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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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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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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夜晚

火车上的夜晚

张友

 

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张小坐着舒了口气。他看了看手机,距离发车还有十分钟。天色已暗,厚厚的云层压过来了,预告着稍晚些将有一场大雨。车窗外,赶车人,同样黑压压一大片。他拿出笔,打算写点东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回忆,使得他不知如何起笔,索性胡乱写一通,又划掉。

他所想到的关于人的生老病死的故事,如同夜色笼罩而下,将他吞没。五个多月来来,除去早上在医院陪父亲说话的时间他大多都坐在窗前看着车水马龙的都市,林立的高楼与偶然飘过的云,想着遥远的天空下,另一个躺在病床上被称为“四月樱桃花”的人。好在张小父亲的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趁着母亲出去的小段时间,他坐在病床前的板凳上,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看了看病房里摆着的各种仪器窗外是一棵在风中簌簌作响的香樟树,远远的就是湛蓝的天空。张小人在这里,心却挂念着远处那片白云底下的另一个人。他很着急,手机上老校长报平安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连短信内容也变成了短短几个字。

在母亲的劝说下,张小也仅仅只是出过一次门。温和的春天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呢,天气越来越燥热。但是毕竟是春之盛时,樱花繁荣互叠,随处可见拥挤之势。唯独不见春日艳阳高照,那天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漆黑的泥土和绯红的樱花,脑海里浮现出纯白的病房里,同时出现黄土色的面孔和樱红的脸庞。越是这样回想他便越发觉得心乱如麻,忽而起对着漆黑的树干踢出一脚,他没有踢中树干,或是踢而中,抑或是有别的想法。突然间就下起了雨,雨水哗啦啦地打来,像是有人故意将湖面平整的抛下。游园的人有撑伞慢悠悠离去的,有顶着雨水跑去避雨的唯有张小一人站在原处,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借着重叠的樱花避雨。不一小会儿,盛开的樱花,就被雨水打落八九,剩留在枝头的,多数是将开未开的花骨朵。而那所剩不多的花,也无精打采,少了先前的繁华与生气。雨后的樱林里随处可见掉落的花瓣,躺在雨点击打的地面而造成的小坑里面。看着这一切,张小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是有人做了他想做的。

火车如同幽灵一样,行驶在在浓厚的夜色中。夜色弥深,万籁俱静,只能听见火车前进的声音。对于困顿的人来说车厢就是温床,人们要么依靠座椅睡着了,要么就横躺着。没有梦呓,也没有打鼾。张小根本睡不着,手里握着手机,他反反复复地确认短息内容,然后看一眼窗边睡着的人,便抬头朝窗外望去。他想象当中,窗外正是一片绵延不断的大山飞速闪过。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他自己以及车厢里熟睡的人们。好像是这片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趟火车,这节车厢。晃了晃脑袋,使自己清醒过来。张小并不喜欢熬夜,但是对夜晚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大概是在他所有的回忆当中,所有不好的事儿都与夜晚有关。浓浓的夜色便成为他逃避生活的绝佳去处。张小第一次与父母吵架。他夺门而走一头扎进黑夜,卯足了劲儿狂跑,那个时候还住在乡下,等到四下无人,唯有星辰在顶时,他才停下,使劲的呼吸着夜色。仿佛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他才无比轻松,无尽的黑夜不断挤压星子所依据的天空,星子反而变得更加明亮。他由小跑到漫步,先前的烦恼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只感觉到轻松自在自由。他由衷觉得,这一刻,他才是张小自己。第一次失恋,张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一个诗人一样说道:“在晴空下相遇,并在晴空下诀别。”说完便慢悠悠的朝着宿舍走回去,青天白日的,他躲在被窝里,在此一方小天地中他是自由的,无人在意他的抽泣。

