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梵净山》的头像

《梵净山》

内刊会员

小说
202204/21
分享

我叫罗启明

我叫罗启明

                        杨圳

 

1

谭毅的食指刚划到接听键上,手机里就传来罗启华急切的声音:谭老师,罗傻子不行了,你快来看一下吧!

听到这消息,一记闷雷陡然打在了谭毅心上。他前天才去看的罗启明,罗启明跟他说身体好多了,说不用再麻烦他。而那天他看罗启明的精神的确较之前有了很大的提振,他才把吊起的心稍稍放下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才时隔一天罗启明怎么就不行了?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忙回复罗启华,说:我马上过来!

六月,正值雨季,雨只要持续下上几个小时,深夜行车在黔东北山区里的乡间小道上,你便有了一种行走在刀尖上的惶恐感。你不知道被雨驱使的泥石何时会掉下来,你不知道何时掉下来的泥石会砸得你车毁人亡。除此,谭毅还怕晚到一步,罗启明就熬不过去。谭毅必须加快车速,必须抢在泥石还未堵住去路前把罗启明接到医院。谭毅的肾上腺素在飞……

还好,谭毅最终接上了罗启明,让他住进了医院。

 

2

罗启明在急救室抢救了二十多分钟,才逐渐恢复生命体征。医生说,若稍迟几分钟,人就没了。那夜,谭毅赶到罗启明家中已深夜两点。他看见罗启明咳吐了一滩血在床边,呼吸微弱,人已昏迷!除了罗启华,没有人陪在罗启明身边。罗启华剪了大概一米长的鞭炮放在堂屋,他在等待罗启明最后一口气咽下。谭毅斜视了罗启华一眼,罗启华发了一脸的愣,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谭毅走到罗启明床前,躬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背,又斜视了罗启华第二眼,罗启华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赶紧搭手将罗启明扶到谭毅背上。谭毅刚把罗启明背进车里,罗启华就说,“谭老师,人就交给你了。”谭毅又斜视了罗启华第三眼,第三眼斜视是他最用力的一次,他从未感到如此生气,厉声道:“罗启华,你还是不是他堂哥?”罗启华实在无奈,迫于谭毅的压力,又才上车扶着罗启明。在车上,罗启华说了一路,“他就是个傻子,命贱,不值得你救!……谭老师,他真的不值得你救!”谭毅始终专注于开车,没有回复罗启华。直到早上八点,谭毅看罗启华实在坐不住了,才对他说,“你回去吧。”

自罗启华回到罗家寨后,罗家寨就再没一个人来医院看过罗启明,也没一个人打个电话问侯一下他的病情。正如罗启华所说:罗启明是个傻子,至少在罗家寨人的眼里他是个傻子。他是天生的命贱。那你说有谁会在乎一个命贱的傻子呢?

说起罗启明的傻。得从三年前一个燥热的下午说起。那是谭毅和其他帮扶干部第一次召开罗家寨全组大会。为的是对罗家寨的贫困户进行精准识别。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围在罗启华家的堂屋里开会。大家都在争相述说自己的困难。诸如:我还有三个娃娃要上学,我家婆娘有残疾,我上有老下有小……之类的话。总之,都恨不得评上贫困户。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到大会的争讨中。他一个人蹲在罗启华家院坝上的那棵柚子树下,抽了一支烟,又点上另一支烟,谭毅看他连续抽了十支烟,很好奇,便走到他身边。谭毅说:“你怎么不去开会?”他吃了一惊,迅速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那包最便宜的黄果树牌香烟,他取出一支递给谭毅,很有礼貌地说:“领导,抽支烟。”谭毅是不抽烟的,便跟他摆了摆手,说他不抽。但他非要递给谭毅,说谭毅不要他的烟是嫌弃烟不好,无奈,谭毅只好笑盈盈地接过烟。谭毅又说:“你怎么不去开会?”他说:“我就一个人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有我手脚还算麻溜不用麻烦国家。”谭毅顿时怔了怔,心想,大家都极力想评上贫困户,而他却说“不用麻烦国家”!如果这人真没点骨气,那便是脑壳真出了问题。

谭毅认真地打量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来。很瘦,颧骨高高地突在脸上,一双大眼深陷在眼窝,皮肤很松弛,这是一个饱经生活磋磨的男人才有的形象。

“你叫什么名字?”谭毅继续问。

“我叫罗启明。”他答。

“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回来没几天!”

“现在才七月份,没到年关,你回来有事?”

“身体出了点问题,外面卖的药贵,回来扯点草药。”他温厚地笑道。

谭毅说:“既然生了病,还是要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好对症下药嘛!”

