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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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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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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香

稻 花 香                                                    

                                                             万修琴

 

                                                                

                                 一

离家最近的两块田在河边,能收七八担谷子,占我家全部收成的一半。

虽然离河只有两米远,田里却经常缺水。看秧田水是个轻松却耗时的活儿,父母有忙不完的农活,特别适合无所事事的我去干。暑假里,我总赤着脚丫,挽着裤脚,整天在水沟边往返。一坝的田都需要灌溉,我家的田离水渠最远,加上又是沙地,经常露泥。我刚把沿途的水沟疏通,水渠的水还没流到田里,又被人堵走。我硬着头皮找截水的大人理论,人家却说谁家离水渠近谁家先得水,你家的田就在河边,是不会缺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怒气冲冲地把堵住的泥抠掉,嘴里嘟嚷着先来后到、要排队等词语。看着水流欢快地朝我家田的方向流淌,心情也如流水般轻快。

看秧田水得守着,大中午如火的太阳炙烤着皮肤,从地里升腾的袅袅火舌让人头昏目眩,汗水在脸颊上胡乱冲刷。偶尔一阵夏风吹过,夹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腥味,让人感到缕缕凉意。我惊喜地发现风吹过稻田,秧苗在舞蹈,大概它们也热得不行,也是喜欢风的。我的影子从最小变到最大,最后伴随着太阳落山而消失。田里的小岛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终于隐藏在水镜子里。不远处的村庄渐渐热闹起来,大人呼唤小孩乳名的声音、牛哞声、狗吠声、蛙声交错在一起。越来越多的炊烟从灰瓦上升起。趁月亮星星还没出来,我疲惫又兴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堂屋里饭桌上一碗蒜泥素辣椒孤零零地摆着,幽暗的灯光下,围坐在桌边的一家四口埋头吃饭,牙齿的咀嚼声混合着碗筷的触碰声,混杂而轻快。妈,我还要吃一碗。多着呢,自己去盛。狼吞虎咽中,一碗碗拌着素辣椒的杂粮饭下肚。我像田里喝足水的秧苗一样满足。

小时候,很少吃到净米饭。白色调匀的米粒佐在黄色的土豆、红薯、包谷间。各种杂粮与米粒手拉手,肩搭肩,滋养着我的童年。因为人多地少,村里吃杂粮饭的人家不在少数。与父母年纪相当的邻居多数都只分到一亩地。像我这般大或更小的孩子没有分到土地,被称为“黑人口”。

看水的两个月,我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真正变成了小黑人。时光如流水般逝去,细细的秧苗不知不觉长过我的头顶,把稻田遮盖得严严实实。行走在看秧田水的路上,看风儿在田间撒欢,一会儿掀起一层层绿色的稻浪,从河那边波涛般涌向村庄。一会儿打转,一个大大的漩涡在田间荡漾。夜晚,蛙声越发密集,稻花从秧梗里爆出。淡淡的稻花香在蛙声中氤氲,清新得让人心情愉悦。稻穗冲出谷叶形成的绿色屏障,直直地对着天空沐浴阳光。当谷粒慢慢饱满起来,谷穗低下头与谷叶窃窃私语时,田里不需要太多水。我看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得在家赶我的暑假作业。猛然抬头间,家门前那坝翠绿的稻田,慢慢变成了青绿,变成了浅黄、金黄,大自然不动声色地为稻田涂抹各种色彩。

除了看水,我参与得比较多的还有晒谷。国庆假期,院坝里铺着几床竹编的晒席,刚刚收割回家的稻谷被倒在晒席里,用耙子均匀扒开。除了金色的稻谷,黄色的大豆玉米、绿色的绿豆、红色的辣椒在院坝里各据一块,整个院坝就像一个大大的调色板,色彩明亮艳丽。

