片的农舍,若隐若现在随风招摇的树后面。右边是来时的石拱桥,左边是偶尔有车经过的马路。这一切都在白云底下,大山的臂膀里。她穿来穿去,不停地回答孩子们的提问,而张小就像是个安保人员。
孩子们提问声音慢慢稀少,她也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小,微微一笑,示意让他带带学生。就这一下,他仿佛看到了一树樱花将要绽放在她的脸颊。张小点了点头,然后就去看孩子们的画去了。张小教语文的,对于美术写生,他是个门外汉。绕了一圈之后,张小发现李老师离开了队伍,一个人站在油菜地里。
四月的风轻轻吹来,油菜花摇头晃脑,风稍微强烈点,便化作金色的浪花扑去。她张开双臂,迎接着浪花的冲刷。渐渐地,张小看见她脸上浮现出的笑容像盛开的樱花。一定是有个熟悉的人从风中走来,与之紧紧相拥。他微微一笑,回头看看,孩子们已经开始互相交流了。小班长静静站在张小边上,看着油菜地里的李老师,他想到年幼的她现在是不会懂的。
巍峨的青山,金黄的油菜花,樱花色的笑容,红彤彤的云,再次浮现在车窗上。想到这里,张小用手捂着眼睛揉了起来,他想不通,一次小小的感冒,竟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李老师住院了,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躺着,惨白的脸庞,干净的被服,纯白的墙体以及晚风吹来的那片云。张小坐着,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她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听老校长说你父亲也住院了,你还不赶紧回去看看啊。”
他看着窗外那片云,静静的回答说:“今天我妈陪着他呢。明天我再去吧,再说就我这脾气,他看到了会更气。”
“不会的,刚好我爸妈晚些就到了,你也收拾一下……”她话还没说完,老校长就轻声走进来,递给张小一包东西,说是学生给李老师的,小班长就在外边。老校长说完就出去了。张小打开一看,有一小把野花,张小把花插进瓶子,放在床前柜子上,用羡慕的语调说:“这可是早上采的呦。”鸡蛋和面包应该是今早的营养餐留下的。还有一些手写的卡片,他抽出一张就给她念了起来:“亲爱的李老师,作业已经收起给杨老师了……”她听着听着脸上泛其了丝丝樱花般的红色,慢慢地,就像是一朵樱花开在她的脸颊。张小看着她出了神,直到李老师叫他才反应过来,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递给张小,细声说:“这本《挪威的森林》就送你了,记得你说老早就想看了,刚好你明天回去,可以在车上看。我也没看完,你看完了给我讲讲结局。里面的照片别弄丢了,就当成书签。”
张小的课原本是下午最后一节,他和杨老师换成了早上最后一节。当他看着讲桌上的鸡蛋与面包时,他再一次有了留在这里的想法。他笑着给学生说他吃不了这么多,带走了也会坏掉,所以就拿一个鸡蛋作代表,其余的让学生拿回去。班上的学生都静静坐着,张小见状便把所有的早餐都捧到小班长的位置上,让学生们课后分了吃。很快就下课了,张小走到楼梯拐角处时,听到有人喊了声:“张老师!”张小回头,看到小班长站在走廊上大声问了一句,“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他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第一个站在那个位置和他说话的是李老师。张小笑了笑回了句:“很快。”
张小坐上去县城的最后一趟车,夕阳照耀着他熟悉的山路。他看到车窗外有座大山有明显的滑坡的痕迹,便随口问了一旁抽旱烟的大爷:“老伯啊,这里是不是发生过滑坡啊?”老大爷看了我一眼,又吧唧抽了口烟,不急不慢的说:“不仅发生过滑坡,还死过一个年轻的老师呢。”张小心中十分好奇,追问着让老大爷讲个详细。老大爷呵呵一笑,说:“哪里还记得详细的啊,这人上了一定岁数,就只会挑一些重要的事记。知道个大概就很好了,我就只晓得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说是去城里给娃娃写买画画用的东西,结果回来时遇到了大雨,滑坡了,本来能跑掉的,他死心眼的跑回车上去拿那些东西,去了就没回来。”一旁的另一个大爷听了,补充道:“那个男老师还是村里李老师的对象呢,两人大学毕业就来这里教书。刚开始李老师挺开朗的一个人,慢慢就成现在这样了,听说现在在县医院躺着。你也是老师,你晓得是不是真的啊?”张小点点头,便不在言语。
回忆有时候很长,但往往越是很长的回忆在脑子里过一遍所需要的时间极少。就像这两年来的事,就在这一节车厢里,这车窗前,张小用了不到一小时的空隙回忆了一遍。火车还在继续前行,渐渐地,黑夜掩盖不住熟睡者的鼾声,雨点滴滴答答声,越是这样的热闹越是困倦,睡一会吧,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呼声,张小捂住眼睛,轻轻揉着。
早上,老校长带着张小在李老师坟前站了好久,两人什么都没说。张小掏出打火机,慢慢翻开《挪威的森林》,用力一扯,撕下最后一章点燃了。山间三月,一团燃烧的火焰和刚刚探头的樱桃花映入瞳孔。
他再次把两张照片夹进书页里,合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