他用右手挠着左掌心,若有所思地细笑道:“不用浪费那个钱,都老毛病了,没事。”话刚毕,他就咳嗽起来,咳得有些厉害,谭毅看见他捂住嘴的那只手上有血丝。谭毅的心瞬间揪起来,他严肃地对他说:“现在都有医保,花不了多少钱!你听我的,无论如何都要去医院好好看看。”

他躬着身子,双手杵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一直在努力恢复常态。大概恢复八分,他就迫不及待地挤出笑来,颤颤地摆着手,说“没事……没事……都老毛病了!不用浪费那个钱!”

谭毅瞬间无言以对。真的,他从没见过已经咳了血还和自己身体过不去,如此傻的人!他只好摇摇头,有些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3

不知为何?自从见了罗启明,谭毅就无法忘掉这个中年男人,他总是能在梦中看见这个中年男人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谭毅相信眼睛是通往人内心世界的那道门。他看着罗启明的眼睛,总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的内心隐匿着许多许多勾人的秘密。或许,他那天不应该那么早就走开,他应该更具耐性,留下来再多和他说几句话

不过,也是巧。谭毅帮扶的贫困户罗启华恰好是罗启明亲堂哥。那天,谭毅找罗启华原本是聊产业扶贫的事,却不料最后聊到了罗启明。

先说说罗启华吧。罗启华是罗家寨掰着五个手指头便数得过来的文化人之一,当年就差两分考上中师,思想相对罗家寨其他人开通些。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念大一,二女儿念高二,小女儿念初三。他常说,要是当年他老子肯让他再补个习,他不是今天这个命,所以他再苦再难也要送三个女娃娃读书。

罗启华很忙。他在村子周边包一些泥水活做,每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平日里要找他谈话很难。可是,当时已经到了不得不找罗启华谈话的境地了!都说扶贫不能只靠“输血”,而要靠“造血”。如何“造血”?成了一道摆在谭毅和其他帮扶干部面前的难题,且是一道必答的难题。好在县里农学专家经过实地考察为罗家寨送上了一份量身打造的“造血”方案——绿壳鸡养殖。“造血”方案落实了,可犯愁的事才刚开始。罗家寨竟没一个人愿意养殖绿壳鸡!如何解题?思来想去,谭毅觉得还是得找罗启华。罗启华思想较罗家寨其他人开通些,再加上他又是罗家寨村民组的队长,只要说服他先搞一个绿壳鸡试点养殖,有了实打实的收益,其他人还不是杖履相从。

一个大雨天,谭毅趁罗启华闲在家时,遂找他谈起了绿壳鸡试点养殖的事。谈话起始,二人相谈甚欢。罗启华也觉得养殖绿壳鸡确实是个好项目。但末后的谈话,随着罗启华老婆的介入,气氛就渐渐冷淡下来。这个号称罗家寨“第一惹不得的女人”完全持反对意见。她说,养土鸡还行,养绿壳鸡需要技术,万一养死了怎么办?就算养活了,蛋也下了,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万一赔钱了怎么办?突如其来的三个“万一”,让上一秒还沉浸在欣喜中的罗启华下一秒就打了退堂鼓。是啊!万一赔钱了怎么办?三个女娃娃的书还念不念了?尽管谭毅又跟他们解释了一遍:绿壳鸡抗病能力和环境适应能力很强,鸡和蛋的营养价值很高,不愁销路,可他们还是不愿冒险。罗启华老婆临出门时还不忘对罗启华暗送眼色,叮嘱说,哪个带头哪个就是傻子,你可莫犯傻。绿壳鸡试点养殖的话题就此堵死。但谭毅的目光仍然游走在罗启华的眼睛里,他仍试图探寻出这个男人属于自己的主见,只可惜结果并不是他要寻的答案,这个男人除了尴尬的苦笑还是尴尬的苦笑。谭毅知道,绿壳鸡试点养殖指望这个男人,已经不可能了!

谭毅有些迷惘,他不知道带领罗家寨摆脱贫困的路在何方?他同情每个贫苦的罗家寨人,也恼憎每个怯懦的罗家寨人。他和罗启华尴尬坐着,他不知道再聊点什么,他想要离开了,就在他正欲起身的电光火石间,一个人闪进了他的脑海:罗启明。对,罗启明。

 

4

此时的谭毅,脸上的肌肉急地跳动着。他觉得挖掘罗启明秘密的时机到了。他挪动板凳向罗启华靠近,不够近,又继续向罗启华靠近。他兴奋地问起罗启华来:上次在你家开会,蹲在院坝上抽烟的那个中年男人,他为什么不愿意参会?为什么咳出了血丝,也不去医院?