母亲叫我在屋檐下玩。除了隔一段时间翻扒稻谷外,随时赶走来偷吃新稻谷的鸡和鸟。小孩贪玩的本性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趁母亲不在家,我跑去邻居家玩,母亲从田里打谷回来,发现地上有被鸡刨出的稻谷,挥着棍子到处找我。快跑,你妈来了!在同伴的惊呼下,我箭一般冲出去。母亲在我身后边追边骂,舞动的棍子呜呜地响。不知不觉跑出村,停下脚步回头看,母亲被我甩得远远的。心中暗喜,母亲居然跑不过我。于是躲在草垛边,暗暗观察母亲的行踪,等母亲背着背篓出门后,再大摇大摆走回家。晚上,母亲罚我不准吃晚饭。一顿不吃饿得慌,半夜怎么也睡不着觉。趁母亲睡着了,悄悄起床找饭吃,原来母亲给我留了一大碗红薯饭,伴着素辣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满足地砸巴着嘴,挨着枕头很快进入梦乡。

                                 

                                    二

当我渐渐长大,并参与劳动以及艰辛的生活,对于父亲与伯父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虽有些无奈,却也能理解。他们亲兄弟间虽血脉相连,却隔着千山万水,不和的源头就是种稻的田。

爷爷奶奶去世早,大父亲十多岁的伯父先前尽到长兄如父的责任,给父亲和母亲操办婚事。我刚出生那年,兄弟俩吵着分家,先是请族人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给兄弟俩分家。分家时伯父家占5个人的田土,分给父亲两个人的田土,而且都是薄田薄土。肥沃、不缺水、大块的田土都在伯父的名下。父母不同意,伯父不退让,吵得鸡飞狗跳。帮忙分家的老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在大家的争吵声中,背着手愤然离开。伯父又请来大姑父及大姑父的父亲为兄弟俩分家。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没说上几句话,又吵起来。言语越来越激烈,心越来越寒凉。伯父见大姑父父子未能按照他的意志分家,拿出长兄如父的威风,拍桌子,大骂大姑父父子俩。并指着黑漆漆的屋外,让他们滚,以后再也没有大姑这门亲戚。

这让我想起前几天刚刚读完的《天堂蒜薹之歌》这本书,书里的分家场景让人心惊肉跳。金菊的父亲死了,单身的大哥二哥吵着分家,把房屋、锅碗瓢盆、父亲去世获得的赔偿费、粮食、土地都分完后。兄弟俩想起父亲还有件新棉袄,要求母亲拿出来分了。母亲本想给自己留着穿,老大老二坚决不同意。只有一件新棉袄,老大不愿给老二,老二不愿给老大,兄弟俩更不愿给母亲。在村长的建议下,咬牙切齿的老二用菜刀从中缝把棉袄剁开,最后兄弟俩一人一半棉袄。家总算分好了,可那剁棉袄的菜刀就像剁在他们母亲心上。读到这里,我不由得胸闷心痛。

父亲和伯父最终还是分了家,正如《天堂蒜薹之歌》的书里那样分得决绝,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在分家中瓦解崩塌。你多少岁,我就多少年没和你大伯走动。快八十岁的大姑,每次和我说起这件事,眼泪总会从浑浊的双眼溢出,在满脸的褶皱里浸润。

为了生活,父亲和伯父各自为阵,相互为敌。夏初的一个清晨,天还未亮,父亲被雷声和雨声惊醒,他跳下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来到牛圈旁,不巧的是伯父也来到牛圈旁,他们都要牵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去犁地。按照分家的协议,谁家喂养牛,谁家使用牛。那天的牛该由伯父家喂养,也该伯父家使用。父亲央求道,你分给我的田都是旱地,只能靠天吃饭,再说一周你可以犁五天,我只能犁两天。今天这雨大,我的田不翻,下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的秧怕是栽不下去了。父亲的哀求被湿漉漉的雨声吞没,传到伯父的耳朵里已变得无足轻重。最后兄弟俩在大雨中大打出手,扭打成一团。还未结婚的小姑来拉架,被绊倒在地,大伯父在慌乱、气愤中抓住一只脚,他以为是父亲的脚,狠狠地咬下去,小姑惨烈的哭声在雨中穿透,击中伯父坚硬的心,他终于放手了。鲜血从小姑的脚趾上汩汩流出,瞬间被大雨冲散。圈里的老水牛鼓着铜铃般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沉默着。

为了填饱肚子,父母精心侍弄仅有的几块田地,颗粒归仓后,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一九九八年夏天的那场洪水让我们家深陷困顿。