车厢里灯光微弱却视野清晰,众生之态面目可辨,玻璃外则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的目光再次绕过窗边的人望向窗外,望着无物可见的黑夜,他由衷的觉得亲切。他第一次坐火车,还是因为和父亲争吵,那是二十二年来父亲头一次向他低头。

在张小即将毕业之前,他父亲给他在城关的一小学安排了一个教师的职位,让张小在毕业之后立马去任职。对于从小生活在教师家庭里的张小来说,他打小就反感教师这一职业,更是在听到父亲的安排后,高声反对。张小的父亲说完后便坐下看书,对张小的反对则是置之不理他很了解他的儿子,冷静过后就得服从他晚上回家,瞥见垃圾桶里毕业证的碎片,顿时怒火中烧,大骂一声,抽出皮带便要打张小。张小见状,一下子站起来,不知道从哪里顺手摸了一个啤酒瓶子握在手里。

父子俩就这样对着,听到了争吵声的母亲从房间跑出来,看到这架势生怕打起来。大叫一声,张小你要干什么!

“我就不去教书!”张小看了一母亲然后扭头对父亲说。

张小的父亲听到后,一下子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皮带也松手了,隔了好半天才说“你坐下来告诉我,教书有什么不好的,以至于你如此反感。”

张小依旧站着,对着父亲吼叫道:“没什么不好,我就是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你以后会明白个中的好。”

“我还没到你说的那一天。”张小扭头看着门口的母亲,提高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教-书。”像在宣告,又像是在请求。他母亲没有过多的犹豫,直接了当的说行了,但是有个前提条件是必须去支教两年,两年之后他们便不再管他,张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张小一口答应了,扭过头来看着父亲,父亲点了点头。张小说:“两年时间之后,我依旧不会去教书。”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有些动摇了。此时的车窗更像是一面镜子,显现出班上学生的天真与可爱。他开始意识到他喜欢上这种生活了,脑海里已经在重新思考教师这个职业。

他再一次晃了晃脑袋,坚定了自己要离开的初心。

夜色催人入眠,但他却依旧不想睡去。昨天在陪父亲聊天时,老校长发来短信,他看着那条简短的信息,闭着眼,长长的吸了口气,接受了事实。火车依旧在夜里行驶着,张小再次打开短信,默默念了一遍:“她走了。”回忆再次接踵而来,他在日记本上快速地写着这些事,那是他最充实的岁月了,直到他写不下去了。才收了纸笔,从背包里掏出《挪威的森林》开始阅读,打算以此减轻睡意,翻开书便是一张合照,那是他上次和李老师带着班上的学生去春游写生时拍照留存的。三十多个孩子排成三排,他们两位老师站在学生的最后边,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背后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苍翠的青山和湛蓝的天空。

他想起了李老师,她是个不苟言笑却又充满诗意的女教师。他想起了第一次上课之前在走廊里背讲课稿,刚下课的李老师看到了他这个窘迫的情形,淡淡的给他说了一句:“自信一点便可以了,第一次上课的老师都这样。”张小抬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女老师,像是看到了皎洁的月光和纯白的莲花。

而此时的车窗外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她把照片翻到背面,看着那三十多个名字,他再一次回想起月的那次春游写生。

课间休息时,张小站在走廊上。看到不远处的小菜地里,油菜的长势很好,饱满的花骨朵儿仿佛明早儿就要盛开一样。土地里是将要开放的油菜花,天边是朦胧的晚霞,这是一片怎样的金黄啊!正当他浮想联翩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

“张老师,下周天气晴朗的话,我打算带班上学生去春游写生,你看怎么样?”张小稍稍惊诧了下,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嗯嗯,那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器材不比如支架,画板什么的。我刚好计划周末去县城一趟,顺便带回来。”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她神色变得苍凉“喂,李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张小刻意提高了音量,试探性地喊:“李老师

“啊!你说!”她猛地回过神来,不明所以的说了句“不好意思哈,刚走神了。”

张小重复了一遍去县城的事儿。她连忙说道:“不用了,去年买好了的。”