罗启华长舒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他有些漫不经意,说,他呀!就一个傻子,脑壳遭铁打过的,天生就缺根筋,莫管他!

真是个傻子?傻子会说出“不用麻烦国家”这句话?还是另有隐情?谭毅在心里想着,随之又问,他为什么没成个家?

罗启华还是一漫不经意的样子。他点了一支烟,直到灰白色的烟从他的口鼻里慢慢钻出来,他才绘影绘色地说起来:“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罗启明年轻,长得眉清目秀,高大健硕,算得上十里八乡响当当的美男子。有天,我和他去镇上卖柴,突然发现路边有两个小混混在调戏一个年轻姑娘,狗日的罗启明二话没说,抽出扁担就冲了上去,结果两个小混混落荒而逃,英雄救美的故事就这样诞生了。老实说,那姑娘出落得太水灵了,要不是罗启明动作比我麻溜,我就成了英雄。再后来,那女的就和罗启明绞缠在了一起。那女的家有钱,她爹是镇上粮站站长,她本人是镇小老师。罗启明太傻了!脑壳简直遭铁打了,也不想想,你一个穷得发酸的农民子弟怎么配得上人家?”

罗启华的说法,谭毅是赞同的。是啊!二十年前,在他们年轻的那个年代,门第面前,怎么会有爱情呢?粮站站长棒打鸳鸯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粮站站长为了让罗启明彻底死心,便托人把女儿调进了县城,不到半年,就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那时,罗启明除了在院坝上呆坐,就是在院坝边上不停地插些栀子花枝,人家问他何苦?他从不回答,只在嘴里含糊地念叨那个女人的名字。时间久了,人人都知道罗家寨出了个“罗傻子”。罗启华突然哼,哼,哼地冷笑起来,长叹一声,“人都傻了,还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就没人肯帮帮他?”

“帮他?你一提起这事我就来气。他妈去世得早,打小我就把他当亲兄弟。他傻了不到两年,他爹就忧劳过度,积劳成疾,走了。他爹去世时若不是我这个堂哥帮衬着,恐怕连入土都难!他爹临走时嘱托我一定要救救他。那时,我想起小时候我俩脱光了裤子比谁撒尿撒得远的光景就难受。毕竟从小玩到大,他又叫我一声哥,如果连我都不帮他,还有谁帮他?不过可惜呀!我重情他却不领情。我带他出去,没人知道我顶了多大的雷。我老婆厉害得很,我是冒着被老婆踢下床的危险带他去的深圳。到深圳后,我本想让他和我一起干工地,谁知小舅子又从半路杀出,说什么也不让我带他干活,最后还把他脑壳有病的事告诉了包工头。实在没办法,我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自谋出路。后来,他就一个人在深圳蹬起了三轮,捡起了垃圾。他运气不错,干了几年还真成了收垃圾的小老板。那几年,他赚了些钱,用上了诺基亚。春节,回家过年,还给我三个女儿买衣服,买玩具。回到家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贴春联,硬化堂屋和院坝。大家都觉得他病好了,发达了。当时我们寨的女人天天都往他那儿跑,拿他的诺基亚给娘家人打电话,他也从不收女人们一分话费。一下子他就成了我们寨的女人心目中的好男人。因为他发达了,当时我们寨的女人和她们的男人吵架时动不动就会先搬出一句‘你看一下人家罗傻子’。他的发达就像一根针,瞬间就扎进了我们寨所有在外打工的男人的心,只要‘你看一下人家罗傻子’这句话一出,我们寨在外打工的男人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我们都想着,总有一天老子一定要把狗日的罗傻子踩到脚下去!”罗启华恼说,这事怪他,他要是不带罗启明出去,也就没这事了!

谭毅笑说,“你们罗家寨的男人就这点心胸?”

罗启华说,“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正好那几年,干工地,账不好结。家里又有四张嘴等饭吃,我老婆每个月都准点打电话问我要钱,我又实在拿不出,我老婆动不动就说我没出息,还不如个傻子!这还没完,好不容易熬到春节回家过几天闲日子,晚上还不让人碰,好几次我都差点被她踢下床!谭老师,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你说,谁受得了?”

谭毅没有正面接话,只一个劲地笑,心:难道不是吗?本来就不如一个傻子!人家自食其力赚的钱,自己辛苦挣回来的面子,你怪得了人家?谭毅的笑让罗启华很是尴尬。为了化解尴尬,谭毅马上转移了题,问罗启华为什么罗启明发达了还是没个女人?