暴雨前的天气特别闷热,没有一丝风,村里的小孩整天泡在河水里。河水的哗哗声和孩童的嬉笑声被一声惊雷打破。稀疏的雨滴在平静地河面上激起一个个圆圈,快速扩散开来。不一会儿,河面上的圆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密,天空与河水突然变得很近很近,被一根根水柱连接着。雨声很快覆盖水流声和孩童的尖叫声。

又是一夜如注的暴雨,原本纤瘦的河,变得无比宽阔。浑浊的洪水滚滚而来,像千军万马在奔跑,咆哮声震耳欲聋,大地为之震颤。两岸低处的稻田也变成了河,愤怒的洪水挟裹着树木、家具或牲口一路横冲直闯。下午,洪水慢慢消减,水位总算回归到河的位置。洪水冲刷的地方,满目疮痍,原本郁郁葱葱的禾苗被淤泥和石头覆盖,已不见踪影,与岸边没被洪水淹没的稻田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家的田已被石头和沙子堆积着,已然成了河沙坝。卡在山间的太阳,洒下余晖,为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夜幕降临,繁星点点,瘫坐在石头上的两个孤独身影,久久不愿离开。

第二天左邻右舍到家里看望父母,纷纷劝说,这样的天灾谁家遇到都躲不过,日子会慢慢变好的,以后需要帮助尽管开口。父母愁云密布的脸上显现出丝丝笑容。当邻居出门后,只听屋后的伯母大声笑着说:她家的天仓日子吃满(完)了。如此幸灾乐祸,父母的伤口再次被狠狠地撕开,再撒上一把盐。

因无情的洪水,从此我家的田减少了一半,意味着收成也减少一半。除了艰难度日,开田也成了我家的主要任务。春夏秋冬,只要是农闲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在田里挖石头,捡石头,抬石头。眼看河边草丛上的石头越堆越多,田里的石头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我不想干这枯燥无望的活,对父母发脾气。父母耐心地说我们不是在挖石头,我们是在挖粮食!我哭着说哪有什么粮食,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等石头挖完就有粮食了。那得挖到猴年马月。挖到猴年马月也得挖。父母的语气坚定,行动更坚定,手掌上磨出的水泡一茬又一茬。两年过后,被洪水冲刷成沙坝的地终于又有了田的雏形。

                                     

                                      三

我结婚十二年,一直吃着父亲种的米。有时我和丈夫回家把米拉到小城,有时父亲进城办事顺便带来,有时我们不得回家,他也不得进城,进城的左邻右舍帮我带米来。我家的米缸总是满满的。时间久了,公公婆婆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多次和我说不能再要父亲的米。我总是不以为然,他是我爸,我就要吃他种的米。再说,超市里的米有父亲种的米好吃吗?见我有些蛮横不讲理,公公婆婆也就作罢。

几年前,因为家事,与父亲吵架,在电话里吵了两个多小时。其实是我一个人在电话里又哭又闹,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父亲没和我吵,只是多次挂断电话,我不依不饶地打过去,直到我心里的气吐完为止。我甚至发誓以后再也不吃父亲种的米。那半年里,我几乎没给父亲打过电话,他也没给我打电话。但过一段时间又会收到父亲请邻居带进城的米。我生日那天,父亲请邻居家的小妹给我发来两百元的红包,并且说:不管多大,在我眼里你都是个娃儿。不多的几个字,让我泪流满面。

平时虽然很少回家,父亲躬着身,从春到秋在田里侍奉一粒种子发芽、移栽、浇灌、施肥、除虫的劳动场景历历在目。“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依然在田间地头呈现。秋天,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金色的稻田,一阵风吹过,金色涌动,一直涌向我家门口。来自不同田块里的咚咚打谷声,让原本孤寂的乡村又热闹起来。谷粒在各家堂屋堆成小山,散发出淡淡的谷香。在时光的流逝里,这些稻谷退去金黄的壳,以晶莹圆润的米粒呈现在眼前,然后一餐一餐的喂养,父亲的劳作最终变成血液的养分,继续在已逃离大山的子女身体里流淌。

尽管女儿已出嫁多年,父亲依然用米供养着。除了生命,米是父亲在越来越年老的路上能给予我的最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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