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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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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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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益友无古今(二章)

七弦益友无古今(二章)

 

 龙丽红

 

 

百花深处,遇见古琴

 

西直门内,有条名称极其雅致的胡同——百花深处。

从新街口南大街看进去,但觉曲径通幽,望不到尽头。胡同人家,门前种着翠菊,檐上探出瓜花,又还点缀着其它植物。且行且观,真真是到了百花的深处,曼妙非常。

好多年前,一位知名歌手把它写进歌里,在风中来回唱。好奇的人们掘出歌声沧桑背后的动人故事。这条胡同,便被涂上了一层浓浓的凄美浪漫的旧色。

我来到岁月斑驳的百花深处,没有遇见歌中那位“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却遇见了“南熏思无尽”的古琴。那层旧色,遂褪去凄美,变得平和中正。

我眼中的百花深处,妙在不仅有百花,更妙的,是有琴音!

胡同一隅,有一栋独立的二层小砖楼,两根大木柱撑起一片瓦楞飞檐,有一些古,又透着雅。门墙上挂一块厚木板,刻着几个工稳遒劲的大字——“过云楼书院”。

推开木格窗棂下嵌有铜钉门环的原色木门,走进去,但见偌大的厅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床古琴,与四面墙上挂着的数幅水墨山水与书法作品相映。

拨弦,泠泠作响。是清泉流过石上的太古之音,让人心中一静。欢喜之情油然而生,就与古琴结下了今世难解的缘分。

此后,很多个周末或假日,一有时间,我都会来到百花深处,在过云楼书院里,安安静静地,听一会儿琴声。

听郭怀瑾先生讲授古琴,有如沐春风般的雨润。

郭先生说,琴上有天地万象。一把琴,长三尺六寸六,象征着一年的周天;琴面上十三个表示音阶的徽点,象征着有十三个月的闰年;弧形的琴面,平整的底板,象征着天圆地方的宇宙;岳山斜架起七弦,象征着众水奔海的规程;琴上的颈、肩、腰、足,象征着有道君子,温文尔雅,堂堂正正。

郭先生又说,琴自伏羲制定,已历数千年,每一首琴曲,都泛着特别的文化弦音。《酒狂》是阮籍嗜酒佯狂的清醒,“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阳关》是王维洞察世态人情的温暖,“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平沙》是文人逸士的抒怀,借鸿鹄之远志,写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壮心;《流水》是伯牙子期的灵魂雅集,一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寻……

而古琴之华美,之典雅,之广博,之精深,首在于文化之传承。古琴形制有寓,命名有意,音域有调,音准有本,曲谱有循,指法有定,派系有别,流传有序,其中正平和的气象,清澈淡远的意境,更是暗合了八千年中华文明清和古雅的独特神韵。

而古琴之华美,之典雅,之广博,之精深,还在于表现力之丰润。古琴的三籁之音,代表了中华传统士人文化中音乐美的极致。其松沉旷远的散音,发人幽思远古;其清越飘逸的泛音,使人如临仙境;其吟猱丰富的按音,令人心绪柔静。

听郭怀瑾先生演奏古琴,有“不觉碧山暮”般的共情。郭先生往琴台一坐,先伸手调弦。他说,调弦就是调心,弦躁,则音不准;心燥,则手不安。抚琴,就是静心,静出于弦,弦安于心。

弦准,气定,神闲。则下指间,清音如水,时而空灵,似流泉滴翠;时而柔润,如小溪潺湲;时而悠渺,如静池深潭;时而奔放,如江岸堆雪;时而激越,如大海扬波……《普安咒》、《阳关》、《忆故人》、《流水》,一曲曲听下来,直如香山居士名言“如听仙乐耳暂明”!