这一问,罗启华彻底起了劲。他撅起嘴,说,“一个脑壳缺根筋的傻子,永远都是傻子,不可能恢复正常的!你还真以为用得着我们去踩他呀!根本用不着。2002年,那个女人和她男人,婆婆,公公,女儿一起回镇上给粮站站长祝寿。那男人喝了不少酒,晚上回家还开车,最后直接把车开下了一百多米深的悬崖!一车人,除女人的女儿非要留在粮站站长家里和那只土狗嬉闹,得以躲过一劫外全死了。一大家子人就只剩下粮站站长和外孙女相依为命,而粮站站长又早在2000年就下了岗,早已没了当年的权势,加上突遇如此重大的家庭变故,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猜谁出现了?狗日的罗傻子出现了!又是给粮站站长送钱,又是带粮站站长看病!你说狗日的罗傻子脑壳是不是遭铁打了?是不是傻?这可是当年拆散你姻缘的恶人呀!这还没完,他还要把所有挣来的钱都留给那女娃,他要供那女娃读书,直到她出头了为止!我说又不是你的种,你把挣来的钱都给她,还不如给自己个婆娘,实在不行,你把钱借给我,让我把你三个亲侄女供出头也行啊!可他不干,非要供那女娃读书,气得我呀从那以后不想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狗日的!傻子终究还是傻子!”

听到这,谭毅对罗启明愈发好奇了。看来,他的直觉没错,这个中年男人果然有故事。但他没有再问下去他决定自己慢慢去接近这个中年男人。

 

5

偏房的门虚掩着,炊烟从纸糊的木格子窗户隙里一绺一绺地钻出来。院坝很宽,打扫得很干净。院坝两边种满了大株的栀子花树,栀子花开得正艳,数不清的蝴蝶都停在栀子花上。栀子花香太浓了,整个院落都被花香包裹着,人只要稍不留心,就会像蝴蝶一样被花香迷得恍兮惚兮。站在院落中央,深吸一口气,你就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然后鬼使神差地跌入记忆。谭毅就是这样跌入记忆——想起他妻子林慧的。林慧是谭毅的初恋。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林慧的父母也是反对。林慧特别喜欢栀子花。喜欢到哪种程度呢?那时,谭毅没几个钱,但谭毅知道林慧喜欢栀子花。于是,谭毅就摘了一大捧栀子花出现在林慧面前,谭毅说,“我没钱买戒指,只能送你一捧栀子花,你愿意嫁给我吗?”林慧不停地点着头,流着泪,说着“我愿意”。就这样林慧不顾父母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谭毅。可谭毅呢?不但没让林慧过上好日子,还让林慧为他送了命。每当女儿说想妈妈的时候,谭毅都宁愿被车撞的是自己。林慧真的太傻了!她明知道那辆灰色桑塔纳的速度飞快,结果她还是不要命地推开了他!天下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用一捧栀子花骗一个女人的时代也早已经过去了!谭毅不知道自己的眼角是何时烧起来的。十年了,他已经有十年没再流过泪。

老实说,在还未踏足罗启明家中前,谭毅就已经在脑海里预设好了所有惊讶。然而,当他真正身临罗启明家中,并鬼使神地涌现出这些记忆时,还是出乎了他的预设。

谭毅不知道罗启明是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他还完全沉溺在他和林慧过往的记忆里,直到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他才发现身后有人。他迅摘下眼镜,用食指在眼角上来回揉搓,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流泪的痕迹。罗启明从背后绕到他面前,见到是他,惊讶地说:“领导,你怎么来我家了?”谭毅并没急着回答,而是扭过身继续揉搓两只眼角,他骗罗启明他的眼里进了渣子。揉搓完眼角的泪,他才重新把眼镜架上。他使劲闭上眼又睁开眼。他告诉自己,停止悲伤。稍微缓和内心的情绪后,他又才扭回身子一脸和气地看着罗启明,笑说,“怎么,不欢迎我来?”罗启明的嘴角也微微地翘起,又露出他那久违了的温厚的笑来。“领导,就会开玩笑,快,快……屋里坐。”谭毅刚走进偏房,罗启明就赶紧招呼他坐下,随即从木碗柜里拿出一个碗来,盛了一大碗面送到他面前。罗启明说:“领导,不好意思,只有面,你将就一下。”说完,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浅红的愧色。谭毅环顾了一下偏房内的四周,罗启明确实没撒谎,除了一把大宽面孤零零地挂在木碗柜侧面的那颗钉子上,什么吃的都没有。眼前这碗面是罗启明唯一能拿得出招待他的食物了。此情此景,竟让他有些心疼起这个中年男人来。谭毅没有客气,用筷子简单粗暴地在碗里搅和了两下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罗启明见谭毅吃上了,脸上的愧色渐渐散去,安心端起他那吃剩的半碗面继续吃起来。罗启明一边吃面一边留心着火塘里煨着的草药。

谭毅这个人有个怪毛病。那就是看见别人吃药就忧心,好像别人得的病是他得的一样。

谭毅一边吃面一边问:“你的病情可有好转!”