“尽量都让每个学生用画板画吧,我来这里,什么都没给班上学生带来,这次就当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了。

她默许了。

周末回到小学时已是傍晚,夕阳静静地悬挂在云端。张小习惯性的坐在窗边,远远就看到了沉默在大山脚下的学校。慢慢地,张小看到学校二楼有人影,站立不动。伴随着车辆的驶近,人影越发清晰,原来是李老师。客车突然抖了一下,张小身子向前倾了下,使得他猛然回神,发现车在距离学校不到百米远停下了,原来是几个村民让司机刹一脚,他们就地下车。车刚停稳,村民们就开始搬弄行李。张小再次朝窗外望去时,人影消失了。他笑了笑,干脆抱着几张画板就下车了,然后就看到李老师小跑过来。

“等很久了?”

“没有,我才到一会儿。”

“那你的眼里有焦虑?”

“确实焦虑,万一不回来了,明儿的语文课就要改成数学课了。那我不得上一早上的课了。”

“咋就不回来呢

……

他们两人沉默着把东西搬到数学办公室,和去年买的器材放一起。之后李老师让张小去她办公桌前坐着等一会。在她埋头整理堆放的器材时,张小看到她桌上有本《挪威的森林》,那是他在大学期间一直想看而没来得及看的书,于是就拿在手里,刚一打书,就有一张满是褶皱的照片掉在桌子上,像是被握在手中使劲挤揉后又再次展开铺平过的。他捡起照片,细细看着,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站在三排学生后面,背景是一颗樱桃树,应该是某次出游的合影。身穿棕色大衣的男人,浑身散发着艺术的气息,而一旁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就是她了,看出来,两人都是刚从大学出来的。张小高声说:“嗨,他们都说李老师是四月的樱桃花,开在山上,接地气的同时又显现出冰冷的气息,我刚开始也认同,不过你在这照片上笑的可真开心啊。”

李老师闻声抬头,看着张小手里的照片,刚刚因忙碌而初现红润的脸庞立刻变得如往常一样冰冷,好在她没有生气,只是说了句:“别乱动我东西。”说完就继续低头清物件了。张小默默放下照片,轻声走出数学组办公室。

春天的温柔是有迹可循的,冬雪化水入溪,春风抽芽。这些可以触摸的温柔,即便是在回忆里也充满着力量。

三十多个学生在她的带领下,慢慢穿过村庄,走下石梯,过了石桥便是开阔地。她选了一块平地让孩子们支起支架,放好画板,就开始了画画。不得不说她真的很会选地方,放眼望去,先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映入眼帘,再是只能看到青色的瓦片的农舍,隐若现在随风招摇的树后面。右边是来时的石拱桥,左边是偶尔有车经过的马路。这一切都在白云底下,大山的臂膀里。她穿来穿去,不停地回答孩子们的提问,而张小就像是个安保人员。

孩子们提问声音慢慢稀少,她也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小,微微一笑,示意让他带带学生。就这一下,他仿佛看到了一树樱花将要绽放在她的脸颊。张小点了点头,然后就去看孩子们的画去了。张小教语文的,对于美术写生,他是个门外汉。绕了一圈之后,张小发现李老师离开了队伍,一个人站在油菜地里。

四月的风轻轻吹来,油菜花摇头晃脑,风稍微强烈点,便化作金色的浪花扑去。她张开双臂,迎接着浪花的冲刷。渐渐地,张小看见她脸上浮现出的笑容像盛开的樱花。一定是有个熟悉的人从风中走来,与之紧紧相拥。他微微一笑,回头看看,孩子们已经开始互相交流了。小班长静静站在张小边上,看着油菜地里的李老师,他想到年幼的她现在是不会懂的。