当代古琴大师李祥霆先生的弟子刘政宏老师,曾由衷赞叹郭怀瑾先生之风范:“郭先生宽厚,待人从容,有着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的确,在郭先生的琴声里,我慢慢感受到了古琴的无穷魅力。

古琴,多么耐人寻味的乐器,当你着意于“古”的时候,它是神圣的历史文化符号;当你着意于“琴”的时候,它却是一种可以切近的生活方式。它不需要华丽的舞台,布衣素裳的琴家,只需携琴坐定,那眉宇间自然流泻的淡淡风烟,便会让你肃然起敬。尤让你明白,习琴,既是精神上的充实,也是生活中的修行。

不听琴的时候,郭怀瑾先生的夫人董老师,会邀约大家喝茶漫谈。这又是一种云淡风轻的优享。董老师性格平和大气,圆融聚人,与郭先生琴瑟相和,伉俪情深。过云楼书院里,时时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最惊喜的,是每一次过云楼书院组织或参与的古琴雅集。流淌于琴友们指尖的每一个琴音,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真实与温暖,体察到文化的浸润与传承。

追随着书院的雅集活动,我有幸见识了博学儒雅的当代古琴名家杨青老师与著名歌唱家姜家锵老师等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们的风采;也有幸欣赏到了老艺术家们炉火纯青的精湛演艺;还有幸见证了北京乐器协会琴歌与少儿美育专业委员会的成立;见证了北京少儿古琴艺术团的诞生。

自从与古琴结下不解之缘,我每次去往百花深处,都带着欢喜、谦卑与感恩的心情。无论是草长莺飞的早春二月,还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朗朗清秋;无论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夏,还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隆冬。一年四季,在过云楼书院,我都欣赏到了琴友们为琴心动的美好,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泽被绵延。

不才如我,倾慕古琴有年,迄今却只会弹奏技法简单的《长相思》与《秋风词》。但就是在这两首曲子的反复习练中,却有了很多从前没有在意过的人生领悟。指尖扣弦,弦动而音起,琴声映照的,就是我的内心。

明代通才李贽在《琴赋》中说:“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当一个人愿与天地万物精神相往来,是不是与古琴的遇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继而在古琴的吟咏里,遇见自己,遇见知音?推言之,眼前的琴,身边的亲,欢聚的友,想念的人,都是人生琴音里,无比美丽的遇见……

而古琴之于我,更像故乡那一泓掩在竹木间的清泉,和那一轮与李花同皎洁的明月,时时以亘古恒久的清与静,抚慰在他乡飘荡的我那焦灼而不安的心灵。宋儒苏轼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人生的自安,便当如此吧!

现代诗人顾城有一首《题百花深处》:

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

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

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

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人自然是会老的,但有古琴相伴而老,亦是美好!想那时人将老,皓首白眉,行步伛偻,我依然会记得,在百花深处的过云楼书院,有琴音,淡淡的,然而是和润的,在岁月中绵远回响!

 

 

唯有古琴,知我情衷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晨昏。

早春的寒气还没有过,推窗的那一瞬间,雨丝夹着凉意涌进来,恍若又回到了瑟缩的深秋。当然,春意是盎然的。不看远山青葱的草色,就说院子里那几棵刚褪尽红色陈年老叶的香樟树,簇新的嫩叶也正在细雨中尽情挥洒着生命欣欣向荣的律动。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不知怎的,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在我看向香樟树的时候,竟如同一弯冷月,在心中缓缓升起。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切景语皆情语,眼中之景是哀是乐,往往对应着观景者的心情。在杜牧的眼里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在王实甫的眼里却是由离人的清泪染红。我在“绿柳才黄半未匀”的美好春景里徜徉,想到的却是聚散依依的折柳留别,正是因为心里堆积了忧伤。

我想要排遣这不安的情绪。

曹孟德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自然是可以一时解去万古愁的,但酒醒之后呢?若是独行长堤,见杨柳堆烟,觉晓风清寒,感残月影单,那忧愁,便会如铁骑卷土重来,眉间心上,剪不断理还乱,愁更愁。

当然,爬山去,赏春去,寄情山水清丽之上,浮游天地清朗之间,也能宠辱偕忘,喜气洋洋。但那首先需要有空闲,其次还要有三五同好与适宜天气。几项案头工作压身的我,怎敢奢想这效仿夫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自由高蹈?