罗启明说:“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谭毅说:“你现在回来了,对生活有什么打算?”

罗启明说:“先喝一段时间的草药,再看吧!”

谭毅说:“你的情况可以申请低保,也符合精准扶贫对象的要求!”

罗启明细笑起来,又说:“谢谢领导关心,真的不用。我手脚还算麻溜,不用麻烦国家!”

谭毅说:“你的情况是符合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不存在麻烦国家一说。”

罗启明重复说:“谢谢领导关心,我手脚还算麻溜,真的不用了。”

瞬间,谭毅再次无言以对。这个罗启明,表面看似温厚,实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会有他这么倔拗,这么傻的人呢?谭毅有点生气,总感觉罗启明在和他抬杠,就像调皮学生跟老师作对的种感觉。但他马上又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耐性。他继续一脸和气地看着罗启明,继续保持着淡而不失温度的笑,他说:“我叫谭毅,是一名老师,别总叫我领导,叫我谭老师或老谭就行。”这是谭毅担任帮扶干部以来,总结出的工作方法:想要一个人对你毫无芥蒂地敞开心扉,你必须放下身段,变成一个和他一样朴实的人。不知是不是这招起了效,罗启明的态度果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禁不住伸出自己的手去握谭毅的手,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的语调兴奋起来,说:“你真的是老师?!”谭毅笑说:“我真的是老师,如假包换!”最后,他二话没说就拉着谭毅走进了卧房。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来送到谭毅面前,定了半晌神才细声说,“她和你一样,也是老师!”说完,也就一眨眼功夫,他的眼里就有了泪珠在打转。

最后,罗启明还是没噙住眼里的泪。谭毅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也陷入了对一个女人的回忆。

 

6

其实,一看见女人的照片,谭毅整个人就呆住了。他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电击了一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啦!世上真有那么相像的女人!太像了!这个女人和林慧长得太像了,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们的眼眸都像栀子花那样纯白,都那么清澈!都那么明亮!谭毅太了解这种大眼睛的女人了。她们单纯,善良,丝毫不矫揉造作。他就是看了林慧的眼睛后,不可自拔地爱上她的。现在,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罗启明也是看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后不可自拔地爱上这个女人的。

谭毅一直傻傻地呆在女人的照片前,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那是他跟林慧第一次见面,林慧出现在师专十佳歌手的舞台。他还记得林慧唱的是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姜育恒的《梅花三弄》:“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澈骨,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那晚,所有男生都听醉了,也看醉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从林慧身上移开过目光,她的眼睛好大,她往台下一瞪,谭毅就受不了!事实上,谭毅从未奢望林慧能做他的妻子,喜欢林慧的男生实在太多了,而且家庭条件普遍都比他好,你说他凭什么?可缘分这东西就这么微妙。在图书馆他俩居然同时看上一本书!他俩的手几乎同时落到那本书上,他当然不敢与她争,后来只要有类似的书,他都让给她先看!就这样,日子一长,她成了他的女人。

十年了,林慧走了整整十年。十年来,亲朋好友都希望他走出悲伤。他们一直不停地给他介绍女人,他们认为只要一个男人重新有了个女人,就会忘掉另一个女人。这是有道理的。人总是渴望被爱,尤其是长时缺爱的鳏夫,他们对爱的渴念更甚。是的,他不止一次因为职称评定无望,调皮学生惹他生气而产生特别想找个女人倾述的想法。还有工作累了一整天,他也特别想找个女人做饭,好让他一回家就有饭吃。他真的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一定要重新找个女人……可是,当那些女人真正坐在他的面前,他又常常沉默不语,直到买完单各回各家时他才嗫嗫嚅嚅地冒出一句:“对对不起!我心里已经有有人了!”这时,那些女人都会把眼睛瞪圆,丢出一句:神经病!谭毅确实没法骗自己,他心里只有林慧,尽管她已经走了整整十年,但他还是只爱她一个人。他有时在想,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的命,有些男人命中注定,此生就只能拥有一个女人。而现在对于这个想法,谭毅更加深信不疑。因为他知道罗启明和他一样,心里也只住着一个女人。

罗启明当然不知道谭毅呆在这张照片前的真因。在他看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照片上的她太美了。不过,他并没有反感谭毅欣赏她的美。相反,他感到无比骄傲。这种骄傲谭毅太熟悉了。念师专时,别人看见他和林慧在一起的那一刻,这种骄傲就产生了。是呀!哪个男人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不会骄傲呢?