巍峨的青山,金黄的油菜花,樱花色的笑容,红彤彤的云,再次浮现在车窗上。想到这里,张小用手捂着眼睛揉了起来,他想不通,一次小小的感冒,竟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李老师住院了,在一张小小的病床上躺着,惨白的脸庞,干净的被服,纯白的墙体以及晚风吹来的那片云。张小坐着,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她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听老校长说你父亲也住院了,你还不赶紧回去看看啊。”

他看着窗外那片云,静静的回答说:“今天我妈陪着他呢。明天我再去吧,再说就我这脾气,他看到了会更气。”

“不会的,刚好我爸妈晚些就到了,你也收拾一下……”她话还没说完,老校长就轻声走进来,给张小一包东西,说是学生给李老师的,小班长就在外边老校长说完就出去了。张小打开一看,有一小把野花,张小把花插进瓶子,放在床前柜子上,用羡慕的语调说:“这可是早上采的呦。”鸡蛋和面包应该是今早的营养餐留下的。还有一些手写的卡片,他抽出一张就给她念了起来:“亲爱的李老师,作业已经收起给杨老师了……”她听着听着脸上泛其了丝丝樱花般的红色,慢慢地,就像是一朵樱花开在她的脸颊。张小看着她出了神,直到李老师叫他才反应过来,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给张小,细声说“这本《挪威的森林》就送你了,记得你说老早就想看了,刚好你明天回去,可以在车上看。我也没看完,你看完了给我讲讲结局。里面的照片别弄丢了,就当成书签。”

张小的课原本是下午最后一节,他和杨老师换成了早上最后一节。当他看着讲桌上的鸡蛋与面包时,他再一次有了留在这里的想法。他笑着给学生说他吃不了这么多,带走了也会坏掉,所以就拿一个鸡蛋作代表,其余的让学生拿回去。班上的学生都静静坐着,张小见状便把所有的早餐都捧到小班长的位置上,让学生们课后分了吃。很快就下课了,张小走到楼梯拐角处时,听到有人喊了声:“张老师!”张小回头,看到小班长站在走廊上大声问了一句“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他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第一个站在那个位置和他说话的是李老师。张小笑了笑回了句:“很快。”

张小坐上去县城的最后一趟车,夕阳照耀着他熟悉的山路。他看到车窗外有座大山有明显的滑坡的痕迹,便随口问了一旁抽旱烟的大爷:“老伯啊,这里是不是发生过滑坡啊?”老大爷看了一眼,又吧唧抽了口烟,不急不慢的说:“不仅发生过滑坡,还死过一个年轻的老师呢。”张小心中十分好奇,追问着让老大爷讲个详细。老大爷呵呵一笑,说:“哪里还记得详细的啊,这人上了一定岁数,就只会挑一些重要的事记。知道个大概就很好了,我就只晓得一个年轻的男子,说是去城里给娃娃写买画画用的东西,结果回来时遇到了大雨,滑坡了,本来能跑掉的,他死心眼的跑回车上去拿那些东西,去了就没回来。”一旁的另一个大爷听了,补充道:“那个男老师还是村里李老师的对象呢,两人大学毕业就来这里教书。刚开始李老师挺开朗的一个人,慢慢就成现在这样了,听说现在在县医院躺着。你也是老师,你晓得是不是真的啊?”张小点点头,便不在言语。

回忆有时候很长,但往往越是很长的回忆在脑子里过一遍所需要的时间极少。就像这两年来的事,就在这一节车厢里,这车窗前,张小用了不到一小时的空隙回忆了一遍。火车还在继续前行,渐渐地,黑夜掩盖不住熟睡者的鼾声,雨点滴滴答答声,越是这样的热闹越是困倦,睡一会吧,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呼声,张小捂住眼睛,轻轻揉着。

早上,老校长带着张小在李老师坟前站了好久,两人什么都没说。张小掏出打火机,慢慢翻开《挪威的森林》,用力一扯,撕下最后一章点燃了。山间三月,一团燃烧的火焰和刚刚探头的樱桃花映入瞳孔。

他再次把两张照片夹进书页里,合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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