好在,我还有一床古琴。

琴桌边坐定,深呼吸一口气。

右手一落,不由自主地就拨响了《阳关三叠》的第一个弦音。随琴声泉涌而出的,是口中吟唱的那首寄托了千千别绪的走心歌词。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清脆的散音像一把银钩,徐徐挑开心灵的帷幕。本来柳色新,烟雨濛,春意清和,却是清樽满,别绪浓,河汉难逢。多想留住曾经所有的美好,可叹人生飞鸿雪泥,倏忽而逝!月朗星稀的怡然,总是少之又少;缺月疏桐的幽冷,却是多之又多。叩指击弦,对应琴弦的十三个徽位,一字排开,细看来,不是徽位,直如坡公所言“点点是离人泪!”

“遄行!遄行!”泪眼问花花不语,别绪无从诉,便只有用八度大跳来痛心呼号!左手指尖的吟猱是绕山岫云,和着“历苦辛,宜自珍!”的撮音的连续反复呈述,把一腔激动、沉郁与留恋的复杂情感和盘托出,使之蒸腾而起,在心底的千峰之间缠绵,流连……

阳关一叠思前尘,寻好梦,梦难成!

“渭城朝雨浥轻尘……”空灵的泛音,扬起踟蹰的离梦与凄清的别魂。按、挑、勾、抹,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滴沾巾”。“感怀!感怀!”又是八度大跳的呼号!“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远山曲,长河湄,思君不见君,寂寞伤神,酒未入喉人已醉,欲语泪先流!

“谁相因,日驰神!”还是撮音的连续反复呈述,还是纯朴的情感,浓浓的愁绪。诗圣杜甫言:“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这只是美好的一厢情愿罢了。逝者如斯,一切都留不住,“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的清冷,是人生的必经!

阳关二叠泪沾巾,情已远,迹难寻!

“渭城朝雨浥轻尘”,泛音又起。心事漂泊,尘世苦辛,唯有古琴,知我此时衷情!“旨酒!旨酒!”再一次的八度大跳,再一次的魂牵梦绕。“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牵衣惜别,不舍留恋。“千巡有尽,寸衷难泯。”人生易老天难老,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感伤,怎能在区区酒盅里消尽!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泛音再起,诚如李后主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琴歌当哭,为那些无法兑现的诺言,为那些生命中如朝云般随风而逝的最深的爱恋!

阳关三叠盼重逢,相思泪,滴前!

指尖在琴弦上滑动叩击,琴歌在琴声中悱恻低回。古朴、高雅,又深沉、刚烈的琴音,明晰而庄重,豁朗而深情。人这一生,总是在悠悠岁月中歌哭笑闹,聚散依依,风雨兼程,有些感受可与人诉,更多的感受,诉无可诉。此时此刻,能承载我一言难尽的心情的,便只有这清越高古,清心洗尘的琴歌了!

一曲弹罢,忧伤被琴音带走,又得心绪如宁

与古琴结缘,算起来有三载,真正学琴,却不过一年的时间。

那也是一个愁肠百结的日子,耳畔突然悠悠传来《阳关三叠》。听着高古幽远的琴声,怦然心动,如晤知音,阴云骤散。从此就开始了与古琴的对晤。一早一晚,一遍一遍,练习《阳关》。

这曲《阳关》,是医治忧伤的良药。每一次弹奏,在琴声平和淡远的抚慰中,在琴歌如怨如慕的倾诉中,浮躁如水沫渐渐散去,换得一池清心洗尘般的不问世事的宁静。便觉得,古琴于我,不是乐器,是另一个自己。

当代著名古琴大家杨青老师说:“有了古琴,你一定不会绝望。”从前不能理解,现在深以为然。正如李贽《琴赋》所说:“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当心事托付给瑶琴,就如同遇见了知己,心灵不孤独,自然能从绝望中看到希望。

积案的工作得做,生活的压力要扛,人生的风雨不躲,岁月的果实堪尝。

何以解忧?何止杜康!还有古琴。

不!于我,当是唯有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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