“谭老师,她漂亮吗?”罗启明说出这句话时,眼里闪烁着的全是幸福的羞涩。好吧,谭毅想说这种幸福的羞涩也是他最熟悉的。念师专那会儿,他介绍女朋友是林慧时,口吻几乎和罗启明一个样。

“是的,很漂亮!”谭毅坚定回答。谭毅知道罗启明想要的就是他这样的坚定回答。  

“院坝上的栀子花也是专门为她而种的吧?”谭毅问。

“谭老师,你怎么知道?”罗启明满脸惊奇地看着谭毅,好像他是什么得道高人,一眼就能够看穿一切事物的因果一样。

谭毅说:“我妻子也喜欢栀子花,女人一般都喜欢栀子花,至少比我们男人更喜欢栀子花,所以一个男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种那么多栀子花。”罗启明会心一笑,不停点头。谭毅趁热打铁,又说:“为什么她爹拆散了你们,你没有报复,反而给她爹送钱,带她爹看病呢?为什么你非要把挣来的钱都留给她女儿,偏就舍不得给自己看看病?为自己找个女人呢?”

这下好了!罗启明的脸色立时暗了下来。他的声音有些严肃,说,“谭老师,你听谁说的!?”

“罗启华全都告诉我了,他还说你傻。”

听到是罗启华说的。罗启明露出了一丝魅笑。他没解释自己不傻,只是又细又沉地说了句:“他不是我,他不会明白我。”谭毅正欲继续问下去,只见罗启明倏地捂住嘴,闷声咳起来,霎时,一片殷红从他的手指缝溢出来。见状,谭毅只好赶紧打住。他先是为他擦净血渍,又为他倒上草药,最后嘱咐他好好休息。

 

7

年关至,在外苦了一年的罗家寨的男人们回来了。谭毅趁此机会再次召开了罗家寨全组大会。村脱贫攻坚指挥长下了死命令。说,罗家寨是全村自然条件最差,群众思想基础最落后的组,但,不管困难再大,也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保证绝不拖全县脱贫摘帽的后腿。谭毅作为罗家寨的包组干部,已没有任何退路。事实上,自谭毅来到罗家寨扶贫的第一天,他就在心里起誓,一定要带领这里的人民群众守住家园,逃离贫困,实现小康。这不是假大空的口号,这是谭毅起誓一定要做到的。

2017年7月8日,是谭毅来到罗家寨的第一天。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接一木瓦房散落在群峰的腰间,炊烟从瓦隙里袅袅升起,群峰被楠竹的翠绿包裹着,一条卧龙溪缓缓地穿行于山涧,谭毅觉得这才是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壮美!当然,这里的壮美远不止于此。曾经,这里遍布着红三军战士的足迹,当年,红三军战士带着共产主义的信仰在这里播洒着人民当家作主的革命真理。自此,人民群众团结起来,打土豪,分田地,直至今天,革命的烽烟仍封存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然而,沧海桑田,白云苍狗,随着时代的发展,自然条件的落后,交通的闭塞,这片红色土地上的人民逐渐被贫穷截留。他们有的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村寨;有的走出了村寨,一辈子都没再回来;有的,回来了,却是带着生活的泪水,不甘和失落逃回了唯一能接纳他们的故乡。黄昏掩映下的罗家寨,就像一个壮志未酬的老战士,显得那么的孤绝,悲壮而又苍凉。

而谭毅呢?他也再不能回到故乡。父亲去逝的时候他只有四岁。家中的顶梁柱倒下了,母亲不得不带着他和妹妹另投他人。爷爷对他说,毅毅,你想不想留下来。谭毅点了点头。可母亲哪里会同意。留下来受穷?一辈子没有出息吗?从那以后直到他考上师专,他都不愿意与母亲多说一句话。后来,母亲对他说,你出息了,以后我到地底下见你爸爸也有个交待了。谭毅这才恍然大悟,不是母亲不让他留下来,而是贫穷让他不能留下来。离乡四十年,他和母亲再一次回到故乡,故乡已快成为空寨,没几个人了!老屋已经坍塌,院坝上的梨树已经枯死。遇到寨子里老人,他们说,太穷了,年轻人都待不住,等他们几个一死,就没人知道谭家坳这个地方了!谭毅很想哭,但在母亲面前他还是用力忍住了。

看着黄昏掩映下的罗家寨,谭毅在心底起誓:决不能再让穷锁住人的命。

谭毅决定,趁这次全组大会人齐,一定要说服大家把绿壳鸡养起来。然而,在群众思想基础薄弱的罗家寨,你和他们谈产业扶贫,力脱贫何其艰难!果不出谭毅所料,大家听说开会又是讲养绿壳鸡的事,家家都把掌家的男人藏起来,尽派一些老弱病孺来搪塞敷衍。不过,这次会倒有一点令谭毅欣喜:罗启明来了。且这次,罗启明没有选择旁观,而是也坐进了罗启华家的堂屋里。

谭毅说,乡亲们我们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我们必须做出改变,必须解放“等、靠、要”的思想,我们必须积极行动起来,响应国家号召,养殖绿壳鸡,靠我们自己脱贫!谭毅话音刚落,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有说,“大家都没养过绿壳鸡,万一失败了,本都不够赔!”有说,“你们本来就是来帮我们的,为什么还让我们自己靠自己?”有说,“养殖绿壳鸡就能脱贫了,狗屁!” 有说,“除非是傻子,才带这个头……”听到这些话,谭毅就没了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处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里,无望如同凛冽的风沙狠狠地裹挟着他。而就在此时,他看见一个瘦削的男人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这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从这个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两个字:“我来”。谭毅有些恍惚,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仔细一看,不是幻觉。站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启明。然后,大家的目光都死死地在罗启明身上。有人凶神恶煞地说:狗日你罗傻子逞什么英雄?有人不屑一顾,寡淡讥笑地说:还真是傻子带了头。罗启明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上眼睛,露出一丝浅笑,这丝浅笑显得他是那么的率然,那么的温良。

 

8

谭毅和罗启明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问他,他们待你如此刻薄,为什么你还要带养殖绿壳鸡的头呢?他沉默半晌,低声叹息:“罗家寨太穷了,不能再穷下去了!不怪他们,都穷怕了,输不起啊!我不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谭毅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嶙峋的男人,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难言的悲壮来,他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我看,大家不应该叫你罗傻子,应该叫你罗有义!”他嘿嘿地笑起来,笑的语气里充溢着真,“嘿嘿嘿,我叫罗启明。”

谭毅又问罗启明,“为什么要给粮站站长送钱?为什么要带粮站站长看病?为什么要把挣来的钱留给女人的女儿?为什么自己不再找个女人?”

罗启明从烟盒里慢慢取出一支烟来给自己点上。他一直没有说话,烟抽到剩下半截,他才缓缓起身从抽屉里又取出女人的照片来,他两眼死死地在照片上,又轻又慢地说起来:“我和她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关系。我们是单纯的朋友。她是镇小老师,她漂亮,善良,聪明,而我只是一个读了一年初中的农民,我承认我喜欢她,但自卑让我永远都不可能跟她说我喜欢她,所以我们只是单纯的朋友。但她对我真的很好,我文化不高,她就把她读过的书都给我。我笨,读不懂!她就一个字一个字给我解释。我从来没吃过苹果,她就每个星期给我买一大袋苹果……她真的是个好女人,我从来没有因为她嫁给了别人而恨她。我也不恨她爸爸,哪个爸爸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一点呢?我只恨自己,我恨自己的卑微,恨自己的贫穷。我爹去世,我穷得连一副寿材都买不起。没人肯帮我,我陷入了绝境。她听说我的事后,亲自赶到我家里。那时,她看见满院的栀子花,问我,是不是专门为她而种?我说是。她哭得稀里糊涂。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然后她给了我一封信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我拆开信,里面是八百块钱和一张小字条。小字条上写的是:这八百块钱全是我一个人攒的,与那个男人无关,放心收下。后来,我去她家还钱,她爸爸拿着我还她的钱,仰头叹,‘是我的错呀!当年我不该拆散你们!’她爸爸还说,她其实爱的一直是我,她嫁到那边去,从不肯花夫家一分钱。那八百块钱全是她一分一分攒下来的,那时他眼睛不好,本来那钱是给他做手术用的,但她听说我的事后,就把那钱先给了我。那时,她爸爸下岗,眼疾缠身,艰难地抚养她的女儿。尤其当我看到她女儿被一群男孩欺负,说她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娃儿,我心如针扎!谭老师,你说,她的事,我若不管,谁管?还有谭老师你说我为什么不再找个女人?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总觉得她还在,而且就在我身边,我常常会听到她和我说话。”

听完,谭毅沉默如海。他说不出话来,他对眼前这个男人说不出话来,他对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9

罗启明的病愈发严重了。自他带头养殖绿壳鸡以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谭毅也好不到哪里去。罗家寨其他人都恨不得他俩的绿壳鸡养殖马上失败,以证明他们当时在绿壳鸡养殖动员大会上的言论才是正确的,大家都在坐等看他俩的笑话。但谭毅和罗启明哪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呢?然而当时,他们的绿壳鸡养殖的确遇到了巨大危机。山上的老鼠实在太多了,三千只鸡崽,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已损失过半。为防止老鼠侵袭,罗启明最后干脆把家置在了鸡舍旁,不管白天夜晚都守在鸡舍旁。终于,经过罗启明的精心饲养,一千两百多只绿壳鸡得以茁壮成长。眼看他俩就要成功了,罗启明却倒下了。

当时,谭毅就在学校和罗家寨之间来回奔跑。他既要兼顾学校工作,又要照顾罗启明,还得饲养绿壳鸡。他的身体也达到了一击就倒的负荷边缘。可是,他不能放弃罗家寨的绿壳鸡养殖事业。为此,谭毅又一次找到罗启华。他对罗启华说,你帮帮罗启明吧!他毕竟是你亲堂弟呀!罗启华说,不是我不,是我老婆不让啊!谭毅又说,那你把你老婆叫过来吧!我跟她说。最后,谭毅跟罗启华老婆达成了一致。谭毅的要求是:罗启华老婆要照顾好罗启明的一日三餐,要按时为罗启明煨好草药,有什么情况要随时和他保持联络;还有每天要去鸡舍照顾好绿壳鸡的一日三餐。罗启华老婆的要求是:照顾好罗启明每天要五十块的劳务费,照顾好绿壳鸡算她投资的三成干股。原本罗启华老婆的要求过于苛刻,谭毅不想答应!但考虑到绿壳鸡试点的成败关系到整个罗家寨未来的产业布局,他不得不妥协答应。

让谭毅没想到的是,妥协达成的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罗启华老婆把绿壳鸡养得健壮肥美,罗启明经过她的照料,也慢慢有了好转。但谭毅仍然放心不下罗启明,他依然每天在罗家寨和学校之间来回奔走,水果,牛奶,八宝粥他一样不少地提到罗启明身边。他每次都苦口婆心地劝罗启明,我们还是去医院好好看看吧!罗启明总是摇头,嘿嘿,没事,没事……谭毅深知罗启明的倔拗脾气,每次到最后都只能依他。

时间如悄无声息的流水,流啊,流啊,不知不觉你觉得些离你还很遥远的事突然一下子就摆在了你的眼前。绿壳鸡开始下蛋了,而且质量很好。谭毅将第一批绿壳鸡蛋推销给了学校的老师。老师们吃了,都起拇指,说以后的鸡蛋就定罗家寨的了。谭毅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罗启明的耳中,罗启明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的笑是他跟他认识以来他见他笑得最放肆的一次,他的哭也是他跟他认识以来他见他哭得最放肆的一次。

谭毅也沉浸在幸福的喜悦里,他和罗启明生动地描绘着他们绿壳鸡事业的美好远景。而罗启明呢?却一直指着他的鬓角,轻细地说,谭老师,你的白头发又长多了,休息两天吧!我的身体好多了,真的不用再麻烦你!谭毅笑说,那可不行,在你手脚还没恢复麻溜前,我都得看着你。罗启明彻底急了,揭开被子就朝床沿挪。谭毅这才赶忙按住他,说,好好好,就依你,就依你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还没到两天,罗启华就打来电话,说“罗傻子快不行了!”

 

10

罗启明得的是肺癌。医生说,治疗的意义不大了,转到普通病房去陪他说说话吧!谭毅拽住医生,沉默了半晌,说,真的没办法了?医生摇摇头,说真的没办法了。

谭毅只好把罗启明转入普通病房。罗启明刚转入普通病房,就要求谭毅为他办理出院。他说,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没必要再浪费钱了。谭毅说,你没事,你的病没那么严重,不然不会转到普通病房来。罗启明浅浅地笑了,说,谢谢谭老师的宽慰,其实三年前我就已经查出是癌。当时,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半年。感谢老天爷呀!又让我多活了两年多!这两年多又让我做成了许多事,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不行了!谭老师你一定要把养殖场做大做强,一定要让罗家寨人逃脱贫穷,一定要让罗家寨的娃娃多读点书,一定要替我打理好院坝上的栀子花……

罗启明的声音愈来愈弱,谭毅要把自己的耳朵贴到罗启明的嘴边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罗启明说,他的抽屉里还剩四万块钱,他的医疗费从里面扣,如果还有剩下的,留一部分给她的女儿,留一部分给他的三个侄女,他自己的后事一切从简。谭毅的泪倏地流下来,他一边哭着笑,一边笑着哭,说,“你看,你看,我说你叫罗有义吧你还不承认!”罗启明气若游丝,竭尽最后的气力在谭毅耳边嘻嘻地笑道,“嘿,嘿嘿,我明。”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